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娜
一、女性意识理论渊源
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在中国一经翻译出版,就在文学评论界掀起轩然大波。这部被称为西方妇女解放运动的“圣经”,第一次将女性主义引入中国,给文学批评带来了巨大的影响。女性意识是女性主义批评的理论核心。男权制社会文化中,女性的主体意识和性别意识被掩埋,个体权利被剥夺,她们处于边缘地位,依附于男性,属于“他者”。在西方,女性意识较激进,具有女权主义色彩,它批判男权制文化,强烈要求与男性平等的權利,强调消除男女差别,最终建立一个两性对立的社会。中国文学评论界在吸收和借鉴西方女权主义基础上,扎根中国的儒家文化,形成了具有“中国式”特色的女性主义思想,在批判男性霸权制度时较为温和,在为女性争取平等地位时努力构建和谐共容的两性关系。
一些大家曾对女性意识进行过认识和界定。例如,南开大学教授乔以钢认为:“女性意识是以女性的眼光洞悉自我,确定自身本质,生命意义及其在社会中的地位;也指从女性立场出发审视外部世界,并对其加以富于女性生命特色的理解和把握。”谭湘从文学和文化两个方面来界定女性意识:“就文学层面讲,应当是自觉的独有女性视角、女性经验、认识和体验的语言范式;就文化层面讲,应当是以‘非暴力‘同情感‘平等及和谐意识等等为主要标志的女性特征,对抗和解构以父权制为主要标志的传统男性霸权文化,建构男女两性真正意义上的‘平等·和谐·进步的社会文化模式之意义和追求。”
综上,女性意识中,最先觉醒的一个方面就是性别意识。只有在性别意识觉醒的基础上,女性才能找到自己的主体地位,而不是刻意去模仿男性,才能发掘女性独特的生命和情感体验,最终拥有女性自己的话语权。一旦女性性别意识觉醒,她们就开始重新审视两性之间的关系,审视自身与社会的关系,进而开始摆脱从属于男性的“他者”地位,反抗父权制文化给女性带来的压迫与摧残。本文将从女性视角抒写女性独特的生命和情感体验,以及女性意识的觉醒,同时对宋代词人李清照及其诗词进行赏析,以期为相关研究提供有价值的参考视角。
二、女性视角书写灵魂自由
陶尔夫认为“词作为新的诗体形式,从它诞生那天开始,就同女性结下了不解之缘,写女性,歌女性,塑造女性形象,代女性立言,开掘女性深层次的内心情感,抒写女性情爱与婚姻中的欢乐,幸福,悲痛直至愤怒的指斥与控诉”。在宋代,一些女性文人通过词体形式抒写女性的生活。“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看到这首《佳人歌》,我们自然就能想到千古才女李清照。当然,李清照倾城又倾国的不是她的貌,而是她的词。作为婉约派“词宗”,她注定是天下无双、不可复制的。无论是少女时代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还是嫁作他人妇后的琴瑟和鸣、相思幽怨,以及晚年的遇人不淑、家国亡破的飘零落魄,她都以“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的娇俏,“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相思,“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凄美,“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的豪壮,写尽了自己漂泊跌宕的一生。正如晚清诗人黄遵宪所说“我手写我口,古岂能拘牵”,李清照以其独特的女性视角书写了女性精神和灵魂自由。
(一)词中率真的“少女气”
出身于仕宦之家的李清照,少年时衣食无忧,养尊处优,没有尝过丝毫生活之艰辛。在家族的庇荫下,她没有受到整个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沉重压迫与摧残,其自然率性的性格得到了充分发展,对美好的爱情与婚姻充满了小女儿的遐思,希冀能嫁一个理想丈夫,夫妻间鹣鲽情深,琴瑟和鸣。她那首被传唱千秋的小词《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是她行笄礼之际的作品: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龙榆生的《漱玉词叙论》中曾评其:“矫拔空灵,极见襟度之开拓。”那日,她与兄弟姐妹们喝得粉面生春,一起荡舟莲子湖,真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们一路欢唱,一路嬉笑划向莲子湖深处……这嬉笑玩乐的场景,这明眸皓齿、娇俏动人的少女李清照一举成名,成为大宋词坛的一颗新星。当时,也有男性文人揣测女性心理,假借闺阁女性的口吻来书写缠绵婉约的闺怨诗,但与女性作家相比,终归似隔靴搔痒,带有一些忸怩作态。
(二)词中幽然的“闺阁气”
在早年创作生涯中,李清照所创作的闺阁诗悲叹伤感,意境缠绵,小女人姿态一览无遗。在宋代男权社会中,文坛的掌控者以男性的标准去评判女性的文学创作,在这种男权文学批判模式下,必然会使女性创作受到苛责和贬损。因此,李清照的诗词创作屡遭诟病。与其同时代的王灼(1081-1160)在《碧鸡漫志》 中对女词人的评价是“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忌也”。叶盛在《水东日记》批评其:“文叔不幸有此女,德夫不幸有此妇。其语言文字,诚所谓不祥之具,遗讥千古者欤。”这些评价对李清照而言有失公允。庭院深深正是古代女性的生存空间,闺阁气才是她们的典型特征,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书写才不必推敲斟酌,能够直抒胸臆。如果她们一味去模仿男性文人的创作风格,套用男性创作模式去对社会政治生活进行“宏大叙事”,反而失去了女性独特的韵味。
在与郎君赵明诚新婚宴尔,做平常夫妻的日子里,他们也曾耳鬓厮磨,你侬我侬。她似一尾孤独的鱼,徜徉在他的温柔水域中,也曾心思一动,写下《减字木兰花·卖花担上》: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这首词哀而不伤,娇而不艳,整个背景清新浪漫,恰到好处地烘托了新婚的旖旎和甜蜜。全词生动俏皮,余味袅袅,具有浓郁的生活气息,是一首典型的闺情词。
《名媛诗归》的编者分析了男女生活上的差异给女性创作带来的难度:
盖女子不习轴仆舆马之务,缛苔芳树,养絙薰香,与为恬雅。男子犹藉四方之游,亲知四方。如虞世基撰《十郡志》,叙山川,始有山水图;叙郡国,始有郡邑图;叙城隍,始有公馆图。而妇人不尔也。衾枕间有乡县,梦魂间有关塞,惟清故也。
确实,女性长期居于深闺,处于被遗忘的边缘,处于男性统治的历史中,女性始终处于缺席的地位,这样的她们几乎没有话语权,我们又如何能听到女性的声音呢?由于男权文化的压制,女性只能自觉或不自觉地退出“宏大叙事”,书写日常婚姻生活和生命的感悟。然而,这种日常叙事却未沾社会污浊的氛围,女性社会角色淡化,创作很少有功利目的,多以“灵魂”歌唱,举凡一草一木,皆会于胸,行于笔,正所谓“自师其心”。
(三)词中冷然的“丈夫气”
虽身在幽闭的闺阁之中,李清照的所见所闻并不只拘囿于闺房,作为一位上层士族阶层的女性,她对生活在水深火热中的黎民百姓有深切的同情。尤其是在“靖康之变”之后,李清照不得不举家南渡,家亡国破与乱世飘零促使她快速成长,并走向中国古代女性文学的巅峰。在后期的创作上,李清照流露出对民族大事的关切,对国家前途命运的关注,创作风格更倾向于雄壮豪迈。其早年创作中非描风月之情,则写别离之恨,直到晚年历经丧乱,她的词渐渐斩断柔情,别咏热血,诗笔挺拔,诗格遒劲,这也是她能进入古今伟大诗人行列,于世界文坛中名垂不朽的重要原因。
建炎三年三月,在凭吊西楚霸王项羽途中,李清照悲喜交加,感慨万千,于是满腔的悲愤汹涌而出,汇聚成这金刚怒目似的四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虽浅白如话,却力透纸背。词人对项羽不唯有敬与叹,更是一份由衷的赞,她赞他的生死皆荣,当然也是对当朝统治者的控诉与批判。这首五言绝句似黑暗夜空中猝然投射的一束光,给清醒之士以希望,给昏睡之人以警示。“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琨”更是一针见血地讽刺了南宋政权的弊病。宋代由于实行“右文抑武”政策,金兵趁势倾覆中原,宋室南迁,称为“衣冠南渡”,这就是震惊世人的“靖康之耻”。李清照在词中提到王导,就是希望大宋能有一个这样的人物来稳定乾坤,避免宋人在战争的风雨中飘摇,词中的刘琨则是隐射能在敌后坚守的楷模。
如果说婉约词儿女情多,英雄气少,那么这些豪情万丈的词一洗香艳绮罗,脱尽执绮之习。词中冷然的“丈夫气”让我们看到了女词人的琴心剑胆,也成就了李清照“女中豪杰”的清名。于乱世中,女词人书写的英雄风云气,实际上也映射出对男性的失望,希冀能为国家提供精神上的支柱。李清照在当时女性群体集体无意识下迷失自我时,孤身挑战、反抗封建男权制,以诗词做武器,泣血吟唱,展现出词人豪气云天的“丈夫气”。
三、女性意识的独特体现
(一)独立自主,追求自由
社会意识是社会生活的精神方面,是社会存在的反映。它包括人们的意识形态及社会心理等。更具体一点说,社会意识包括哲学、道德、艺术、科学及日常生活等观点。李清照对爱情、生活及艺术方面意识形态领域的综合体现就是追求个体自由,实现自我价值。正如著名女性主义活动家穆勒认为:“女性主义运动是一场独特的反对男权制的运动,女性若要解放,确立自我主体性和自身的独立性很重要。”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被封建父权制社会奉为圭臬,在道德和社会舆论上对女性进行压迫与束缚。“节”是古代女性身心自由的桎梏,一个“节”剥夺了她们追求幸福生活的权利。然而,李清照作为一个具有女性觉醒意识的知识女性,在赵明诚去世,自己又缠绵病榻,亟须他人关怀照顾之际,选择了再蘸。婚后,张汝舟原形毕露,对李清照肆意欺凌,每日殴打,而李清照虽处弱势地位,但不屈从于张汝舟的淫威。“敢效谈娘之善诉”,李清照虽诉离成功,却也遭了牢狱之祸。女性独立自主意识觉醒的李清照,敢于追求个体自由,自不愿对“驵侩下材”苟且、妥协的。谭正壁所言:“生来是个女性,命运已给予她终身的不幸。如果没有知识,浑浑噩噩像牛马般地过一世,倒也令人省事。最不幸的是自己也去吃了‘智果,从模糊中清醒过来,认识了自己也是一个人。”生活在封建社会的李清照,在“智果”的催生下虽无法超越社会大环境,却也通过再蘸、和离这与“节”相悖的举动,展现了强压下女性独立自主意识的觉醒。
(二)畅论时事,心怀家国
李清照作为一位女性文人,能在男性长期垄断的文坛与男性作家平起平坐,引得后代评论家惊诧与赞叹,杨慎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雄,不独雄子闺阁也。”李清照能够获得如此高的赞誉,就在于她走出闺阁绣楼,心怀家国,关注人间疾苦。她的词《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是在避难时候的作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她经历了国破家亡,内心十分抑郁苦闷,词作意境十分悲戚。景色的萧条,内心的凄苦使其悲愁更深重。对“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叹,用“舴艋舟”承受不住许多的愁苦来表达多重悲愁,透露了词人对家国的深深眷恋。在《声声慢·寻寻觅觅》中:“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这首晚年所作的词,抒写了李清照孤苦无依的境况和精神的极度痛苦。词人通过对晚秋景色的描写,衬托了山河破碎,天涯沦落的凄苦,具有典型的时代特征。后世总是赞赏这些“卓绝千古”的词唯美,却忽略了词人隐藏的痛,这不仅仅是词人自己的伤春悲秋,也正是当时处于水深火热的苦难民众的共同心绪,正如梁启超所说:“此盖感愤時事之作。”女儿家的娇痴不是李清照的全部本色,心怀家国,情寄百姓才是她的真性情。李清照虽“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病起书怀》),这种胸怀天下的巾帼义气,的确配得上后人的评价“易安倜傥,有丈夫气”。
需要指出的是,本文中的女性意识与西方女性主义思想有较大差距,本文中的女性意识仅仅是一种初悟,但在当时的封建文化下具有重大意义,是当时女性意识的启蒙,是妇女解放运动的先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