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友渔图/敝 箒
文/张友渔图/敝 箒
前情提要:
“我”离开台北和爸妈,来到新 阿嬷家过暑假,阿嬷给“我”唯一的工作就是拔土香,但土香好像永远也拔不完。在新 有和“我”从小就熟识的伙伴,我们会一起尽情玩耍。一天,阿嬷突然问“我”想不想赚零用钱
“老爸给我的钱,我还有。”我说,“这里根本没有地方花钱。”
“你不是想买望远镜吗?自己赚钱买的,小鸟都可以看成凤凰。”她看我又在揉眼睛了。我的阿嬷和别人家宠孙的阿嬷不同,应该说,我们蔡家的小孩儿想要的东西,不是开口撒娇就能得到的。
“阿嬷,你这么会说话,应该去当业务员,业绩一定呱呱叫。”我笑着说,“去哪里赚零用钱?”
“明天跟我去锓(闽语:用工具撬开蚵壳的动作)蚵仔。”
“啊!去路口和那群阿嬷一起锓蚵仔?你叫我去锓蚵仔?”我太惊讶了!
“在渔村,只要你肯做,一定可以赚到钱,养活自己没问题。新塭有七间鱼工厂。你可以去剖虱目鱼肚,也可以去锓蚵仔,路口那些阿嬷并不是缺钱才去锓蚵仔,有些人年纪大,睡不着干脆就起来和大家一边聊天儿一边赚钱。养蚵仔的人也需要有人帮他们锓蚵仔,大家互相帮忙,如果没有这群人,蚵仔养殖这个产业发展不起来。明天量会很多,他们希望我能去帮忙。”
“锓蚵仔可以赚多少钱?”
阿嬷说了一个大概的数字,要十个小时才能赚到那些钱。
“太难赚了!”我一点儿兴趣都没有。要剖一个星期的蚵仔才能买到望远镜。
“你如果愿意去,不管你赚多少钱,我都再多给你多少钱,补贴你去买望远镜。”阿嬷终于想到折磨孙子的方法了,拔土香还不够磨炼孙子,还要拿钱诱惑,让孙子去锓蚵仔。
既然有多一倍的工资,好吧,我就跟阿嬷去锓蚵仔。我的确好想拥有一副新的望远镜,我现在认识的鸟并不多,我希望可以认识更多的鸟,只要从头顶飞过的鸟,我都能叫出它们的名字,那样我在班上就会非常威风,我要让他们知道,我是深藏不露的“鸟人”。
晚上我和阿嬷早早就吃完饭,然后去新塭小学操场散步,走了十圈。我们八点就睡觉了。睡觉前,我还打电话给蔡振兴,告诉他明天凌晨两点我要去锓蚵仔赚钱买望远镜。蔡振兴在电话那头说:“好,明天带饮料去看你。”
闹钟两点响了,我挣扎着,万分痛苦地起床。阿嬷把我包得密不透风,她用袖套、头巾把我的胳膊和脸包起来,还让我穿长裤、穿袜子。阿嬷说这样防蚊子,夏天的蚊子像战斗机,又大又吵又凶狠。
平常只有四五个人在锓蚵仔,今天连我算进去就有七个人,旁边已经运来十几箩筐的带壳蚵仔。阿嬷让我戴上三层手套,她说蚵壳里的水有时候会让体质差的人过敏,红肿起疹子,所以防护一定要做好。第一层是很薄的塑料手套,第二层是棉质手套,第三层是较厚的洗碗时会戴的那种橡胶手套。我很快就学会该从哪里将长得像扁钻的蚵刀插进去,撬开蚵壳,取出肥大的蚵仔。
这些阿嬷真是超级厉害,一坐就三个小时,都没起来走动。我起来两次,坐矮凳子脚很酸。
天上的星星又多又亮,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清楚地看见新塭的星空。夜里,蛙的叫声此起彼落,听起来不觉得吵,反而让夜的寂静更深沉,很奇怪吧?
阿花阿嬷打起瞌睡来了,身体晃了两晃。我也困死了,非常想回家洗个澡睡个舒服的回笼觉,但是,我得撑下去,不能让人家笑我们家阿嬷的孙子是个“草莓族”。
七点半,有个把头发染成金黄色的小哥开着面包车来收蚵仔,每称完一个人的蚵仔,他就用极不标准的闽语报公斤数,阿嬷剖了十五公斤半,我只剖了九公斤。
这钱还真难赚哪!
八点的时候,阿兴、琳琳和苏彩仪都来了,他们不仅带着饮料,还带着板凳和锓蚵仔的全套工具。
“我们要让你一辈子都记得,那副望远镜有我们的温馨赞助。”阿兴笑着说。
“每一次你拿起望远镜赏鸟,就会想起我们,哈哈哈。”琳琳说。
他们看起来熟门熟路的,一下就上手了。
“你们根本就是老手嘛!”我惊讶地叫了起来。
“我们都剖过的。”苏彩仪说,“被阿嬷逼的,说要剖过蚵仔才是新塭的孩子。”我转头看着阿嬷,买望远镜只是逼我来锓蚵仔的手段?
老爸后来才说,锓蚵仔和拔土香是蔡家锻炼孩子的传统方式,爸爸、叔叔和姑姑也都曾在这个路口坐在矮凳上剖上十小时的蚵仔,深刻明白每一块钱都是煎熬着挣来的。
广播响起:
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大俗卖,大俗卖,老婆不在家,她的东西通通拿来卖。发夹、手帕、镜子、文具,爱美的女生用的东西通通都拿来卖。只有今天,老婆回来就要收摊儿了!快来看,快来买!
这个广播把大家逗笑了!
“这个阿义仔又在那里黑白讲(闽语:胡说的意思),他哪来的老婆!”阿花阿嬷说。
阿嬷们聊着她们的话题,我们四个围着另一张桌子,聊着我们的话题。
苏彩仪转头,神秘兮兮地对我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阿兴放下蚵刀,紧张地说:“你敢说,我就翻了你的蚵仔!”
“哎,那是我们的蚵仔好吗?不准你翻倒!”琳琳出声制止。
苏彩仪不理他,把脸凑过来对我说:“蔡振兴喜欢隔壁班的洪小冬,他一直很想做一件事,就是到嘉应庙投下五十元硬币,使用广播跟洪小冬告白。”
阿兴气得一张脸红通通的。
“他没胆这么做啦!”琳琳说,“‘归庄头’(闽语:整个村庄)大放送,哈哈,可能会很好玩儿哟。”
“天哪,千万不要那样做。”我诚恳地提醒。
阿兴沉默地剖着蚵仔,不回应我们的嘲笑。
新塭人的生活绕着嘉应庙在走。嘉应庙前广场是市场也是假日夜市,平日也让来自四面八方的摊贩设摊贩卖自家种植的作物。
嘉应庙办公室里,靠墙的地方摆着一个小木箱,木箱上摆着麦克风,旁边有一个投币的机器,投下五十元硬币,就可以对着麦克风说话。木箱子上贴着一张使用说明书,广播时间为五十秒。
广播时间只有五十秒,五十秒可以说多少字呢?蔡振兴如果要告白一定要先拟好草稿,才不会一时紧张乱讲一通。
中午,我们离开四十分钟去食堂吃面,吃完又回来继续剖蚵。再过一个钟头就可以收工了。
“我以后应该都不会再锓蚵仔了。”苏彩仪一边伸腿一边哀嚎着,“我们这次是舍命陪君子呀!”
“好啦!各位的大恩大德我会记在墙壁上。”我说。
如果没有他们三人的加入,我真的无法想象,这十个小时的马拉松剖蚵工作会有多艰难。下午两点的时候,小哥又来收蚵仔了。下半场我剖了十一公斤,四个人加起来三十八公斤,加上我上半场剖的九公斤,一共是四十七公斤。收入加上阿嬷的奖励金,还是买不起我想要的望远镜。
虽然赚得不多,但是我们都很高兴,因为终于结束了,我们都快累死了!
阿嬷买了盐酥炸鸡块和珍珠奶茶请我们吃,我吃完第一块炸鸡块,就倒在地板上睡着了。
一星期后,我收到老爸寄来的包裹,是我想要的那款望远镜。老爸写了封信,很高兴我完成了阿嬷的任务,这望远镜是七个人的珍贵心意,老妈也出资赞助了,赏鸟是一件好事,最后老爸老妈和妹妹小静还祝我赏鸟快乐。
隔天,只有阿兴来找我,我们就在庭院赏鸟。夏天只有麻雀、八哥、斑鸠和白头翁。
花生长高了,也开花了,它很低调地把花开在根部附近,其他植物都努力地让花朝天空绽放,好吸引昆虫过来授粉。花生之所以低调,是因为花谢了之后,长出来的细长果针要插进土里,然后在尖端长出花生,这一切都在土里,低调进行。
有一次,我给花生浇水,发现有几棵长得特别高大的土香。我拨开花生植株拔土香,土浇湿之后,土香竟然被我轻轻松松就连根拔起。
“把土浇湿,就可以很轻松地拔起土香了。”我激动地跟阿嬷报告我的大发现。
“我早就知道了。”阿嬷轻描淡写地说着。
“什么?什么?什么?你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我太惊讶了!阿嬷真的是虐孙达人!
“很多事你要自己去体会、观察、发现,找出解决的方法。”阿嬷歪着头看着我,“我又不是真的需要一个人帮我拔草。你刚来的时候,花生田里的草就很嚣张地长着,我懒得理它们啦!但是总要有人跳出来对抗它们,让它们对自己的生存紧张一下。”
“阿嬷,我实在不知道要怎么说你了!”我假装生气地说,“我回台北后,下一个被推出来对付土香的人是谁?”
“你妹妹还没来对吧!”阿嬷贼兮兮地问着。
“小静,哈哈哈,不可能,不可能,你不可能叫得动小静去帮你拔土香和锓蚵仔,她怕虫,连蚂蚁都怕哪!她是家里的公主!”我大笑起来,“阿嬷,我赌你会输。”
“那就试试看啰!”阿嬷一脸轻松地说。
虐孙达人要栽在懒得动的小孙女手里了!
七月底了,这一个月我还挺适应乡下生活的,晚上没地方可以去,没电视看也没电脑可玩,早早就睡,早早就醒来。早上,我和阿嬷会把小餐桌搬到庭院,一边看着香蕉树一边吃早餐、喝茶。
一只麻雀衔着干草从我们头顶飞过,要筑巢孵蛋了。
“你看,那些香蕉树的叶子,被风吹得破破烂烂的,好像也没什么影响。”阿嬷说。
“有吧!有些叶子很完整,是它们负责吸收阳光吧!”我说,“破烂的香蕉叶和土香一样值得研究,要不要我们过去将一整株香蕉的叶子全打烂,看看它还能不能进行光合作用?”
阿嬷大笑着说:“香蕉树还没死,你就先被打死了。那些香蕉树可不是我的。”阳光爬上庭院的红砖墙,又走下红砖墙,缓缓地朝我们的位置走来,这早晨像极了一首轻缓移动的诗。阳光还没来到桌前,热气就把我和阿嬷逼着撤退回屋子里了。
今天星期二,村上桃贵的面包车会来哟!
在新塭,时间的走动似乎是一整块移动的,星期一小上海香酥鸡,星期二村上桃贵,星期三民雄面包,星期四妥当仔伊子,星期五东石的吴郭鱼……一大块一大块移动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我要回台北了,还真有点儿舍不得。回台北前先把土香拔光光吧!
嘉应庙的广播要开始放送了,有人在清喉咙,接着传出蔡振兴微微发抖的声音:“洪小冬,你好,我想请你吃冰,洪小冬,我想请你去布袋吃冰,如果你不喜欢吃冰,吃别的也可以。”然后,同样的话重复了一次。
哇!蔡振兴这家伙,真是个狠角色!
告白结束的阿兴,看起来没有变轻松,反倒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看起来弱弱的。
“我刚刚有说我的名字吗?”阿兴突然脸色一阵惨白。
我双手抱头大叫起来:“你真的没有说你是谁!赶快再投五十块报你的名字。”
“噢,天哪!我这个傻瓜!我不要去报我的名字,我要走了,别跟人说那是我。”阿兴飞似的逃离了嘉应庙。
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局!接下来换洪小冬日子难过了吧!她会不会每天都在猜,到底是哪个没胆的家伙。
回台北后一个星期,阿嬷寄来一包花生,还有用夹链袋装着的几颗土香球茎。呵呵,阿嬷,你也太逗了吧!
我把土香的球茎埋进花盆里,一颗球茎一个盆,我想做个实验,看看花多久,翠绿的土香可以长满一盆。
阿嬷特别给小静写了一封信,信里附着张照片,是阿嬷和两只猫的合照,她问小静要不要去新塭住几天。
小静高兴得跳了好几跳,直嚷着要去新塭看猫。
天哪!真是厉害了,我的阿嬷,你才是新塭真正的狠角色!
算你赢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