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特兰·罗素
一个人很容易沉迷于我们自己的追求,很容易全身心投入到自己的事业上,以至于忘记了我们做的事在全部人类活动中仅仅是沧海一粟。因此,无论你多忙,无论你能在自己的小圈子里获得多大快乐,你都应该保持一份追求“闲情逸致”的心,让自己时不时跳脱出来,反观这个更广阔的世界。
人生在世,时日不长,一个人需要对这个奇特的星球及其在宇宙中的位置,保持一种最基本的好奇,了解一切他应该知道的东西。只有把自己手里的事与一个广阔的世界图景勾连起来,他才能获得踏踏实实的快乐。真实的世界充满了悲喜剧,英雄层出不穷,怪事迭出,令人称奇。那些对世界赋予的壮观景象缺乏兴趣的人,就像是上了戏院而不听戏一样,无疑是放弃了人生赋予的特权和优待。
闲情逸致,能让我们时不时走出来,看看不相干的人在做什么,看到你从未曾注意到的另一个世界。这除了是一种休息之外(我们经常在追求快乐的同时感到疲劳,闲情逸致能让我们换换脑子,甚至不用动脑)还能让我们获得平静。
譬如说,哪怕是在最幸运的生活中,事情有时也会变糟。除了单身汉,很少有人不曾和自己的妻子吵过架;很少有父母不曾为自己的孩子的疾病而忧心忡忡;很少有商人不曾遇到过经济难关;也很少有专业人员不曾面对过失败。这时候,能把自己的兴趣转向忧虑事情以外的品质,是一种极好的品质。在这种时候,即除了忧虑之外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去下棋,有人去读侦探小说,有人迷恋上普通天文学,还有的人去阅读关于巴比伦发掘情况的材料。这四种人的行为都是明智的。反之,那些不以消遣来分散心思,任凭焦虑紧紧攫住自己的人,其行为是不明智的,一旦需要采取行动的时刻来临,他却再也无力应付了。
恰当的做法是将它引入新的渠道,或至少是一条远离当前不幸的渠道,然而,如果一个人的生活向来只沉溺于一个领域,而这少数的领域现在又充满了悲伤,那么他就很难转移其思想。厄运降临而能承受,明智的方法莫过于在快乐的时候便去培养相当广泛的兴趣,使心灵能找到一处宁静的所在,在此它能唤起别的联想和思绪,而不是那些使现在难以忍受的痛苦的联想和思绪。
因为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的小小角落,我们都容易变得过分激动,过分紧张,过分看重。这种对我们自身重要性的过分激动和过高估价,是没有一点益处的。这时人们为了一两件要事而忘了其余的一切,并且认为在追求这一两件大事的时候,对其他事情的附带性损害是无关紧要的。对于这种狂热心理,最好的预防莫过于对人的生命及其宇宙中的地位多一些了解。
人为什么要有如此“大”的格局,乃至非要将小圈子扩及到人类宇宙呢?
举个例子,文明社会中的完美主义者,经常把自己在做的事想象成一幅肖像画,一旦有什么东西要来亵渎这幅画时,主人便会恼怒起来。对这种恼怒的最好的治疗方法是:不要设想一幅图画,而要将设想扩展成一个画廊,遇到什么情形便挑选什么图画。
另外,“角色感”遭到破坏也是很多人恼怒的原因,当然,如果你能完全忘却自我,而不扮演任何角色,那确实令人称羡。然而,如果扮演角色已成了第二天性,那么你应想到你是在演出全部的节目,而非仅有的一场,这样可避免砸场的担心。
效率至上的学说经常使我们把个体的目标看得过分重要,而忽略了拓展人类思维和心灵空间的这一根本目的。如果你心中的视野仅仅局限于当前利益,你就很可能会采取一些“不道德”的手段,依赖这些手段,目前你可能取得计划中的胜利,而未来的结局很可能是一败涂地。
反之,如果你头脑中装满了人类的过去,人类从野蛮状态进化出来的缓慢而片面的文明过程,以及与天文年龄相比之下人类的短暂的存在——如果,我想,这些思想已经变成了你的习惯性感受,那么你将认识到,你所从事的暂时的斗争,其重要性决不至于值得我们去冒如此之大的危险,以至于有可能重新退回到我们奋斗至今才得以慢慢伸出头来的黑暗中去。
一个有胸怀的人,不会把世界看得过于狭小,不会有一种使人难逃厄运的世界观,让一次或数次的失败就击倒。你还能承受住眼下的失败,是因为你知道失败只是暂时的,这样你就不愿使用那些卑鄙无耻的武器了。在你当下的活动之上,你会看到一些具有某些虽然遥不可及,但却会渐渐清晰起来的目标,在这些目标中,你不是孤独的个人,而是引导人类走向文明生活的大军中的一员。如果你拥有了这种看法,某種伟大的幸福便会永远伴随着你,而不管你个人的命运如何。
(姚梅芬摘自2022年4月14日《新华日报》,Mi绘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