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严慧英
我的爷爷严济慈于1923年10月赴法国留学。在法国,他几乎每周都给当时的未婚妻,后来的我奶奶张宗英写信,不仅倾诉相思之情,也报告他在法国的学习和生活情况。这些信被奶奶悉心保存起来,后来整理成《法兰西情书》出版了。
在《法兰西情书》中,爷爷有十来次向奶奶提到一个人——郑大章。如:“七月间考得化学文凭者为安徽郑大章君,亦取甲等,彼来法已四年,近亦来寓吾旅馆,日前过我,相谈颇久。”“国人同读物理共五人,与考者四,郑君大章得10分,余二人一为6分,一为2分。一年三次考试,平均能得10分即为及格,故其记分,殊不宽也。”“笔试出榜预定为六日八时,尔时我方受微积分考试,故先托郑君大章代往看榜,并来试场前待我,我一出试场,便得消息。”“郑君大章家尚裕,又有省补助费(安徽)每年五六百金,事我极厚。”(《法兰西情书》,商务印书馆,2021年)
信中多次提到的郑大章,是爷爷在巴黎大学留学时的同学、好友。后来郑大章成为著名科学家玛丽·居里夫人的学生,且为亲授放射化学的唯一中国学生(注:居里夫人的另一位中国学生施士元的专业是物理学)。他是中国放射化学事业的奠基人,是为中国研创“两弹”开辟鸿蒙的先行者。但由于英年早逝,人们对他的事迹知之甚少,殊为遗憾。
1904年12月13日郑大章出生于安徽合肥郊区的撮镇(今属肥东县),比我爷爷小近4岁。郑大章的祖父郑国魁是淮军名将,父亲郑伯衡曾任北洋政府众议院总务科科长、内政部长和吉林省省长,可谓名副其实的“官后代”。
郑大章自幼聪颖好学,成绩优异。1920年秋,不满16岁的郑大章便负笈西行,到法国勤工俭学。1922年,郑大章进入巴黎大学理学院学习。第一学年快结束时,数学会考,在百十多人的应试者中,郑大章的成绩名列第一,在这所古老的欧洲名牌大学的历史上,这是前所未有的。那时候的中国积贫积弱,中国留学生是不被看好的,以至于一贯傲慢的巴黎人竟在当地报刊上以《法国的数学危险了》为题,大加渲染地报道此事。而后3年,郑大章每年取得1个主课文凭,也就是说,郑大章18岁进入巴黎大学,22岁时已经手握化学、数学、物理3个主课文凭。按照当时的法国学位管理规定,取得3个主课文凭即获得理学硕士学位,就有了攻读博士学位的注册资格。不过,郑大章选择了先工作。1927年,他到里昂的中法大学任教。
1923年秋,我爷爷23岁赴法留学。此时,郑大章已经是巴黎大学的留学生了。不同的是,郑大章留学获得了部分官费资助,而我爷爷完全是自费留学。由于爷爷在国内已经自学了法语,有了很好的读写基础,所以,他到法国后,在补习法语期间,就到巴黎大学参加高等数学的考试,结果成绩是优等。也就是说,爷爷在巴黎大学还没有开始上课,就考取了一张数学文凭。这自然是一桩奇事,立刻在留学生中传开了。同样因成绩优异而声名鹊起的郑大章,很快就跟我爷爷成了朋友。他们两人都胸怀科学报国之志,希望把当时最先进的现代科学技术带回祖国。两个志同道合的青年同气相求,互为知己。
爷爷是第一个获得法国国家科学博士学位的中国人。尽管爷爷希望能在法国做几年研究,但是,爷爷家境不好,赴法国留学得到了很多人的资助,也欠下了许多债。为了偿还因留学而欠下的债务,同时也为了和书信相恋了4年的未婚妻完婚,1927年取得博士学位后,爷爷即启程回国。他在上海、南京两地任教,用一年的时间还清了欠债。同时,跟未婚妻完婚。
1928年冬,爷爷获得了中华教育文化基金会甲种补助金,带着新婚妻子再度赴法国深造。他瞄准了物理学当时最前沿的学科,先是到法布里教授主持的光学实验室做研究,1929年到举世闻名的居里实验室工作,1930年又到拥有世界最大电磁铁的法国科学院大电磁铁实验室做研究。1930年底,爷爷第二次离开巴黎回国。
爷爷十分清楚放射性化学研究的前沿意义和重大价值,他想到应该建立一个中国的镭学研究所,开展放射物研究。于是他郑重地推荐曾在巴黎大学以化学为主攻方向,且成绩优异的郑大章,到居里夫人的实验室做研究,为日后在中国建立镭学研究所做人才储备。那时,郑大章正在法国里昂中法大学任教,他毫不犹豫地辞去教职,成了居里夫人门下的第一个中国学生。当然,居里夫人录取郑大章为自己亲授放射化学的博士生,也不仅仅是由于我爷爷的推荐,更多的是与郑大章自身成绩优异、品格优秀密切相关。
在爷爷的努力推动和居里夫人的指导支持下,1932年初,北平研究院与北平中法大学合作成立了镭学研究所,专门从事放射性物质和X射线方面的研究。爷爷立即写信把这一消息告诉了正在居里夫人身边学习放射化学的郑大章,热诚邀请他加入镭学研究所。爷爷知道自己的专长在光学,而镭学研究所开创放射化学研究非郑大章莫属。
郑大章作为居里夫人招收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也是唯一亲授放射化学博士的中国学生,以其聪颖敏捷又勤奋刻苦而深得居里夫人欣赏和器重。居里夫人经常给予郑大章特别的指导,手把手地辅导他做实验、写论文,为他申请奖学金,以使郑大章得以顺利完成学业。
在居里夫人的指导下,郑大章成绩斐然、成果倍出。仅1931年和1932年两年间,就有3篇重要论文在《法国科学院导报》上发表。经过4年的学习,1933年12月21日,郑大章通过了由居里夫人亲自担任答辩委员会主席的博士论文答辩,巴黎大学理学院答辩委员会的委员们一致通过郑大章的博士论文为“最优等”。于是,29岁的郑大章获得了法国国家理学博士学位,这是非常难得的成绩,法国报纸再一次给予盛赞。
居里夫人恳切地邀请郑大章加入居里实验室的工作,然而,他向居里夫人表达了自己归国报效的愿望。他归心似箭。他知道,在他的祖国有一个镭学研究所虚位以待,正盼望他的到来。
1934年2月9日,郑大章登上了回国的轮船。经过半个月的海上航行,在法国求学15年的郑大章终于踏上了祖国的土地。他来到北平研究院镭学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和副所长。不久,他得到了一个优秀的年轻助理——杨承宗。此时的镭学研究所,实际上只有3间平房、2个“领导”、1个“兵”。我爷爷严济慈名为所长,但他更多的工作是在物理研究所,只是考虑到郑大章刚回国,对许多情况不熟悉,自己先兼任所长,好处理对外沟通协调事务,实际工作还是由郑大章主持。
郑大章治学严谨,勇于开拓,善于钻研。他把自己在居里实验室学到的研究方法和先进技术带入镭学研究所。他订立规划、寻找设备、确定课题,开始了中国的放射化学研究。他努力寻找既具有国际水平,又适合中国实际的研究课题。他给自己的导师居里夫人写信,恳请她给予业务指导并提供国际镭学研究的前沿信息。他和助手们凭借极为简陋的科研条件,反复实验,测定了沥青铀矿石中钋对铀的放射性比例,论证了铀锕系元素和铀镭系的放射性分枝比值,发表了多篇有影响的论文。
为了在中国寻找铀矿,郑大章以捷克铀矿附近温泉富含氡元素为借鉴,广泛搜集我国各地著名温泉水,测定其氡的含量浓度。这种寻找铀矿的方法被称作“水法找矿”,在当时是领先于许多欧洲国家的一流成果,并被后人沿用了30多年。同时,在人才培养方面,郑大章也做了很多努力。他在北平的中法大学兼任教授,从中发现有科研潜质的学生,将他们引进镭学研究所。他的工作为后来中国发展核事业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郑大章和助手们关于铀、镭等放射性元素的研究正在成果频出之时,却不料发生了卢沟桥事变,日寇占领了北平。郑大章的家族长辈、伪政府要人王揖唐力劝郑大章担任伪“教育部”部长。郑大章坚决不从,誓死不与日伪合作,于是遭到日本人的监视,形同软禁。他原本就不太好的身体由此更加羸弱,处境异常艰难。1936年,我爷爷和郑大章的助手杨承宗等人将镭学研究所迁到上海福开森路。因郑大章遭软禁羁留于北平,爷爷聘用刚从英国留学回来的陆学善主持上海的镭学研究所工作。
面对日伪的威逼利诱,郑大章意志坚定,不屈不挠。1938年的年底,他终于有机会摆脱日伪监控,拖着带病的身躯,秘密离开北平,取道塘沽,乘船到达上海,重新回到镭学研究所。郑大章抱病坚持和陆学善、杨承宗等人在上海租界里继续放射化学研究。在极端困难的条件下,他们从大量铀盐中分离出很强的新β放射源,发现了β射线的吸收系数随放射源周围物质的性质而改变,由此形成以背散射法鉴别不同支持物质及其厚度的理论。这项成果的摘要于1941年发表在美国《物理评论》杂志上,可惜完整的论文直至郑大章身后,由杨承宗整理完成,发表于1946年的《物理学报》。
1941年8月14日,郑大章因病逝世。这位第一个把放射化学带进中国,并有可能作出重要贡献的爱国科学家,在日寇挑起的战争中,被贫困和疾病夺去了生命,年仅37岁。
郑大章是现代科学道路上的先行者,是中国放射化学的奠基人,尽管生命短暂,却光彩照人,泽润后世。我爷爷总是说,如果不是战争,郑大章不会因贫病过早离世,他会做出更多的研究,对国家有更多的贡献。
2019年5月,我带着女儿和侄女飞往法国。在居里实验室,工作人员如数家珍一般向我介绍每一位曾在居里实验室学习和工作过的中国人——严济慈、施士元、郑大章、钱三强、杨承宗……其中提到次数最多的是郑大章。我不禁为郑大章的事迹所震撼,时间已过去近一百年,居里实验室仍传颂着他的故事,可见当年他有多么优秀!
我爷爷和郑大章都是上个世纪风云激荡中,爱国爱科学,以科学报国的佼佼者。他们历经艰难,矢志不渝;他们志同道合,惺惺相惜;他们相待而成,相得益彰。郑大章的一生短暂而伟大,他对中国科学事业的贡献值得我们永远铭记和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