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辉波
我从7岁时开始放牛,直到20岁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还在山坡上放牛。
我学生时代全部的寒暑假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
所以,我讨厌这个世界上还有放牛这回事儿。
但是,那时放牛仿佛是我躲不开的命运。
为了不在山中那么孤独寂寞,我常常会带一本书。所以,如果你穿越时光看到一个学龄少年,一手拿着赶牛的鞭子,一手拿着一本书,那很有可能就是我。
其实,有书可读的时光,也是极少的。
没有那么幸运!我的童年!
如果没有书,在漫长而无聊的放牛时光,我读的是大自然。
坡上青青草,烂漫的小野花像无数双眼睛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它们看着我,得意地随风舞蹈。我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去听那些花儿发出的声音——那些飘曳的花儿会在风中咯咯地笑,有时还会彼此争吵,只是,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它们又都一起像守着一个秘密一样,保持沉默。
还有草叶。一根竖立而修长的草叶在周边所有的草叶都保持静止状态的时候,独自舞蹈。我侧耳听风,抬头看树叶,天地间一切静默,而独有它,像是得了神灵的启示抖身舞蹈,仿佛有格外自主的生命意志,这是至今仍然困惑我的未解之谜。
松涛的呜咽,清泉的叮咚,山雀的啾鸣,夏蝉的聒噪,刺猬的咳嗽,池鱼的蹀躞,野鸡的长鸣……各自有各自的腔调。白云的形态,大树的枝干,青草的漫漶,山花的色彩,蝴蝶的翩跹,野蜂的舞蹈,蚂蚁的队列……各自有各自的姿态。大自然以声色书写时间,不仅四季不同,每时每刻,也千差万别。
后来读朱自清《荷塘月色》“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时候,我是深深地怀疑他也放过牛。可是,并没有。想必也比少年的我优渥而富足。最明确的证明就是他的父亲还给他买来了那么多橘子,而我,只有在生病的时候才偶尔能够吃到一瓶橘子罐头。那时,我以为,橘子就是金黄色的,一瓣一瓣,它们像一个个甜蜜的梦一样住在水晶般透明的玻璃瓶子里。直到多年以后,我把金灿灿圆滚滚的橘子举在鼻子前深深地嗅过之后,才知道,要吃橘子还得剥皮。橘子皮饱满的汁水在阳光下像一朵朵花开一样不断飞溅,于是,鼻息之间全是橘子酸甜的香味,而口腔里早已储满口水……我忽然想到朱自清先生在《背影》之后吃父亲买来的橘子,是否也如我这般洋溢着幸福的忧伤?
后来,才知道,即便是没有共同的经历,我们人类的情感也有相似的体验,也能通过文字,在彼此的心中通行无阻,并且唤醒各自的欢喜忧伤。
大概是小学六年级的暑假吧,我搞到了一本《唐传奇》,里面全是文言文,尽管有少量注释,还是不太能读懂。可是,在漫长而寂寞的放牛时光,我只能读它。
其中一篇是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讲了一个叫淳于棼的读书人大概是酒喝多了,看见有两位紫衣使者走来,邀请他到槐安国去做客。和国王交谈过后,深受国王赏识,他不仅娶了国王的公主,还做了南柯太守,因为政绩突出,很受百姓爱戴,显赫一时,生儿育女,幸福美满。可是,不久,檀萝国突然入侵,国王令他领兵出征。结果,吃了败仗,回来发现妻子已经去世,国王也不再信任他……淳于棼在悲伤失落中惊醒,发现原来是一场梦。而槐安国不过是大槐树下的一个蚂蚁穴。
尽管里面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但都被我蒙混过关。当我意识到我终于读完并读懂这篇文言小说之后,我高兴得大叫大跳。那种成就感和幸福感,仿佛娶公主做太守的人是我。
其实,比娶公主做太守还要有成就感。因为读这篇文言小说的时候,我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我进入了文字的叙说,我身在山林,心却穿越时间和空间,去到了一个神秘然而宽大的世界。
当天,因为我专注读书,疏于管理,牛偷吃了别人田里的庄稼,母亲抢过我放牛的鞭子抽我的时候,我还想着这篇神奇的小说。
“南柯一梦”让少年的我对如梦的人生倍感茫然,可是,这在阅读体验上却和一根草叶的舞蹈让我看到生命的奇迹一样:既若有所悟,又哑口无言;既迷惑不解,也欣然快慰。
受“南柯一梦”的影响,放牛的时候,我也常常掘开蚂蚁那一个个高耸的城堡,想看看国王的宫殿里,是否也住着美丽的公主。
有时,我会在习习山风和野花欢笑的草地上睡着。怀抱着鞭子和书。把我咬醒的是蚂蚁。它们正排着整齐的队伍,喊着嘹亮的口号,源源不断地向我开战。
肯定是因为我掘了国王的宫殿。
醒来之后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身在何方。于是仍旧躺在那里,望着高天,问我自己,我是谁?我现在在哪里?我要去哪里?
一直以来,我都以为,我是被一个巨大的锅盖盖着,那个大锅盖就是天。总以为,如果到了那最远的一座山,就到了天边。
那就是我世界的全部,也是我全部的世界。
如果我一直都拿着放牛的鞭子,而没有用另外一只手拿着书的话,大概就会永远如此。
好在,我常常右手捧着书本,左手拿着鞭子,眼睛一会儿看牛羊,一会儿看书本,一会儿呆呆地想着天那边的天。
对啊,天那边的天,是什么樣子的呢?
终于有一天,我到了天边的那座山——曾经以为永远无法抵达的那座山,我翻过了那座山,发现,那里也不是天的尽头。
原来,天那边还有更大的天。
阅读不仅安慰了我孤独的心,还让我知道了更大的世界,更远的远方。
(源自《北京晚报》,陈蕊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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