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斯蒂芬妮·罗森布鲁姆 译/杜菁菁
“一个普通成年人的清醒时间中有三分之一是在独处。”——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心流》
你如何度过这段时间?刷脸书?发信息?发推特?网购?“待办清单”是无穷无尽的,但时间是有限的。
独处的时间是一次邀请、一个机会,让你去做那些向往已久的事。你可以读书、打代码、绘画、冥想、练习一门语言,或者出去闲逛。
独身一人,你可以在路边装着旧书的箱子里一本一本慢慢挑选,不必担心耽误了同伴的时间,或者怕他们认为你心目中的“美好时光”实际很无聊。你不需要礼貌地与人交谈。你可以去公园。你可以去巴黎。
你并不是个例。如今,从北美到韩国,独自生活的人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据预测,从现在到2030年,单人家庭将是世界上所有家庭类型中增长速度最快的。更多的人在独自进餐,更多的人在独自旅行,而且增幅显著。度假短租公司及高端旅游运营商等旅游业相关公司的报告都显示,单人旅行业务呈现双位数的增长。爱彼迎平台上的单人旅客数量远超以往。“无畏旅行”的报告显示,目前每年有一半的客户,约7.5万人选择独自旅行,于是该公司推出了首款仅限单人旅客参加的线路。
这种惊人的增长并不仅仅是未婚人士造成的:已婚已育的单人旅客数量也在增多。根据世界上最大的旅游市场营销机构MMGY Global的调查,近一成有伴侣和孩子的美国旅客会选择独自出去度假。也就是说,独自旅行并非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和退休人士的专利,无论年纪大小、生活状况(有伴侣、身为父母、想谈恋爱或是暂时不想的单身人士)如何,只要你想,就能做到。
不过,想要遁世隐居的人并不多。最近,世界各地越来越多的共享工作和生活空间就证明了这一点。但能够拥有一点属于自己的时间,仍然是非常令人向往的,无论是去欧洲度假五天,还是在后院待上五分钟。
在皮尤研究中心的调研中,大约85%的受访成年人(包括男性、女性)都表示,时常有一段完全独处的时间对于他们非常重要。市场调查公司欧睿国际通过研究发现,人们不仅需要更多的时间与家人相处,还需要独处。然而,我们中的大多数,甚至那些十分重视独处的人,往往都不愿意独自去做某些事情。他们害怕因为独处而错过有趣、充实,甚至可能改变人生轨迹的经历和新的人际关系。
《消费者研究》期刊上发表的一系列研究表明,如果无人陪伴,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都倾向于避免出现在公共场合,比如电影院或餐厅。与一场很棒的电影或艺术展可能带来的愉悦感和灵感相比,人们更在意独行会不会无聊,当然还有他人异样的目光。
确实,大部分人都会避免独处,因为独处总是会和孤独或抑郁等问题联系在一起。弗洛伊德曾说过:“处于黑暗之中或独自一人是儿童最早感受到恐惧的两个情境。”在很多文字尚未出现的社会中,独处都被认为是难以接受的,正如米哈里·契克森米哈赖在那本关于幸福科学的书《心流》中所写:“只有女巫和萨满才会觉得独处令人愉快。”
因此,2014年《科学》期刊中一系列研究发现,很多参加实验的被试者宁可选择接受电击,也不愿意独处15分钟来进行思考,或许也就不足为奇了。从亚里士多德开始,科学家和哲学家就一直认为人类是社会动物,而且给出了非常充分的理由。积极的社会关系对于我们的生存,对于人类共同创造的知识、进步和快乐,都是至关重要的。作为史上历时最长的关于成年人生活的研究之一,“哈佛成人发展研究”在近80年的时间里追踪了数百人的生活,而研究结果一再显示,与朋友、同事、街坊邻居保持良好的关系,对于过上健康快乐的生活益处良多。
另一方面,自我封闭的人则面临着更高的患病或认知衰退的风险,这项哈佛研究的负责人罗伯特·瓦尔丁格毫不避讳地表示:“孤独是杀手。”基督教的隐修士在独自修行期间,每隔一段时间也会参加一些集体工作和礼拜活动。梭罗在树林深处的房子里摆了三把椅子,“独坐用一把,交友用两把,社交用三把”。就连“独行侠”的身边都有一个唐托。可见,关于孤独及其危害的探讨由来已久,且成果颇丰。
然而,事情没有这么简单。尽管他人的陪伴是我们的基本需求,但并不是在生活中寻求满足感的唯一途径。
几个世纪以来,人们一直在尝试退回到孤独的状态中,为了灵修、内省、激发创造力、焕发新生,以及寻找人生意义。佛教徒和基督徒进入寺庙和修道院,美国原住民爬上高山、走进深谷。奥黛丽·赫本选择回到她的公寓。“我必须经常独自待着。”1953年,她这样告诉《生活》杂志的记者,“如果从周六晚上到周一早上都能独自待在我的公寓里,我会非常开心。那是我给自己充电的方式。”有些人则会采用更极端的方法。冒险家们独自乘船航行、乘机飞行、驾车旅行,走过千山万水,比如约书亚·史洛坎船长,还有安妮·弗朗斯·多特维尔,她是最早独自骑摩托车环游世界的女性之一。“从今往后,我的生活将属于我自己,以我自己的方式度过。”在1973年独自骑行了12500英里后,她如是说。
几十年以来,学者们坚持认为独处的好处值得深究。从20世纪50年代的儿科医生、精神分析专家唐纳德·温尼科特,到20世纪80年代的英国心理医生安东尼·斯托尔,再到如今主导众多科研项目的心理学家,他们的研究均表明,短暂的独处有益身心健康。
在一段免受他人影响的时间中,我们可以去探索和发现自己。法学学者、隐私权专家艾伦·韦斯廷解释说,私下里,我们能够深入、独立地思考。我们会拥有解决问题、进行实验和想象的空间,精神高度集中,仿佛火焰般噼啪作响,头脑像在海滩淘沙一样细细搜寻,像捡起一个贝壳一样获得灵感,检查一番后放进衣袋,或者把它扔掉,再捡起另一个。
对于创意型的人来说,“他人生中最有意义的时刻就是获得新领悟、发现新事物的那些瞬间。而它们即便不总是,也多半是在独处时发生的”,斯托尔在他的开创性著作《孤独:回归自我》中这样写道。
虽然他人能够成为我们的幸福源泉,但有时,他们也让人分神,还可能会妨碍创作的进程。“因为创作令人尴尬,”作家艾萨克·阿西莫夫曾说,“你的每一个好点子,背后都有成百上千个蠢主意,你自然会不愿意把它们展示出来。”莫奈曾在一场巴黎画展开幕前把他的画统统划坏,声称那些帆布不配世代流传。罗伯特·劳森伯格也曾把他早期的一些作品扔到阿尔诺河里。
然而,正如独处对于创作(可能还有后续的毁坏)很重要,它对于心理健康的恢复也同样重要。一些最新研究结果显示,仅仅15分钟没有电子设备和社交互动的独处,都能舒缓我们的情绪(无论积极还是消极),减轻愤怒和焦虑,让我们变得更加随和。
独处时我们会进入“省电模式”。社会学家欧文·戈夫曼将这种状态形容为 “处于后台”,在此状态下,我们可以摘掉在公众场合戴着的面具,做回自己,自我反省,自我评估,认真考虑我们的行为,以及进行韦斯廷所说的“道德清查”。
我们还可以清点在一天之内累积获得的全部信息,管理我们的“想法,思考过去的行为和未来的计划,为未来可能遇到的人和事做准备”,心理学家杰瑞·伯格在《人格研究》期刊的一篇文章中这样写道。就连典型外向型人格的比尔·克林顿都承认,在他当总统期间,“每天都要安排几小时独处,进行思考、反省、计划,或者什么也不做”。他说:“我经常会少睡一点,就是为了换取更多独处的时间。”
自省的概念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一个被称为“epimelesthai sautou”的原则。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将其译为“关怀自身”,尽管这曾经是“社会与个人行为、生活之艺术的主要规则之一”,但福柯注意到,社会普遍倾向于将关怀自身视为近乎不道德的行为,在现代西方社会尤甚。
独处还有可能让我们在对待他人时更加坦诚和富有同情心。美国明尼苏达州诺斯菲尔德圣奥拉夫学院宗教学教授约翰·巴伯在文章中指出,虽然独处与自我有关,但并不一定是自恋。他表示,圣经中的先知所寻求的独处,帮助塑造了他们的理念,还可能让他们更加敏锐地感受到了弱势者和局外人所承受的痛苦。他写道:“最理想的独处并不是为了逃避这个世界,而是以另一种方式参与其中。”不幸的是,我们正处于一个对细微差别毫不在意的时代,独处和社交被视为非此即彼的命题:你不是独自一人待在沙发上,就是在组织一场晚宴。这样的区分毫无益处(而且通常是错误的)。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发现,那些达成了人类需求的最高层次——自我实现的人,能够同时处于一种以上的状态,即使这些状态是相互矛盾的。他们可以同时既有个性又好交际,既自私又无私。伯格在文章中写道,偏好独处的人不一定讨厌社交活动,而且不一定是内向型人格。他们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和他人相处,而且乐在其中,只是与其他人相比,更经常一个人待着。因为他们领会到独处状态有益于自省、创作以及平复情绪。
在多年以来的传统观念里,如果你大部分时间都在独处,那你很可能不太正常。当然,正如心理学家们所观察到的那样,很多人回避社交是因为他们有社交焦虑症或者抑郁症。但是也有很多人认为,独处本身就很愉快。马斯洛就曾说过,成熟的、达到自我实现层级的人尤其喜欢隐秘、超然和静思冥想的感觉。
诚然,独处是否出于自愿,似乎是它能否带来快乐的一个关键因素。人们独处时在想什么、他们的年龄、独处时间长短等其他因素,可能会有一定的影响,但主动选择可能是最重要的因素。所谓主动选择,是指你自己希望独处一段时间,而不是因为被社交关系网抛弃或者别无他选。积极的独处体验与孤苦伶仃的处境,完全是两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