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天岚/湖南
大地是雪的故乡。
雪在雪中摸爬滚打,以为可以弄脏自己;雪在雪中洗澡,让自己变得更干净;雪在雪中欢笑或者哭泣,并不是因为雪在雪中已沉默得太久。
然后,雪在雪中长大。
雪的童年里也有人的童年,那些成长中的片断总让人怀念——它们在挂着冰凌的檐瓦上,在碎如玻璃的牛蹄印里,在稻草凌乱的湿冷墙角,在一只雀鸟松开的高挑枝头……积年不化。
就算是再滚烫的心灵,也不能将一场雪消融。相反,雪是童年里那个认死理的犟脑壳,想要让它妥协,勿宁死。
因此,就算是雪真的消融了,也不是真的死去。那是一种淘气的奔跑,也是一种家传的隐身术。一旦它铁下心来要藏起自己,谁也别想找到它。
雪一直活在它的童年里,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孩子。它喜欢在山坡上冥想,喜欢仰望天空的云层,或者支一个筐子逮麻雀,有时也喜欢燃爆竹,看自己在爆炸声里飞溅的样子……
雪一直活在每个人的故乡,就像回忆总是活在从前,然后像雪一样覆盖那些不被忆起的一切。
在南方,雪仍然是一个少有的话题。
我们谈论雪,像是在谈论童话里的白雪公主。它们带着从天而降的高贵,它们的每一朵每一瓣里都藏着一个小天使。
我们谈论雪,不只是因为它照亮过我们,让我们在一次又一次的空白中,尝试着重新开始,而是那久违的洁净,足以擦洗掉一身的泥尘。
我们谈论雪,一边在火边煮茶,一边谈论与雪有关的趣事,谈论它的冷,谈论它冷中的言辞隐含着怎样的秘密。还有那不被谈论的,我们都心照不宣。
我们谈论的雪,有着与白鹭一样的羽翼,和棉絮一样的软和,当它降落,大地也会因此变得轻盈。
你若是倾听,那白银般的笑声皆发自雪的肺腑。
我们还谈论自己,那不堪回首的过往,谈及那些被印证过的真理,如何在现实的辗压下支离破碎。谈到河岸边的坚守,一直是我们有意回避的话题。
我们谈论的雪总是拒绝长大,尽管它们已经拥有足够辽阔的疆域。
当我们的谈论变得苍白,一场雪总是会及时地提醒我们——有一种苍白叫作丰腴。
或许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所谈论的雪,从来不谈论我们。
雪说话的时候,冒着热气。因此,雪说的话,是暖和的。一个听不见雪说话的人,只有在雪地里跺着脚,用力地搓着双手,或把两个手掌合到一起,不停地往手心里呵气。
的确,雪说得很小声,小得就像它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听不见。
可它的确是说了的,它说的话,耳朵不一定能够听见,有时只有眼睛可以看见——那样白那样亮的雪,必定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门。
能够用眼睛看见雪说话的人,他的眼睛里一定装着纯净的湖水,也装着不曾熄灭的希望和火焰。
更多的时候,雪只对风说。风没有眼睛,也没有耳朵,这并不妨碍风什么都能听见。雪说起和风在空中飞舞时的缠绵和喜悦,就如同一个人回忆起自己的初恋。风的倾听已显示出足够的耐心,终于轮到风说了,风的话里总是充满了爱抚,不要看它有时暴虐得像一头野兽——当时间成为风的假想敌,它急于将成吨成吨的雪带走。那会是怎样惊心动魄的撕扯?!
雪也会因此尖叫。
当一切平息下来,当风精疲力尽倒在雪的怀里,雪说的话里会有流水的声音,那是通往春天和花朵的声音。
屋顶上的雪总是让人感到格外亲切。
它流着泪,舍不得从松木梯子上下来,是多年以后仍然能让我们经常忆起的亲人。
无论你是从远方归来,还是即将远行,抬头看到的是它,回过头来看到的,还是它。
其实,雪以屋顶的方式出现在一个人的眺望里并不常见。它无非是想告诉你,它到来时,你不在;你回来时,它还没走;你走时,它目送过你。为了你,它拼尽了全力。
屋顶上的雪一直保持着某种固有的高度,不低,也不算太高,这使它区别于其它的雪。因无人踩踏,又使得它可以完整而干净地把自己交给时间。
这样的高度,正好匹配那些普通而又真挚的心灵。
“你那里下雪了吗?”当有人这样问,首先让人想到的就是大雪覆盖的屋顶;其次是白茫茫一片的田地和山野;再其次,才是围炉而坐的欢愉。
直到天色渐渐暗下来,直到所有的人都沉沉睡去。
只有屋顶上的雪格外清醒,它们在巨幅的黑色中睁大眼睛,彻夜不眠。
一场迟到的雪有足够的理由说服自己,它从不向谁道歉,也没有谁会因此责备于它。
它来了也就来了。对于那些翘盼的眼神和迎迓的身影,它并不在意。
在意的只是等它的人,他们需要这样一场雪,来区别于众多的阳光和雨水。他们需要区别于生活的庸常,如果一场雪迟迟不来,这会加深他们对于等待的焦虑。
当一场雪终于降临的时候,他们的语调里会充满惊喜,并大声喊出雪的名字。
更多的时候,雪仿佛正是为了这种惊喜而来,它们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来,甚至不忍提前在梦中出现,一直到人们打开窗门的那一刻。
当一个人对他所期待的事情还没有彻底失望之前,一场突如其来的雪才显得格外珍贵。当雪告诉我们这些,我们所领受的正是与人生有关的垂谕:一场迟到的雪,比一场如期而至的雪更能改变眼前的世界。
当一切变得可以预知,当所有的到来都变得毫无意外,那是未知的惊喜在过早地消融,这种消融的速度会快过任意一场雪。
一场迟到的雪过后,如获新生的,是随之而来的阳光和雨水。
以这样的方式表达留恋,并非明智之举。
残余下来的雪,零零星星,在山头,在枯枝上,或者路边的草丛里。它们是一场雪所有的尽头,也是一场雪剩下的无数个小念想——为了让人忆起它们曾经的盛大。
对占有过的一切,它们已经心满意足,现在是到了该奉还的时候。把枝头还给嫩芽;把虫鸣还给草丛;把田野还给耕牛;把檐顶还给炊烟;把山冈还给落日;把屋脊还给明月……把时间还给春天,就连这仅剩的寒意也将全部带走。
“一场雪的确来过,它刚刚离去。”
“那是它在离去时,树枝钩住了白色的衣裙。”
——当一群雀鸟叽叽喳喳叫着,扑闪着它们疑惑而又审慎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