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志华
【内容提要】杜鲁门主义的提出和莫斯科会议的失败,构成了马歇尔计划的政治经济背景。美国援助欧洲计划的目标,就是通过恢复德国经济和推动欧洲一体化,重建西欧的经济秩序。为此就需要将苏联以及某种条件下将东欧排除在外,只是出于政治考虑表面上仍然邀请苏联参加。苏联最初对马歇尔计划抱有希望,但在巴黎会谈中探明西方的目的后大失所望,坚决拒绝继续参与谈判,并严令禁止东欧国家出席巴黎会议。为实现对欧洲共产党和东欧各国的全面管控,苏联决心重建共产党国际组织——欧洲共产党情报局。马歇尔计划的提出和共产党情报局的建立,标志着冷战格局在欧洲已经形成。
如果说杜鲁门主义的出台和马歇尔计划的提出是美国冷战政策最终形成的表现,那么莫斯科拒绝马歇尔计划并建立欧洲工人党、共产党情报局则是苏联确定实施冷战政策的标志。尽管丘吉尔(W.Churchill)在一年多前就惊呼“狼来了”,但大多数历史学家都认为,直到1947年的夏秋,“铁幕”才在欧洲徐徐落下。
马歇尔计划无疑是当代历史研究中最引人注意的课题之一。人们从政治、外交、经济和国际关系各领域探讨这个问题,引发的争论也是最多的:美国提出这一计划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美国提出对欧洲的援助是否包括苏联和东欧?欧洲的分裂应归咎于美国提出还是苏联拒绝这一计划?马歇尔计划与欧洲各国的关系如何?这一援助欧洲计划的经济效果究竟怎样?等等。①Kathleen Burk,“The Marshall Plan: Filling in Some of the Blanks”,Contemporary European History,2001,Vol.10,№.2,pp.268-270; Michael Cox,Caroline Kennedy-Pipe,“The T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 Rethinking the Marshall Plan”,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005,Vol.7,№.1,pp.102-108; Charles S.Maier,“Introduction: ‘Issue then is Germany and with it Future of Europe’”,in Charles S.Maier and Günter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West German Developmen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New York and Oxford: Berg Publishers Limited,1991,pp.1-2,34-35; 李昀:“英美史学界关于马歇尔计划的研究”,《世界历史》,2010年第4 期,第110-119 页。对于共产党情报局的实证研究是在苏联解体后才开始的,20世纪末有关共产党情报局会议的档案文献大量问世,将这一研究推向深入。做出学术贡献的主要是俄罗斯学者,讨论的问题主要有共产党情报局是如何建立的,苏联在战后如何处理与欧洲各国共产党的关系,以及情报局各次会议的情况等。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ак возник Коминформ.По новейшим архивным материалам//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3.№.4.C.131-152; 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оминформ в действии.1947-1948 гг.По архивным документам//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6.№.1.C.149-170.№2.C.157-172; Адибеков Г.М.Коминформ и послевоенная Европа.1947-1956 гг.Москва: Россия молодая,1994; 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1947/1948/1949.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1998.本文从冷战起源的视角参与讨论,在梳理马歇尔计划提出和共产党情报局建立的历史过程的基础上,拟分析和回答以下四个问题:(1)从冷战起源的角度观察,美国提出马歇尔计划的真正目标究竟是什么?苏联的反应在其中又起到了什么作用?(2)德国问题(战后赔偿和经济重建)在美国援助欧洲计划的提出和实施中处于何种地位?(3)马歇尔计划和共产党情报局与美苏各自对东欧国家的政策转变有什么关系?结果如何?(4)美国和苏联在冷战起源中各自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冷战是否可以避免?
马歇尔计划的提出绝非偶然,对战后美苏关系的历史梳理可以清晰地展示这一援助欧洲计划的背景:政治上是1947年3月以援助希腊和土耳其为宗旨的杜鲁门主义的提出,经济上则是1947年4月莫斯科外长会议讨论德国问题(核心是赔偿问题)的结果。如果从地缘政治的角度看结果,前者发生在巴尔干和近东,后者发生在中部欧洲,但趋势是一致的,即雅尔塔体系确定的战后世界政治“四大警察”分片治理的地缘结构开始动摇——美国从两个方向进入了欧洲,并且与苏联迎头相撞。
1946年2月,凯南(G.Kennan)对苏联外交政策目标的分析及其提出的遏制理念,深受美国决策圈内右翼势力的欢迎。3月,丘吉尔在富尔顿的“铁幕”演说推波助澜,让白宫更加感受到苏联“共产主义的幽灵”正在威胁欧洲。而苏联在伊朗石油问题上表现出来的蛮横态度以及鼓动南阿塞拜疆自治和暴动的政治举措,则进一步加剧了美国的担忧,白宫由此认定莫斯科的外交目标就是“无限扩张”。尽管苏联后来做出了一系列退让的表示,但美国政府已经下定决心与莫斯科对抗。①详见沈志华:“冷战前奏:美国对苏联战略认知陷入误区——关于美苏冷战起源的经济因素(讨论之五)”,《史林》,2022年第3 期(待刊);沈志华:“走向冲突:石油租让与苏联在伊朗的目标——关于美苏冷战起源的经济因素(讨论之六)”,《历史教学问题》,2022年第6 期(待刊)。9月12日,美国政府内部的左翼亲苏派代表人物、商务部长华莱士(H.A.Wallace)在麦迪逊广场花园发表公开讲演,抨击对苏强硬的政策,呼吁美苏双方“各让一步”,改善关系,实现和平与合作。②Walter 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 A Documentary History of United States Foreign Policy,1945-1973,Vol.2,Eastern Europe and the Soviet Union,New York:Chelsea House Publishers,1973,pp.255-260.苏联立即对此作出回应。斯大林在9月17日以书面形式回答西方记者的提问,其中说道:“我毫不怀疑,和平合作的可能性不仅不会减少,甚至还可能增加。”③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Январь-декабрь 1946 год.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2.C.68-70;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08-510 页。然而,华莱士的讲演激怒了美国国务卿贝尔纳斯(J.F.Byrnes)和共和党参议员范登堡(A.H.Vandenberg),在他们的压力下,杜鲁门总统9月20日作出决定,将华莱士赶出内阁。④详见Melvyn P.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the Cold War,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pp.139-140.这一事件标志着美国政府内部已经达成共识,决心对苏联采取强硬立场。
9月24日,杜鲁门的特别顾问克利福德(C.M.Clifford)经过三个月的准备,提交了一份关于美苏关系的长篇报告。该报告在仔细研究政府各部门情报分析和评估报告的基础上提出,苏联目前推行的侵略政策已经威胁到世界安全与繁荣,继续采取与苏合作的政策“只会造成苏联扩张的欲望和要求与日俱增”。“苏联有能力在巴尔干、东欧、远东、满洲和朝鲜填补政治真空”,美国“必须首先采取措施,制止苏联进一步对外扩张”。同时,目前在尚未纳入苏联势力范围的国家开展的一切反抗苏联的斗争,都应该得到美国“慷慨的经济援助和政治支持”。①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pp.268-301; Fraser J.Harbutt,The Iron Curtain: Churchill,America,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New York an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6,pp.276-277.该报告无疑是对凯南发出长电报以来美国对苏新方针的全面阐释。不过,虽然此时罗斯福战后与苏联合作的外交方针在白宫遭到了彻底清算,但要使美国对外战略发生根本转变,政府还必须赢得国会的支持和社会舆论的认同。迟至1946年9月的民意测验显示,只有8%的美国人表示对苏联应该采取“更强硬”的政策,而74%的人则认为美苏两国对它们之间已出现的冲突都负有责任。②Hadley Cantril,Mildred Strunk (eds.),Public Opinion,1935-1946,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51,p.964.正是意识到公众和国会对完全转变对苏方针、与苏联公开对抗尚缺乏思想准备,杜鲁门决定暂且搁置克利福德的报告。③Robert A.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1945-1949,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85,p.56.政府需要时间说服美国公众和国会接受对苏遏制政策。
土耳其危机和希腊危机为白宫提供了机会。尽管苏联在美国的压力下已经于1946年9月底放弃了在土耳其海峡建立军事基地的要求,尽管美国情报部门也知道希腊共产党发动的内战并非苏联授意,但美国政府还是抓住英国宣布撤出在希腊驻军的机会,及时提出了援助希腊和土耳其的主张——杜鲁门主义,理由是防止苏联在这一地区乘虚而入的扩张。④关于土耳其危机见Eduard Mark,“The Turkish War Scare of 1946”,in Melvyn P.Leffler and David S.Painter (eds.),Origins of the Cold War: an International History,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2005,pp.123-124; Поцхверия Б.М.Советско-турец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и проблема Проливов накануне,в годы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и в послевоенные десятилетия//Нежинкий Л.Н,Игнатьев А.В.(отв.ред.) Россия и Черноморские проливы (XIX-XX столетия).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99.C.478-480; 关于希腊危机见 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p.74; Калинин А.А.На переднем рубеже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США,СССР и гражданская война в Греции (1944-1949 гг.) Киров:Вятский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ый университет,2018.C.334-335; 关于美国的主张见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New York: Simon &Schuster,2018,p.38; Joyce Kolko,Gabriel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 The World and US Foreign Policy,1945-1954,New York: Harper and Row,1972,pp.340-341.鉴于国会和民众中普遍存在的孤立主义情绪,杜鲁门在1947年3月12日讲演中将希土危机归咎于“共产主义”的扩张,并大力渲染其多米诺骨牌效应。实际上这是国务院“精心设计”的一种手段,以说服国会和民众支持美国通过经济援助的方式接管英国不得不放弃的在欧洲的势力范围。①Dean 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My Years in the State Department, 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Inc.,1969,p.219;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pp.340-341; 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Arcole Publishing,2018,p.145;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p.248; 杜鲁门演讲全文见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pp.309-313.此举果然奏效,杜鲁门的讲演受到美国舆论几乎一致的赞成,国务院出版信息处的分析报告认为,新闻界和民众对演说的反应“令人满意”。②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8,The Truman Doctrine and the Beginning of the Cold War,1947-1949,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6,pp.117-119,142-146.3月底的另一个报告显示,“共和党、民主党、自由党的报纸都加入了支持者的行列,政党界线已经变得不重要了”。③Ibid, pp.128-141.4月22日和5月9日,参众两院均以压倒性多数票通过了援助希腊和土耳其的法案。④Joyce Kolko,Gabriel Kolko,The Limits of Power: The World and US Foreign Policy,1945-1954,p.345.大张旗鼓反共的论调,掩盖了杜鲁门主义通过经济援助方式遏制苏联扩张而实现美国扩张的实质,而正是在这一点上,马歇尔计划与杜鲁门主义一脉相承。
如果说杜鲁门主义是马歇尔计划的开场锣鼓,那么莫斯科外长会议则是大戏的序幕。莫斯科会议的结局,是美国决心在德国赔偿问题上与苏联分道扬镳,这个决定是对罗斯福主张的战后在经济领域与苏联合作方针的清算。
美国最初设计的战后世界经济格局,是通过建立一系列国际经济组织实现所有联合国家的经济合作,体现这一设计理念的形式即“布雷顿森林体系”,而其中最重要的条件就是实行非市场经济体制的苏联必须加入这个体系,唯其如此,美国才为苏联提供了十分优厚的创始国条件,并基本满足了苏联代表在布雷顿森林会议提出的要求。然而,苏联领导人受传统意识形态的束缚,没有看到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发展趋势,对加入以西方市场经济为主导的国际经济合作一直犹豫不决。①详见沈志华:“错失良机:苏联与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建立——关于美苏冷战起源的经济因素(讨论之二)”,《冷战国际史研究》,第29/30 辑、第31/32 辑连载(待刊)。1945年年底,苏联没有在规定的时间宣布批准布雷顿森林协定,已经让美国感到疑惑。②United States Department of State,Foreign Relations of the United States (FRUS),1945,Vol.2,General,Political and Economic Matters,Washington,D.C.: GPO,1967,pp.1355-1358.1946年3月,苏联虽然作为观察员出席了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复兴开发银行第一次会议,但始终没有表示要加入其中,而且拒绝参加国际贸易组织会议及其他一些经济会议。到1946年年底,美国外交官感到,苏联“坚持在国际事务中保持独立行动”,是奉行“单边主义”。莫斯科对加入国际经济合作采取了一种“待价而沽”的策略,其目的是削弱和破坏国际经济组织。③FRUS,1946,Vol.1,General; The United Nations,Washington,D.C.: GPO,1972,pp.1355-1356.这种顾虑在美国处理德国赔偿问题上得到了充分证实。
到1946年下半年,美苏在德国赔偿的基本方针和目标上的分歧加剧,统一赔偿计划的落实陷入僵局。苏联坚持要求从德国得到100 亿美元的赔偿,其中包括西部地区的工业设备和现有产品,并且必须在苏联要求的期限内完成设备拆迁和赔偿计划。美国坚决反对给予苏联100 亿美元的赔偿金额,认为这是波茨坦会议已经否定的方案,整个赔偿计划只有在德国经济实现国际收支平衡后才能执行。总之,苏联的方针是首先实现赔偿,美国的方针是在经济恢复的基础上考虑赔偿。双方僵持不下,美国便宣布暂停赔偿,并开始考虑与苏联进行切割,在德国西部地区单独执行一套赔偿和经济重建政策,即美英占领区合并,同时争取法国占领区也加入。苏联则提出尽快成立德国统一中央机构,一并解决赔偿问题。④详见沈志华:“战后赔偿:美苏对德占领政策中的合作与冲突——关于美苏冷战起源的经济因素(讨论之四),《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5 期,第60-100 页。1947年3-4月召开的莫斯科外长会议是盟国解决德国问题(核心是赔偿问题)的最后机会。
尽管美国副国务卿克莱顿(W.L.Clayton)预言,“在那里取得任何建设性结果的可能性都非常小”⑤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18,p.51.,马歇尔还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来到莫斯科。此前,美国国务院认为,杜鲁门讲演的明确反苏倾向和美国采取的积极行动,应该会给莫斯科留下深刻的印象,并促使其在考虑德国问题时有所松动。①Новиков Н.В.Воспоминания дипломата,Записки 1938-1947.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89.C.376-377.然而,苏联对杜鲁门主义的反应相当温和,虽然也持批评态度,但没有任何激烈的言辞和行动。②LaFeber (ed.),The Dynamics of World Power, pp.314-316.相反,莫洛托夫和斯大林在接见美国共和党政治活动家史塔生(H.Stassen)时,分别兴致勃勃地谈起了不同制度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和经济合作。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д.20.л.68-73; 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84.л.18-32//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1945-1948.Москва:МФД,2004.C.388-392,395-402.不过,苏联的目标并非要实现世界经济一体化,只是希望尽快得到美国的贷款和德国的赔偿等经济资源。这也从另一个角度证实,土耳其和希腊问题并不在苏联外交的主要关注范围之内,而莫斯科此时强调大国合作,无非是暗示美国应在德国问题的谈判中表示出善意。双方的这种心态表明,美苏中的任何一方都不想在德国问题上让步。于是,历时一个半月的外长会议无果而终自然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实际上,到莫斯科会议之前,美国政府已经逐步意识到挽救欧洲经济陷入崩溃的希望在于德国经济的恢复和重建,虽然还没有形成完整的欧洲重建计划,但必须调整对德政策,抵制苏联的赔偿政策,以避免其影响扩展到西欧工业心脏地区。④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152; Daniel Yergin,Shattered Peace: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and the National Security State, Boston: Houghton Mifflin,1977,p.296; Michael J.Hogan,“European Integration and German Reintegration: Marshall Planners and the Search for Recovery and Security in Western Europe”,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pp.120-121.如果苏联在谈判中让步,美苏关系尚可维持,否则西方将采取单独行动。身心疲惫的马歇尔在4月15日与斯大林谈话时最后说道,他希望美苏能够“恢复理解”,“重建战时的合作基础”。⑤FRUS,1947,Vol.2,Council of Foreign Ministers; Germany and Austria,Washington,D.C.:GPO,1972,pp.340-341.这既是对会谈结果的哀叹,也是对苏联的警告。在马歇尔看来,苏联在谈判中毫不妥协的态度表明,他们“正在尽一切可能实现欧洲的彻底崩溃。”⑥Steil,The Marshall Plan, pp.76-77; Bohlen,Witness to History, p.263.在返回华盛顿的飞机上,马歇尔已经产生了“防止欧洲(经济)完全崩溃”的想法。⑦Ed Cray,General of the Army: George C.Marshall,Soldier and Statesman,New York: W.W.Norton & Company,1990,p.606.用他自己的话说,马歇尔计划是“对莫斯科会议幻想破灭的产物”。①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Establishing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8,University Publications of America,1996,pp.727-729.
马歇尔回国后不久(4月28日)发表了广播讲话,提出“必须毫不拖延地采取行动”,解决欧洲经济复苏的问题。②FRUS,1947,Vol.3,The British Commonwealth; Europe,Washington,D.C.: GPO,1972,p.219.5月8日,副国务卿艾奇逊(D.G.Acheson)发表讲演,阐述美国对外援助政策的背景及目的,即运用美国经济资源为世界政治稳定和经济繁荣铺平道路。③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 pp.106-120.政策设计办公室主任凯南于5月16日和23日先后完成的两个备忘录,则提出了为欧洲提供经济援助的原则和目标。④FRUS, 1947,Vol.3,pp.220-223,223-230.5月27日,从欧洲返回的副国务卿克莱顿向国务院提交了一份报告,详细描述了西欧陷入经济灾难的现状,以及帮助欧洲经济重建的“大致轮廓”。⑤Ibid,pp.230-232.在艾奇逊讲演稿及凯南和克莱顿报告的基础上,苏联问题专家波伦(E.Bolen)起草了马歇尔的讲演草稿。⑥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pp.254-255; Charles E.Bohlen,Witness to History,1929-1969, New York: W.W.Norton and Company,Inc.,1973,p.263; FRUS, 1947,Vol.3,p.233.6月5日,马歇尔在哈佛大学发表简短而平淡的演说,正式宣布了美国将向欧洲提供经济援助的政策主张。⑦FRUS,1947,Vol.3,pp.237-239.尽管尚未形成“计划”,更没有出台落实这一政策的方式和措施,⑧美国确实没有考虑成熟的援助方案,甚至在哈佛演讲一个半月后(1947年7月21日),凯南对一份马歇尔计划备忘录标题中的“计划”一词打了个引号,并纠正说:“我们没有计划。”FRUS,1947,Vol.3,p.335.但考察上述文件以及美国政府内部对这些文件的讨论,仍然可以勾勒出这一新政策的原则和目标。从美国冷战政策形成的角度观察,这些原则和目标包含以下主要内容:
尽快实现欧洲复苏和经济重建,以防止共产主义势力和苏联影响向西方渗透。战后美国外交的一项基本优先政策就是保卫西欧,1947年4月29日参谋长联席会议指出:“对美国来说,整个西欧地区是具有头等战略重要性的地方。”⑨FRUS,1947,Vol.1,General; The United Nations,Washington,D.C.: GPO,1973,p.740.最令美国担忧的是共产党实力雄厚的法国和意大利,而法国和意大利政治动荡、经济衰败。①对法国的担忧见FRUS, 1947,Vol.3,pp.693-699,701-702; 对意大利的担忧见FRUS,1947,Vol.3,pp.876-880,889.美国驻意大利大使报告,“共产主义势力一直在不断扩大”。②FRUS, 1947,Vol.3,p.891.艾奇逊则在白宫秘密会议上惊呼:“在法国经济如此糟糕的情况下,俄国人随时都可能下手”。③Joseph M.Jones,The Fifteen Weeks (February 21 - June 5,1947): An Inside Account of the Genesis of the Marshall Plan,p.140.美国几乎所有参与决策的人都看到了这种危险——“经济疲软可能导致不稳定和随后的政治转变,这会反过来影响美国的安全”。④FRUS, 1947,Vol.3,p.217.而他们一致认为,能够克服危险、维持欧洲均势的最有效、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提供经济援助,迅速恢复西欧的经济。⑤FRUS, 1947,Vol.1,p.594; Vol.3,pp.224-225,230-232; FRUS, 1947,Vol.5,The Near East and Africa,Washington,D.C.: GPO,1972,pp.110-115; Thomas H.Etzold and John L.Gaddis(eds.),Containment: Documents on American Foreign Policy and Strategy,1945-1950,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78,p.113; George F.Kennan,Memoirs,1925-1950,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p.351.换句话说,马歇尔计划虽然没有像杜鲁门主义那样直接提出针对共产主义的口号,但同样是使用经济手段实现政治目标,不过是从欧洲的边缘地区进入了中心地区。
在欧洲经济联合的基础上进行援助,促成将苏联排除在外的欧洲经济一体化。无论此前如何看待欧洲的联合,但是到1947年春天,这已经成为美国政界的共识,很多美国政要、国会议员和知名人士发表意见或提出议案,一致认为欧洲经济的恢复只能通过联合和统一的方式实现。⑥Michael J.Hogan,“The Search for a ‘Creative Peace’: The United States,European Unity,and the Origins of the Marshall Plan”,Diplomatic History,1982,Vol.6,№.3,pp.275-277.正是在这样的政治氛围中,马歇尔计划的策划者们才不约而同地提出了“欧洲联合复兴”的政策设想。艾奇逊认为“实现相互协调的欧洲经济”是“美国外交政策的基本目标之一”。凯南提出“援助计划的目的应是鼓励和促进西欧国家形成某种形式的区域性政治联合”。克莱顿主张援助计划应“以欧洲经济的联合为基础”。马歇尔则强调欧洲复兴计划“必须是联合性质的”。⑦Michael J.Hogan,“The Search for a ‘Creative Peace’: The United States,European Unity,and the Origins of the Marshall Plan”,pp.279-280; FRUS, 1947,Vol.3,pp.221-222,232,237-239.这里特别需要注意的是,随着战争后期苏英矛盾的不断增长,苏联越来越感到无法接受欧洲联合、区域联邦或欧洲一体化的想法。①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 середина 1940-х- конец 1960-х годов.Москва: Университет Дмитрия Пожарского,2016.C.54-55,69-70,160.同时,由于德国煤炭和钢铁资源以及工业水平对于欧洲经济的重要性,早在1945年西方盟国便将德国纳入了西欧的经济体系。②Там же.C.89-90.1947年4月,美国政府研究欧洲复兴政策的一个特别委员会认为,德国被占领地区的经济计划应与欧洲经济一体化的总目标协调一致。③FRUS, 1947,Vol.3,pp.204-219.因此,提倡欧洲联合和经济一体化,必然将苏联排除在外而将西占区德国包括在内,这都是不言自明的,也是实现马歇尔计划的有效途径。
对德国经济进行重新整合,把德国西部工业恢复作为欧洲经济重建的基础和核心。美国军方1947年4月的一份报告认为,德国是西欧地区最具军事潜力的国家,“从美国安全的角度看,德国的经济复兴至关重要”。④FRUS, 1947,Vol.1,p.740.艾奇逊的助手为其准备的演说稿纲要中指出:美国“必须将大量精力集中于利用德国和日本的生产能力和资源,并以德、日为中心推动欧亚战后重建和恢复”。⑤Dennis Merrill (ed.),Documentary History of the Truman Presidency,Vol.13,Establishing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8, p.118.凯南在5月23日的备忘录中提出,作为援助计划的短期目标,“应该在西欧的经济格局中选择一些特定的瓶颈,并立即采取行动”,而德国的煤炭生产和销售就是“这种行动最合适的目标”。克莱顿在国务院讨论时也主张,美国应考虑接管德国鲁尔区的煤炭生产。⑥FRUS, 1947,Vol.3,pp.225-226,234.尽管在如何将援助扩大到德国的问题上存在分歧,但6月3日马歇尔确认:欧洲的经济复兴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德国生产的恢复和资源的有效利用,因此,“在一切有效的欧洲计划中德国必须参与充分的合作”。⑦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156.6月30日,国务院德国问题顾问墨菲(Murphy)建议将德国“纳入欧洲的自由贸易区”,以便“为欧洲复苏作出最大贡献”。⑧FRUS,1947,Vol.2,p.981.7月22日,新成立的美英双占区经济委员会发表声明,拥护并要求参加马歇尔计划。⑨Klaus Schwabe,“German Policy Responses to the Marshall Plan”,in Maier and Bischof(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p.228.9月5日马歇尔通知英国,美国已同意将双占区纳入欧洲复兴计划,并准备与欧洲经济委员会讨论这一问题。①FRUS,1947,Vol.3,pp.409-410.尽管出于对苏联和欧洲国家社会心理反应的考虑,美国政府最初关于援助欧洲的公开言论中没有一个字提到德国,但与苏联占领区切割后让德国西占区加入受援名单,实际上已成为实现马歇尔计划的基础和核心内容。②关于马歇尔计划对德国西占区和西德的经济影响,详见Charles S.Maier and Günter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West German Development within the Framework of the European Recovery Program,New York and Oxford: Berg Publishers Limited,1991.
提出让苏联无法接受的条件,令其自绝于援助计划并承担分裂欧洲的责任。马歇尔计划是否向苏联开放,是最敏感也是最令人头疼的问题:不允许苏联加入,美国就要承担分裂欧洲的责任;允许苏联加入,整个计划就会在国会搁浅。③Charles E.Bohlen,Witness to History,1929-1969, New York: W.W.Norton and Company,Inc.,1973,pp.264-265.这也是美国人在计划实施前尽量避而不谈的问题,不过在内部报告和私下讨论中还是确定了基本的原则。到1947年年初,由于苏联在东欧的所作所为,美国的不满日益增加,不仅对苏联的政治敌意加深,削减甚至禁止对苏贸易的呼声也越来越高。④Thomas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ostwar Reconstruction and the Origin of the Cold War,Baltimore: John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73,p.66; Philip J.Funigiello,American-Soviet Trade in the Cold War, Chapel Hill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North Carolina Press,1988,pp.29-30.莫斯科外长会议的结果更使美国决策者感到与苏联的一切经济谈判已经毫无意义。⑤Philip Zelikow,“George C.Marshall and the Moscow CFM meeting of 1947”,Diplomacy and Statecraft,1997,Vol.8,№.2,pp.97-124.杜鲁门主义提出对外经济援助的方针后,4月29日美国三军联合战略调查委员会的报告指出,“苏联及其控制的一切国家都应该排除在受援国范围之外”。⑥FRUS,1947,Vol.1,p.740.正在实施中的经济援助计划也确实是将受援国政府排斥共产党作为前提的,如在法国、意大利和希腊。⑦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pp.157-158.这就是马歇尔计划酝酿时的政治背景。在5月28日国务院内部讨论时,大家一致认为美国要避免背上分裂欧洲的罪名。至于如何应付苏联人,凯南和艾奇逊都提到可以事先制定一个“令人满意”的方案,让苏联人知难而退。凯南还提出,可以请苏联像美国一样承担原料捐赠的责任。⑧Kennan,Memoirs, p.342; 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232.会上没有就这个问题提出具体办法,但从后来克莱顿与英国内阁商议的结果看,其结论是不言而喻的。
让东欧国家自己做出选择:接受有条件的经济援助或者甘愿成为苏联的卫星国。东欧国家在经济上对美国意义不大。战后美国在东欧各国的资产总计为5.6 亿美元,占美国在世界总投资额的4%,从东欧进口的货物仅占美国进口总额的2%。①Thomas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ostwar Reconstruction and the Origin of the Cold War,pp.101-102.在政治上,美国确曾有过利用美元外交对东欧国家施加影响、使其摆脱苏联控制的想法,但是从1946年9月以后,随着美苏关系恶化以及在苏联操控和支持下东欧各国政权中共产党地位的增强,美国已经对诱使东欧脱离苏联不再抱有希望,并开始调整政策,逐步将东欧国家排除在经济援助的范围之外。②FRUS,1946,Vol.7,The Near East and Africa,Washington,D.C.: GPO,1969,p.223; Vol.6,Eastern Europe; The Soviet Union,Washington,D.C.: GPO,1969,p.236; Walter Millis (ed.),The Forrestal Diarie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1951,p.210;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pp.44-45;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23-124.匈牙利的情况比较特殊,由于匈牙利政府名义上在小农党控制之下,美国曾积极进行对匈贷款的谈判。1947年3-4月共产党逐渐接管匈牙利政府后,美国停止了给匈牙利的贷款。FRUS,1947,Vol.4,Eastern Europe; The Soviet Union,Washington,D.C.: GPO,1972,p.352.凯南在5月23日备忘录中针对东欧提出的对策是:可以邀请苏联卫星国参加计划,但他们必须同意废除其“经济上的排外倾向”,或者他们拒绝接受所提条件而自行放弃。③FRUS, 1947,Vol.3,p.228.克莱顿在国务院会议讨论时认为,西欧在经济上对东欧至关重要,反之则不然,东欧的煤炭和谷物虽然对西欧也重要,但东欧更需要出口这些产品以获取进口西方工业品的外汇。鉴于东欧国家对于马歇尔计划来说可有可无,会议一致认可凯南的处理方式。④Ibid,p.235.不过,据说马歇尔在飞往波士顿的途中,还是将讲演稿最后一段中的“西欧”改成“欧洲”,将“几个欧洲国家”改为“一部分欧洲国家,如果不是全部”。⑤Bernard Snoy,“The Marshall Plan and its Relevance Today”,in Gusztav Bager and Miklos Szabo-Pelsoczi (ed.),Global Monetary and Economic Convergence: On the Occasion of the Fiftieth Anniversary of the Marshall Plan, London: Ashgate,1999,p.21.援助计划至少在表面对东欧还是开放的。
如此看来,马歇尔计划与杜鲁门主义确有异曲同工之处:用经济手段解决政治问题。或者可以说,与苏联进行经济切割成为美国实行“遏制”政策重要的和首要的武器。这也是美国对最初设计的战后国际经济体系——布雷顿森林体系的修正。马歇尔计划提出后若干年在欧洲推行的稳定价格、建立灵活市场和自由贸易这样三位一体的政策,正是建立布雷顿森林体系所要实现的目标。①Henry R.Nau,The Myth of America’s Decline: Leading the World Economy into the 1990s,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0,p.127.由此可以认为,马歇尔计划是布雷顿森林设想的实践或过渡,但其范围只限于西方经济体而排除了苏联及其卫星国。问题是美国还要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将欧洲分裂的责任推给苏联。陷阱已经挖好,就看莫斯科如何应对了。
在美国国务院紧张地策划马歇尔计划的时候,苏联领导人还沉浸在一片轻松且满怀希望的气氛中。
莫斯科会议期间,美国政界显赫人物史塔生访问苏联,分别受到莫洛托夫和斯大林的接见。斯大林在4月9日的谈话中对美国和西方经济状况十分感兴趣,反复问起美国是否发生了经济危机,美国政府将如何处理这一问题,言语中透露出对美苏“经济合作”的一种乐观情绪。②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384.л.18-32//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395-402; 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第523-534 页。美国驻苏大使史密斯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并向国务院报告说,这是苏联“政策和策略的基本依据”——克里姆林宫显然认为,“当他们所希望的大萧条最终到来时”,美国将在公众的反对下被迫撤回针对苏联的对外经济援助和削减军备。③FRUS,1947,Vol.4,pp.552-553.苏联人一般认为,战后美国和西方必将爆发资本主义周期性经济危机,正是受这种传统意识形态的引导,在处理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问题以及与美国进行贷款、赔偿和租借清算的谈判中,苏联一直采取史密斯所说的“拖延战术”。然而,苏联并不清楚经济危机究竟何时爆发,为此莫斯科经济学界在5月间还发生了激烈的学术争论。著名经济学家瓦尔加(E.Varga)认为,战争使得国家垄断资本主义空前发展,其结果将导致资本主义经济暂时趋于稳定。以国家计划委员会主席沃兹涅先斯基(N.A.Voznesenskii)为首的传统经济学派则批评瓦尔加美化资本主义国家机器的作用,忽视战后资本主义必将发生的经济危机。①辩论详情见Werner G.Hahn,Postwar Soviet Politics: The Fall of Zhdanov and the Defeat of Moderation,1946-53,Ithaca and London: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1982,pp.84-87.瓦尔加在其1946年的著作中表达了这样的新观点:在国际经济组织中体现出来的国家对经济进行调节的功能,是战后“资本主义经济中主要的和新的契机”。Варга Е.Изменения в экономике капитализма в итоге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Москва: ОГИЗ,1946.C.33.
其实,经济危机何时发生只会影响到苏联的谈判策略,从战略上讲,莫斯科的基本方针此时仍然倾向于同美国和西方的经济合作,以此解决苏联的战后重建难题。所以,在莫斯科会谈陷入僵局、马歇尔感到大失所望之际,斯大林却在4月15日会谈中一再强调:不同制度的国家之间完全可以和平相处,开展经济合作,对此不能悲观,要有耐心。②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06-413.美国报纸发现,苏联媒体5月份普遍宣传的观点是,美国正在走向萧条,只有向国外提供贷款和增加对外贸易才能避免危机,因此资本主义和社会主义可以在经济上进行合作,俄罗斯渴望扩大苏美贸易。③New York Times,May 14,1947,p.15; May 25,1947,p.35.面对莫斯科会议的失败,5月16日,苏联《新时代》周刊社论指出,国际合作“需要时间、耐心、善意和认真努力”,苏联“人民和政府绝对一致地希望与所有爱好和平的国家合作”。④О перспективах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х сотрудничеств//Новое Время.1947.№.20.C.1-3.在莫斯科看来,早晚必将发生的经济危机无疑会减轻对苏联的压力,迫使西方与苏联采取合作的立场,并让苏联在谈判中处于某种优势地位。这种认知和心态决定了莫斯科最初对待马歇尔计划的立场。
马歇尔在接受哈佛大学授予他名誉法学博士学位时所作的讲演中似乎不经意地提出的这个新方针,对于苏联到底是一种威胁,还是一次机会?苏联的反应前后很不一致。最初,苏联似乎是本能地发出了一片抨击声:苏联驻美大使诺维科夫(N.V.Novikov)在6月9日给莫洛托夫的电报中认为,讲演对欧洲经济联合表现出来的极大兴趣表明,美国人的意图是建立针对苏联的西欧集团。⑤АВПРФ.ф.059.оп.18.п.39.д.250.л.207-209//Тахненко Г.Анатомия одног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решения (К 45-летию плана Маршалла)//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8-119.《乌克兰真理报》6月11日发表文章,指责马歇尔的提议是要求在美国“无条件的绝对领导下”建立一个西方集团,是杜鲁门主义的“螺旋式上升”。①FRUS,1947,Vol.3,pp.294-295.6月16日《真理报》的署名文章抨击说,马歇尔计划“在其全新的外表下是杜鲁门通过美元进行的政治施压计划,是对其他国家的内政进行干涉的计划”。②Правда.16 июня 1947 г.C.4.不过,情况很快就发生了变化。
6月21日,《真理报》未加评论地刊登了塔斯社的一篇报道:法国和英国分别向苏联提交照会,希望召开英法苏三国外长会议,商讨如何回应美国的建议。③Правда.21 июня 1947 г.C.3.同一天,联共(布)中央政治局批准了苏联政府对英法照会的答复文本:苏联政府接受英法建议,同意参加三国外长会议,并建议会议27日在巴黎举行。④РЦХИДНИ.ф.17.оп.162.д.38.л.162,185//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ом.1.1944-1948 гг.Москва: Сибирский хронограф,1997.C.648-649.据莫洛托夫回忆,参加马歇尔计划的建议最初是他向中央委员会提出的。⑤Чуев Ф.И.Сто сорок бесед с Молотовым.Москва: ТЕРРА,1991.C.88.这个回忆是可靠的。帕里什从莫洛托夫阅读马歇尔讲演稿俄文译本时所做的圈点和批注推断,莫洛托夫似乎认为这个计划是出于美国本身经济需要的动机,虽然可能是针对苏联的,但反过来也可能会对苏联有利,或许苏联可以从中获得急需的重建贷款。⑥Scott D.Parrish,“The Turn Toward Confrontation: The Soviet Reaction to the Marshall Plan,1947”,CWIHP Working Paper,March 1994,№.9,pp.14-15.6月22日,莫洛托夫向苏联驻东欧各国大使馆发出通电,要求他们告知对马歇尔计划的看法以及苏联如何应对的建议。⑦АВПРФ.ф.059.оп.18.п.9.д.56.л.71//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9.同时要求驻华沙、布拉格和贝尔格莱德大使向所在国领导人转达苏联的意见:应适当地表现出主动性,以确保参与相应经济措施的制定,并提出自己的要求。⑧АВПРФ.ф.6.оп.9.п.18.д.214.л.19.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 по материалам архива президента РФ//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3.№.2.C.12.另外,还特别告诉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总书记哥特瓦尔德(K.Gottwald),苏联反对战时德国的附庸国和中立国参与马歇尔计划。⑨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45//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19-120.6月23日,《真理报》全文发表了政治局通过的对英法答复的文件。①Правда.23 июня 1947 г.C.2.显然,接到英法的通知,莫斯科对马歇尔计划的态度已经积极、认真起来。当然,也不是没有担心。
6月24日,诺维科夫致电莫洛托夫,从政治角度进一步分析马歇尔计划。他认为这是杜鲁门主义在美国和欧洲遭受冷遇后而采取的“更加灵活的策略”,其目的是建立一个西欧集团作为美国对苏政策的工具。美国不可能把苏联列为受援国,而英法则会“蓄意激起我们的拒绝”,然后“指责我们自行退出欧洲重建计划”。诺维科夫主张苏联参加巴黎会议,并应在“制定欧洲国家经济重建和发展方案中发挥重要作用”,从而“阻止美国对欧洲的管控和建立反苏集团计划的实施”。②АВПРФ.ф.059.оп.18.п.39.д.250.л.314-320//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0-123.同一天,瓦尔加院士从经济角度向莫洛托夫提交了关于马歇尔计划的报告。瓦尔加认为,马歇尔计划是美国缓解正在“日益临近的经济危机”的工具,其意图是通过“发放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贷款,减轻国内市场商品过剩的压力”,即使无法收回贷款,美国也会“努力从中获取最大限度的政治利益”。马歇尔要求欧洲国家制定联合一致的求援方案,其目的在于打造美国在欧洲的“救世主”地位,在实现“德国经济统一”的基础上建立“欧洲资产阶级国家的统一战线”,把消除“铁幕”、在欧洲推进民主自由作为经济重建的先决条件;如果苏联拒绝接受美国的条件就会被排除在马歇尔计划之外,并“把计划失利的全部责任推到苏联身上”。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8.д.213.л.1-5//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32-435.分析的角度不同,得出的结论却大体一致。诺维科夫和瓦尔加都指出了马歇尔计划的反苏性质,都认为美国向苏联提供经济援助的可能性不大。虽然没有明确表示苏联应争取参与马歇尔计划,但都指出了拒绝参与援助方案制定对苏联的不利后果。
在此基础上,莫洛托夫当天向斯大林递交了给参加巴黎会谈的苏联代表团的指示草案,斯大林只做了一些文字修改。④РГАСПИ.ф.558.оп.11.д.211.л.21-23.转引自Steil,The Marshall Plan, p.108.6月25日形成的正式文件规定了苏联代表团出席巴黎会议的任务,即了解英法关于援助欧洲方案的性质和具体条件,建议外长会议向美国询问援助欧洲的条件和国会批准的可能性,并申明苏联的如下立场:美国的援助应针对欧洲国家各自单一的经济需求,而不是统一的欧洲经济计划;会议的目的是确定欧洲国家申请及获得援助的资格,而不是为欧洲国家制定经济计划;反对可能导致侵犯欧洲国家主权或违反其经济独立的援助条件;反对审议利用德国经济资源和讨论对德经济援助的问题。①АВПРФ.ф.06.оп.9.п.19.д.234a.л.6-7//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3-124.对比前述美国国务院筹备和讨论的情况,可以清楚地看到,美苏考虑的经济援助方案几乎在各方面都是针锋相对的。然而,由于当时并不了解美国计划以及英法商议的具体内容,苏联领导人(主要是莫洛托夫)对巴黎外长会议还是抱有希望的。《真理报》6月25日发表了一篇谈论即将召开的三国外长会议的文章。②Правда.25 июня 1947 г.C.5.文章不再指责马歇尔计划的反苏性质,而强调其目的是解决“美国商品出口问题和欧洲面临的美元危机”,似乎是在暗示苏联参与援助计划可以帮助美国摆脱困局;文章指责美国提出的援助条件意味着“对欧洲国家内政的干涉”,无疑是提醒英法政府不要接受美国的条件。
6月26日,莫洛托夫率领了一个百余人的庞大代表团来到巴黎,“精心挑选”的成员包括瓦尔加院士和外交部欧洲、经济和条法各司负责人及大批技术顾问和助理。③FRUS, 1947,Vol.3,p.310; 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C.104; Robert H.Ferrell,George C.Marshall,New York: Cooper Square Publishers,Inc.,1966,p.119.这个架势足以证明莫斯科对这次会议的重视和认真的程度。④也有学者猜测,苏联这样做可能是向法国施加压力。Anne 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Britain,the Division of German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Oxford: 1990,p.187.离开莫斯科之前,莫洛托夫的助手韦特罗夫(Vetrov)告诉他的朋友:“我们的政策是基于与西方盟国合作实施马歇尔计划,首先要考虑到恢复乌克兰、白俄罗斯和列宁格勒被战争破坏的工业。”⑤Судоплатов П.А.Разведка и Кремль: Записки нежелательного свидетеля.Москва:Гея,1996.C.274.莫洛托夫本人在给妻子的信中写道:“我会在巴黎待一个星期。我的任务并不容易,但目标还是明确的。这次谈判有些不同,可以迅速发展成更广泛的谈判。”⑥РГАСПИ.ф.82.оп.2.д.1592.л.61-62.转引自Никонов В.А.Молотов: наше дело правое.К.II.Москва: Молодая гвардия,2016.C.278.然而,这一个星期的巴黎之行却让莫洛托夫大失所望。
由于担心苏联的阻挠和捣乱,英法政府都不愿让苏联人参与欧洲援助计划方案的讨论,只是出于政治和舆论的考虑,才不得不向莫斯科发出邀请。6月17-18日英国外交大臣贝文(E.Bevin)和法国外交部长比多(G.Bidault)商谈后,取得了基本一致的意见。美国驻法大使卡弗里(J.Caffery)报告说,“英国人认为,俄国人的参与会使事情变得非常复杂,如果俄国人拒绝邀请可能是最好的”,法国人也赞同这种看法。英法都希望苏联拒绝合作,但无论如何,即使没有苏联,他们也会“全力以赴”。①FRUS,1947,Vol.3,pp.258,260,262.这个想法与美国人的设计不谋而合。得知苏联将出席巴黎外长会议后,美国驻苏大使史密斯的判断是,“这种参与肯定是出于破坏性而非建设性的目的”,因为“一个明智且得以执行的经济恢复计划将不利于苏联现在的政治目标”。②Ibid,p.266.美国首先需要说服英国接受对欧洲进行一体化援助的方案,并鼓动英国人出面阻止苏联加入马歇尔计划。为此,克莱顿在6月24-26日访问伦敦期间,明确地告诉英国内阁:继续对欧洲进行零星援助不可行,“租借”的方式不可取,必须制定包括实现欧洲经济一体化的完整计划;如果援助计划“能以西欧国家为核心开始,美国政府会感到满意”,如果东欧国家愿意,“该计划将向他们开放”;在美国批准向苏联提供财政援助之前,“俄罗斯在欧洲复苏及相关问题上的立场必须有根本性的改变”。③Ibid,pp.270,274,281,283,286,291.随同克莱顿出访的凯南和波伦也对英国人说,他们怀疑苏联根本就不想加入马歇尔计划,万一他们真要加入,将被告知:苏联应对计划做出贡献而不是从中受益。如果苏联不愿意接受这种方式,美国愿意单独为西欧制定一项援助计划。如果苏联允许其卫星国参与计划,就会失去对自己领域的经济控制。④Charles L.Mee,The Marshall Plan: The Launching of the Pax Americana, New York:Simon and Schuster,1984,pp.124-125.经过三轮会谈,英国接受了美国的原则和主张,同意以上述意见作为外长会议的“指导”方针。⑤FRUS, 1947,Vol.3,pp.283-284,284-288.实际情况是,英国人在巴黎会谈和阻止苏联加入援助计划方面发挥了主要作用。
如果说英国对统一援助欧洲方案的态度与美国一致,那么法国在战后对德国政策方面则接近莫斯科的主张。出于恐惧和担心,法国也主张对德采取严厉政策。二战期间,戴高乐(De Gaulle)就认为战后有必要肢解德国,1945年9月法国提出在德国建立没有中央政权的各州联邦,1947年4月又要求法国永久占领莱茵河左岸,并一直坚持鲁尔地区国际化,要求萨尔地区在经济上依附法国、在政治上脱离德国。①Raymond Poidevin,“Ambiguous Partnership: France,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Problem of Germany”,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pp.332-335.这些主张大部分与苏联的对德政策相吻合。②关于苏联的对德政策详见沈志华:“战后赔偿:美苏对德占领政策中的合作与冲突”。所以,来自美国的援助虽然对法国有极大的吸引力,但把德国经济重建作为欧洲复苏和援助计划核心的方针是法国万难接受的。经过长时间反复的谈判,直到1948年7月,在美国的利诱和压力下,法国才做出重大让步,接受了关于马歇尔计划的美法双边协议。③谈判过程详见Poidevin,“Ambiguous Partnership”,in Maier and Bischof (eds.),The Marshall Plan and Germany, pp.337-358.尽管如此,这并不妨碍法国在巴黎外长会议上配合英国把苏联挤出马歇尔计划。
莫洛托夫在巴黎谈判中完全是按照政治局的指示行事的。与比多见面伊始,莫洛托夫就打探英法是如何商议的。比多没有据实相告,莫洛托夫也客套地表示,“衷心希望”会谈取得成果。④FRUS,1947,Vol.3,p.296.在6月27日的第一次会议上,比多提出了一份对英法协议稍加修改的建议草案。⑤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7.莫洛托夫首先询问英法是否了解美国的具体援助计划,得到否定的回答后,莫洛托夫建议向美国询问准备给欧洲提供援助的确切金额以及是否能够得到国会批准。比多也赞成要求美国作出进一步的说明。但贝文坚持欧洲国家应该首先提出一个统一的计划交给美国,否则“任何建议都没有意义”。会议主要围绕这个问题展开了讨论,莫洛托夫的态度始终比较友善。三方还确定会议秘密进行,不对媒体开放。⑥FRUS, 1947,Vol.3,pp.297-299.28日下午继续会谈,莫洛托夫首先陈述了苏联的立场和建议。苏联认为,法国提出并得到英国赞同的工作计划值得怀疑。按照英法的建议,巴黎会议将“为欧洲国家制定一个全面的经济计划”,但这“不会产生积极的结果”。如果强迫这样做,就会导致对其他国家内部事务的干涉,这不是“欧洲合作的基础”。苏联认为应该由欧洲国家各自提交需要援助的申请和计划,由巴黎会议“对其进行联合审议”,以“确定是否可以从美国获得这种经济援助”。关于哪些国家有资格参与欧洲的合作,苏联认为首先是被德国占领的欧洲国家,前敌国和中立国可以“协商”身份间接参与,至于德国问题,应该放在(将于11月召开的)伦敦外长会议讨论。在机构问题上,有必要建立由三国代表组成的特设委员会来处理此事,并与欧洲经济委员会取得联系。①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Москва: 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е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политиче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1952.C.117-120.经过讨论,莫洛托夫作出两点让步:不再坚持询问美国可以提供多少援助;同意由占领国代表德国参与计划。法国人认为,莫洛托夫“态度异常温和”,“竭力避免给法国人或英国人提供指责他们搞分裂的口实”。但比多感到,莫洛托夫“显然并不希望会谈成功”,贝文则认为“莫洛托夫是在拖后腿”。不过他们一致表示,即使苏联不参加,英法都“决心以某种方式进行这项工作”。②FRUS,1947,Vol.3,pp.299,299-301,301.29日巴黎雷雨交加,休会一天,以便外长们考虑彼此的建议。③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8.莫洛托夫似乎对法国人抱有希望,他在当日给斯大林的电报中说:“比多是个老实人”。莫洛托夫向比多解释说,苏联和法国方案之间的原则分歧就在于前者要求只讨论与援助欧洲直接相关的问题,而后者则包括了所有更为复杂的经济问题。④АПРФ.ф.3.оп.63.д.270.л.55.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отв.ред.) Февраль 1948.Москва и Прага.взгляд через полвека.Москва: Интитут славяноведния и балканистики РАН,1998.C.72.美英法显然是希望苏联尽早撤出,苏联(至少莫洛托夫)则打算利用法国制造分裂,把事情拖延下去。
6月30日清晨,莫洛托夫收到副外长维辛斯基(A.Y.Vyshinskii)发来的一封密电,通报了莫斯科获取的来自伦敦的情报。情报说,克莱顿与英国部长们会晤达成了几点协议:马歇尔计划应被视为欧洲复兴计划,而不是简单的经济援助;因德国尚未参加联合国,该计划将由在联合国之外设立的专门委员会负责实施;作为欧洲经济的关键,德国是任何重建欧洲大陆计划的支柱之一;抵制从德国的现有(工业)产品中向苏联支付赔偿。⑤АПРФ.ф.3.оп.63.д.270.л.59-60.转引自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4.关于情报来源,详见Судоплатов П.А.Разведка и Кремль.C.274-276.这就是说,在巴黎会谈之前,美英确实已经拟定了方案,英国人欺骗了苏联。这就难怪莫洛托夫的态度变得强硬起来。在当天举行的会议上,莫洛托夫完全重复了以前的立场,并强调,“为欧洲国家制定一个全面的经济方案”,将构成“对有关国家内部事务的干涉和对其主权的侵犯”,强调在各国单独申请的基础上制定综合援助方案,“必须首先满足遭受德国侵略并对盟军胜利作出贡献的国家的需要”。①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C.120-121.对此,英法采取了坚定的反对立场。会后,贝文告诉美国大使卡弗里,面对会议僵持的局面,英国人“决心继续向前迈进”,法国人给予英国“全心全意的支持”。正如贝文所说,“会议已经破裂,可能明天就要结束”。法国人也对苏联的不合作立场表示遗憾,尽管认为努力还是值得的。②FRUS,1947,Vol.3,pp.301-303,303-304.莫洛托夫也不抱希望了,他在会后向斯大林报告说,由于存在立场上的“根本分歧”,“我们不能指望就这一问题达成实质性协议”。英法“已经同美国人达成协议,他们将制定全欧洲的经济计划,这为干涉欧洲各国的内部事务以及他们之间的相互经济关系提供了可能”。③АПРФ.ф.3.оп.63.д.270.л.70,71.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5.其实,对于会谈的结果,双方事前的预判都不乐观,英法只是出于政治和舆论的考虑而不得不为之,苏联来时对谈判结果抱有一丝希望,若不能如愿则阻止援助计划的预案也是有的。
7月1日,法国提出了一个“基本立场没有改变”的妥协建议。正像比多解释的,其目的不是指望苏联接受,而是为了应付法国共产党的攻击,如果苏联拒绝,则将会大大加强法国政府与公众舆论的关系。莫洛托夫建议休会至第二天下午,以便研究这个新方案。法国人认为这是为了听取莫斯科的“最后指示”。④FRUS, 1947,Vol.3,pp.304-305,305-306.莫洛托夫看过法国的“妥协”方案后十分失望,他在给斯大林的电报中说,可以断定,巴黎会议的进程是“预先设定”的,现在法国已经同英国进入一条“航道”,不再持有以前在某些问题上的“独立立场”了。⑤АПРФ.ф.3.оп.63.д.270.л.74.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o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6.莫洛托夫是否以及何时接到了莫斯科的指示,目前尚未见到任何文献证据。①笔者看到的仅有资料是艾奇逊的回忆:贝文告诉他,在7月2日会谈时,莫洛托夫接到一份电报,看后“脸色发青”,态度“更加生硬”。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234.无论如何,莫洛托夫7月2日的表现很说明问题。会谈一开始,莫洛托夫便发表声明,使用“比以前更激烈的措辞”谴责法国方案,声明反对成立“指导委员会”讨论全欧洲的援助计划,并警告,英法如果坚持这样做,将产生严重后果。经过一番唇枪舌剑,会谈宣告结束,大家不欢而散。②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Документы и материалы.1947 год.Часть вторая.C.122-125; FRUS, 1947,Vol.3,pp.306-307.在7月3日的闭幕式上,莫洛托夫使用了一个新概念,指责英法方案将“把欧洲分裂成两大阵营,并在他们的关系中制造新的障碍”。③АВПРФ.ф.06.оп.9.п.18.д.215.л.96.转引自Parrish,“The Turn Toward Confrontation”,p.25.这至少说明当时苏联已经意识到巴黎会议的结果就是欧洲的分裂,并有意识地把责任推给西方。当天,莫洛托夫率团离开巴黎,英法则发表联合公报,邀请除苏联和西班牙之外的所有欧洲国家派代表来巴黎审议欧洲复兴计划,时间定在7月12日。④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217-218.
美英法对巴黎会议的失败和苏联的退出非常满意,尤其是美英两国,如愿以偿,正中下怀。贝文在苏联表示拒绝的当天指出:这一决定意味着“西方集团的诞生”。⑤Deighton,The Impossible Peace, p.187.马歇尔在得到巴黎传来的消息后终于松了一口气:苏联不会继续成为制定欧洲复兴计划的“不确定因素”了。⑥FRUS,1947,Vol.3,p.308.艾奇逊后来也说,无论如何,苏联的退出使马歇尔计划的筹备工作简单多了。⑦Acheson,Present at the Creation, pp.234-235.贝尔纳斯则认为,苏联这样做是“大大地帮助了美国”。⑧Mikhail Narinsky,“Soviet Foreign Polic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Gabriel Gorodetsky (ed.),Soviet Foreign Policy,1917-1991: A Retrospective, New York: Frank Cass and Co.Ltd.,1994,pp.109-110.的确,莫洛托夫来到巴黎,除了希望苏联能分到一杯羹外,主要目的是阻止美国按照自己的方式向欧洲提供经济援助。现在苏联自行退出,既无法获得任何经济利益,还让自己承担了过多的政治责任——就像法国人在会议结束后说的:这应该可以向全世界证明,不是西方而“是莫斯科拒绝合作”。⑨FRUS, 1947,Vol.3,pp.303-304.
苏联主动退出马歇尔计划援助方案的制定,无疑是一个错误的选择。当时很多西方政要都像法国外长比多一样,“永远无法理解”莫洛托夫行为的原因——如果不退出,苏联“在任何情况下都不会有任何损失”,但他却选择了“唯一会失去一切的方案”。①Narinsky,“Soviet Foreign Policy and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pp.109-110.关于这一点,斯大林曾对季米特洛夫(G.Dimitrov)说,苏联代表团去巴黎主要是了解情况,“鉴于苏联代表团所持立场与英、法代表团的立场存在严重分歧,与其达成协议已不可能”。②ЦГАБКП.ф.146-б.оп.4.а.е.639.л.1-3.后来的研究者有很多解释,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苏联间谍发送的情报让莫斯科确认西方根本就不会向苏联提供经济援助;巴黎会谈让莫斯科确定美国的援助方式是苏联无法接受的;苏联领导人担心东欧国家参与其中而失去对他们的控制。③Позняков В.В.Разведка,разведывательная информация и пpoцecc принятия решений:поворотные пункты раннего периода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1944-1953 гг.)//Егорова Н.И,Чубарьян А.О.(Отв.ред.) Холодная война,1945-1963,историчекая ретроспектива.Cборник статей.Москва: Олма-пресс,2003.C.340-341; 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 и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е процессы в Европе.C.110-111; 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p.138; 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pp.185-186; Geoffrey Roberts,“Moscow and the Marshall Plan:Politics,Ideology and the Onset of the Cold War,1947”,Europe-Asia Studies, 1994,Vol.46,№.8,pp.1375-1376.在笔者看来,这些解释似乎都没有触及问题的本质。无论是来自伦敦的情报还是对巴黎会谈的感受,不过是验证了苏联此前的猜测和估计,并不会令克里姆林宫感到意外。苏联代表团赶赴巴黎的任务,就是要在马歇尔计划不符合莫斯科意愿时,阻止和破坏这个计划。那么,正如贝文给内阁的报告所说的,如果苏联不退出,就可以像“特洛伊木马”那样,“破坏欧洲利用美国援助的前景”。④Peter Hennessy,Never Again: Britain,1945-1951, London: Vintage,1993,p.296.或者如改任美国商业部长的哈里曼(W.A.Harriman)所言,苏联本来可以通过加入马歇尔计划而“毁灭它”。⑤Walter Isaacson,Evan Thomas,The Wise Men: Six Friends and the World They Made,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1986,p.415.而只要苏联参与其间,东欧也不大可能失控。这个道理,斯大林和莫洛托夫不会不明白。笔者因而推断,斯大林本来对美苏合作(至少在经济方面)还抱有希望,认为西方的经济状况也许会迫使美国与苏联合作,然而巴黎的经历令莫斯科完全失望。既然无法得到经济援助,为了安全起见,那就干脆与美国和西方作彻底的经济切割,回到战前与世界隔绝的封闭状态。这是一次战略性的选择,莫洛托夫离开巴黎并不再回去,只是迈出了第一步,接着便是根本转变对东欧的政策和重新建立共产党世界组织。
这里的东欧是指受苏联控制和影响的七个国家:波兰、捷克斯洛伐克、匈牙利、罗马尼亚、保加利亚、南斯拉夫和阿尔巴尼亚。苏军占领的德国东部地区不在其列,在1948年德国分裂之前,那里尚未建立政府。这七个国家虽都属苏联势力范围,但情况各有不同:匈罗保三国是前轴心国,签署合约后才能进入正常国家状态,美苏争夺在此比较激烈;波捷是战时盟国,自由度相对较大,苏联也有所担心;苏联比较放心的是南阿,那里共产党一党执政,政策上主动靠拢苏联。
欧洲战场的局面扭转之后,苏联开始考虑战后问题,并确定了与西方特别是美国实现和平共处、长期合作的对外方针。最明显的信号就是1943年5月斯大林突然下令解散作为世界革命大本营的共产国际,以排除与西方合作的“障碍”。①详见沈志华:“斯大林与1943年共产国际的解散”,《探索与争鸣》,2008年第2期,第31-40 页;Адибеков Г.М.Коминформ и послевоенная Европа.C.6,21.1944年1月1日,苏联播放了新国歌。从1918年起作为苏联国歌的《国际歌》现在只作为党歌了。新国歌是斯大林亲自挑选和修改的,强调俄罗斯爱国主义,与《国际歌》突出国际主义不同。②Громов Е.Сталин: власть и искусство.Москва: Республика,1998.C.338-344.斯大林最后修订的歌词文本见РЦХИДНИ.ф.558.оп.1.д.3329.л.1.同年,主管意识形态的联共(布)中央书记日丹诺夫在一次会议上谈到了“和平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可能性”。③Марьина В.В.Чехословацкий “февраль” 1948-го начинался в 1945 году//Марьина В.В.(отв.ред.) Тоталитаризм: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опыт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Демократическое интермеццо” с коммунистическим финалом.1944-1948.Москва: Наука,2002.C.94.这无疑是为在战后与资本主义国家合作提供理论基础和指导。苏联最活跃的三位外交官诺维科夫、葛罗米柯和李维诺夫则分别提交了关于战后苏联外交方针的报告,异口同声地主张美苏合作。④有关文件见АПРФ.ф.3.оп.63.д.237.л.52-93//Источник.1995.№.4.C.124-144;АВПРФ.ф.06.оп.6.п.45.д.603.л.1-34; АВПРФ.ф.06.оп.6.п.14.д.143.л.61,83-88//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Трансильванский вопрос,венгеро-румынский территориальный спор и СССР.1940-1946,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00.C.258-262.
为此,作为对雅尔塔会议“关于被解放的欧洲的宣言”之回应,在战争后期和战后初期,苏联要求欧洲各国共产党执行一种笔者称之为“联合政府政策”的对外方针,即在各国应该建立起民主制度,共产党必须与其他各党派实现联合,共同组建政府。这在苏联势力范围内的东欧国家就表现为推行非苏联模式的“人民民主制度”。然而,这种“联合政府”只是形式,真正的目标还是要保证东欧各国实行对苏友好政策,保证苏联在那里的控制和影响。而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保证受莫斯科直接指挥和控制的各国共产党(工人党)在“联合政府”中处于主导地位。因此,苏联驻军当局与所在国共产党在不同程度上采取了“技术手段”(直接修改或伪造选举结果)和“非常措施”(制造政治案件打击与共产党竞争的政治人物和党派),削弱甚至消灭各种“反对派”。这主要发生在波、捷、保、罗、匈五国,南、阿是共产党一党执政,无需此举。①详见沈志华:“斯大林的‘联合政府’政策及其结局(上)(1944-1947)”,《俄罗斯研究》,2007年第5 期,第71-77 页;沈志华:“斯大林的‘联合政府’政策及其结局(下)”,《俄罗斯研究》,2007年第6 期,第77-85 页。这样,到1947年春夏,苏联在政治和外交上已经基本实现了对东欧各国的掌控。不过,笔者不能苟同这样的看法:斯大林在东欧搞多党联合执政只是一种策略和幌子,并且很快就撕下了这层伪装。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Исследования политики ССС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в конце второй мировой войны и в первые послевоенные годы//Вопросы истории.2004.№.6.C.148-161.与西方合作确曾是苏联战后外交战略的一部分,“联合政府”则是实现这一战略的一种措施。尽管因美苏关系恶化和东欧国内政治斗争激化,到1947年上半年,“联合政府”政策已经有名无实,但当时苏联并没有在东欧推行苏联社会主义体制的计划。正如凯南曾经说过的,东欧国家“是否搞共产主义对于莫斯科来说无所谓”,“最重要的是那里必须接受莫斯科的影响,如果可能的话,必须接受莫斯科的权威。”③George F.Kennan,Memoirs,1925-1950,Boston: 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7,p.521.
然而,与政治和外交上对东欧的严格掌控相比,苏联在经济方面却显得“漫不经心”。作为势力范围,斯大林最初看重的只是安全问题,东欧国家是作为“缓冲带”发挥作用的。况且除捷克斯洛伐克工业比较发达外,这些国家经济都十分落后。既然东欧不是“俄罗斯帝国”故土,政治上也未实行“一体化”,苏联何必要背上沉重的经济包袱?①东欧各国要求苏联提供经济援助(粮食、贷款)的情况,见ЦГАБКП.ф.146-б.оп.2.а.е.1765.л.1; АПРФ.ф.45.оп.1.д.361.л.62-66//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ом.1.1944-1948 гг.Москва: Сибирский хронограф,1997.C.564-568.因此,苏联同意波、捷、南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国际银行,也同意东欧国家向美国申请贷款。②波、捷、匈三国申请美国援助的情况见FRUS,1946,Vol.6,pp.216-217,220,228-229;FRUS,1947,Vol.4.pp.352,419.波、捷、南三国加入布雷顿森林体系的情况见Marie Lavigne,“Organize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Cooperation After World War II”,Soviet and Eastern European Foreign Trade, 1990,Vol.26,№.1,p.25; Минкова К.В.Советская делегация считает целесообразным вступление Советского Союза в состав членов Фонда: СССР и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й валютный фонд в 1943-1946 гг.//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2017.Т.17.№.1.C.43.同时,尽管遇到某些障碍,苏联并没有关闭美国和西方在东欧进行贸易和投资的大门。③详细情况见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17-118.在“联合政府”中,莫斯科注重的是国防部、内务部、警察局等权力部门,而经济、文教甚至外交部门都可以让给其他党派。④1945年11月,匈牙利共产党在选举中失败,联合内阁原选派小农党成员担任内务部长,但在驻匈牙利盟国管制委员会主席伏罗希洛夫(K.E.Voroshilov)的压力下,政府只得任命一名共产党人担任这个职务。Zoltan Barany,“Soviet Takeovers: The Role of Advisers in Mongolia in the 1920s and in Eastern Europe after World War II”,East European Quarterly,1995,T.28,№.4,p.418.说到在经济上实行控制,苏联更看重的是如何从这些国家获取利益,而没有一个东欧经济发展的总体规划。⑤Pollard,Economic Security, p.36.波兰官员对苏联在煤炭、棉花和羊毛交易中任意压低价格的做法颇有抱怨。⑥Бордюгов Г,Матвеев Г,Косеский А,Пачковский А.СССР-Польша: Механизмы подчинения,1944-1949 гг.Москва: АИРО-ХХ,1995.C.199-200.出口到苏联的工业品因价格偏低令捷克斯洛伐克无法从中获利。⑦РГАСПИ.ф.17.оп.128.д.1083.л.229-230//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Т.1.1944-1948,документы.Москва:РОССПЭН.C.460-462; Поп И.И.Чехословакия-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1941-1947 гг.Москва:Наука,1990.C.228.罗马尼亚要求苏联重新计算、减轻赔偿金额和驻军开支。⑧АПРФ.ф.45.оп.1.д.361.л.62-66//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564-568.而匈牙利国家预算的50%都要用来支付给苏联的战争赔偿。⑨РЦХИДНИ.ф.17.оп.128.д.1019.л.7-2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13-623.难怪美国人说匈牙利“距离成为苏联的经济殖民地只有一步之遥”。⑩FRUS,1946,Vol.6,p.293.这些情况导致苏联与东欧国家的经济关系趋于松散。苏联与捷克斯洛伐克的贸易额1945年占捷对外贸易总额的25%,1947年初已降到6%。①Снитил З,Цезар Я.Чехоcловацкая революция.1944-1948 гг.Перевод с чешского.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86.C.227-228.正因为如此,马歇尔计划的消息一传开,东欧各国都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悦,甚至南斯拉夫也准备“参加初步谈判”。②FRUS,1947,Vol.3,pp.260-261; Greg Behrman,The Most Noble Adventure: 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Time When America Helped Save Europe, New York: Free Press,2007,p.81;Steil,The Marshall Plan, p.107.
直到巴黎会议期间,苏联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如果东欧各国被美国提供的经济援助所吸引,那么苏联对这一地区政治控制的努力很可能付之东流。实际上,当苏联在巴黎决定拒绝马歇尔计划时,莫洛托夫就考虑让东欧国家参加后续会议,但目的是为了宣传,并在适当时候全部退出。③Milovan Djilas,Conversations with Stalin, Victoria: Penguin Books Ltd,1967,pp.99-100.东欧国家中最先表态的是南斯拉夫,7月4日南共领导人卡德尔(E.Kardel)给苏联大使打电话说,南斯拉夫已经准备好拒绝马歇尔计划的声明。④АВПРФ.ф.06.оп.9.п.82.д.1285.л.62//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68-669.保加利亚也有此主张,不过季米特洛夫有些担心,如果东欧国家在苏联代表拒绝后马上就表态,“将使别人有理由指责他们缺乏政治上的独立”。⑤АПРФ.ф.3.оп.63.д.270.л.118.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7.这个担心大概也在莫洛托夫的考虑之内。
7月5日6 时40 分,苏联政府向欧洲各国发出通报,讲述了巴黎会议的经过和苏联拒绝英法方案的理由,并透露英法将在12日继续召开欧洲会议讨论这一问题。⑥АВПРФ.ф.06.оп.9.п.20.д.236.л.3-4//Севостьянов Г.Н.(под.ред.)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C.437-438.这里虽然表明了苏联的立场,但并没有告诉东欧国家应该如何行事。8 时15 分,莫洛托夫给苏联驻东欧各国及芬兰大使发电,并让他们转交所在国共产党领导人。该电报说明,苏联不再参加巴黎后续会议,但要求这些国家派代表出席会议,以便阻止会议通过英法计划,“然后带着尽可能多的其他国家代表退出会议”。⑦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87//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4-125;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6-17.为了保证这一任务成功,7月6日晚,莫洛托夫要苏联驻波兰和南斯拉夫大使转达给贝鲁特(B.Bierut)和铁托(J.B.Tito)的指示,要他们派代表秘密前来莫斯科,就巴黎会议问题进行事先协商,“以避免会议进程中出现意外麻烦”。①АПРФ.ф.3.оп.63.д.270.л.201.转引自 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8.但过了几个小时克里姆林宫就改变了主意。7月7日凌晨4 时15 分,莫洛托夫又急电驻东欧国家和芬兰大使,转告联共(布)中央的新指示:建议7月10日之前不要向英法做出任何答复。②АВПРФ.ф.059.оп.18.п.22.д.151.л.28//Международная жизнь.1992.№.5.C.126.7月8日0 时50 分,莫斯科最后通知:联共(布)中央取消了7月5日的电报,建议各国都拒绝参加巴黎会议,“每个国家可以自行酌定他们拒绝参加的理由”。③Там же.л.101.莫斯科的决定四天三变,说明心神不定,对东欧各国还是不放心、没把握。
没有得到苏联的明确指示,东欧国家和芬兰大都不敢擅自行动,只有捷克斯洛伐克和波兰显得自由度大一些。
听到哈佛大学讲演后,华沙非常兴奋,并多次向美国表示对马歇尔计划感兴趣。④FRUS, 1947,Vol.3,pp.260-261; Vol.4,pp.430-432.莫斯科7月5日电报鼓励了波兰人,7月6日波兰报纸《人民之声》报道,总理西伦凯维茨(J.Cyrankiewicz)表示波兰对马歇尔计划“持积极态度”。⑤Sheldon Anderson,“Poland and the Marshall Plan,1947-1949”,Diplomatic History,1990,Vol.15,№.4,p.475.7月7日波兰外交部长莫泽莱夫斯基(Z.Modzelewski)对美国大使表示,“尽管尚未作出最后决定,但他确信波兰政府将接受英法的邀请并出席在巴黎的会议”。⑥FRUS, 1947,Vol.3,p.313.到7月8日下午,卡弗里还报告说,波捷两国仍希望派代表参加制定欧洲计划的会议。⑦Ibid,pp.314-315.这位美国驻法大使不知道,此时接到苏联最新决定的波兰政府已表示俯首听命。莫斯科时间18 时,波兰使馆通知苏联政府说,波兰政府决定不参加巴黎会议,尽管外交部发言人上午在记者招待会上刚宣布此事尚未作出决定。⑧АВПРФ.ф.0122.оп.29.п.208.д.6.л.1//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671-672.但布拉格的情况就不一样了。
7月4日,就在巴黎会议失败的当天,捷克斯洛伐克政府作出决定:出席英法继续召开的巴黎会议,同时派总理哥特瓦尔德和外交部长马萨里克(J.Masaryk)7月8日到莫斯科商议是否加入马歇尔计划。①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 Чехос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Отв.ред.) 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 СССР и восточноевропейские страны в 1944-1949 гг.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95.C.119-120.了解到莫洛托夫7月5日电报的内容后,马萨里克与总统贝奈斯(E.Benes)认为,捷政府可以独自解决是否参加马歇尔计划的问题了。尽管哥特瓦尔德表示反对,但在贝奈斯和马萨里克的坚持下,7月7日政府主席团会议还是一致决定委托驻法大使诺塞克(I.Nosek)出席巴黎会议,并向英法政府转交了照会。②Поп И.И.Чехословакия-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C.237-239; 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C.121.苏联大使提请苏联领导人注意,诺塞克以右翼分子和追随西方而闻名。АПРФ.ф.3.оп.63.д.270.л.201.转引自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оветский Союз.Чехоcловакия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79.当天,美联社报道,捷克斯洛伐克已决定接受巴黎的邀请。③FRUS, 1947,Vol.4,pp.218-219.布拉格是否了解莫斯科7月7日凌晨电报的内容,目前尚无任何史料说明,但无论如何,当莫斯科7月8日电报交到哥特瓦尔德手中时已经晚了,他不得不告诉苏联驻捷临时代办:政府已通过决议,现在不可能改变参加巴黎会议的决定了。④Наринский М.М.СССР и План Маршалла.C.18.
或许是以为可以自主作出决定,哥特瓦尔德没有按原定计划7月8日访问苏联。据捷司法部长德尔季纳(P.Drtina)的回忆,得知捷克斯洛伐克的决定后,愤怒的斯大林要求“布拉格不服从命令者”的代表团立即飞往莫斯科。⑤Мурашко Г.П,Носкова А.Ф.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послевоенной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1945-1949//Нежинский Л.Н.(отв.ред.) Советская внешняя политика в годы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1945-1985): новое прочтение.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95.C.92-93.7月9日,哥特瓦尔德率政府代表团访苏,斯大林于当天19 时45 分至21 时20 分单独召见了哥特瓦尔德,23 时至1 时与代表团举行了集体会谈。⑥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 Тетради (журналы) записей лиц,принятых И.В.Сталиным (1924-1953 гг.).Справочник и Москва: Новый хронограф,2008.C.490.第一次会谈没有记录,据德尔季纳回忆,哥特瓦尔德从克里姆林宫回到宾馆对代表团成员说:“斯大林对我们接受邀请参加马歇尔计划感到非常愤怒,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⑦Мурашко Г.П,Носкова А.Ф.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C.93.关于第二次会谈,苏捷双方都有记录且已公布。根据会谈记录,斯大林首先表示对捷克斯洛伐克决定参加巴黎会议感到吃惊,认为这“在客观上推动了孤立苏联的行动”。随后命令捷政府“必须取消这一决定,应当拒绝参加这次会议”,而且“越快越好”。面对斯大林的严厉指责,马萨里克试图辩解,莫洛托夫指出:“你们参加会议本身就是反对苏联”。德尔季纳和哥特瓦尔德讲述了捷方在经济上遇到的困难,其进出口60%-80%都依赖于西方国家,因此需要贷款。斯大林答应苏联将提供帮助,增加进口捷产品。会谈结束时,斯大林提醒代表团“必须在今天,即7月10日,就拒绝参加巴黎会议”。①АПРФ.ф.45.оп.1.д.393.л.101-105//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Т.1.C.462-465; Корнилов Л.Московский ультиматум: заставил Чехословакию отказаться от помощи по “плану Маршалла”//Известия.9 января 1992 г.据捷方档案记载,7月10日一早,代表团给捷国内发电,要求立即召开内阁会议,通报苏捷会谈内容,会议“必须通过废止参加巴黎会议的决定,并就此发表声明”,该声明应于当日下午发表。内阁会议期间,哥特瓦尔德两次从莫斯科打来电话催促。经过激烈的讨论,直到晚8 时会议一致通过决议,捷不参加巴黎会议,理由是:苏联和其他东欧国家均不参加巴黎会议,而捷方参加会议将被解释为反对苏联和其他盟国。9 时30 分,捷外交部将这一决定通知了英国和法国驻捷大使。②Кратки К.Кремлевский запрет.C.124-125,127.事情终于完全按照莫斯科的意愿圆满解决了。斯大林原计划在莫斯科召集东欧国家代表会议,集体向捷政府施加压力。收到布拉格的答复后,会议取消了。③Djilas,Conversations with Stalin, p.100.显然,斯大林已经做好了充分准备,下定决心逼迫捷政府就范。在莫斯科看来,捷克人的大胆行为无疑是在破坏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统一行动,挑战苏联在其势力范围内享有的权威,如果不予严厉制止,必将引起多米诺骨牌效应。这一事件充分暴露了苏联与东欧国家关系的本质。7月12日代表团回到布拉格后,马萨里克痛苦地说:“我作为一个独立主权国家的外交部长去了莫斯科,回来时却成为苏联的奴仆。”④Benn Steil,The Marshall Plan: Dawn of the Cold War, New York: Simon & Schuster,2018,p.125.美国驻捷大使斯坦哈特(L.Steinhardt)则认为,这一结果表明,捷克斯洛伐克“并不享有完全的独立,西方媒体一再指控捷克斯洛伐克是苏联的卫星国,这一点已经得到了证实”。⑤FRUS,1947,Vol.3,pp.318-319.
凯南在7月21日的备忘录中敏锐地看到,马歇尔计划的提出和苏联的反应迫使英法意共产党不得不表明他们的态度,同时也使苏联与其卫星国之间的关系受到极大压力,过去几周发生的事件是战争结束以来“对欧洲共产主义的最大打击”。①FRUS, 1947,Vol.3,p.335.面对美国咄咄逼人的攻势和欧洲分裂的严重形势,苏联不得不全面调整外交战略和政策,其表现就是欧洲共产党情报局的建立。
自20世纪90年代中期欧洲共产党情报局的档案公布以后,相关研究把冷战起源的讨论推上了一个新台阶。②1994年俄罗斯现代史文献保管和研究中心与意大利费尔特里内利基金会合作,首次公布了共产党情报局三次会议的几乎全部文件(Giuliano Procacci (ed.),The Cominform:Minutes of the Three Conferences 1947/1948/1949, Milano: Fondazone Giangiacomo Feltrinelli,1994)。1998年俄罗斯单独出版的该书俄文版(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不仅增加了重要的注释和研究论文,而且作为附录,新公布了许多苏联决策层关于这几次会议的往来电报。研究者普遍认为,共产党情报局的成立标志着苏联冷战战略的确立和欧洲冷战格局的形成。但是,在情报局与马歇尔计划之间的因果关系以及情报局的功能和宗旨等方面也有不同看法。如有学者认为,斯大林在马歇尔哈佛大学演说前就提出要召集共产党情报会议,故此事与马歇尔计划没有直接关系。③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简单一句话就能说清的。
重新建立共产党世界组织的想法固然不是马歇尔计划引发的,但情报局的功能和宗旨确是因为应对马歇尔计划而改变的。对档案文献的研究可以得知,斯大林对于是否需要建立这种国际机构,特别是建立一种什么样的机构的考虑,随着欧洲事态的发展而发生了变化;共产党情报局建立的过程与苏联战后对外政策的演变以及冷战格局的形成是同步的。
1943年共产国际的解散并没有切断苏联与世界各国共产党的联系,但却解除了他们之间的隶属关系,各党已经没有义务向莫斯科汇报工作和提供情报了。为了继续保持与各国共产党的联系,苏联在原共产国际干部队伍的基础上成立了联共(布)中央国际情报部,共产国际总书记季米特洛夫仍然是实际领导者。①Димитров Г.Дневник(9 марта 1933-6 февраля 1949).София,1997.C.381.战后季米特洛夫回国,国际情报部改组为对外政策部,1948年7月改名为联共(布)中央对外联络部。战后,苏联对于纳入其势力范围的东欧各国,主要是通过各国共产党(工人党)实行管控的,为了协调行动,似乎有必要采取某种措施。1946年4月20日,匈牙利共产党总书记拉科西(Rakosi Matyas)在布达佩斯党组织书记代表会议上谈到了建立新国际的问题。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C.xxxv.在5月17日的中央会议上,拉科西对此作了更加详细的说明:“新的国际不是一个组织性的机构;它的任务将是进行调解,在遇到挫折时提供帮助和把一国共产党成功与失败的经验传递给别国共产党”,如果不进行交流,各国共产党“就无法制定有关国际问题的正确的方针”。③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 историограф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xxii; Anna Di Biagio,“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Founding of the Cominform,June-September 1947”,in Francesca Gori and Silvio Pons (eds.),The Soviet Union and Europe in the Cold War.1943-53, New York: Fondazione Istituto Gramsci,1996,pp.208-209.Csaba Bekes,“Soviet Plans to Establish the Cominform in Early 1946: New Evidence from the Hungarian Archives”,Cold War International History Project Bulletin,1998,No.10,pp.135-136.拉科西这番话不是经斯大林首肯就是斯大林授意的,这样说,不仅因为考虑到拉科西此前曾与斯大林密谈两个多小时,④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C.470.更因为不久后斯大林本人就以同样的口气直接谈到了这个问题。
根据《铁托传》作者和南斯拉夫的档案记载,1946年6月斯大林在与来访的铁托、季米特洛夫等人会见时多次谈到建立国际新机构的问题。斯大林问铁托,是否认为有必要建立这样一个新机构,并建议最好由南斯拉夫人发起。斯大林指出,不应以任何形式恢复共产国际,但需要建立一个新的情报机构,以便经常开会,交流经验,“协调一般性工作”,以及“调解个别党之间的各种分歧”。南档案中记载(未说明出自谁人之口):新机构“不能发号施令”,不能对持不同意见的党采取“压制性措施”,应“认真考虑一些国家的特点”。⑤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 структурирования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в период формирования советского блока в 40-е годы.Москва: ИВИ РАН,1995.C.113-114; Vladimir Dedijer,Tito, New York: Simon and Schuster,1953,pp.291-292.作者是南共中央委员,与铁托交往甚密,被称为铁托的“哈里·霍普金斯”(Vladimir Dedijer,Tito, p.444)。霍普金斯是美国总统罗斯福的私人顾问。在与季米特洛夫单独谈话时,斯大林又说道:“我们任何时候也不恢复旧形式的共产国际。……这与我们今天的思想体系是不相符的”。①Последний визит Й.Броза Тито к И.В.Сталину.Советская и югославская записи беседы 27-28 мая 1946 г.//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Архив.1993.№.2.C.33-34.这些谈话说明,当时斯大林确有建立某种国际组织的念头,但绝不是重建国际。
大量披露的苏联与东欧国家之间关系以及东欧国家相互之间关系的档案文献,揭示了苏联此时考虑建立一个共产党国际组织的原因:第一,东欧国家之间出现了大量涉及领土、民族问题的矛盾,例如匈罗在特兰西瓦尼亚问题上争端频频,捷波在特欣西里西亚问题上吵闹不休,匈捷在处理捷克境内匈牙利族居民问题上冲突不断,捷克与斯洛伐克在民族问题上也是矛盾重重。第二,在涉及民族利益和国家安全的一些问题上,苏联本身与东欧国家也存在许多矛盾,如在喀尔巴阡乌克兰及战利品问题上与捷共的分歧,在的里雅斯特问题上与南共的冲突,在拆迁工业设备问题上德国统一社会党的不满情绪等等,解决这些矛盾也要求在各党之上有一个公共机构。第三,与战争期间不同,战后东欧各国受到苏联的影响和控制,其发展道路已趋向一致。在建立亲苏政府、排挤右翼政党、扩大共产党势力、解决与社会党的矛盾等诸多问题上,各国共产党的任务、方针大体同步,因此需要有一个统一的协商中心。②相关文件详见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1944-1953 гг.Т.1; 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отв.ред.) Советский фактор в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е 1944-1953.Т.1.1944-1948,документы.所有这些问题的解决,从国际舆论以及各国党能否接受的角度考虑,由联共(布)中央下属部门出面当然不如建立一个至少在表面上超然的共产党国际组织。所以,斯大林此时想要的是一个交流情况、调解分歧的机构。有研究者认为,苏联提出建立协商性机构只是一种“策略手段”,其本意在于使各共产党领导人容易接受建立新国际的设想。③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3-114.这种看法没有考虑到当时欧洲各共产党的实际状况——他们诚然与莫斯科有着密切的关系,但也必须顾及国内其他党派和西方的反应;也没有考虑到当时斯大林对国际形势的基本判断——尽管美苏关系趋向恶化,但苏联的外交方针仍然是尽量维持盟国合作的局面。或许正是为了避免引起西方的猜疑,即使对于建立这种情报交流性质国际机构的主张,莫斯科也拖延了整整一年而没有付诸实施。
直到1947年6月4日,即马歇尔在哈佛大学发表讲演的前一天,斯大林再次提出建立国际组织的问题。这天深夜,斯大林在克里姆林宫接见了波兰工人党领导人哥穆尔卡(W.Gomulka)。①Чернобаев А.А.На приеме у Сталина: Тетради (журналы) записей лиц,принятых И.В.Сталиным (1924-1953 гг.).C.486-487.据哥穆尔卡回忆,斯大林建议波党中央发出倡议,为建立共产党国际出版机构召开一次会议,并且要求立即实施。哥穆尔卡通过信件向华沙报告了这一情况,波党中央政治局6月8日通过了相应的决议,并开始筹备工作。7月10日,哥穆尔卡向斯大林汇报了会议筹备和安排的情况。②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Долгий путь к тайнам.C.xli; 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4-115.显然,此事与马歇尔计划无关。那么,斯大林为什么在一年后突然旧事重提?随后发生的巴黎会谈及其结果又对苏联建立共产党国际组织的目标和宗旨有何影响?
实际上问题不是出在东欧各党,而是出在西欧两个影响最大的共产党身上。法国共产党因其在战后大选中得票率创造了历史最高纪录而声名卓著,舆论甚至认为只有共产党参加的内阁才能治理法国。但法共在与拉马迪埃(P.Ramadier)政府合作时过高估计了自己的力量,相继在印度支那战争、马达加斯加叛乱和冻结工资等问题上向政府发难并摊牌,导致法国总统于1947年5月4日免去了五名共产党员部长的内阁职务,使得共产党被赶出了政府。意大利共产党在人数上是西欧最大的共产党组织,并对欧洲历史产生过重大影响。在1947年2月组成的加斯贝利(A.D.Gasperi)第四届政府中,共产党与社会党结成联盟,经常制造难题,导致加斯贝利辞职,但5月31日加斯贝利重新就职并组建的天主教民主党和无党派联合政府完全排斥了共产党和左翼社会党人。大体同时,比利时政府中的共产党阁员辞职,卢森堡新政府也没有再吸收共产党人参加。③参见Peter Calvocoressi,Survey of International Affairs,1947-1948, Lond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2,pp.97-98,117-118; Abraham Boxhorn,The Cold War and the Rift in the Governments of National Unity: Belgium,France and Italy in the Spring of 1947,A Comparison,Ph.D.Dissertation,Historisch Seminarium van de Universiteit van Amsterdam,1993,pp.64-101,124-172,192-238.关于1944年斯大林要求法共和意共“放弃武装、参加苏联一直企图利用资本主义国家之间的矛盾,但在法国和意大利发生的事件无疑是对苏联战后奉行的“联合
政府”的情况,参见Наринский М.М.И.В.Сталин и М.Торез.1944-1947 гг.Новые материалы//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6.№.1.C.19-24.政府”政策的沉重打击。更严重的是,莫斯科事前对此情况竟一无所知,这些西欧共产党采取的行动根本没有与莫斯科协商,甚至没有通报。于是,通过建立某种国际机构以加强对各国共产党影响和控制的问题自然就提上了克里姆林宫的议事日程。
6月3日,莫洛托夫指示驻巴黎大使向法共总书记多列士(M.Thorez)转交联共(布)中央书记日丹诺夫的一封信,表示莫斯科对法国发生的事情感到“担心”和“不安”,并要求法共通报详细情况。信中指责说:“许多人认为,法国共产党人的行动是同联共(布)中央协商过的。你们自己清楚,这是不正确的,你们所采取的行动完全出乎联共(布)中央的意料。”①Наринский М.М.И.В.Сталин и М.Торез.C.25.第二天,如上所述,斯大林便要求哥穆尔卡出面倡议召开共产党国际会议。就在波兰党开始筹备会议后,美国提出了马歇尔计划,并在巴黎会议上暴露出其真实意图。7月7日,日丹诺夫给法共信件的副本被寄给了苏联驻保、罗、捷、匈、南等国大使,要求他们将信的内容转告各国共产党领导人。②РЦХИДНИ.ф.77.оп.3.д.89.л.6-13.转引自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23.其用意无非是暗示欧洲共产党和东欧各国要同莫斯科保持步调一致。可未曾想还是发生了捷克斯洛伐克(最初还有波兰)试图违背苏联旨意出席巴黎会议的事情。这无疑令斯大林更加“担心”和“不安”,很可能此时斯大林对建立国际组织就有了新的想法。
紧接着巴尔干也出了问题。铁托一直想建立一个巴尔干联邦,首先是南斯拉夫同保加利亚的联邦。几经周折,这一设想到1947年夏天总算有了眉目。③有关巴尔干联邦问题的背景见Смирнова Н.Д.Сталин и Балканы в 1948 г.Проблемы национальной безопасности СССР//Гайдук И.В,Егорова Н.И,Чубарьян А.О.Сталинское десятилетие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ы: факты и гипотезы.Москва: Наука,1999.C.36-44; R.Craig Nation,“A Balkan Union? Southeastern Europe in Soviet Security Policy,1944-8”,in Francesca Gori and Silvio Pons (eds.),The Soviet Union and Europe in the Cold War,1943-1953, New York: Fondazione Istituto Gramsci,1996,pp.125-143.7月初铁托与季米特洛夫商议后认为,实现联邦计划的重要一步——签订南保同盟条约的条件已经成熟,遂分别向莫斯科作了报告。斯大林担心此事会引起西方反对,于7月5日答复说,需等盟国批准对保和约后再签订南保条约。但铁托和季米特洛夫都没有重视此事,他们认为对保和约已于2月签订,得到批准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未经通报莫斯科,南保政府于8月1日发表声明,宣布两国已就同盟条约达成协议,并将在对保和约生效后签署。斯大林闻讯后震怒,8月12日同时给铁托和季米特洛夫发出密电,指责他们“草率行事”,“犯了错误”,为英美“加强对希腊和土耳其事务的军事干涉”提供了“多余的借口”。电报还特别强调,他们这样做“没有同苏联政府商量”。①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06-107; Гибианский.Коминформ в действии 1947-1948 гг.C.168.所有这些情况都对即将召开的共产党国际会议的宗旨和目的产生了影响。
就莫斯科与各国共产党的关系而言,如果说1946年夏天斯大林考虑的主要还是沟通信息和交流经验的问题,那么在1947年法共和意共被逐出政府事件后旧话重提,莫斯科关注的就是各国共产党协调和统一行动的问题了。而拒绝马歇尔计划前后的变化仅在于,此前,苏联对西方和国际舆论的反应有所忌惮,故以创办刊物和成立编辑部来掩人耳目;此后,莫斯科已决心同西方彻底决裂,因而无所顾忌,直接提出建立“协调中心”,甚至取代波兰党亲自承担了会议的筹备和组织工作。
同6月4日斯大林委托波兰党的任务一样,6月底莫洛托夫在巴黎会议期间接见参加法共会议的南斯拉夫代表吉拉斯(M.Djilas)时,仍提出需要一个“有统一编辑部和统一观点的理论刊物”。②Milovan Djilas,Rise and Fall,London: Macmillan,1985,pp.126-127.7月16日波兰工人党中央遵照莫斯科旨意发出的会议通知也是这样说的,会议的目的是交流情报和意见,为创办一个“研究各国工人运动问题”的新杂志进行准备工作。③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4-5;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3.7月底哥穆尔卡发出的正式邀请函仍然坚持这一说法,而且特意强调“我们不追求建立某种国际工人运动机关的目的”。④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4-115.但就在此时,莫斯科的想法已经发生了变化。
在与华沙发出邀请函差不多同时,日丹诺夫向斯大林提交了一份报告,建议将国际形势问题和各国共产党行动协调问题列入会议日程,而苏联党将在会上提出成立“与会各党协调中心”的建议。报告强调,这种协商“只能依照各党自愿协商的办法”,但“在涉及联共(布)利益的所有问题上,有关党必须同联共(布)协商”。①РЦХИДНИ.ф.77.оп.3.д.90.л.10-11.转引自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5-117; AAN-ALP,295/VII-247,k.2.转引自Гибианский.Как возник Коминформ.C.142。显然是担心波兰党不能胜任,8月15日,联共(布)中央对外政策部副部长巴拉诺夫(L.S.Baranov)在给日丹诺夫的报告中要求,“关于会议日程所有主要问题的详细材料……必须由联共(布)中央认真准备并经其批准”。报告还提出,在会议总结阶段,联共(布)代表“可以支持成立协调委员会的想法”,但这个建议最好“由其他党的代表提出”。②РЦХИДНИ.ф.575.оп.1.д.3.л.1-3.经过修改,在会议组织者日丹诺夫和马林科夫(G.M.Malenkov)8月27日联名向斯大林提交的报告中,关于“协调委员会”的提法改为:在出席会议的各党代表“自愿同意”的条件下,以“总部设在华沙的情报局”的形式建立之。③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7-28; 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9-10.9月初,对外政策部又提交了一份分析材料,论证了建立“国际协调中心”的必要性。④РЦХИДНИ.ф.575.оп.1.д.3.л.17-24.转引自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10-12;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29.虽然前后用词一样,但意义已经完全不同了。会议的宗旨和目的就这样确定下来了。
下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协调,统一到哪里去?会前对外政策部精心准备的“关于国际形势”的报告解决了这个问题。这个后来由日丹诺夫所作的著名报告反映了苏联领导人对国际局势的新看法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新方针,其表述在报告起草过程中几经修改,直到最后一稿才归结为“两个对抗阵营形成”这样一个中心命题,即“战后政治力量的新格局——以帝国主义的反民主阵营为一方和以反对帝国主义的民主阵营为一方的两个阵营的建立。”⑤报告定稿的全文见РЦХИДНИ.ф.77.оп.3.д.94.л.1-49.修改的过程见Гибианский Л.Проблемы международно-политического.C.118-119; Бьяджо А.Ди.Созд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37-38.“社会主义民族道路”的概念已不见踪影,不同制度之间和平共处与合作的说法已销声匿迹,甚至利用资本主义内部矛盾的说法也不再提起,剩下的只有世界的分裂和两个阵营之间的对抗,只有社会主义战胜资本主义的“最后斗争”,这就是各国共产党必须遵守的统一的行动方针。
9月22-28日在波兰召开的欧洲共产党、工人党情报局第一次会议总算顺利结束了,尽管存在一些波折——法共和意共代表对铺天盖地而来(尤其是来自南共)的批判进行辩解和反驳,波兰拒绝将情报局总部设在华沙,日丹诺夫与南共代表发言时暗中较量,赋予情报局协调功能的会议决议在斯大林的强制性指令下才得以通过,等等。①详见会议记录及相关研究论文,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3-334.会议完成了苏联匆忙设定的任务,通过建立情报局这一机构恢复了对欧洲各主要共产党的直接控制和指挥;在反帝国主义的“民主阵营”的旗帜下开始实施同以美国为首的“帝国主义阵营”的“集团对抗”战略。②笔者在此提出“集团对抗”的概念是基于这样一种认识:1947年开始的斗争仅局限于以美苏为首并有部分欧洲国家参加的两个集团之间,而真正的“阵营对抗”局面是在朝鲜战争中形成的。至此,美苏双方不仅发表了冷战宣言,而且确定了冷战政策,冷战格局终于在欧洲形成。至于共产党情报局,就其作为苏联外交附属物的职能而言,可以看作是共产国际的替代品,但就其目标而言,二者之间的差别是十分明显的。共产国际以推动世界革命、消灭资本主义制度为己任,而情报局的任务是按照苏联的部署在欧洲范围内组织各国共产党抵制和对抗西方的进攻——在莫斯科看来,马歇尔计划就是美国进攻战略的开端。苏联的冷战策略可以归结为“内线进攻,外线防御”。
所谓“内线进攻”,就是稳住阵脚,对欧洲共产党和东欧国家进行内部整肃,采取严厉措施保证各党与莫斯科步调一致。于是,斯大林在会议期间以“不合时宜”为由,否定了拉科西提出的分别召开多瑙河流域和北欧各国共产党代表会议的建议。③Адибеков Г.М.Как готовилось первое совещание Коминформа.C.5-6.1948年2月,莫斯科鼓励和引导捷共发动政变,推翻了东欧仅存的“民主联合政府”,彻底封闭了“通向社会主义的民族道路”。④详见 Мурашко Г.П.Февраль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 г.в Чехословакии и советское руководство.По новым материалам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8.№.3.C.50-63; Игорь Орлик.Февраль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 года в Чехословакии//Свободная мысль.2008.№.1.C.115-122.同年6月,由于铁托抵制对外政策必须与苏联“协商一致”的方针,斯大林下决心将南斯拉夫逐出共产党情报局。⑤详见沈志华:《斯大林与铁托——苏南冲突的起因及其结果》,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年。最后,1949-1952年,通过一系列向东欧各国强行移植苏联政治经济体制的措施,斯大林实现了东欧苏联化的终极目标。①详见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Мурашко Г.П,Носкова А.Ф,Покивайлова Т.А.Москва и 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Становление политических режимов советского типа (1949-1953):Очерки истории.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02; Петров Н.В.По сценарию Сталина: Роль органов НКВД-МГБ СССР в советизации стран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и 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1945-1953 гг.Москва: РОССПЭН,2011.
所谓“外线防御”,就是通过强硬政策对抗美国,迫使西方认可苏联及其势力范围的安全利益,但绝非要对资本主义世界发动全面进攻——这与美国的“遏制”政策确有异曲同工之处。于是,尽管其时希腊革命和中国革命如火如荼,日丹诺夫在洋洋万言的报告中却对其意义和影响只字不提。②Адибеков Г.М.и т.д.Совещания Коминформа.C.152-170.在南共和罗共的支持下,保共代表契尔文科夫(V.Chervenkov)建议把支持希腊共产党的原则写进会议宣言,日丹诺夫未加思索便断然拒绝。③Там же.C.254-255.法共和意共组织罢工、抨击马歇尔计划的目的不是寻求推翻本国政府,而是希望重新进入内阁。④Melvyn P.Leffler,A Preponderance of Power: National Security,the Truman Administration and the Cold War, p.186.1948年封锁柏林的行为,在斯大林看来只是将西方势力逐出他们不该留驻的苏联势力范围,当他了解到美国强硬抵制的立场后,便不顾颜面地宣布无条件解除封锁。⑤参见Наринский М.М.Берлиннский кризис 1948-1949 гг.Новые документы из российских архивов//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1995.№.3.C.16-29; Norman M.Naimark,Stalin and the Fate of Europe: The Postwar Struggle for Sovereignty, Cambridge,Massachusett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19,pp.189-191.从另一个角度也可以看到同样的情形:柏林危机的结果在西方表现为成立北约组织,在苏联则表现为发动“和平攻势”。与当时美国决策者和后来很多研究者的错误理解不同,斯大林为朝鲜军事行动开放绿灯并非有意挑战西方,而是为了保障苏联在远东地区的战略利益和地位。⑥沈志华:“保障苏联在远东的战略利益——试论朝鲜战争起因与斯大林的决策动机”,《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4 期,第35-48 页。
所谓马歇尔计划的“进攻”,不是表现为传统的军事压力,甚至在表面上也不像杜鲁门主义那样注重于政治压力,而是集中于通过系统性的经济切割向苏联和东欧施加经济压力。那么,莫斯科在经济上是如何应对马歇尔计划的呢?在以往的研究中,很多学者提到“莫洛托夫计划”,即苏联通过与东欧各国分别签署双边经贸协定建构东方集团的经济防御阵地。①Morroe Berger,“How the Molotov Plan Works”,The Antioch Review, 1948,Vol.8,№.1,pp.24-25; Nicolas Lewkowicz,The United States,the Soviet Union and the Geopolitical Implications of the Origins of the Cold War, London and New York: Anthem Press,2018,p.131; Michael Cox,Caroline Kennedy-Pipe,“The Tragedy of American Diplomacy?Rethinking the Marshall Plan”,p.124.然而,笔者在已开放的俄国档案中没有找到任何相关的文件,也没有见到研究者引用过有关文件。实际上对于突如其来的马歇尔计划,苏联并没有一个成熟的应对“计划”,与政治上的决断反应不同,莫斯科在经济上显得手足无措。经济落后又在战争中遭受重创的东欧各国,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苏联来说就是一种负担和累赘。②详细资料见Лукьянов П.Г.История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Могилев:МГУ,2004.C.10; Орлик И.И.Центрально-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 от СЭВ до Евросоюза//Новая и новейшая история.2009.№.2.C.4.但既然已经纳入了自己的安全势力范围,苏联就必须承担起这一地区稳定和发展的责任。从军事占领伊始,苏联当局就勉为其难地不断向这些国家提供粮食救济、经济援助和财政贷款。③详细资料见Нежинский Л.Н.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 СССР и страны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и Юго-Восточной Европы во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 40-х rодов ХХ столетия.Москва: Международные отношения,1987.C.168-193.对于战后同样陷入经济困境、急需重建资金的苏联来说,这简直就是雪上加霜。因此,如前所述,苏联在战后初期并不在意东欧与西方的经济往来,有时甚至鼓励他们这样做。但巴黎会谈之后,东欧国家被迫拒绝西方的援助,而美国因东欧国家的政治立场也基本断绝提供援助,④还在巴黎统筹委员会1949年年底组成前的两年,美国就开始逐步对苏联及其盟国实行了“选择性禁运”。Robert Garson,“The Role of Eastern Europe in America’s Containment Policy,1945-1948”,Journal of American Studies, 1979,Vol.13,No.1,p.86.他们就只能转向苏联求救。⑤早在1946年8月,波兰驻美大使就公开扬言:“如果不能从西方获得帮助,我们将从苏联得到帮助。”New York Times, August 18,1946,p.24.与此同时,苏联也担心美国从经济上渗透,下决心与西方做经济切割,只好独自挑起这副重担。⑥苏联对东欧各国经济援助的详细资料见Нежинский Л.Н.У истоков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ого содружества.C.183-189; Paterson,Soviet-American Confrontation, pp.135-136.除了东欧,苏联还要兼顾西欧共产党。1947年12月,莫斯科一次性给了意大利共产党60万美元。Источник.1993.№.5-6.C.123-126.这大概就是苏联在1947-1948年与东欧各国分别签署经贸协定的原因。这种做法,与其说是反击马歇尔计划的有意谋划,不如说是临时起意的无奈之举,是禁止东欧接受西方经济援助而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可以称得上经济应对方略的应该是“经济互助委员会”的成立。拒绝马歇尔计划一年半以后,苏联感到有必要把东欧各国组织起来,建立一个像西欧经济一体化那样的东欧经济组织。1948年12月23日,联共(布)中央政治局作出关于“苏联与人民民主国家经济关系”的决议。决议明确指出,为了应对马歇尔计划,必须制定协调苏联与人民民主国家之间经济关系的计划。①РЦХИДНИ.ф.17.оп.162.д.39.л.149,199-200//Волокитина Т.В.Восточная Европа.Т.1.C.944-946.1949年1月,经互会就在这个基础上成立了。然而,莫斯科的目标很难实现。首先,苏联的重建计划仍然是以重工业和军事工业为主导,很难满足东欧的消费品需求。②Липкин М.А.Совет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 исторический опыт альтернативного глобального мироустройства (1949-1979).Москва: Издательство «Весь Мир»,2019.C.27-28.其次,东欧国家并非计划经济体制,一时间无法与苏联经济对接。结果,经互会在最初几年,既没有组织章程,也没有执行机构(只有一个小型技术机构),本质上不过是双边经贸协定的简单集合,根本谈不上“计划”。③经互会初期的情况详见Широков О.Н.Цели и функции СЭВ в начальный период развития//Вестник Чуваш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6.№.3.C.64-70; Гибианский Л.Я.К истории возникновения коллективных структур советского блока: образование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Никифоров К.В.(отв.ред.) Славянство,растворенное в крови.Москва: Институт славяноведения РАН,2010.C.325-348.
到1952年10月,在实践上,东欧各国彻底完成了移植苏联政治经济体制的苏联化过程;在理论上,斯大林提出了以“两个平行世界市场”为中心的社会主义经济学说。④中共中央编译局编译:《斯大林文集(1934-1952年)》,第597-672 页。一个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体系对立的社会主义计划经济体系似乎是建立起来了,但作为社会主义阵营的经济核心,经互会仍然徒有其表。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直到1959年12月经互会才有了自己的章程,直到1961年3月经互会秘书处才制定出工作条例。⑤Постников В.Т.(отв.) Основные документы Совета Экономической Взаимопомощи.Т.1.Москва,1976.C.9-26,531-536.由于经济落后和组织不善,经互会成立后十几年的对外贸易额仍然微不足道。⑥1961年,经互会国家在世界工业生产中占29%,但在世界贸易总额中仅为9.5%。Мираньков Д.Б.Развитие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процессов в Европе во второй половине ХХ века на примере деятельности СЭВ и ЕЭС//Экономика и управление.2012.№.1.C.110-111.历史往往出现惊人的相似:20世纪30年代初西方资本主义经济发生大萧条,苏联的第一个五年计划却踏上了胜利的征程;20世纪70年代初布雷顿森林体系的货币系统陷于崩溃,苏联集团的经互会却进入了历史上的成熟期。基于此,有俄罗斯学者认为,经互会“深化和改善”了社会主义国家之间的合作,发展了“社会主义经济一体化”,“具有相对于资本主义不可否认的优势”。①Мираньков Д.Б.Развитие интеграционных процессов.C.116-117; Широков О.Н.Цели и функции СЭВ в начальный период развития//Вестник Чувашского университета.2006.№.3.C.1.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议题,可惜超出了本文的讨论范围。实际上,经互会在最成熟的时期,也不过是将苏联的计划经济体制扩展到几个卫星国,②后来阿尔巴尼亚、蒙古、古巴和越南相继加入经互会,但中国作为社会主义阵营最重要的成员国只是观察员而已。个中原因,是另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既没有形成另一个“世界”,更没有建立起“市场”。对此,史实胜于雄辩。十年后,经互会中的东欧国家接二连三地摆脱苏联控制,抛弃了计划经济模式,并纷纷申请加入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到20世纪90年代初,经互会便悄无声息地自行解散了。
回顾整个冷战历史,华沙条约组织也许还可以同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抗衡,而计划经济体系中的经互会却根本无法与市场经济体系中的欧盟比肩。说到底,苏联最后在冷战中败北,根源还是自绝于世界经济体系,经济体制和经济实力不如美国。
欧洲复兴计划的核心是在市场经济的框架内解决西欧的战后经济重建问题。从美苏关系的角度观察,美国提出马歇尔计划的目标就是要与苏联作经济上的彻底切割,以免西方的经济复苏受到铁幕另一边的干扰和破坏。换言之,一个世界变成了两个世界,美国在战时设计的世界经济体系和国际经济组织的运行范围已经缩小到西方世界,而把苏联排除在外,迫使其返回战前自给自足的“孤岛”。但从政治上考虑,分裂的责任还要推给苏联来承担,《纽约时报》形象地指出:“马歇尔的目标是为俄罗斯打开一扇它不会进入的大门。”③New York Times,June 23,1947,p.5.从这一点看,苏联对马歇尔计划的认知没有错误,但应对的战略和策略都大错特错。就经济发展战略而言,苏联本可以抓住战后的历史机遇,改革计划经济体制,融入世界经济一体化的历史潮流。1944年7月苏联代表在布雷顿森林协定上签字,已经在这方面迈出了第一步。然而,美苏关系的恶化和传统意识形态的影响令莫斯科犹豫不决,当意识到加入马歇尔计划将受到西方经济规则的制约后,苏联毅然关闭了通向世界经济的大门,从此进入了自我封闭的过程。这一决定从本质上讲不是顺应而是悖逆历史潮流,对后来苏联几十年的经济发展产生了重大负面影响。至于苏联提出的理由——实施马歇尔计划是对国家主权的侵犯,实属牵强附会。建立国际经济组织、实现经济一体化本身就意味着部分国家主权的让渡,这一点苏联参加布雷顿森林会议时已经有所理解和接受,现在提出来不过是寻找借口而已。当然,当时苏联即使作出某种让步也未必能够获得经济援助,这里需要耐心和高超的谈判技巧,但想要得到战时租借那种“无条件援助”,只能是幻想。退一步,如果无法加入,苏联的第二个目的是破坏马歇尔计划。为此,苏联应对的要旨就不是加入马歇尔计划本身而是参与制定计划实施方案的谈判。从策略上讲,苏联完全可以带领东欧国家继续参加巴黎会议,并利用西方集团内部的矛盾,在谈判中寻找机会。反之,苏联主动关闭大门,退出谈判,并禁止所有东欧国家参与谈判,无异于在帮助美国实现其目标,而由自己完全承担欧洲分裂的责任。这些错误的根源在于苏联对其计划经济体制的盲目自信,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认为,马歇尔计划导致的欧洲分裂,虽然是美国主动为之,但同时也是苏联的必然选择。
如果说马歇尔计划是欧洲国际政治的分水岭,那么起点就是德国问题,尤其是战后赔偿问题。苏联在德国赔偿问题上顽固而非理性的立场,导致美国人作出合并美英占领区的决定,其实质就是与苏联分道扬镳,为德国西部的经济恢复和重建奠定基础。尽管因其政治敏感性,马歇尔在哈佛大学的讲演中闭口不提“德国”,但正如希契科克所言,“马歇尔计划最直接的政治战略影响就体现在美国的对德政策上”。①William I.Hitchcock,“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Creation of the West”,in Melvyn P.Leffler and Odd Arne Westad (eds.),The Cambridge History of the Cold War,VolumeⅠ,Origins, 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10,p.166.美国援助欧洲政策的出发点就在于,整个欧洲的经济复苏离不开德国的经济重建,而马歇尔计划的提出,使美国摆脱了此前对德政策既要惩罚又要扶植的矛盾状态。苏联人最无法接受的就是让德国加入马歇尔计划,但苏联在指责美国分裂德国时可曾想到,恰恰是苏联的赔偿政策导致了这一恶果。不仅如此,经济的割裂还直接导致了政治的分裂,在德国西占区加入欧洲一体化的过程中,德国分裂和联邦德国诞生的条件正在日臻成熟。这又是一个苏联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的结果。所以说,德国问题既是马歇尔计划的经济上的起点,也是其政治上的终点。
美苏对东欧问题的处理在冷战起源过程中占有特殊的重要地位,这是因为,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美国和苏联都最终确定了各自与东欧的关系和对东欧的政策。尽管从地缘政治角度美国在原则上认可东欧属于苏联的势力范围,但是在外交和意识形态层面,华盛顿一度仍然很关注东欧问题,并因此引发了与苏联的摩擦和矛盾。一方面由于苏联在军事占领优势下采取的强硬政策,另一方面因为东欧经济在与西方交往中不占有无法舍弃的地位,美国在提出马歇尔计划时已经把东欧看作是可有可无的因素。或者可以说,在东欧与西欧彻底分裂前,美国已经有意无意地放弃了东欧。苏联对东欧的政策同样是变化的。虽然笼统地说,战时后期莫斯科已将东欧视为自己的势力范围,但那时的政策仅限于谋求东欧各国采取对苏友好政策,并将其置于苏联的影响之下。况且,东欧各国的情况错综复杂,苏联对这一地区并没有统一、明确的总体规划。到1947年上半年,东欧各国联合政府内部的争斗和美国的政治影响引起莫斯科的担心,于是苏联采取种种手段干预东欧国家的选举,从而通过共产党掌权实现对那里的政治控制。不过,政治大门已经关上,经济窗口仍然开放,莫斯科还不想背上东欧这个沉重的经济包袱。马歇尔计划的提出,让苏联意识到美国可能通过经济手段达到政治目的,只有把东欧彻底地改造成卫星国,苏联的安全才能得到最后保障。共产党情报局的成立奠定了建立以苏联为中心的社会主义阵营的政治基础,但在经济上仍感到力不从心。经济落后是苏联在冷战起源时期、也是在整个冷战对抗过程中的致命弱点。至于苏联的东欧政策,是否可以考虑“芬兰模式”①所谓“芬兰模式”或“芬兰化”,一般是指既保持对苏友好又保留多元政治的状态。问题的提出参见Charles S.Maier,“The Marshall Plan and the Division of Europe”,Journal of Cold War Studies, 2005,Vol.7,No.1,pp.171-172; Печатнов В.О.От союза к холодной войне: Советско-американские отношения в 1945-1947 гг.Москва: МИДРФ,2006.C.162.,这似乎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题目。
马歇尔计划的提出和共产党情报局的建立表明,美苏双方都已经决心采取对抗性的政策了,同时又已经组建起了自己的政治集团,冷战格局由此形成。现在要讨论的问题是:冷战可以避免吗?无论从理论还是历史的角度考察,共同的敌人消失后,盟国之间合作的基础虽然削弱但未必非要分裂不可,不同制度国家之间的和平共处也是可以实现的,为什么一定要走向全面的冷战对抗呢?应该说美苏双方的冷战战略都是防御性的,只是实力差距造成了不同的策略选择,美国是强者,以攻为守,苏联是弱者,以守为攻。既然是防御,那么美苏当时都没有把消灭对方作为对外政策的目标,而是以共存作为基础。实际上,1945-1947年美苏在处理双边关系时都同时扮演着三种角色:合作的朋友、竞争的对手和斗争的敌手。朋友做不成就只剩下做敌手了吗?作为敌手就一定要走到你死我活的地步吗?作为敌手,美国的问题是错把“无限扩张”认作苏联的行为目标,所以四处围追堵截;作为对手,苏联的问题是不懂得妥协,只有共处的愿望,没有合作的表现。历史研究表明,美国冷战政策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是源于对苏联行为目标的误读,而苏联的行为在很多方面又确实引导了这种误读。这里不是谈冷战的责任问题,而是要说明,美苏双方如果能摆脱意识形态干扰,加强战略性信息沟通,及时调整政策,本来是可以避免陷入冷战漩涡的。个人在历史上的作用是不容否定的,但是盖迪斯的那句名言——“没有斯大林就没有冷战”①John Lewis Gaddis,We Now Know: Rethinking Cold War History,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Inc,1997,p.293.是否站得住脚?如果罗斯福晚几年去世,情况又会是怎样呢?如果美国遏制政策的目标是针对斯大林的苏联,那么斯大林以后的苏联呢?
最后说到社会制度问题,自《共产党宣言》发表170 多年以来,无论资本主义社会还是社会主义社会都发生了重大变化,而且还在继续变化,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历史的选择。既然如此,那么在战后日益凸显的全球化历史发展趋势下,不同制度国家间的和平共处难道不是反映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愿景?事实上,通往冷战深渊的每一步都有回转的机会和可能,但前提是避免继续认知“误读”和政策“失误”,否则,越往前走就越难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