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 力
一个人最终走向何方,如何走,走多远,由这个人的思想认识和精神追求决定,而不是上天赐予的人人都有的一双腿脚。这个浅显道理,移过来观照我们的诗歌创作也有效。诗人华清,与文学评论家张清华先生,同为一人。他的诗歌创作始于1980年代中期。览读他的诗集《镜中记》中的100首短诗和1首长诗,再去欣赏诗集后面的几篇诗论,便能看到他的诗歌创作很扎实地体现了他的“中年写作”倾向,以及他的诗学观点“我们有权利,也有义务必须在诗歌中表达正义的思想与情绪,表达对于不良现象的讥刺,对于庸俗与恶的讽喻,对于美善和弱者的守护”。
在诗人的“中年写作”领地之上,已几乎没有单纯歌咏风花雪月的位置,也不存在为一己之鸡毛蒜皮哭哭啼啼的可能。2007年冬日,诗人第一次来到珠海附近的零丁洋,为白鹭翔于绿林蓝海之间的景象所心动,作短诗《一滩白鹭》。谈到创作时“心目中的重点,并非眼前这壮观的自然景物,也不是由‘绿色生态’所油然生出的愉快心境,我所想的,乃是八百年前零丁洋里的末路英雄,那位敢于说出‘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文天祥”。诗人写《闪电》时,笔墨并不用在对闪电这一“自然景象”的视觉、听觉、嗅觉和感觉等等的记录上,而是借“彼闪电”之名进入对“此闪电”的观察、认识和思考,“闪电的悲剧性在于:它只能在黑暗中孕育”“没有什么比头脑中的闪电更狂暴”“闪电有没有立场?/当它亮起,有没有什么东西会跟着颤栗”。当诗人从旁观者的视角,发现“三月盛放大的桃树下,两个年轻人/热烈地拥吻着”,于是写下《拥吻者》。诗意并不止于对年轻人情爱生活细节的记叙和歌咏,而且从日常生活现象顺延到对社会人文问题的关注和思考上,诗隐含价值认识和批判态度,稍不留意就会忽视其中点到即止的用笔,“身体也跟着扭动,彼此投入,似乎/完全不在乎身旁,那一位老迈的路人”。从诗意核心去看,可见诗以“拥吻者”为切入口,揭示当代年轻人的个体修养和公共意识,从而达到引发读者思考人际关系、社会风气和文明建设等诸多问题的可能性,以便“实现对于公共经验和个体经验的双重的认知、命名与分析,以及在诗歌形象中的有效还原”。此外,诗集里的《阿尔茨海默氏症》《卵石阵》《石头又记》《记梦》《回故乡》《歌哭》《渐冻症》《背影》《噩梦》等许多诗作,不乏理解、关怀、怜悯和抚慰,而没有阴冷、黑暗、哀怨和戾气;《撒旦诗篇》《伊甸园》《在苏黎世遥望阿尔卑斯雪山》《失明——致博尔赫斯》《悼扎加耶夫斯基》等等,反映了诗人把视野投向宽广的西方人文与自然,去认识、思考和理解多元的人与世界的存在和奥秘,从而完善甚至完美自身的精神构建。这些,也都能使诗人“中年写作”的意义和价值得到体现。正因为如此,笔者在掩卷之余,脑海里可能会浮现这样的诗人形象——独立、沉静、睿智,有慈悲心,且保持着适度的愤怒。
文学鉴赏,无非着眼于写什么,怎么写。诗歌亦是如此。也就是说,一首诗的好坏,或者一本诗集的品质高下,不单单看作品的题材和立意,更要考察其语言方式、方法及诗意表达效果,即诗作的语言艺术水平。当下诗歌圈,不少评论者有意无意地忽略诗歌的语言表达,而死抓作品的题材和立意,洋洋洒洒大评特论,以致把平庸甚至低劣之作吹到天上去。这样的做法,无益于诗歌创作,也不利于诗歌批评和传播。诗集《镜中记》无疑是很优秀的作品之一。下面,笔者侧重于诗作“怎么写”,也结合“写什么”来详细评读华清先生的诗,以便更多一点地了解这位持续了近四十年的诗歌劳作者越来越纯粹而博大的收获。
整本诗集读下来,可见诗人视野宽阔,诗作题材丰富,语言风格多样;表达诗意的语言方式,有铺陈、叙述、描绘、议论、抒情等等。值得注意的是,诗人相当重视“隐喻”这种修辞手法的使用。短诗《鸡鸣》《喜鹊之死》《镜中记》《飞》《玻璃》《沉船》《蚊子》《猛虎》等等,都让读者看到诗作因“隐喻”的精彩使用而丰富并加深了诗意的内涵和外延,使诗作更为动人、耐读。例如《鸡鸣》中,诗人为读者叙述和描绘“暴风雨就要来了”“一只鸡,站在它一生中的/最高处”“发出不安的叫声”,而“它的同类仰头看看/一脸懵懂和茫然,之后又自顾自/寻找起地上的虫子”,当“暴风雨来到头顶”“所有的鸡都躲入了檐下/盯着这雨中的异类”“瞬间变成了//一只难看的落汤鸡!”很明显,从语言表层来看,诗写“一只鸡”的作为和遭遇,以及一群鸡的反应,从而凸显“鸡鸣”的无意义,也见“鸡”类世界“异类”的可悲、可叹之处。读者细想一下,很容易就意识到这首诗内在的“由此及彼”的转换力,想到日常生活中也存在这样的“异类”——有忧患意识,有警觉之心,有为家国安危挺身而出的英雄气概,却不被大众所理解,甚至屡遭敌视、疏离和伤害。因此,可以把这首诗理解为诗人含泪唱给悲情英雄的一曲辛酸挽歌。在《喜鹊之死》里,诗人简约而冷静地叙述“流感中的一只花喜鹊,死于报喜的路上”,不但没有获得一定的哀荣,反而被“报忧的蚂蚁们等在尸首边/先是列队哀悼,稍后是等待分食”,而“这一幕”,被“一个黑衣人在归家路上”“迎面看到”了,也只是“表情凝重。不禁驻足了一分钟”。比起《鸡鸣》,这首《喜鹊之死》的写作使用了较为复杂的技法,意味隐晦而深长,情感凝重而悲凉,“隐喻”和“讽刺”效果突出,令人震动。毕竟,顺着这首诗的诗意去探寻,能够在我们的生活中找到相对应的题材,也能触摸到诗意生发的现实背景。由此可见,诗人对这个题材有着非常敏锐的观察和发现,在语言的最深处,可能跳动着一颗充满忧虑的、无力的心灵。
在《镜中记》里,诗人还是充当旁观者的角色,以小说的叙述方式和隐喻的修辞手法来表现“一只猴子”对幻境中的自我和世界的认识,难辨真假,因而深陷困惑与迷乱。在“细细打量它那多毛而且丑陋的手势”之后,“终于明白,他,就是那个有生以来/不曾认识自己的怪物”。试想,这样的“一只猴子”,又何尝不是“一个人”呢?在俗世,清醒往往是痛苦的。读这首与诗集同名的诗作,我们应该领悟到这一点:幻境之外别有幻境,幻境中有意的表演和无心的作为,皆为可笑。对此,我们有理由相信,在诗人隐晦的表达里,闪亮着一双世事洞明的、冷峻的眼睛。正因为诗人拥有这样的一双眼睛,才善于从细微之处进入世事人心的观察、体察与省察之中。
《玻璃》是诗集中最讲究语言技艺的一首精华之作,呈现一个经受童年刺痛的少年被碎玻璃刺伤,独自止血,以及消化伤痛的一刻。“玻璃的伤口隐在岁月的泥土中/当你在黑暗中触到它/便会流血,且有尖锐如童年的刺痛/一片插入了泥土的碎玻璃/用记忆的尖锐,重新掘出了/那个阴郁而沉默的下午//一只树枝间的花喜鹊歪着头/定定地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刻/看着吮舔伤口的少年/将那片碎玻璃,从记忆里拔出/将一半咽下,另一半击碎/成为了无数粒晶莹剔透的钻石”。刺人的碎玻璃记忆刺人事件的发生,伤口一旦被伤痛者触碰就会流血并且刺痛,也会唤醒尖锐的童年;花喜鹊不报喜反而旁观血淋淋的伤害,受伤少年舔血止痛消化碎玻璃之伤……叠了几层,绕了几绕,换了几个视角,诗人从碎玻璃伤人的日常细节入手,明晰地表现了核心诗意。读这首诗,犹见血淋淋的碎玻璃迎面刺来,不禁心胆震颤,诗意有着落、有指向,有宽广的覆盖面,能比较轻易地引起普遍的共鸣。从诗的整体构思和表达上来看,可见诗人匠心独运、巧劲潜藏,显示了诗人在新诗语言艺术表现力上的认知和抵达的高度。从一个人对所受伤害的态度和处理上看,这首诗虽关乎血的事实,却蕴含勇于直面现实、善于从经验中吸收营养的生存哲学,有积极性,对曾经遭遇伤害和正在经历磨难的读者有醒悟意义。在现实生活中,处处都有“碎玻璃”,时时都见“碎玻璃”伤人。这样的“碎玻璃”自带“隐喻”性。以上提到的几首诗,都是因“隐喻”而丰深了诗的意味,也强化了诗的表达,提纯了诗的质地。
诗集《镜中记》的“讽刺”,是诗人华清通过诗歌与世界对话的又一种方式,也是一种语言风格,为他所“偏爱”。华清认为“有权利,也有义务必须在诗歌中表达正义的思想与情绪,表达对于不良现象的讥刺,对于庸俗与恶的讽喻,对于美善和弱者的守护”。翻开诗集,很容易就找到满是“讽刺”意味的句子:“这夜色中光大无边的欢喜和平庸/铺天盖地的舞步,有谁能将她们撼动”(《广场舞》);“她为参加队伍已花了血本/十万元换了膝盖,二十万元换了假牙/还准备三十万元换一颗肾/……/此刻已/融进她这铿锵的鼓点……啊,她后面的/我已完全看不清/……/她们每日的功课,除了健康的吃法/就是扯开嗓门,赞美她们曾经的青春/并刷屏这时代的一切奇闻,剩下的/就是扭在鼓点上,展示活一百年的快乐……”(《秧歌队》);“你身体的一半留在了现场/变成了被饥民分食的肉饼//另一半穿越一个世纪的噩梦/来到了时间未来的博物馆中”(《噩梦》);“那时他的头发多么茂盛,喜欢谈钱/诗与女人,尤其是酒后。/……/后来世界变得庸俗,他开始了作注水文字/并喜欢在微博中骂人,凡不顺眼者/统统在被骂之列……/讣告上写着:他的一生/热爱生活,热爱本职,善良而正直/且为学术和真理不懈斗争了一生”(《悼故友》)……诗集中体现诗人“讽刺”诗学观点的作品不少,这里不一一列举,也没必要多说每首诗“怎么写”和“写什么”。
下面,选其中的《廉颇老》来简单解读,领略诗作的表达方式和语言功力,理解诗人的用心。这首短诗刻画了一个躺在功劳簿上贪图物欲、肆意享受感官刺激的“廉颇”,“他吃下了一根生猪腿后,已有些气喘吁吁/……/他又喝下两扎鲜啤,就着扒完了/一例大盘鸡,之后尚有胃口,他又点了/一大份沙拉,干掉了四个冰激凌/之后再叫了一壶上好的岩茶……”在诗人非常准确的描绘下,活灵活现的“廉颇”显露了他明确的当代特征,可笑,可悲,可恨,当然,更多的是可叹与可怜。“那时他感到江山初定/脸上有了点笑意,可这时困倦来袭/脑门上油光可鉴的他,想吹半小时牛/也已兴致全无。就在他烂泥委地般倒下/忽然铃声大作,传来了敌军逼近的消息”。诗人写作此诗,不带一丝主观情绪,只管不动声色地叙述,简捷起笔,利落收束,整体流畅自然,具有一气到底之势。看起来,诗人并没有多说什么,而读者一览便知其意蕴之所在。由此可见,诗人用笔之放松,略见诙谐,却又冷峻,甚至“凶狠”,绝非温和斯文。整体看来,这首《廉颇老》有其独特性和魔幻色彩,不可模仿,诗成,经典性立见。
综上,诗集《镜中记》是诗人“中年写作”路上的丰硕收获之一。诗人善用“隐喻”的修辞手法,“讽刺”诗风鲜明,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诗人通过简约铺陈、流畅叙述、精准描绘、犀利议论、冷静抒情等多种语言表达方式,高质量地完成了这本诗集,实现了切实、庄重、严谨的“中年写作”的阶段性成果,展现了一个学者型诗人对当代社会现实的观察,对文化历史的思考,对人与世界关系的发现,充分且有力地体现了诗人颇为宽广、深沉的人文关怀之心,以及真挚感人的批判精神和忧患意识。诗集里的绝大部分作品,都能结实地印证他的诗论观点,“我不相信诗歌只表现个体经验而不传递正义”。同时,诗集也清晰地反映作者的诗歌创作追求——要抵达,抵达一种可以辩证和对话的,可以自省和自我批判的,可以实现上帝与梅菲斯特的精彩对话的写作。
[附]华清的诗两首
玻 璃
玻璃的伤口隐在岁月的泥土中
当你在黑暗中触到它
便会流血,且有尖锐如童年的刺痛
一片插入了泥土的碎玻璃
用记忆的尖锐,重新掘出了
那个阴郁而沉默的下午
一只树枝间的花喜鹊歪着头
定定地看着,这血淋淋的一刻
看着吮舔伤口的少年
将那片碎玻璃,从记忆里拔出
将一半咽下,另一半击碎
成为了无数粒晶莹剔透的钻石
背 影
哪一个儿子的记忆中没有一个
背影中的父亲。他们有着天底下一切父亲
都有的沧桑,与寡言的爱
不便表达的温暖,以及令人怜悯的
衰老,那岌岌可危的威严
只是,与他的父亲相比
我的父亲不算是一个胖子
他的脊背有点微驼,且梳着属于
八十年代的那种奇怪的发型,白发只像初雪
他的和风细雨里有不能放下的阴云
他也是送行他的儿子,一个刚刚
不满十七岁的候补青年
一个未来的父亲,他冰凉的心灵中
正散发着对世界的一切好奇
以及第一次,对父亲的怜悯
当他挥手离去,转向一条人群
熙攘的大街,就要消失在人流之中时
他看见了他那微驼的脊背
正在秋风中弯下去,似乎在检查他自己
那双简易且开裂了一角的塑料凉鞋
——选自华清诗集《镜中记》(西苑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