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捷
2020年,第十二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揭晓,藏族诗人扎西才让的诗歌集《桑多镇》获此殊荣,展现出新世纪以来甘肃诗歌中独特的“桑多”地域文化。扎西才让以诗歌的形式书写着桑多小镇的历史变迁和乡土风情,展现着桑多人的精神风貌和生存哲学,思索着桑多世界中的生命关怀和美学自觉。扎西才让的美学自觉,不是简单地停留于桑多小镇包罗万象的世俗书写,而是从汉族文化与藏族文化的相互融合出发,思索民族历史和地域文化,追问人性的奥秘和生存的本质。换句话说,桑多镇不仅是地理坐标意义上的现实世界,更是扎西才让对故土——“桑多世界”,汉、藏文化元素的诗意建构。
位于陕、甘、宁交汇之地的甘南藏族自治州,不仅是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的结合之地,也是多种宗教信仰和民族风俗的交融之地。在扎西才让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皑皑雪山、辽阔草原、民族宗教场所等诸多地域风貌的展现,这是诗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意象源泉,也是诗人对“桑多世界”民族风貌的诗意书写。
民族性的神话传说让扎西才让的诗歌充满着神性化的色彩。在甘南的民间神话传说中,有关于罗刹女遇到普陀山猴子的故事。如《起源》中,“神变的猕猴受了戒律,它远离了普陀山上的菩提。当善与向善的魔头灵肉相合,土里就长出了五谷,树叶就遮蔽了胴体。”这首充满神性的诗里,山已不再是具象的山,而是被神化了的、寄托着藏族人民信仰的山;用神变的猕猴,追溯着人类始祖的起源。扎西才让的诗歌不仅关注着人类生命活动的起源,还追溯着甘南古老文明的源流,同时也展现着现实与传说相结合的诗意世界。在《桑多人》中,“神的法力无边,一脚踩出盆地,一拇指摁出山峦。让猛虎卧成高高的石山,让天上的水落在地面,成为汹涌澎湃的大夏河。”诗人用充满着神性色彩的语言,描述甘南的地貌和民族性的神话传说,追溯着“桑多世界”的形成。
扎西才让以民族神话传说为材料追溯“桑多世界”形成的同时,也用诗歌展现着“桑多世界”高原的审美意象。如《高原月》中,“就这样过去了多少年。多少年来,春花灿然绽放,/夏叶轻声絮语,秋果熟了自枝头落下。在雪天,/阿尼玛卿山神银盔银甲白马戍边。”在充满时间线性的“多少年”中,春花、夏叶、秋果、雪天,依次展现着四季的变化,而不变的是阿尼玛卿山的岿然屹立。绽放、絮语、落下是诗人强调的动态诗意,山神戍边则是静态诗意,在动静之中,通过永恒与无常的变化,建构出的是神性化的诗意书写。
“桑多世界”的生活是多姿多彩的,融汇了多种民族文化。如藏族人民生活种常见的玛尼堆、五经幡、风马、寺庙等,就常在诗歌中出现,作为一种诗歌意象表现藏族人民在生活中的精神风貌。在《寂语》中,“肯定有事正在发生,/像一群蝙蝠在夜幕下云集,/像前村喇嘛崖上的岩画,/在新煨的桑烟里隐现出身子。”诗中的“煨桑烟”“喇嘛崖”是藏族人民聚居地所独有的日常生活场景,扎西才让将这些带有藏族文化特色的意象捕捉到诗境之中,恰恰是将神性的色彩融进日常的生活中。“途中的五色经幡遁入夜色,玛尼堆上的黎明又将慧光布满天宇”(《途中》)。在夜色与黎明的转换中,具有藏族文化特色的五色经幡和玛尼堆的交替出现,不仅是诗人在途中的所见之景,更是带有浓郁民族文化的意象在交替转换。《桑多人》中,“从正月到腊月,春夏秋冬,就是四座金碧辉煌的经堂。”扎西才让再次以时间的线性,展现着桑多人的虔诚之心。变化的意象是一年四季,而不变的是屹立着的经堂,它是“桑多世界”人民的来往之地,更是桑多人精神家园的一角。
对于甘南地域的诗歌书写,扎西才让并没有将笔墨过多地关注于雪山、草原、河流之上,而是更多地去体悟人生百态,用诗意书写“桑多世界”人物命运的百态与群像。在诗集《桑多镇》中,出现的人物就多达100多人,有死去的老鳏夫、有街头角力的男子、有失恋的少女……从表面上看,他们是一个个鲜活的个体生命存在;从深层来讲,是他们构成了桑多镇群像小世界,演绎着小人物或普通民众的悲欢离合。诗人不仅在挖掘着桑多小镇复杂的人性,也在建构 “桑多世界”的诗意。
在《桑多镇》第六卷的“小镇情爱志”中,扎西才让聚焦于两性情感的描写,体现出对“桑多世界”普通人物命运的关怀。如《爱的消息》中,作者巧借结满果实的石榴树为隐喻,写出了男孩迫切渴望得到爱情的心境,以及希望遇到生命中心仪女子的愿景。在《想象》中,作者采用联想的笔法,从少女刚从湖泊中走来讲起,呈现着爱情的干净与纯粹,以及暧昧之时的爱情徘徊与青涩。在这类作品中,诗人多以男性视角来展现对于美好爱情的追求与向往。以女性视角关注“爱情”主题的作品,则是将婚后女性的日常生活作为描写重点。比如在《桑多镇》第九卷的“你和亲人”中,《卓玛》《生活照》《枕边夜话》《渡口的妹妹》《说起母亲》等作品,就展现了扎西才让对婚后女性的日常生活或不幸婚姻的同情与悲悯。特别是在《交接》中,诗人巧妙地借用两个女孩在小镇的某条街上交接自己的场景,隐喻了女性一生的命运轨迹。出生——呵护——成熟——结婚——生育,这是女性一生的成长过程,也是女性命运的不断重复,表现了诗人对于女性的关怀以及生存困顿模式的思考。聚焦于两性情感的主体,可以说是扎西才让“桑多世界”诗意建构的重要一角。
集中描写小人物或者说边缘人物命运的群像,不仅是第九卷的“小镇人物志”中的作品重点,也是第一卷“镇志残片”中关照的主题。《回寒》中,描写的是一个“复仇者”形象。作者先以含苞之花的凋零,河水流走后的折回,由物及人,展现了“复仇者”的归来;再巧借书记官之言,展现了对复仇的厌恶。在《孤儿旦正加》中,扎西才让用叙事手法描写了社会发展中孤儿在街巷里蜷缩、破旧、瘦削、肮脏的形象,引发出对于贫穷的、孤单者的深切同情与人文关怀,以及国家和社会对孤儿的救助措施。由此可以看出,诗人捕捉着他生活中人物的不幸与遭遇,关注着人物的悲欢离合,展现着“桑多世界”里的人生百态,以诗意的笔法真实地描摹着生活琐碎和曲折,对于小人物的命运给予了更多的关怀与同情。
扎西才让的诗歌并没有单纯地停留于对“桑多世界”小人物命运的书写,而是对于“桑多世界”的精神故乡进行了深度探寻,追寻对于人之生存的独特体验和理性哲思。正如谢有顺在《诗歌中的心事》所提到的,“而所有的诗歌,其实都是在寻找观察世界、观察自己的角度,并用自己的眼睛去发现世界,发现自我。”扎西才让的诗歌正是用观察“桑多世界”的日常生活为视角,去探索一条通往诗人精神原乡的通道。
在《桑多河:四季》中,变化的是寒来暑往的人间百态,而不变的是桑多河的奔流不息;桑多河不仅是历史岁月的见证者,同时也是河畔生活的参与者,流露出的是诗人对于故乡的眷恋。“很多年了,我看见它们热烈地开花,/又在初秋时节携着数不清的种子,/飞向远方。只留下枯枝败叶,留下/精尽力竭的根,还坚守在生命开始的地方”(《桑多河畔的蒲公英》)。诗中的蒲公英,一方面,因成熟而飞向远方、随风漂泊,隐喻的是不得不离开故乡的事实现状;另一方面,精尽力竭的扎根,表达着对于家乡故土的眷恋之情。
在《坐大巴回乡》中,开头以“屈辱的士兵”和“精力过剩的野兽”来比喻在外闯荡的游子;然而外面的生活也并非一帆风顺,只有“桑多镇”才是其精神的依恋和永远的归属。“三个小时的路程”意指漫长的人生之路,分别对应着人生的青年、中年和老年。青年血气方刚,如上车时的第一个小时——叽叽喳喳;中年则变得更加沉稳,如上车之后的第二个小时——漫长的昏睡;老年则添了一份沧桑之感,如三小时后的到站——惊醒后珍惜的漫长岁月。桑多镇——诗人笔下的“桑多世界”,无论是外出打工者还是故土生存者,皆生死于此,它既是现实的想要回去的小镇,更是精神世界的寄托。
作者对于故乡——“桑多世界”,并没有完全沉浸于讴歌之中,对于其所面临的生存问题充满了忧思,集中体现在《新的小镇》一诗中。在前三节,诗人先回忆了小镇的往事,它曾经是商人往来的驻足之地,是草地械斗的征战之地,是农牧生活下繁衍后代之地。如今,却出现了新的矛盾,小镇在迈向现代化之路上,出现了草原被风沙蚕食等生态环境的诸多问题,引人深思,但也看到了国家生态保护力度不断加大带给“桑多世界”的希望。正是扎西才让对甘南大地浓厚的感情,使他的诗歌更增添了一分对故乡的依恋之思,也尝试着对甘南世界的空间进行诗意建构,将故土作为生命和灵魂的寄托,以自己的民族书写展现出一个色彩斑斓的精神之乡。
综上所述,作为甘南地区的藏族作家扎西才让,在对边缘人物命运的关照中,以文化内视者的目光,将带有酥油灯、青稞酒、藏戏等具有藏族文化特色的意象融入到诗歌中,既是对藏族文化的传承,也是对于当地独特民风民俗的哲思,充满着自然韵味和民族气息。对于故乡的精神探寻,诗人并没有局限于桑多镇的地理空间,而是建构了一个虚实结合的诗意空间——“桑多世界”,建构出自己对于甘南故乡自觉的审美追求与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