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叶帆
(东莞展览馆,广东 东莞 073000)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尚美之道,千古之风。传统发饰是中国古代最重要的装饰之一,不仅体现了我国古代人民的审美追求,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是身份品级的象征。随着发饰在民间的盛行,其还发展为妇孺皆知的男女恋爱定情信物,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在诗歌中吟诵的重要对象。
上古时期,人们常用笄作为束发工具。《说文》中记载:“笄,簪也。”古人制作笄的材料主要有竹、木、石、蚌、骨、玉、金、银、铜等,新石器时代的河北磁山遗址已发现形制朴素的骨笄,仰韶时期的半坡遗址更是出土了石、陶、骨笄700多件。1976年河南安阳小屯妇好墓的发掘,为我们呈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有历史记录的女政治家、军事家的日常。墓中出土了420多件装饰品,其中精美的玉质笄有20余件,由此揭开了商代贵族女子发饰的神秘面纱。秦汉以后,笄改称为“簪”,此后簪作为人们的主要发饰,无论材质、铸造工艺还是形制都日趋考究和多变,并逐渐演变为单股簪、双股钗、笄首带珠串的步摇、多股梳篦及花冠、抹额等。
《礼记·内则第十二》记载:女子十五而笄,男子二十而冠。女子满十五结发及笄,行笄礼以示成年宜婚嫁;男子年满二十则行冠礼,加冠视为成年可婚娶。古代男子戴冠多用笄横贯锥髻,或用发冠将发髻套住,再用笄穿过冠下的孔固定(图1)。女子及笄后若已许嫁,则将头发盘成发髻,用双笄贯连固定(图2)。
图1 宋代伍宗元《朝元仙杖图卷》东华天帝君线描图
图2 根据河南光山宝相寺春秋孟姬墓出土实况绘制的盘髻上笄图(图片来源:杭海《妆匣遗珍——明清至民国时期女性传统银饰》)
先秦时期,贵族的服装配饰需遵循严格的礼制,民间不允许流通玉器、彩帛、华服、珠宝等精美饰物。女子盛装头饰通常为六笄六珈、副笄十二珈的样式。秦汉时期,中国古代服饰乘舆空前统一,形成了十分完备的礼仪服饰制度。峨冠博带成为男子身份品级的基本标志,男子有身份的士人头上加冠,无身份的庶人则以布巾裹头;女子则盛行高髻,头饰数笄,常用双股素钗或花钗固定发髻和装饰(图3)。
图3 汉墓壁画(图片来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诗·鄘风·君子偕老》描述了一名发誓要与夫君白头到老的华服美人:“君子偕老,副笄六珈。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象服是宜……鬒发如云,不屑髢也;玉之瑱也,象之揥也,扬且之皙也。”诗中提到的“副笄六珈”“鬒发如云,不屑髢也”“象之揥也”应为当时贵族女子流行的发饰。
发饰发展到唐代品类丰富,形制多样,唐开元天宝年间推行的花钗礼衣制更是将发饰的运用推向极致。据《新唐书·卷十四·车服》记载,妇女婚嫁或重要典礼时需穿戴花钗礼衣,不同等级的妇女花钗礼衣的制式不同。花钗使用有严格的等级规定,外命妇朝参、辞见等重要时候着“钿钗礼衣”,其中一品命妇用花钗九树,二品花钗八树,三品花钗七树,四品花钗六树,五品花钗五树,所搭配宝钿与花钗同数;六品以下妻及女、庶人婚嫁等重要时候着“花钗礼衣”。花钗礼衣制一直沿袭至宋、明,虽形制有所不同,但变化不大。
唐代元稹在其诗歌《恨妆成》中描写了一名女子晨起梳妆的情景:“晓日穿隙明,开帷理妆点。傅粉贵重重,施朱怜冉冉。柔鬟背额垂,丛鬓随钗敛。凝翠晕蛾眉,轻红拂花脸。满头行小梳,当面施圆靥。最恨落花时,妆成独披掩。”此诗十分详细地描写了唐代女子梳妆过程及采用的发饰,先擦香粉,再抹胭脂,然后梳头。梳好垂髫后用金钗固定,再画好峨眉,在额头上贴花钿,头上戴上精美的小玉梳,最后点上圆魇(图4)。
图4 榆林窟壁画五代女供养人(图片来源:沈从文《中国古代服饰研究》)
簪原本为古人束发用的工具,《释名》上解释:“簪,建也,所以建冠于发也。”东汉郑玄撰《毛诗传笺》曾解释周代副笄六珈:“副者,后夫人之首饰,编发为之。笄,衡笄也。珈,笄饰之最盛者,所以别尊卑。”可见,贵夫人们会以簪首的华丽程度区分身份高低。簪分簪首、簪股两部分,簪首造型多变,多采用錾刻、累丝、嵌宝、点翠、烧蓝等传统工艺。
藏于上海博物馆的明代崔子忠《云中玉女图》(图5),画中云气之上有一位赤足玉女,伫立凝视下界。发髻上戴素冠,横插发簪固定,此外无一饰物,显得超凡脱俗。
图5 明代崔子忠《云中玉女图》(局部,上海博物馆藏)
汉乐府诗《有所思》中描述了一名女子思念远方的恋人,想要送他一支装饰了珍珠和玉环的玳瑁簪:“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可见当时簪子已开始作为男女之间定情的信物。
玉制的发簪又称玉搔头,唐代王建《宫词一百首四十二》便描述了女子佩戴玉搔头的情景:“蜂须蝉翅薄松松,浮动搔头似有风。一度出时抛一遍,金条零落满函中。”据《西京杂记》卷二记载,汉武帝有一次去爱妃李夫人宫中,突感头痒,便拨下她头上的玉簪搔痒,故此得别名——玉搔头,此后玉搔头便成为美玉簪的别称。
汉代开始流行簪花,后一直沿袭。古代称用金银制作的花簪为“金钿”,在金钿上镶嵌玉石珠宝称“宝钿”,用翠鸟羽毛制成的花簪则称“翠钿”或“翠羽簪”。工匠在金银华胜或发簪底托上粘贴翠鸟羽毛,使发簪显得流光溢彩,清代时称之为“点翠”。由于翠鸟羽毛不易保存,清中晚期出现珐琅工艺后,逐渐被珐琅替代,俗称“烧蓝”(图6)。
图6 清代《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立持如意轴》(故宫博物院藏)
翠钿成为诗歌中描摹美丽女子的重要饰物。南朝乐府诗《西洲曲》描写了一名头戴翠钿的美丽少女思念远方的恋人:“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唐代孟浩然《庭橘》中描写了一群头戴翠玉簪的美丽女子摘橘时的曼妙身姿:“凝霜渐渐水,庭橘似悬金。女伴争攀摘,摘窥碍叶深。并生怜共蒂,相示感同心。骨刺红罗被,香黏翠羽簪。”
钗是发簪的一种变体。汉代刘熙《释名·释首饰》中言:“钗,叉也,象叉之形而名之也。”双股是钗的基本形制。钗分素钗和花钗,花钗在清代以前主要作为命妇礼冠的重要配饰,而民间富裕人家妇女一般插戴金、银钗并饰珠翠,普通妇女则以银、铜素钗居多(图7)。在中国流传的古代爱情故事中,发钗并无品级的区别,而是男女定情的信物。
图7 唐代周眆(传)《簪花仕女图》(局部,辽宁省博物馆藏)
发钗作为定情信物频繁出现在文人骚客的诗歌中,最有名的当数白居易的《长恨歌》:“惟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唐明皇和杨贵妃的爱情悲剧使金钗成为爱情的象征,频繁出现在各类诗词和传奇话本中。
宋代著名词人柳永在《二郎神·炎光谢》中描述了恋人们在月下回廊上以金钗为定情物互诉衷肠的情景:“钿合金钗私语处,算谁在、回廊影下。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
金钗既作为定情物用于互诉衷肠,自然也是恩断情绝时的重要物证。宋代鲍照《行路难十首》:“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寞与先异。还君金钗玳瑁簪,不忍见之益愁思。”诗中描写了女子面对昔日恋人变心,决意归还男子送的定情物金钗玳瑁簪,以免徒添忧伤。
发钗作为定情物的寓意甚至还被诗人进行延伸,成为以诗明志时的物证。唐代李白《白头吟两二首·其二》:“头上玉燕钗,是妾嫁时物。赠君表相思,罗袖幸时拂。莫卷龙须席,从他生网丝。且留琥珀枕,还有梦来时。”诗中借描写女子被弃时留下玉燕钗以示留恋和挽回,以此委婉地表达自己对皇帝和朝廷的忠贞之情。宋代辛弃疾《祝英台近·晚春》:“宝钗分,桃叶渡,烟柳暗南浦。怕上层楼,十日九风雨。断肠片片飞红,都无人管,更谁劝啼莺声住?”诗歌借描述恋人分离时将头上的宝钗一分为二,表达国家分裂但忠贞不离的决心。
古代男子常谦称自己的夫人为拙荆。荆为一种灌木,在古代用来制作妇女的发钗,称为“荆钗”。据传东汉隐士梁鸿的妻子孟光知书达礼,德行高尚,平日以荆枝作钗,粗布为裙,生活十分俭朴,与梁鸿举案齐眉,被传为佳话。《太平郁览·卷七一八·钗》引《列女传》记录:“梁鸿妻孟光,荆钗布裙。”后拙荆发展为丈夫对妻子的谦称,又称“荆妻”“荆妇”“荆人”“山荆”等。
清代徐文心在其诗文《贫女怨》中描写:“不羡明珠佩,偏来一片愁。可怜闺里月,圆缺几春秋。命岂荆钗薄,容窥玉镜羞。寒衣空自携,相忆浣溪头。”表达了一位头戴荆钗的贫困女子对命运悲戚不平之情。
簪钗下装饰串珠等垂饰称步摇,因走动时垂饰摇摆故名。《释名》载:“步摇,上有垂珠,步则摇动也。”《后汉书·舆服制》注:“汉之步摇以金为凤,下有邸,前有笄,缀五彩玉以垂下,行则动摇。”唐代的步摇大多以金玉制成凤鸟形状,口衔串珠,十分华丽,且成对佩戴。四川博物院藏张大千临摹榆林19窟壁画(图8),画中凉国夫人头戴桃形冠,冠上饰以凤纹,两侧插步摇,双鬓作抱脸髻。
图8 张大千《临摹凉国夫人图轴》(四川博物院藏)
南朝才女沈满愿的《咏步摇花》将当时佩戴步摇等珠宝首饰的美丽女子走路时的风姿描述得淋漓尽致:“珠华萦翡翠,宝叶间金琼。剪荷不似制,为花如自生。低枝拂绣领,微步动摇瑛。但令云鬓插,峨眉本易成。”
步摇以动感的形态出现在妇女发髻上,更能显现女性的柔美,因此也成为诗人们热衷描绘的对象。唐代温庭筠《菩萨蛮》:“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发饰的灵动、轻盈映衬着女子的春心萌动,呼之欲出。
我国梳篦历史悠久,在6000年前的大汶口遗址已发现用动物肢、牙齿制作的梳子。史前的梳子很可能源于笄,用于固定头发,后慢慢发展为梳理用具和具有装饰功能的重要发饰。商代玉梳主要作为冠饰,殷墟妇好墓出土玉梳两件,纹饰精美,保存完好。唐宋时期梳篦十分流行,张萱《捣练图》(图9)中贵妇前额上方正中发髻上插戴黄金贴面玉梳,有些左右各插一把作为装饰,有些则贴上宝钿,侍女发梳侧插在发髻上。
图9 唐代张萱《捣练图》(局部,美国波士顿美术馆藏)
宋代司马槱《黄金缕·妾本钱塘江上住》描写一名头戴犀牛发梳的女子思念家乡:“妾本钱塘江上住。花落花开,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望断行云无觅处,梦回明月生南浦。”
“阳春百花生,摘插环髻前”,古代立春日有剪彩花迎春的习俗,常用色绢、彩纸剪成燕或花朵插于头发,并互相赠送,又称“彩胜”。妇女花冠则起源于唐代,盛行于宋代。唐代花冠大多用罗帛制作,满罩在头上。唐周眆《簪花仕女图》(图10)中几位贵妇梳高髻,戴花朵,装饰发簪和步摇钗。
图10 唐代周眆《簪花仕女图》(辽宁省博物馆藏)
至宋代花冠式样已经相当丰富,不仅妇女喜欢戴花,男子也戴真花以示风雅或吉祥。藏于上海博物馆的南宋佚名《歌乐图卷》(图11)中女子梳高髻并簪有三朵花状饰物的发式,另两个孩童装扮成年官员样,头戴直脚幞头,幞头上簪花。
图11 南宋佚名《歌乐图卷》(上海博物馆藏)
汉代《乐府·读曲歌八十九首》描述女子:“花钗芙蓉髻,双须如浮云。春风不知著,好来动罗裙。”高高的发髻上装饰着花钗和芙蓉,就如同发丝上飘动的浮云。
唐代李白《宫中行乐词·其一》:“小小生金屋,盈盈在紫微。山花插宝髻,石竹绣罗衣。每出深宫里,常随步辇归。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描述了宫中舞女头上佩戴鲜艳的山花翩翩起舞的身姿。
宋代李清照《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中提到了头插人胜首饰“烛底凤钗明,钗头人胜轻”,表达了盼春、惜春的愁绪和幽怨。
宋代欧阳修《浣溪沙·堤上游人逐画船》:“堤上游人逐画船,拍堤春水四垂天。绿杨楼外出秋千。白发戴花君莫笑,六幺催拍盏频传。人生何处似尊前!”词中满头白发的老翁也头插鲜花,表达了诗人闲雅而洒脱不羁的文人情怀。
有别于欧阳修的洒脱不羁,宋代黄庭坚《鹧鸪天·黄菊枝头生小寒》:“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著冠。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描写作者白发簪花在佳人歌舞下尽情欢畅,表达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任尔冷眼看的孤傲和疏狂。
抹额是中国传统妇女重要的发饰,也称额带、头箍、发箍、眉勒,将布帛织锦等物折叠或裁制成条状围勒于额前,多饰以刺绣或珠玉。抹额可以远溯到商周时期,但“抹额”一词始于唐代,明清时代最流行,其形制多种多样,工艺手法、颜色图案丰富多彩,除了绣花,考究的还缀上珠翠宝玉,两端装上金属搭扣。清代贵族女子穿戴朝服,要在朝冠下檐佩戴一只“金约”,形似圆形发卡,起束发作用,其上镂雕金云纹、镶嵌珠宝,是最高级别的抹额(图12、图13)。
图12 清代《慧贤皇贵妃像》(故宫博物院藏)
图13 清代《雍亲王题书堂深居图屏》(局部,故宫博物院藏)
内修品性,外正言行,历来是中华文明的传统美德,诗人屈原在《离骚》中将内在修养和外在装饰的高洁视同一体,发出了“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的千古吟哦。时至今日,各式精美珠宝首饰早已是“旧时黄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发饰已失去古代作为身份品级或爱情信物的象征性作用,但依然是深受女子喜爱的饰品之一,反映着新时代人们的审美观以及对美的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