李 敢 张湘毅
(南京邮电大学 管理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3)
1998年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史上的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不仅开启了大学扩招之路,也随之带动了独立学院(1)独立学院是我国高等教育体系中的一个特殊类别,其学费较为昂贵。在建设初中期,独立学院多由公办高校与民间资本、机构甚至个人合作而举办。在命名上,多采用“公办高校校名+某某学院”的方式。在管理运作上,通常采用学校董事会制度,有的甚至独立运作(公办高校仅挂名或者提供教学支持,视具体情况有所差别)。的快速发展,掀开了民办高等教育发展的新篇章。实践证明,独立学院对于深化高等教育改革、实现高等教育大众化起到了重要的作用(2)陈志丹、刘俊:《独立学院内涵提升与可持续发展研究》,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11页。。然而,随着我国高等教育事业的持续发展,制约其发展的相应条件也在加快形成,如整体人口结构变化以及因教育适龄人口变化引发的生源保障等,近十年来,独立学院转设已成为我国高等教育改革过程中需要直面的现实性问题。转设虽然既应和国家教育政策变革的导向,也符合独立学院自身持续发展的需求,但也面临一定的现实困境(3)杨新春、张万红、张立鹏:《独立学院转设的动因、困境及对策再探析——以江苏为例》,《中国高教研究》2021年第4期,第20-27页。,如政府规制的多元与博弈的利益平衡、滞后与渐进的时机考量、刚性与柔性的强度把握、应然与实然的治理偏差(4)夏百川:《基于政府规制视域的独立学院转设研究》,《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期,第113-122页。。独立学院转设面临多重风险的背后是对教育公益性和产业性认知的模糊,是法律政策相对于独立学院发展的迟滞,更是独立学院发展中历史合理性的日渐消逝与现实合法性的尚未重塑(5)阙明坤、郑育琛:《我国独立学院转设法律纠纷探微——基于三个典型案例文本的分析》,《教育发展研究》2021年第5期,第36-44页。。
本文从社会学理论视角(如“功能冲突论”“职业分层论”等)出发,重点对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的路径进行解析。在研究方法层面,采取以参与观察为主的实地研究,这是因为笔者曾相继工作于广州、杭州和南京等有关高校,且具有在这三个城市一些独立学院兼课的工作经历,与独立学院专任教师有较多接触,有助于促成“局内人观察”“局外人观察”相融合的田野调研实践。
近年来,独立学院转设步伐出现了加速态势,尤其是2020年5月,教育部办公厅印发了《关于加快推进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实施方案》的通知,要求“好中快进推动独立学院转设”。在一定程度上,2019年《国家职业教育改革实施方案》(以下简称《实施方案》)的发布,对于推进独立学院转设起到了拓展路径的作用。《实施方案》明确了“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是两种不同教育类型,具有同等重要地位”,没有职业教育现代化就没有教育现代化。我国已进入新发展阶段,产业升级和经济结构调整不断加快,各行各业对技术技能人才的需求越来越紧迫,职业教育的重要地位和作用也越来越凸显。为此,需要大力度培养高素质劳动者和技术技能人才。具体实施路径包括:根据高等学校设置制度规定,将符合条件的技师学院纳入高等学校序列,并推动部分具备条件的普通本科高等学校向应用型转变。方案的目标诉求也颇为丰富,诸如“把发展高等职业教育作为优化高等教育结构和培养大国工匠、能工巧匠的重要方式,使城乡新增劳动力更多接受高等教育”。习近平总书记指出:“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新征程中……加快构建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培养更多高素质技术技能人才、能工巧匠、大国工匠。”(6)《习近平对职业教育工作作出重要指示》,2021-04-13,https://politics.gmw.cn/2021-04/13/content_34761145.htm。2021年,由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发布的《关于推动现代职业教育高质量发展的意见》(以下简称《意见》)(7)《意见》明确提出:2025年,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不低于高等职业教育招生规模的10%。按现有高职院校专科招生规模,这将意味着到2025年后,职业本科学校每年会招生50余万人。也提及:“加快构建现代职业教育体系,建设技能型社会,弘扬工匠精神,为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提供有力人才和技能支撑。”
截至目前,各地对独立学院转设采取的路径不尽相同。有的地方一些独立学院在转设时采取脱离母体高校,完全独立为民办普通本科院校的路径。如:2020年6月,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天河学院(8)经由合并,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于2018年升本,更名为广东技术师范大学。经教育部批准,转设并更名为广州理工学院;2021年2月,中山大学新华学院经教育部批准,转设为广州新华学院。有的地方一些独立学院转设为公办普通本科高校,如:2021年1月,温州大学瓯江学院(9)从严格意义上说,温州理工学院脱胎于温州师范学院瓯江学院(2000年),这是因为,现今的温州大学成立于2004年,其主体之一为温州师范学院。经教育部批准,转设为独立设置的本科层次公办普通高校——温州理工学院。虽然近些年独立学院转设的成绩颇为显著,但一些独立学院在转设过程中也遇到了棘手问题,特别是在与高职高专合并时引发了风险事件。例如,南京某独立学院在执行转设方案的过程中,拟采取与某高职院校合并的路径,但因在具体操作上存在不足,结果引发了一场群体事件,社会影响较大。为此,江苏省教育厅发出“暂停省内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工作”的公告(10)《江苏省暂停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工作》,2021-06-08,http://www.js.xinhuanet.com/2021-06/08/c_1127540014.htm。。江苏省内高校随后纷纷终止名下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的合并转设工作。浙江省某高校也因名下独立学院转设而引发了学生舆情事件,以至于浙江省教育厅发出“全面暂停独立学院与职业院校合并转设为职业技术大学的工作”的公告(11)《浙江省教育厅:全面暂停独立学院与职业院校合并转设工作》,2021-06-08,https://www.eol.cn/news/yaowen/202106/t20210608_2119701.shtml。。江浙之外,贵州、山东和山西等省份都曾发生过因独立学院转设而引发的舆情事件。
就当下而言,独立学院转设的矛盾多发于公办型独立学院。公办型独立学院包括国有企业参与举办的独立学院和母体高校的基金会或校办企业参与举办的独立学院(12)王一涛、刘洪:《公办型独立学院转设的困境、路径及对策建议》,《复旦教育论坛》2021年第3期,第81-88页。。现实中,不是所有公办型独立学院的转设都会遭遇阻遏。以浙江为例,除温州理工学院外,湖州学院(前身为湖州师范学院求真学院)、嘉兴南湖学院(前身为嘉兴学院南湖学院)、浙大城市学院(前身为浙江大学城市学院)、浙大宁波理工学院(前身为浙江大学宁波理工学院)等均已顺利转设为公办普通高校。笔者认为,独立学院转设为公办或民办只是其中一个限定性条件,还要看转设后的“产物”,即是否与“职业(技术)大学”挂钩。从现实一些案例看,若不与“职业(技术)大学”字样挂钩,独立学院转设为民办往往也能为学生和家长接受,如前文提及的广东两所高校——广州理工学院(民办)和广州新华学院(民办)。再观其他省份,安徽省成功转设的例子有合肥经济学院(民办),前身为安徽农业大学经济技术学院;吉林省成功转设的例子有长春人文学院(民办),前身为东北师范大学人文学院;天津市成功转设的例子有天津传媒学院(民办),前身为天津体育学院运动与文化艺术学院;江苏省成功转设的例子有无锡太湖学院(民办),前身为江南大学太湖学院,这也是江苏省第一所成功转设的独立学院。当然,独立学院转设为民办职业大学更是难点中的难点。
尽管“职业大学”的名称普遍被“低评”,但也有独立学院经合并而成功转设为公办职业大学的例子。例如,浙江药科职业大学(公办,2021年10月浙江省人民政府发布通知中的名称,浙政发函〔2021〕11号)的前身为浙江海洋大学东海科学技术学院(位于舟山市)与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位于宁波市,1999年12月,浙江省人民政府批准筹建的校名是浙江医药职业技术学院。2002年2月,经合并与教育部批准,升格为浙江医药高等专科学校)。细读政府文件后可知,虽然浙江药科职业大学的成立采取了“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的方法,但由于浙江海洋大学东海科学技术学院原标志码保留,校区回归学校本部,且新成立的浙江药科职业大学主要在宁波市办学(13)2022年1月,浙江省人民政府已经发布浙江药科职业大学校领导任命通知,但其官网依然空白。,在一定程度上也可视为浙江海洋大学原独立学院已经停办。
那么,缘何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为职业技术大学容易引发利益相关者的不满甚至发生舆情事件呢?对此,学界有一番研究:阙海宝等(2020)认为,从博弈论视角来看,独立学院转设政策的执行是一个典型的利益博弈过程,政策执行过程中不同利益主体之间形成了“利益博弈”的局面,而产权问题在其中尤为突出(14)阙海宝、陈志琼:《独立学院转设产权及利益关系分析——基于公共政策的执行博弈理论模式》,《现代教育管理》2020年第3期,第1-6页。;阙明坤等(2021)认为,国有民办型独立学院转设的困境主要是缺乏独立自主办学主体地位、办学条件难以达到转设标准、政策梗阻与法律冲突并存等,从而导致相关主体利益纠纷激烈(15)阙明坤、耿菊萍、雷承波:《国有民办型独立学院转设的困境与对策》,《高校教育管理》2021年第1期,第59-68页。文中采用的“国有民办型独立学院”的名称与“公办型独立学院”意思相近。;侯琮等(2021)认为,现有的职业技术大学大多由民办高职院校升格而来,出路窄,社会认可度低,学生和家长普遍反对独立学院与高职院校合并转设为职业技术大学(16)侯琮、王一涛:《独立学院转设的症结研判和路径前瞻》,《浙江树人大学学报》2021年第5期,第25-33页。;雷承波(2021)认为,截至目前,独立学院转设存在多重风险,包括社会不承认、政策碎片化、契约不完全以及资金短缺等(17)雷承波:《我国独立学院转设风险分析与因应之策》,《教育与职业》2021年第7期,第26-33页。。
纵览多个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的案例,从表面上看,转设困境生成主要源于当下民众对于职业教育的刻板印象(18)职业教育尤其是曾经的“中专”机制,也有过辉煌时期(指的是“老中专”,时间上大概截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不同于之后的“职业中专”)。“中专”机制在技术技能人才培养方面的正向功用值得汲取经验,比如生源遴选以及包括城市落户、干部身份、择业等福利保障。。例如,在一定程度上,职业教育(包括中等和高等在内)的社会认可度并不高,此类偏见的形成由来已久,而生源质量、师资力量等都可以成为被轻视的理由。“职业”“职业技术”一度成为民众和高校不愿意面对的名号,只因这类名号可能已经被标签化甚至污名化。这一点从1998年后开启的院校“易名潮”中可见一斑。一方面,学院(大专)相继升级(经合并)为大学,中专升级(经合并)为大专(高职高专)。另一方面,与此番“易名潮”相伴而生的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在易名时,诸多院校倾向于采取祛除职业(技术)字样的做法。例如,国内原有4所专业培养中等职业技术学校师资的高校,分别是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广东职业技术师范学院、河南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和吉林职业技术师范学院。如今,校名尚保留“职业技术”全称的仅有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学院(2010年,更名为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关于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遭遇的困境,如果深入观察,可以发现以下两个方面更可能构成转设阻力。
发展职业本科教育是近些年备受关注的热点问题。纵览几次因合并转设而引发的舆情事件,除却大都从属于公办高校“冠名”独立学院这一特质外,还有一个共同的争议点:聚焦于职业本科学历(文凭)和普通本科学历(文凭)之争。独立学院虽然在坊间的口碑一般,且一度被标签化为“三本”,但学生、家长及教职工总体上认为“三本”也算大学(本科),学生毕业时拿的是普通本科学历文凭,而职业技术大学充其量只能提供高等职业本科教育。那么,源于公办高校“冠名”独立学院因转设而引发的“维权事件”,仅仅只是为了毕业证书上有无职业(技术)的名号之争吗?
职业本科(19)关于职业本科的政策倡导,除了《实施方案》,还可参阅2014年国务院印发的《关于加快发展现代职业教育的决定》。此外,2021年教育部《本科层次职业学校设置标准(试行)》《本科层次职业教育专业设置管理办法(试行)》两个文件中也有提及。的字面意思是本科层次的职业教育,之前也有“高等职业本科(高职本科)”等类似表述。作为全日制本科学历教育的一个特定类型,职业本科有着自身的办学特质,如倡导“现代学徒制”(20)赵喜文:《中国职业本科教育研究》,河北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3页。(21)曾元源、伍自强、胡海祥:《职业本科教育中现代学徒教育理论与实证》,中国纺织出版社2018年版,第5页。以及直接服务于制造业的转型升级等(22)翟希东:《面向“中国制造2025”的现代职业教育本科人才培养改革研究》,西南财经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第8页。。昆明理工大学是国内首个开设高等职业教育本科专业的高校(2008年),其后,云南省多所高校均有开设,如云南农业大学、云南财经大学等。后来,高等职业本科学历教育更多由高职类职业技术院校主办、相应的本科院校辅办。大概也正因于此,“高职本科”往往与高职院校联系起来。也许是为了突破民众和社会对“高职本科”的刻板认知,在此轮大力推进高等职业教育时,国家政策文件更多采用“职业本科”这一表述。在政策和实务层面,职业本科得到广泛重视还是近几年的事,尤其是《实施方案》《意见》以及实务层面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推进。例如,《意见》提及“稳步发展职业本科教育,高标准建设职业本科学校和专业”。虽然实施目标表已经设定(23)《意见》明确提出:2025年,职业本科教育招生规模不低于高等职业教育招生规模的10%。,但多数省份除个别例子(如由公办高职院校升格而来的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24)该校前身是黄炎培先生于1918年在上海创办的中华职业学校,历经上海机械学校(1952—1960年)、南京机电学校(1960—1999年);1999年,升格为高等职业院校,更名为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2019年,升格为职业本科学校,暂定名为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本科);2020年6月,经教育部批准,更名为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参阅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大学官网,网址为http://www.niit.edu.cn/。)外,职业本科的发展仍停留在“唱得好”的阶段,距离“做得好”依然任重道远。
职业本科(学历)被误读是一个客观存在的事实,但也是一个不准确的表述。所谓的被误读,其实质是对应制度框架体系的缺失。在社会界别一般认知中,职业技术大学(学院)往往不被视为传统意义上的大学,或者仅仅被视作高职专科院校,于是,此处“职业”二字的含义更接近于“非正统”“业余”的意思。至于为何会出现这类刻板认知,原因多样,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即学生毕业后的发展机会与普通高校毕业生相差较大,换言之,两者在阶层身份与权利机会方面相去甚远。
独立学院转设后将面临特色办学、内涵发展及分类管理的挑战,如何应对这些挑战,将关系到独立学院转设后的发展成效(25)陈春梅、阙明坤:《我国独立学院转设的归因、现状及建议》,《教育与职业》2020年第24期,第34-40页。。探索独立学院转设后的健康可持续发展路径,需要政府部门加强资源统筹,明晰发展目标定位和特色发展战略,深化人才培养模式改革,加强教师队伍建设,建立健全风险防控机制(26)钟秉林、景安磊:《独立学院转设现状分析与转设后可持续发展路径探析》,《中国高教研究》2021年第4期,第14-19页。。现代社会冲突(包括应得权力与供给之间冲突等)往往来自社会成员的地位及其对应的发展机会问题(27)拉尔夫·达伦多夫著,林荣远译:《现代社会冲突》,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页。。进而言之,大概是因为“在各种职业背后存在着以生产条件的占有关系为依据的社会生产关系”(28)张俊山:《职业分层、中产阶级与收入分配》,《当代经济研究》2012年第9期,第32-41页。,虽然个体(向上)流动有助于其自身社会位置的改变,但受制于教育资源的稀缺性以及精英循环条件和机制的匮乏,就当前教育资源配置而言,教育水平对就业人口职业分层的影响大体上已直接化约为文凭名号对于职业分层的影响,以至于职业对于社会发展重要性以及其中蕴含的技术培训水平反倒降为次要位置或者不被充分重视。这种冲突性认知不仅来自评价观念,也来自评价标准。
当下独立学院合并高职转设为职业本科尤其是民办职业本科遭遇抵触,原因之一可能来自职业偏见和行业歧视,即“特定职业(行业)”的职业角色期许、职业声望等级以及整体性职业地位并不高。此类认知既是劳动分工的结果,也是文化传播的结果。从社会分工角度而言,不同职业及其社会地位因其功能性特质的确有所差异。职业地位和职业声望的差异是普遍存在的,职业分层也是一种客观存在,“职业分层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证上与社会分层之间具有原生与派生的逻辑关系”(29)李弘毅:《职业分层的方法论及其功能》,《学术交流》2004年第12期,第113-118页。,谚语“三教九流”凸显的就是以前职业位置的差异。时至今日,我国正在快速迈向技术变革新时期,制造业整体正在向中高端迈进(30)据2017年教育部等三部门发布的《制造业人才发展规划指南》预测,到2025年,制造业十大重点领域的人才需求缺口将进一步扩大到3 000万人左右;有关调查也显示,73.8%的企业反映“技术人才缺乏”,高端技术技能人才匮乏已成为推进产业结构向中高端迈进的重要短板和掣肘因素。参见:《职业本科,来了!》,2021-10-25,http://txs.youth.cn/xw/202110/t20211025_13277123.htm。。在这种背景下,包括职业本科在内的职业教育的发展在近几年得到政府的高度重视,这种转向对应的不只是教育体系改革,还面向人口结构调整和产业结构调整。退一步而言,即便不提是否有助于经济结构优化之类的“高大上话题”,随着消费的升级,也没有理由和依据长时期将家政、育幼、养老、护理、康复以及体育健身等基于生活服务的职业定格于中学或专科文凭之下,因为这类职业所需的教育、技能、培训和责任等品质诉求也正在逐步提升(31)《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发展改革委关于推动生活性服务业补短板上水平提高人民生活品质若干意见的通知》,2021-11-02,https://politics.gmw.cn/2021-11/02/content_35279613.htm。。
而职业认可度高低又受制于社会发展的多元性与包容性。若用社会学术语去表达,某类事例与相对稳定的社会容忍度的勾连也是一种社会学想象力,“并由此发现社会的预设与运行”(32)翟学伟:《耻感与面子: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社会学研究》2016年第1期,第1-25页。。如果经由职业技能训练可获得的福祉与经由高考获得的福祉相接近,如果重视技术技能的价值观能够在社会上得以培塑,那么,基于“劳心/劳力区别”的职业偏见也将逐渐得以淡化。就此而言,在教育实施路径多样化方面,新加坡的经验值得借鉴:新加坡也是在中学期间对学生进行分流,但同时大力提升技术教育质量和品牌以及择业环境和待遇,于是,被分流到职业院校的学生毕业后也可以得到较高的福利待遇和相应的社会地位,从而有助于社会的均衡发展与和谐共进。
长期以来,在学历教育实施过程中,文化素质提升和职业技能培育基本处于被割裂的状态。普通本科与职业本科虽然都是统招全日制,但因为在高考文化课成绩上存在较大差异,两者所受到的“礼遇差异”也颇为明显,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说存在着“文凭鸿沟”。因而,两类本科文凭引发的利益关系格局有待调整(33)从教育学角度看,专业设置、课程体系、教学标准、培养模式、培养目标和办学方向等都可能是两者差异的原因所在,但从社会学角度看,教育只不过是实施社会分层的一种手段,直接反映现实社会中重大的社会分化现象及其演变。经由教育差异化对社会成员位置进行分层本身不是问题,问题在于将一方(文凭标准)过于拔高,而对另一方(技术标准)重视不足,以至于衍生出冲突性的职业评价,甚至塑造出同一屋檐下不同本科文凭的魅力神话。参见李春玲:《中国社会分层与流动研究70年》,《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6期,第27-40页。。为了满足国内产业转型升级诉求以及适应技术变革趋势,必须推进高等教育层次结构、办学格局以及人才类型定位的优化(如学术型和专业型)。基于上文对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问题及成因的分析,提出以下对策建议。
从《实施方案》《意见》去审视,此番国家强化职业教育的决心非常坚定。权威官媒甚至专门刊发了专题文章,例如:《让职业教育真正“扬眉吐气”》(《人民日报》2019年2月20日第9版)、《让职业教育承载更多梦想》(《人民日报》2019年3月1日第11版)、《职业本科,来了!》(《中国青年报》2021年10月25日第3版)。相应保障性举措也正在陆续出台,推进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即为其中之一。《关于加快推进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实施方案》规定:“鼓励各地积极创新,可探索统筹省内高职高专教育资源合并转设。”此前也有研究表明,职业教育对于实现教育公平有其自身的特点和优势(34)吕景城:《论职业教育在当代社会分层流动中的作用》,《中国职业技术教育》2005年第32期,第30-31页。,可以成为促进社会结构合理化的动力(35)谢志平、周德义:《社会分层、社会流动与职业教育》,《教育与职业》2010年第3期,第5-7页。。从社会学理论视角分析,职业教育虽在一定程度上发挥着使受教育者摆脱非技术性就业困境、促进阶层流动的作用,却在更大程度上受到教育体制、教育管理制度、传统文化等外因及教学内容、教学过程和教育身份文化等内因的限制而阻碍着阶层流动(36)曹洪健、周楠:《职业教育在社会分层过程中的矛盾作用:外部诱因及内部机制》,《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2年第2期,第42-47页。。曾阳等(2015)认为,关于职业教育与社会流动的研究需要注重分析职业教育促进或制约社会流动的作用机制,关注职业教育与社会流动的制度变迁,以便于明确职业教育制度变革策略,并对社会流动视域下的职业教育体系进行重新建构(37)曾阳、黄崴:《扩大“中间阶层”:近十年我国职业教育与社会流动研究述评》,《现代教育管理》2015年第1期,第104-108页。。
从社会分层与流动角度去看,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过程中面临的困扰主要来自利益相关者对于机会不平等和结果不平等的双重担忧,尤其是前者,源于学历文凭和就业待遇的差异。李春玲(2019)认为,社会分层形态和阶级阶层结构呈现的是社会分层的静态结果——个人或群体(阶级阶层)在社会分层系统中的位置,体现的是结果不平等程度;而社会流动和地位获得则反映出社会分层的动态过程——个人是如何被分配到不同的社会地位上或哪些因素决定了不同群体(阶级阶层)处于不同位置,体现的是机会不平等程度(38)李春玲:《中国社会分层与流动研究70年》,《社会学研究》2019年第6期,第27-40页。。若仅仅因文凭名号差异诱致社会等级排序差距过大,进而导致职业分层间隙过大,将使得特定职业(行业)从业者缺失社会身份认同,自然也就缺少职业认同,无法认同职业教育,无论是职高、高职还是职业本科。
为此,若仅仅出于分流中考和高考的升学压力,抑或是仅仅考虑传承技术技能、对接市场需求,此类视野未免过于狭窄。这是因为,“教育的过程其实就是对不同人员的一种分配, 这种分配涉及一个敏感的社会问题——教育的选择与教育机会的不平等”(39)钱民辉:《教育真的有助于向上社会流动吗——关于教育与社会分层的关系分析》,《社会科学战线》2004年第4期,第194-200页。。董泽芳等(2013)的研究表明,虽然高等教育分流对于促进社会成员合理分层流动有积极功能,但近年来,随着经济社会形势发展,这类功能愈来愈被社会质疑(40)董泽芳、陈新忠:《高等教育分流影响社会分层流动的实证研究》,《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3年第5期,第147-154页。。
而有效推动包括职业本科在内职业教育“承载梦想”“扬眉吐气”的前提是,政府部门能够带头为职教出身的技术技能人才提供可以持续前进的机会,畅通从业人员职业发展和提升的通道。要扎实落实促使职业教育被认可被重视的政策,推进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享有平等的发展机会,保障职业技术大学毕业生与普通高校毕业生享有同等的市民待遇,包括落户、考研、考公、职级晋升以及去机关企事业单位应聘择业等,逐步提高技术技能人才特别是技术工人的收入水平和地位,更多以能力(技术)为标准而不只是以学历(文凭)为标准,逐步克服“学历血统”“一考定终身”之类的刻板成见。如此,不同类型文凭间的“歧视鸿沟”才能逐渐得以弥合,多层次、多样化的人才梯队也才能逐步得以构建。
根据教育部《关于加快推进独立学院转设工作的实施方案》《关于独立学院转设有关问题的说明》,职业本科可以成为独立学院转设的一个主要方向。但无论是在理论层面还是在实践层面,职业本科建设尚属新生事物,如在“为什么办(目的)、办什么(内容/应用)、怎么办(方式)、谁来办(治理)、怎么评(价值)”等方面以及职业本科如何与普通本科教育、应用本科教育、高等职业专科教育相区别,都有待于在实践探索中加以逐步厘清。谢妮等(2021)经由对15所新建本科职业大学章程文本的量化分析,指出这些新建职业大学普遍存在章程内容缺乏特色、课程体系缺乏创新、“双师型”教师队伍建设不健全、质量监控体系不完善等问题(41)谢妮、王青青、高敏:《本科职业大学:章程中的共性保障与个性缺失》,《黑龙江高教研究》2021年第4期,第97-102页。。
而生源、师资和投入将成为由独立学院转设而来的职业本科发展的三大掣肘。至于对应的“完善高层次应用型人才培养体系、多措并举打造‘双师型’教师队伍、强化制度保障、优化发展环境”等文件精神,更需要关注实际贯彻和执行情况。例如,《实施方案》已经提及“机关和企事业单位招用人员不得歧视职业院校毕业生。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应会同有关部门,适时组织清理调整对技术技能人才的歧视政策,推动形成人人皆可成才、人人尽展其才的良好环境”。《实施方案》出台两年多后,即2021年11月2日,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专门发文对此文件精神再度予以强调,可见收效甚微。
这些年高等教育发展成绩丰硕,但也存在“文化素质和技能素质跛足行进”之类的不足。无论是从国家发展转型而言,还是从教育本身发展而言,大力发展职业教育将成为一种趋势。而置于新修订的《民办教育促进法》下,国内独立学院向应用型职业本科大学转型多少借鉴了德国应用大学的办学经验(42)张梅荷:《我国独立学院核心竞争力的培育研究》,立信会计出版社2018年版,第39页。。 20世纪90年代以来,德国应用大学实施了一系列人才培养的改革措施,包括增设跨学科的复合专业、注重综合职业能力和跨专业能力的培养、设置“模块化”课程体系以及引入双元学习课程等(43)徐涵:《德国应用科学大学人才培养模式改革——兼论我国本科层次职业教育发展》,《现代教育管理》2021年第8期,第97-104页。。大概也正因于此,《实施方案》《意见》再次强调:职业教育与普通教育分属不同类型,但是同等重要。随之,职教高考也成为《意见》中拟推出的一项政策试点。至于职业本科教育是否等同于应用型本科教育,目前并无定论。笔者认为,前者是后者的一个主要类型,“职教高考”试点的推行有助于为适龄教育人口提供更多的选择机会和可资参考的人才成长与发展路径。而从社会流动角度去审视,各类社会制度变迁往往因分配冲突而发生,问题的解决也受制于这其中社会力量的对比变化,包括准则规则的制定和形成(44)杰克·奈特著,周伟林译:《制度与社会冲突》,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17页。。
鉴于国内高等职业教育在发展中已呈现出较为突出的结构性矛盾,为适应高等教育供给侧改革诉求,聚力发展本科职业教育成为顺应时代之需(45)胡成、薛茂云:《聚力发展本科职业教育:经验、问题与对策》,《社会科学家》2021年第1期,第154-160页。。明晰本科层次职业教育的作用机理与优化效用,对于深化相关研究并为其指明发展方向尤为重要(46)徐峰、崔宇馨:《本科层次职业教育的作用机理与优化效用——基于人力资本理论视角的分析》,《现代教育管理》2021年第2期,第105-111页。。作为独立学院转设后的一个主要通道,本科层次职业教育或许更适宜采取类型化的发展策略。置于类型化改革背景下,本科层次职业教育的发展应转变观念,明确办学定位;协调好评价体系中价值理性与工具理性的关系;注重对接产业(行业),加强过程管制,建立类型化的办学标准及评价标准,从而完善应用型人才培养体系(47)石伟平、兰金林、刘笑天:《类型化改革背景下本科层次职业教育发展的困境与出路》,《现代教育管理》2021年第2期,第99-104页。。因此,只有将职业本科的角色、功能、位置界定清楚,后续的独立学院转设才能更通畅地得以推进。
2022年5月1日,新《职业教育法》施行。不过,大力促进高等职业教育“有学头、有盼头、有奔头”不能只停留在宣传稿或文件发布层面。为此,需要正视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过程中出现的争议。要有效处理“规避职业认知与渴盼工匠现实”这对冲突性矛盾,国家层面应真刀实枪地实施教育改革,落实好“能者上、实干者上”的精神,同时克服“一考定终身”“考试成绩为最大”等弊端。由于新事物的发展遵循循序渐进规律,能否“平视而非俯视”高等职业教育群体,取决于诸多因素。其中,体制内力量要率先给予支持并展现高等教育人才培养向多样化转型的姿态或者行为取向,打破“学历血统”的用人机制,有效推进职业本科教育的发展。对于违背国家教育政策者,上级督查部门在接到举报后宜及时且严格查办,发挥警示作用。问题的解决务必要真正回归到高等教育资源的公允配置上,以实现社会公平与机会平等,促进社会和谐与进步,推动高等教育人才培养的健康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