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舒扬
升入小学后,彭霞发觉自己好像陷入了某种停滞。停滞感首先来源于最直观的视觉体认。1.10米,这个代表她身高的数字,已经好几年没有变过。“别人都比我长得高,都比我能跑、能走。”彭霞的母亲这才想起,这个女儿出生时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胳膊、腿短一截。”再向前溯,母亲记起自己怀彭霞时,曾误食过一种用于治疗“打摆子”(疟疾的俗称)的药物。从医生口中,彭霞知道了,长不高是一种病,学名“矮小症”。
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但在更广阔的视域下,它关乎如何爱别人,以及如何爱自己。
今年45 岁的彭霞向笔者回忆,那时自己是全校乃至全村的“异类”。“小矮子”3 个字,以及环绕其间的声音、表情、动作等,毫不客气地占满了一个孩子的小小世界。于是,生活艰难向前。
直到23年前,她遇到丈夫傅应辉,一名因母亲早产而导致脑瘫的患者。她把两人的相遇看作一种缘分,更看作是对自己的打捞——从暗无天日的阴影中,一点点走到阳光下。
现在,彭霞被称为“气球妈妈”。数年来,她用售卖气球的钱共计捐助了32 名贫困学生;她还是合肥一个公益组织的成员,出现在很多需要她的地方。
2022年10月,“气球妈妈”彭霞被评为“安徽好人”。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个身残志坚的故事,但在更广阔的视域下,它关乎如何爱别人,以及如何爱自己。
以下是彭霞的讲述……
我卖气球十多年了。合肥市蜀山区南七街道社区卫生服务中心附近是我的“根据地”。那里打预防针的孩子多,孩子们喜欢气球,而且离我家也近,中午我能回去烧饭,吃饭。上午没卖完的气球,下午我再接着卖。
我和我爱人加起来,一天能卖五六十个气球,多的时候可以达到七八十个,一个月挣2000 多元钱,完全够生活。
卖气球最怕刮风。有一次合肥刮了好大的风,气球随着风跑,我拽不动,只好顺着气球被刮的方向走,气球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很吃力。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把气球系在电动三轮车上,那样不怕刮风,也不怕天冷冻手。但是气球拿在手里更好卖,因为人家买的话你能很快就递过去,或者绕在小朋友的胳膊上。我的气球从来没有“飞”走过,我都攥得紧紧的。
每天晚上9 点半,我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家里出发去一个工厂进货。去程1 个小时,拿气球1 个小时,回程1 个小时。回来时每骑一段,我就下车整理整理飘乱的气球,再继续骑。到家后,我把气球分好,我和我爱人一人一半,凌晨1 点左右才睡觉。
第二天早上6 点,我起来做早饭,吃好后把我爱人推出去——他可以自己从轮椅移动到残疾人代步车上。我帮他把那一半气球拴好,再拴好自己的,然后一起出发。他去他的地方,我去我的地方,一天的任务就是把自己手中的气球卖完。
2022年夏天,有一阵子气温达到40℃,我卖气球的时候汗流不止。那天我拿了30 个气球,白天只卖了15 个,晚上我就到人家跳广场舞的地方去,总算都卖掉了。
2017年的一天,晚饭后看电视时,我在一档公益助学节目上看到一个女孩。她腿脚不太利索,家里经济条件有限,没钱上大学。那个时候,我自己的孩子16 岁,正在念高一。我也是个母亲,理解做母亲的心。孩子正是花一样的年纪,学习那么好,上不了学,心里该多着急啊!我和爱人商量,我们去帮助这个女孩,大家你帮一点我帮一点,她就能上大学了!
我捐出了我的第一笔助学款——500 元。两年后,这个女孩来我卖气球的地方找我,我一开始没认出她,得知来意后,我激动得哭了。
这个孩子很懂事,她现在在读研究生,不久前还想来看我。我对她说,你家里也很忙,你在家里要把爸爸妈妈照顾好,不用担心我。
如今,我一共捐助了32 名学生,大学生每年一次性捐助3000 元钱,小学生每个月捐助500 元钱。我的事迹被报道后,我得到很多人关注,也收获了很多善意。
有一次,一名30 多岁的年轻人特地从合肥另一个区过来,想塞给我2000 元钱。他说,我看到你的报道了,好心疼你,想帮你改善一下生活。我说谢谢你,但这钱我绝对不能收。
我们两个拉扯了好长时间,小伙子没办法,说那我买一个气球吧。买气球可以,我收了他5 元钱气球钱。
很多人想给我捐钱,但我的生活没有大家想象得那么苦。我卖气球,自给自足,过得很幸福,不需要别人的帮助。
我肯定要先把自己的生活过好,才有能力去帮助他人,而不是别人先帮我,我再去帮别人,这个性质不一样。
我现在很爱笑,也不怕和人交流,以前可不是这样。小时候我生活的环境里没有人和我一样。我自己总想,我怎么跟别人不一样?有人用异样的眼光打量我,给我起外号。久而久之,别人跟我讲话我也不理。不得不与人交流的时候,我始终低着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回到家,我就窝在自己房间里,吃饭时,我把碗端进来一个人吃。家里有客人的时候,我从不上桌。
初中毕业后,我不再上学。高中学校离我家很远,我走不动,不会骑车——以我的身体情况也骑不了。我没去找工作,天天待在家里,做一些家务活,偶尔翻翻上学时的课本。
有一天,我坐在家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织毛衣,突然走来一群小孩,我赶快躲进屋里,等他们走了再出来。
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身高都是1.60 米。家人喊我出去玩,我说我不去,他们也就不再说什么。他们应该没想到我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觉得我只是不爱讲话。我就这样把自己封闭起来。
1999年,我认识了我的爱人。介绍人把我带到他开的小超市门口,当时他坐在轮椅上,讲话不太利索,但很开朗,爱和人打交道。
我问他,你怎么不怕别人看你?他说,别人看就看,我做我的,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行了。我觉得这个人挺神奇。
每天晚上,他拄着双拐,在水泥地上来回锻炼,学走路。他能自己照顾自己,超市也是他一个人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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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后,我们结婚了,共同经营小超市。客人来问,我爱人就让我去招呼,他在旁边看着。慢慢地,我敢和别人讲话,也敢和别人对视了。这个转变,我用了很长时间。
我们还一起学会了骑车——我骑电动三轮车,他骑残疾人代步车。我们相互鼓劲,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后来,超市所在的那条街拆迁,我们想,也不能总靠政府补贴,得自食其力。我爱人看到卖气球的人生意不错,去打听,人家爽快地把相关情况告诉我们,还给了我们气球工厂的电话。
这个职业我们能干,两人都能出去挣钱,挺适合我们。我们生活的钱、我孩子上学的钱、捐助学生的钱,现在都是卖气球带来的。
2008年,我认识了一名女孩,她20 多岁,也是“袖珍人”。她跟我小时候特别像,特别自卑。
我拉着她逛公园,看电影,还带她去商场买衣服,告诉她不要怕,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她渐渐地开朗、自信起来。她和她爸妈都很感谢我。能帮助到她,我也很开心,因为也等于帮助了我自己。可是2016年前后,这名女孩突发急病去世了。我难过极了,生命真的很脆弱。
我想,我能走上这条帮助人的路,除了受我爱人影响,还要感谢宋国强大哥。
2015年,我偶然在公园看到宋大哥在组织爱心义卖。他邀请了本市一些书画家写字作画,售卖所得全部用于购置轮椅,送给有需要的人。他看到我,问:“你要不要加入?”我觉得这是好事,当场回答他:“我愿意!我想成为一名志愿者!”
我加入了宋大哥的公益组织,逢年过节去看望孤寡老人,天热的时候走上街头给交警同志、环卫工人送杯水……做好事真的很开心,我也渐渐成了公益组织里的骨干成员。
还有教我唱歌、弹琴的老师。10年了,老师每天都认认真真教课,从来不收我们这些残障人的学费,还免费提供教室。还有最早报道我的几名记者。大家都抱有最朴素的善意。
2020年,新冠肺炎病毒肆虐家园,我觉得自己也要做点什么。得知一线物资匮乏,我就和爱人购买了800 个口罩和医用酒精、湿巾等,送给医护人员、环卫工人、街道志愿者等。在爱人的支持下,我们捐出那年春节前卖气球的所有收入1448 元,助力湖北疫情防控。
我儿子今年在安徽理工大学读大四,打算明年念研究生。这些年,他捐过自己的奖学金,做过社区志愿者,却从来没和我们说过。
那年他住在奶奶家,参加了疫情防控志愿服务,还是他奶奶告诉我们的。我和爱人做的这些事,他也是从新闻媒体上看到的,很为我们自豪。
8年来,我组织和参与的志愿服务活动近百场次,参与募捐善款和物资达数十万元,个人捐款5万多元,志愿服务1000 余人次,志愿服务时长达1000 小时。2020年7月,我被评为“合肥好人”。积小善为大善,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
让我特别开心的是,有不少人在我的带动下也走上了这条路。
2022年8月,我去给宿松县那个身残志坚、考上安徽工程大学的“扭扭车男孩”张亮捐款时,遇到一个朋友。她说,彭姐,我看到你的报道也想去捐助,能告诉我地址吗?后来,她真的带着她的孩子去了。
还有一个朋友了解了我的事后,也去帮助有困难的大学生上学。我感觉这是件挺好的事,特别有意义。
我今年45 岁,工作到55 岁应该不成问题。前几天上午我卖气球,下午就攒够钱又捐助了一个孩子。所以,气球我会继续卖下去,也希望能把我接收到的爱传递给更多人……
笔者与彭霞的聊天暂时就到这里。4 个小时后,她又要骑着电动三轮车行驶在进货的路上,蓬勃地继续着她的生活。
2022年10月,安徽省文明办三季度“安徽好人”榜单揭晓,彭霞入选。彭霞曾说:“日子还是要好好过,我最大的特点就是乐观。生活不仅有磨难,还有弹琴唱歌,还能资助学生,这已经让我很快乐了。”
这就是小身材却有大能量的彭霞。就像此前有人说过的:“我不愿称呼她为‘袖珍妈妈’。没有谁界定,1.10 米的身高,让她成了‘特殊’的母亲。如果有,那是爱的能力,让她与众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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