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成长话语的建构与表达—以几部儿童题材的电影为例

2022-12-21 17:52周轩如
名家名作 2022年19期
关键词:乡土儿童

周轩如

我们知道,关于乡土与家园的联想,会让很大一部分人回忆起自己的童年。而在故事中展现儿童生活或以儿童视角观察生活的影片,则属于儿童电影的概念范畴。

儿童电影又多以农村为背景,以乡村生活为题材,并没有明确的概念限定。电影作为现代都市文明的产物,大部分的创作者以及创作团队都是生活在都市,欣赏电影的观众群体也是以城镇居民为主,乡村题材的电影往往会代入外部空间的视角,用对比的眼光去看待城乡之间的差异。随着一代代人与土地关系的变化,许多电影创作者从乡村生活的亲历者逐渐变成了游历者,他们和乡村的关系从父辈之间的延续变成了祖辈之间的迭代传递,乡村题材的故事正在往现代和多元的方向进行转变。

如果我们以儿童题材影片中的“成长”话题切入,在不局限于展示乡风淳朴、景色秀美的地域风情之外,我们更多地看到了创作者对成长话语的建构与表达。

20世纪80年代,台湾的新电影运动秉承着写实主义与人文精神,涌现出《冬冬的假期》《童年往事》等回归乡土、记叙个人成长体验的影片,用孩子们的成长故事顺连出城乡社会发展变革的轨迹。延续着相似的创作目标和美学经验,近年来国内乡村题材儿童电影也在探索着属于自己的道路。这些影片的创作者虽然大多是已经生活在城市的成人,但他们依然还对乡村故事、乡土文化以及少年时期的成长往事带有追溯的愿望和想象的热情。

选用儿童题材来讲述乡村故事是一个很简明和巧妙的切入点。一方面,儿童视角是一个易被大众接受的视角,也是一个新鲜的观察事物的视角,将其代入陌生的乡土社会空间,能够很快调动观众的兴趣,唤起相似的情感认同;另一方面,儿童对事物往往具备更积极的主观能动性,可以借儿童的实践行为来参与、介入和探讨一些社会现象或话题,激发一系列具有拓展性意义的讨论。

成长是每个个体都会经历的宝贵生命体验,是一条蜿蜒向前的时空图景。跨越不同的地域和时代,不论是欢快喜悦还是困惑悲伤,从童年乐园迈向成人世界的经历总能给人带来难忘且深刻的领悟。结构主义理论认为,每一个叙事都有两个组成部分:一是故事,即内容或事件的链条;二是话语,也就是表达,是内容被传达所经由的方式①西摩·查特曼:《故事与话语:小说和电影的叙事结构》,徐强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乡村题材儿童电影的叙事蕴含着一套丰富的成长话语体系,表达了作者最直观明确的创作意图。针对影片叙事中的成长话语应如何建构与表达的问题,本文将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粗略的分析和探讨。

一、童年往事

所有人心中都有一个故乡,那里还有着让自己惦记的亲人,在熟悉的人文环境和风景之中,还留存着旧时的回忆。以创作者自身的成长体验为蓝本,勾勒出的一段朴实动人的童年往事,往往具有怀旧的色彩,能够唤醒一代人相似的儿时记忆。回顾个体的成长经历,重述熟悉的家乡故事是很多影人创作的初衷。慵懒的暑假往往是故事展开的最好时节。穿着裤头背心,吃着冰棍解暑,约着小伙伴一起下河游泳,影片《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杨瑾导演,2012年)中营造出的就是一番悠闲自得的夏日乡村童年图景。抛却令人烦恼的书本和知识,孩子的简单心思只在琢磨怎样能让小伙伴多留几天,两人边走边闲聊也能感受怡然之趣。有关传统乡村的愚昧偏见、成人社会复杂虚伪的展露,均以趣味暗讽的形式潜藏在影片叙事中。成长是必然经历的过程,而童真则是创作表达最想要守住的那块永恒的绿洲。同样是在空闲的暑日,影片《过昭关》(霍猛导演,2018年)展开了爷孙俩的一趟“说走就走”的探友之旅。导演霍猛的爷爷曾直至临终也没能实现去探望旧友的愿望,电影故事弥补上了这个遗憾,并延续了祖孙之间朴实动人的情感关联。取材于导演李军林的成长经历,影片《红辣椒》(李军林导演,2021年)围绕着卖辣椒这个小切口,讲述了留守的姐弟俩暑假生活中一段悲喜交织的“赚钱”故事。在乡土人情社会中成长起来的少年,首次以生意人的身份迈入乡镇市集中的商业社会,他所遇到的始料不及的困难和接二连三的挫折,都是这场成人世界冒险中的必经挑战。影片中所塑造的乡村和谐的生活状态,包括年少的孩子们淳朴踏实、独立要强的性格特点,以及村民秉持着劳动与实践创造价值的观念,都是从导演这辈成年人所经历过的真实乡村生活中提取而来。影片中鄂西地区纯真朴实的风土人情的直观展现,正迎合了巴赞提倡的“电影是现实的渐进线”的创作理念。电影在无限地贴近现实,铺展开了创作者记忆深处的家乡图景。

这些带有个人经验性的创作,都是导演试图在电影塑造的银幕形象中寻找自我身份的认同,类似拉康镜像理论中的“想象界”阶段,创作者希望通过这种带有共情感的认同关系来建立起自我认识的主体,接着以怀旧和创新的双重视点,总结出一套潜藏在真实与虚构、现实与理想之间的成长话语,寄托着个体对乡土的关怀和“寻根”的愿望。

二、忘年之情

双人关系在电影中是一个典型的剧作架构,在国内外儿童成长电影中十分常见。如获1997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的捷克剧情片《柯里亚》(1996),以及获得第48届柏林金熊奖的巴西电影《中央车站》(1998),均塑造了经典的“忘年交”式双人关系。影片创作以儿童和成人的情感关系的建立作为叙事重心,在两者之间寻求和谐与平衡,创作者往往需要具备建构双向叙事层次的心理视角。

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所谓的“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①费孝通:《乡土中国》,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个人虽然作为社会关系的中心,但是无法脱离群体属性所带来的影响,由于自身因素,当个体被群体抛弃或被周边环境所排斥的时候,孤独成为一种生活常态,个体始终徘徊在封闭与开放境遇边缘试图寻找一种“被需要”的回应,直至遇到一个相似的精神“流浪者”,二者之间微妙的关系就此形成。正如杨瑾执导的影片《那年八岁》(2017年)中所讲述的,在饥荒年代的乡村背景下,幼年丧母的男孩小小给盲人算命老头吴先生做领路人的故事,影片塑造了一种同样孤独且需要依靠但互相对立的老少人物关系,顽皮不懂事的小小跟着吴先生走街串巷流浪算命做活,从抗拒到斗争再到接纳,两人之间的关系在互相对峙和磨合的过程中逐渐变得紧密相连,最终双方都获得了自我的回归,实现了共同的成长。无独有偶,李军林执导的影片《一个人的课堂》中,年长的老教师宋文化没有通过统一转正考试,被教育部门辞退,他迫不得已离开教师岗位去广东打工。而这时,学校剩下的最后一名学生唐明明依然需要念书,但求师无门。宋文化愿意重新担起教书的责任。这种需要和被需要的关系,让师生关系重新建构起来。当唐明明带着这份珍贵的课堂记忆离开乡村,他心底里始终铭记着宋文化的教诲和激励;离开讲台后的宋文化在城市艰难谋生,当收到唐明明寄来的感谢信时,他也为自己曾经创造过的人生价值在不断延续而感到欣慰。易寒导演的影片《不期而遇的夏天》(2021年)则聚焦于江西宜春的一个小镇,讲述了父母外出务工、因转校生身份被排斥和欺凌的少年水生与拾荒过活的社会青年黄四毛相识并建立友谊的故事。同为怯懦的、孤僻的、备受歧视的边缘人物,水生和黄四毛之间的人物关系充满了镜像式的隐喻,这种设计似乎是在对乡村留守儿童话题进行延伸性的讨论,曾经的黄四毛也许和水生一样是留守儿童,他们的相遇相识也许有着宿命般的巧合,大人实际上和孩子一样,也在人生旅途中踽踽独行,日益成熟和通透。影片借助成人和儿童的平行视角,探讨了双重层面的成长话题。

与儿童毫不相同的是,成人背后往往代表的是被权力和秩序操控的复杂社会,儿童的出现往往会扰乱常态化的规则秩序,使成人对环境与自身的关系产生反问和质疑。同样,儿童也会在成人身上建构一个虚拟的想象投射,过去与当下、现在与未来形成了秘而不宣的互文关系,成长主题往往就是在这想象和现实的破与立中实现和传递出来的。

三、死亡课题

侯孝贤的影片《童年往事》中,少年阿孝分别经历了父亲、母亲和祖母的相继离去,是阴阳两隔的悲伤和空落,促成了少年内心情绪的变化和转移,从而走上一条注定要独立向前的人生道路,寓意着主人公完成了一场面向现实的成长蜕变。

在乡土社会的体系下,土地见证了一代代人的生死变迁,死亡之于自然,如同花枯叶落般寻常。中国传统哲学理念习惯将死亡看作一种存在的消解和精神的回归,不同民族流传着绵远流长的古老风俗,都在对生死话题延续着无尽的猜测和想象。乡村题材的儿童成长电影中,往往会涉及对死亡课题的讨论。正如论语中“未知生,焉知死”的思想,影片借助儿童的视角对死亡达成初级的认知,削弱了压抑与沉重感,含蓄地探讨了个体生命与自然关系的永恒命题,通过解读生命的内核,立起成长的里程碑。

影片《过昭关》表面上是在讲述爷孙俩一老一少骑着三轮相伴而行的温情之旅,实际串联在情节中的深刻主题则是关于生死的。影片前半部分的一个段落,爷爷在瓜地劳作,男孩宁宁无意把一泡尿撒在了自家老爷的坟头,爷爷和他讲到了死去的亲人,说自己将来也会死掉,宁宁大喊一声“定”和爷爷玩起了时间静止的游戏,用充满童趣的方式来掩藏一个悬置在未来不愿去深思的现实命题。爷爷跋山涉水不辞辛苦地奔赴医院,见到的是老友韩玉堂的最后一面,这趟离家的旅行又让老人遭遇了与哑巴兄弟的生死诀别。辞别了哑巴的新坟,爷爷豁达地吐露说自己死了也会变成鬼,问宁宁怕不怕,曾在旅途中过夜因为怕鬼而睡不着觉的宁宁也大声地说了句“不害怕”,在这里宁宁的态度不再是玩笑式的想象和回避,而是同爷爷一样去乐观地看待死亡,虽然他依然对这个话题抱有一知半解,但从孩子自身而言,他自内心中完成了一次成长,只有正确地认识死亡才能更加敬畏生命,进而珍惜当下的时光。影片《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李睿珺导演,2014年)中促使裕固族兄弟巴特尔和阿迪克尔踏上穿越沙漠之行的直接因素就是爷爷的去世,按照当地民族的传说,爷爷的灵魂只有回到草原上才能找到家园,两兄弟骑着骆驼经过被沙漠吞噬的河西走廊,目睹了干涸的土地和破败的民居,他们跟着生病的骆驼回到了他们曾经的黄金牧场,水草丰茂的家园已经成了一片荒凉贫瘠的沙丘,象征着沙漠之舟的骆驼在临死前自己跑回了故土,阿迪克尔蹲在死去的骆驼前哭泣,骆驼的死亡不仅象征着昔日丰饶家园的远去,也暗示着一个民族正在时代的进程下面临着艰难的转型。

成长就是不断向过去告别的过程,会经历分离的刺痛,面临挣扎与不舍,人是如此,社会亦然。乡村体验到的现代化所带来的发达和便利,同时也伴随着传统文化和昔日家园逐渐消逝的阵痛。社会发展与人的成长历程有着相似之处,都在孤注一掷地飞奔向前实现理想,却往往忽视了周身的客观环境,忘却了原初的精神根基。探索个体生命本源的价值与追求,借死亡课题对人与自然的关系重新展开认识与反思,不仅是当下乡土题材故事应当涉及的讨论,而且是成长电影不可或缺的一项终极命题。

四、结语

我们知道儿童题材的电影在表现童年往事时,其所选取的空间背景往往都是富有诗意和想象力的。这在影片《有人赞美聪慧,有人则不》和《红辣椒》中都有所体现。而影片故事的叙述,一旦进入双人关系,比如忘年之情,甚至是爷孙情之后,现实世界的戏剧性甚至残酷性就在这种叙述中凸显出来了。于是,儿童主动或被动地进入世界,甚至经历了“成人世界的历险”,而这种经历或历险,则促进了儿童的成长,让他们有意、无意地认知并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酸甜苦辣、人情冷暖。

我们还知道,在中国乡村广袤而肥沃的土地上依然有非常多的动人故事在发生发展着,而乡土社会始终是一个装载着人生喜怒哀乐的大舞台,乡土依旧,创作者的情怀依旧,也就始终会有关于他们成长的故事被不断地讲述和表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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