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炜专栏作家读书,写字,旅游,锻炼Columnist
我进北师大读书的时候,知道中文系有一位大学问家叫黎锦熙,现代汉语语法的奠基人之一,不过已经去世。今年师大校庆,拍了个电影叫《无负今日》,三个小短片。其中第一个讲的是1925年,黎锦熙在女师大教室里讲课,他拿鲁迅《故乡》中的一句做语法分析,“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里左右,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黑板上有板书,正是黎先生在《新著国语文法》中用的句法图解,讲句子的主干和枝叶。正讲着课,鲁迅来了,站在教室门口听,被黎先生请进教室。课散了,黎锦熙和鲁迅在校园里溜达,黎锦熙说,梁任公今天在师大演讲,你要不要去听。
转场是梁任公在师大校园里演讲,虚化处理,梁启超不出声。电影《无负今日》这段演讲戏中,最重要的情节是黎锦熙认为梁启超那一口广东话听不懂,边上的钱玄同说,我们正要成立“数人会”,推广标准国语。刘半农、赵元任、林语堂都参与此事。
清华大学教授王东杰有一本书叫《声入人心》,讲的就是“国语运动与现代中国”,国语该是什么样,国语该如何发音,这件事争论了几十年。简单来说,当年有一场“京国之争”,王照及学生王璞等人主张用北京话当“国语”,吴稚晖、钱玄同等人主张用南京官话或者武汉话为“国语”,这是一个很简单粗略的概括。当时“国语派”蔑视京音,说北京话是满清的语言,北方语言早就受到蛮夷影响了,不纯了。
日本人的言文一致运动确定以首都的东京话为标准口音,中国确定普通话读音,就要以首都读音为标准吗?要以哪个首都为标准?是满清的北京还是民国的南京?政治地位能代表语言地位吗?1917年8月,钱玄同给陈独秀写过一封信,号召新文化运动要担当制定“标准国语”的政策,他说,难道该让那些专讲“干脆”“反正”“干么”“您好”“取灯儿”“钱串子”称不要为pie,称不用为pong的人,在共和時代还仗着他那“天子脚下地方”的臭牌子,说什么“日本以东京语为国语,德国以柏林语为国语,故我国当以北京话为国语”,借这似是而非的语来抹杀一切,专用北京土话做国语吗?陈独秀回复说,用国语为文,当然采用各省多数人通用的语言。北京话也不过是一种特别方言,哪能算是国语呢?
赵元任等放弃1913年的杂交国语,转而提倡北京官话。
1920年春天,南京高等师范学校英文教师张士一在《新教育》杂志上发表文章《国语统一问题》,他认为,1913年的国音方案是“特地去造成的混合语”,想的是“大家有份,至公无私,不偏不倚”,这样就会被“一般人”所拥护,然而全国都找不出一个人是照他说话的,那就等于没有。而方言是在一个地方通行的活语言,拿来作为标准是最为爽快的办法。张老师在哥伦比亚大学拿的硕士学位,自称其说的话是北京话、南京话、上海话和吴江话的混合,身为一个江苏人,他力挺北京话,他说北京话也有“许多很粗俗不堪的分子”,所以要以“有教育的北京本地人所说的话”为标准。这篇文章引起的大讨论,史称“京国之争”。
1924年2月,瑞典语言学家Bernhard Karlgren给赵元任写了一封信,鼓励他放弃一种发明出来的语言,转而使用一种有一大群“自然地把它作为母语说”的“活语言”。Bernhard Karlgren说,你不能人为地编造一种语言,让它在一群分歧很大的方言之中成为一种自由使用的语言。如果你不放弃乌托邦式的努力,一种语言就越过你的头顶,自然发展成一门不那么高级的语言。赵元任、钱玄同和黎锦熙成立“数人会”,放弃1913年的杂交国语,转而提倡北京官话。这就是电影《无负今日》中的那一段戏的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