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福建·云落
一
我爸是个戏子。上世纪九十年代,这并不是个光彩的职业。所以,当初我爸痴迷武生,决定要跟着戏班子学戏时,爷爷奶奶震惊过后,差点打断他的腿。但我爸倔得像头牛,非学不可。爷爷怕他偷跑了,打完后就把他锁在家里。
当夜,我爸留了封信,然后敲碎玻璃窗,追着戏班子的车去了。
我爸是个天生唱戏的料,他身材高大嗓音清亮,武生的行头往他身上一穿有模有样。戏班主也是武生出身,一见他就很喜欢,便认了他当徒弟亲自教授。
戏班子的生活其实很辛苦,有戏唱不管三伏三九天都得登台,没戏唱就吃住在汽车后车厢里,风餐露宿走南闯北,没个固定场所。但我爸却乐在其中,他18岁离家,两三年工夫就成为戏班里的台柱子。
他22岁那年夏天,在内蒙古集宁市的一个小村子里登台,那个时候,演员们到哪儿演出,就都被分派到村民家里吃住。我爸作为台柱子,被分到了村里经济最好的胡姓人家,胡家有个18岁的丫头,名叫胡云。
我爸在这个村里唱了五天,因为唱的好,又恰逢夏天村里赶大会的时机,周边村也轮流请他唱戏。胡云就像追星似的,我爸在哪儿唱,她一场不落地追到哪儿看。
一个月下来,我爸明白了胡云的意思,而他,也对这个文静羞涩的女孩儿有了好感。他在台上演出,会刻意在台下找寻她的身影,每个村演出结束的庆功宴上都有一道红豆馅的炸油糕,胡云爱吃,我爸每次都去后厨偷偷给她打包几个。
偶尔没有演出,戏班子成员还会去村子河边的枣林里走走。
那个年代,不需要说喜欢和爱,约会就是承诺。秋忙开始时,没有人再请戏班子,我爸他们在村里休整完,计划继续往南走,胡云就跟家里闹,要跟着我爸一起走。
二
胡云家里不同意,说一个男戏子,整天描眉画眼咿咿呀呀的,一看就不是个正经人。村里曾经有过女孩儿跟着戏子私奔的先例,所以胡云的父母怕女儿跑,像当初我爷爷对我爸那样,直接把她严严实实地锁在家里。
这个时候,胡云的性格特点就初现端倪了。胡家父母把门一锁,她就在家不吃不喝闹绝食,别人绝食都是带着点吓唬的意味,但胡云是真的滴水不进。我爸得知消息后,半夜偷偷跑进胡云家后院,想给她送点儿吃的。
那个时候都是土房子,胡云恰好住的又是靠边的一间,我爸就一边敲墙一边喊她的名字。隔着一堵土墙,胡云说她死也要跟着我爸。我爸大受感动,两个人就约定好,第二天胡云装病骗家里开门请医生,等到天黑后,我爸来接应她。
为了能带走胡云而又不连累戏班主,我爸当夜就和戏班主坦白,戏班主怕担事,连夜开着卡车离开了。走之前,他给我爸留了个大概地址,说我爸日后若还想唱戏,可以去找他们。
女人心软,胡云一装病,胡云妈马上泪眼婆娑地开了门请了医生。胡云装得也很像,又拉肚子又呕吐,就这么折腾到半夜,趁着胡云妈打瞌睡的工夫,我爸从外面搭了架梯子接走了胡云,两个人挽着手往村外跑。
我爸心里还是想唱戏,所以照着班主给的地址方向跑去,但没跑多久,胡云就开始呕吐,我爸这才知道,她不是装病,是真病了!我爸担心她身体吃不消,想先回去重做打算,但胡云不肯,咬着牙坚持要走。最终他俩没跑多远,胡云就一头栽倒在路旁。我爸怕出事,背起她就往回跑。
私奔失败,戏班子也走了,胡云又病的厉害,我爸没办法,只好在村里找了间房子住下来。他每天跑到胡云家陪她输液聊天,赶上农忙季胡云的父母下地干活,他也去搭把手。慢慢地,胡云的父母不再对他横眉冷对。
那年冬天,胡云病好之后,在胡云父母的帮助下,我爸在他租来的房子里和胡云结了婚。
婚后的日子很甜蜜,虽然胡云不太爱言语,但我爸性格活泼。那时候的农村,少有夫妻在人前牵手,但他俩出门,我爸就紧拉着胡云的手,胡云羞得满脸通红,一路上都不敢抬头看人。
他俩在家里做饭,胡云轻轻地说一句:“刚子,来一段!”我爸立马眉一挑,手里的大勺一举,有板有眼地唱一出《野猪林》,胡云看的眼里都是星星。
三
过日子总是不容易,生活的真面目很快就显山露水。
我爸不是本地人,没有土地,胡云从娘家带来的那两亩地,不管怎么筹划也不够用。第二年开春,别家都在耕种,胡云带着我爸在村里到处包地,她深知农村人一年的生计都在地里。
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包了几亩地,但胡云很快发现,我爸精通唱戏,干农活却不在行。让他去犁地,他对着那头借来的牛畏手畏脚;让他去耕种,他一天干不了别人两小时的活。
生活的重担都压在了胡云身上。别人家19岁的姑娘都还生活在父母的庇佑下,她却灰头土脸扛起生活的大旗,累死也不敢放下,因为只要她少交待一句,我爸就会出岔子。
磕磕绊绊地过了一年,当初神采飞扬的我爸被农活折磨的蔫蔫哒哒。这个时候,胡云怀孕了,地里的重活不能干了。我爸趁机提出在附近找个戏班子唱戏,这样能多赚些钱,胡云也不用再种地。
胡云一开始不同意,但眼瞅着肚子越来越大便只好答应。但她有要求,不准我爸去太远的地方。我爸在他熟悉热爱的戏台上找回了原先的精气神,他眼神明亮嘴角上扬。
一开始,我爸只是在附近的村子唱,后来名声传了出去,其他县的戏班也来请他,给的出场费更高。我爸不顾胡云的阻拦,经常三天两头跑到外县去唱戏。
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我爸站在戏台上风光无限,特意来看他唱戏的人很多,和当年胡云一样胆子大的姑娘和小媳妇尤其多。
四
戏子无情,虽然我爸并不是那样的人,但这样的观念在那个时代的人心里已根深蒂固。
我爸拿回来的钱越多,对胡云越好,嚼舌根的人就越多,甚至有更过分的人,打着为胡云好的旗号,在她面前左一句右一句,把那些谣言添油加醋地再说一遍。那个时候,胡云已经生了女儿,女儿身体不是太好,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心情郁结、手忙脚乱。
三人成虎,胡云心里的不痛快越攒越多。性格刚烈的她,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于是我爸一回来,她就不停地审问纠缠。我爸一五一十交代的清清楚楚,胡云说我爸是早就想好的套话,不然怎么那些小事都能记得这么清楚?而若我爸哪件事忘说了,她又说我爸是故意欺瞒她。
我爸左右都不对,想对胡云发火,又觉得她18岁不顾娘家反对跟了他,辛苦带孩子,于心不忍。但他的一再忍让,却让胡云觉得他一定是做了亏心事,就会引发更猛烈的质疑和争吵。
胡云是个极端的人,爱的时候像滚烫的火,吵起架来是你死我活。日子久了,我爸就特别盼着有人能请他出去唱戏,暂时逃离那个令人压抑的家。为了能频繁地出去唱戏,他登台表演时会更加卖力,胡云就有了更多理由和他争吵,他俩的生活变成了一个死循环。
在他们的女儿两岁那年,一个离家二百多公里的山村求雨,搭台请我爸唱戏。我爸东西都收拾好了,等着车来接,胡云却拦着不让他走。唱戏这事只要答应了,是不能随意撂挑子的,因为戏本是提前定好的,请戏的人没办法在短时间内重新找人替补登台。
我爸第一次对胡云发了火,他阴沉着脸问胡云:“你到底要干啥?”胡云抱着孩子,脸上的表情捉摸不定,她也不说话但就是不让我爸走。
一时间,我爸心烦意乱,他对着胡云大吼:“到底要干吗!你非得把咱们这个家折腾散吗?!”胡云眼里有惊恐闪现,这时,车来了,我爸提起箱子要走,胡云死死拽着他的箱子不肯撒手。
我爸心一狠,一把推开胡云,扭头就走了。
那次求雨的戏唱得很成功,我爸才唱了两场,暴雨就伴着电闪雷鸣来了,天空一片黑压压。戏停之后,我爸突然心慌气短,特别想胡云和孩子,立即雇了辆车往家赶。
五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我爸回家后,一开门,满屋都是农药味,胡云和孩子在炕上,早已浑身冰凉。他怎么也想不到,就那么一次看似寻常的争吵,胡云就带着孩子寻了短见。
胡云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人知道,她当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抱着她和孩子冰凉的尸体,我爸悔得肠子都青了。他无数次地揪着自己的头发,回想离家前的那场争执、他说的每一句话和胡云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恨不得时光能穿越回去。
在胡云坟头,我爸把他所有的武生行头放了把火烧掉了,并发誓这一辈子再也不会唱戏了。
我爸一个人住在曾经的小家里,家里所有的一切都保持着胡云离开那天的样子,孩子的鞋在炕角,胡云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仿佛胡云只是出去串个门、买个菜,马上要回来一样。他给父母尽孝,虽然胡云的父母埋怨他、打骂他,他也不肯离开。
三年后,胡云的父母相继离世,我爸打算回老家。爷爷奶奶知道他结婚了,还有了女儿,但胡云和孩子没了的事,我爸没有和他们说,老人们还一直盼着他们一家三口回去团聚。
走之前,我爸收拾了他和胡云曾经住过的屋子,在柜子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是胡云写的。日记的内容是从我爸重返戏台写起的,每个字都透露着她的恐慌和惧怕。
胡云怕我爸大红大紫后变心,也怕有人会觊觎她的婚姻。因为太爱,所以才会这么怕,那是一种眼睁睁地看着却抓不住的绝望。胡云的性格致使她没办法把心底的担忧说出来,日积月累然后走向了极端。
我爸抱着那本日记,哭得撕心裂肺。他本来有很多机会发现胡云的情绪和心理的问题,但是他太大意了,他以为胡云是故意找茬争吵,却不明
白她只是太害怕失去他。
六
我爸自责得受不了,曾一度想寻短见。面对着老家白发苍苍的爷爷奶奶,他终是不忍。
为了照顾爷爷奶奶,我爸一直住在村里,他先在养鸡场打工,后来又自己创业办了养鸡场。这期间,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同意,因为胡云是他心上开过的花,也是他心上永远的疤。
养鸡挣钱后,我爸买下了他和胡云曾经住过的房子,每年都雇人修缮,还保持着一年两次回集宁上坟的习惯。有一年清明,我爸从集宁回来后,一个人在办公室喝酒,快天亮时,他在养鸡场门口发现了襁褓中的我。
清明时节,北方的天气还是挺冷的,我被冻得哭声都没有。我爸把我抱回去后,曾多方寻找我的亲生父母,但都没有结果,于是他就收养了我。我爸说我是上天赐给他的,胡云也在天上,于是给我起名“云赐”。
我长大之后,一直对我爸和胡云的故事感到好奇,就缠着他给我讲。我爸就像讲故事一样,一段一段地讲给我听,每个细节他都记得很清楚。每次讲,他都会喝酒,有时还会让我以茶代酒陪着他喝,他每次都会喝醉,醉了就会唱。
手一端,眉一立,那一出《野猪林》就苍凉地响彻天地。
久久的,听的人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