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
当班主任时,我还不满二十岁。在一个三线城市全日制寄宿学校工作,每天六点半上班,八点半下班,每周休息一天半,直到三年后考研离开。
这些年,我用尽全身力气去翻越生活的重峦叠嶂,短暂的从教经历很快被抛在重山之后,那些曾在我身边环绕过的小精灵,他们的名字也逐渐随风飘散。过去经历的人和事,有一搭没一搭在梦里浮现——
小海皮肤白净如瓷,一双褐色眸子左右忽闪,先天性咽炎导致嗓音沙哑,开口说话便一脸的笑,着急起来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开学首日手忙脚乱,送走熙熙攘攘的家长,抬头迎来一轮皎白的月光。年级组长提醒过,你带三年级,但这是一个新招的班,学生都是第一次离家生活,晚上可能会有孩子哭,要做好安抚。
此刻我坐在讲台前,托腮看着下面一张张陌生的小脸,那些小脸上的眼神也在小心地观察着我。
果然,我瞥见靠窗一角的小海似乎在低头抹泪,赶紧过去拍拍他,小海径直哭出了声。我不知如何是好,干脆抱他起来,尽可能同他扯别的话题。这一抱,引来底下呜咽声一片,我只好一个个挨着抱。
第二天一早,孩子们在宿舍门口列好队,等我领他们去食堂吃早饭。也许是有了昨天的抱抱,见到我,他们争先恐后地要牵我的手。
因为干净讨喜不惹事,小海自然比别的孩子多得了几分青睐。课间大家都抓紧时间放松,小海却经常围着讲台看我改作业,帮我整理练习册。我抬头说一句谢谢,他害羞得抿嘴低头,小手直摇。
一天晚自习后,送学生回宿舍区的路上,夜凉如水,我忘了披外套,小海牵着我的手,突然抬头问:“王老师,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被他一说,还真觉得是凉了些。我逗他:“心冷啊,所以手冷。”
小家伙一把拉过我的手放到自己胸口,用两只小手捂着,仰头说:“王老师,我给你捂捂吧,我的心是热的,像太阳那样热。”
我的心瞬间融化。
第二年我被安排带一年级的新班,四年级的小海经常在出操后到我办公室门口晃荡,看到我抬头,立马藏到门框一侧,只露出一个大头冲我笑。我喊他进来,问问生活学习近况,再悄悄塞给他一块巧克力。
小海接过巧克力,背对窗口匆匆吃完,再帮我把桌上批改好的作业本整理齐爽,跟我道声谢后便飞奔出去,绿色的胸牌带子被甩到身后,那身影,像极了一只奔跑的小鹿。
童俊从本市其他学校转来,作为留级生,他个子高出班上孩子一头,黑皮粗嗓,顶着钢针般的硬发,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帆布球衣,一张方脸散落着小兵张嘎式的五官,却整日拧巴成一副凶神恶煞的小混混模样。
因为是复读,童俊的学业我没怎么操心,这一年他需要的关注,跟别的孩子不一样。
班上的孩子几乎都被他揍过,我讨厌他,但我想教好他。
“童俊,你爸爸为什么让你留级转校,你知道吗?”我找他谈。
“知道,他希望我学好。”童俊看着脚尖咬自己下唇。
“那你学好了吗?”
“正在学。”这家伙随即酝酿出一口浓痰,朝我看了看,又咽了回去。
“你爸卖鱼一天能挣多少钱?”
“不知道。”他继续看自己脚尖。
“你上这个学校一天得花多少钱?”
“不知道。”这家伙干脆把头偏向一边。
“那好,本周末回家的作业,把这两个答案搞清楚。”
“哦。”童俊飞也似的跑了。
我当然没问他要答案,答案在他心里就好。
每逢阴天下雨,教室里总弥漫着一股氤氲的腥臭气,我嗅出那是童俊身上散发的味道。久居鱼肆,他的衣服、鞋子、书包乃至皮肤上,都沾染上了鱼腥味。每周我都坚持找一个心情平和的时间段,跟童俊聊几句家常。我也就知道了,童俊还有一个姐姐,之前姐弟俩放学后,要帮父母做生意,给家里做饭。
后来,很少有孩子来报告童俊欺负他们了。
某天晚饭时,我发现童俊一直趴桌上不吃饭,问他为何,他说每周三晚上食堂都是蛋炒饭,他不能吃鸡蛋,会吐。我问他之前每周三晚上都吃啥?他说啥都不吃。我很内疚,立马去后厨跟他要了一碗白米饭,一碟雪菜肉丝。童俊开心地笑了,脸上浮现出小兵张嘎的可爱神态。
后来,童俊当了劳动委员,脏活累活抢着干,还能在我画黑板报时主动帮着拉线。学期结束,童俊的父亲来收拾床铺接他回家,看见我,点了一下头。我微笑着回应,低头看着他脚上的黑色胶鞋。那胶鞋是卖鱼人特有的象征,不管阴晴雨雪,都是他们唯一的选择。
筠竹是走读生,肤色不算白,单眼皮长睫毛,看人时颔首抬眉,讲话时上嘴唇微翘,普通话发音标准,吐字清晰,不夹带丝毫方言,在一群毛孩子中显得格外瘦削单薄,楚楚可怜。
作为班上五个女生中唯一的走读生,筠竹同学有点神秘。放学时,她通常自己背着书包,晃着两条齐肩马尾,轻轻来一句:“王老师,我走了,再见。”
我特地翻看了一下班主任手册,筠竹父母籍贯大西北,工作单位为本市广播电视台。看得出,班上很多男生喜欢她,童俊也从不欺负她。四个女生更是奉她为女神,游戏中遇到分歧就会说:“听纪筠竹的吧。”
我经常在阅读课上请筠竹给同学们朗读故事,只要她一开口,全班都会安静下来。
某天放学,筠竹的妈妈来接她,那一刻,我仿佛见到了二十年后的纪筠竹。米黄职业风衣,白色高领毛衣,卡其小脚裤,黑色高跟鞋,一样的瘦削单薄,谦卑温和,当然,声音也是一样的温柔好听。
我同她说,筠竹很自觉,不需要牵扯老师太多的精力。筠竹妈妈却有些着急:“王老师,我特别希望您能多给筠竹一些课堂发言和校内活动的机会。作为走读生,筠竹和其他同学相处时间不多,胆子又小,我最大的担心不是学习,而是她的性格,以后太内向不好。我和她爸爸刚从外地过来,有一个融入适应期,拜托您了。”
我笑笑,性格娘胎带,又何必强扭?内向之人自有可爱之处,保护孩子天性远比塑造一个新的性格重要。
后来我不带这个班了,某个周六的午后,我坐在出租屋的窗前看书,手机响了:“王老师您好,我是纪筠竹妈妈,真不好意思,打扰您了。筠竹说她很想去您家玩,央求我好几次了,说您之前讲过欢迎她来找您玩儿的,不知道您现在方便不方便?”我说:“热烈欢迎。”
一刻钟后,筠竹敲门,我惊讶道:“你一个人?”
“是的,我有您的地址,妈妈把我送到小区门口就走了,她说两小时后来接我,我问了两个人就找到你家了。”也许,筠竹同学并不内向。
那个下午,我们俩躺在床上吃着零食,聊了很多开心的话题,我给筠竹编了一头的小辫。我想,如果将来我有了女儿,就应该是筠竹这样的才好。
接待一年级新生报名的那天,矮小的国杰几乎是被妈妈拖进教室的,这小子抓住门框,赖着身子不肯迈腿进来,抽搭得头直摇,上气不接下气。
刘妈妈着急地说:“看,同学们都看着你呢,丑不丑啊?”
《无题》(梁英娜 绘)
我拉过他的手,牵到正对讲台的第一排坐下,示意刘妈妈离开教室,继续和新生讲开学注意事项,不去过分关注他。
国杰趴桌上抽泣,眼睛余光左瞟右瞟,嘴巴一鼓一鼓的,像一只青蛙。鼓了一会儿,见大家都在认真听讲,也就不鼓了。
我以为他的恋家情绪最多一个月便能消去,哪晓得整整一个学期,每周日下午进校,国杰都要上演第一天的苦情戏,和妈妈的对话永远都是“妈妈,你周五记得早点来接我啊”。
刘妈妈也是眼泪汪汪:“你不哭,妈妈就第一个来接你。”
“嗯,我不哭。”国杰用小拳头抹一把眼泪,鼓着青蛙嘴委屈地望着妈妈,“你一定要早点来啊!”
我有点没辙,幸好每次最多鼓一个小时,他又神气地和大家追逐打闹起来。
一次课间出操,调皮的成功又把红领巾弄丢了,我正忙着准备下一节公开课的材料,没时间去校大队部买。为避免扣班级常规分,我问全班学生:“谁认识学校大队部?”只有国杰举手。我看着低于全班平均身高大半个头的他,半信半疑地塞给他三块钱和一张班主任介绍条,他接过去一溜烟跑开。三分钟后,国杰交给我一条崭新的红领巾,还有找回的零钱,青蛙嘴鼓鼓地喘气。我拍拍他的肩:“小伙子,好样的!”
后来,小能人刘国杰的名气逐渐大起来,隔壁班乃至其他年级的班主任都知道,一(2)班有个会买红领巾的小男孩,买红领巾的差事都交给他,国杰也和大队部的辅导员混得熟透透的。
一次,我教学用的三角尺找不到了,问谁看见了,还是有且仅有国杰同学迅速起身,一个箭步跑到教室后面,从图书角的柜体和墙体之间把三角尺翻了出来。
我惊讶道:“你放的?”
他扁着嘴笑:“是你放的。昨天下晚自习时,我们排队不整齐,你拿尺子给我们量队伍,后来我就看你把尺子塞这里了。”
我当即决定,任命刘国杰为班级公共物品管家。三岁看老,以后这小子,肯定能管事。
马甘霖属于自身过硬的,她当班长,是全班一致推荐并全票通过的。
甘霖发育较早,个头偏高,肤色偏暗,大圆脸,光洁的额头格外显眼,喜欢穿白色系的衣服。甘霖人缘不错,会看老师眼色,会协助老师管理班级,她的身边总是簇拥着一群女生,但脸上的表情总感觉少了一丝同龄人的天真。
一次语文小练习,甘霖因为一个书写错误没得到全班最高分,她情绪低落了一整天,饭也吃得不多,我安慰了她几句,反倒惹她哭得梨花带雨,让我不知所措。偶尔课堂上回答问题没那么漂亮,她也会黯然神伤。
我察觉这孩子有心事,便找时机同她聊了一下,让她不要有思想包袱,轻松愉快地生活学习。甘霖言语间吞吞吐吐,说自己表现好的话妈妈就会很开心。
一个周五的下午,马爸爸来接甘霖,我问他:“马甘霖说她有个上中学的哥哥?”马爸爸犹豫了一下说:“是的,她哥哥患有小儿麻痹症,所以我们才决定再生一个。她妈妈对她管教很严,幸好这孩子比较懂事,自尊心也强,一般情况下,她不跟人家说哥哥的情况。”
我明白了,难怪这孩子太要强。我心中隐隐不安,为甘霖可能被赋予的太高期望和压力。后来,我离职时,特地用一下午时间给甘霖写了一封长信,信中以超出她年龄的口吻聊了很多事,把我对她的期望和她当下应该在意的事,尽可能描绘得清晰可触。甘霖很快给我回信了,字迹工整,表述严密,不用说,这是在妈妈指导下完成的一篇优秀书信体作文。
让我惊喜的是,快递里还倒出一个小方盒子,里面是一张甘霖的二寸照、一支小头花,还有一个水红色的塑料圆球。显然,甘霖把自己最喜欢的东西寄给了我。现在,这盒子连同里头的宝贝,仍然躺在我书桌的抽屉里。
初见成功的父亲,我忍俊不禁。成功这家伙简直就是爸爸的缩小版,父子俩一式的浑圆脸蛋,一式的杂乱毛发,一式的涣散眼神,一式的软塌身板,各自拎着一大一小两个塑料袋。
我打开塑料袋看了一下,留下生活必需品,让成爸爸把其余三袋零食带回去。就算家里开超市,也不能把超市带到学校来啊。
成功不好好吃饭。每日三餐我干脆坐他对面督促他吃,就这样,他还是吃不了几口,我奇怪他怎么就不饿呢?
我问他:“你在家也不好好吃饭吗?”
“不吃。”
“那你吃什么?”
“我就待在超市里面,饿了就随便拿东西吃。”
“一整天都待在超市里?”
“嗯!我们家超市大,我在里面一天,吃的玩的都有。”
好吧。我得跟他父母谈谈,吃太多的零食会造成孩子营养不良,后果很严重。
谈话效果甚微,生活老师说成功的柜子里还是满满当当的零食。我立下规矩,在校期间,每天只允许吃一次零食,其他的由生活老师保管,吃不完周五悉数带回家。此后每周五下午,都能看到矮小微胖的成功,肩背两个巨大的零食袋,从宿舍晃晃悠悠往校门口走,边走边唱:“走四方,路迢迢水长长……”
一天晚自习,大家都在看课外书,教室里一片安静,张逸敏跑到我跟前,带着哭腔说:“老、老师,成功亲我的嘴!”我愣了一下,抬头看去,只见他扭摆着脑袋,环顾左右不接我的目光。我喊他过来,他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左脸颊立马拖出一条长长的鼻涕线。
“你亲张逸敏了吗?”
“亲了。”
“为什么要亲?”
“我想看她的图画书,她不肯,用手挡住,我就靠近了看,然后她一抬头,就碰到我的嘴了。”
好嘛!看书无罪。“以后小心点,你看你,鼻涕拉撒的,多不卫生啊!”
一次,我喊他到办公室订正作业,实在被他的字气得够呛,拿起作业本就想摔他身上,这小子随即用外衣遮住头,侧着身子作躲避状,舌头舔了一下上唇的鼻涕:“王老师你别打我,马上中秋节了,我听我爸说了,准备给你送礼。”
同事们怪怪地看着我笑,我抬手让他赶紧离开办公室。
中秋节前夕,成功妈妈来接他时,果然塞给我一个奇形怪状的信封,我吓了一跳,当即倒出来,原来是两个发夹。成妈妈笑得很灿烂:“王老师,自己家超市卖的,不值钱,给你夹夹头发。我也用这个,你看,挺牢固的,戴一天都不会掉。”
我没有拒绝。至今,这两个发夹都在马甘霖的礼物盒子里,和甘霖的礼物相互作伴。
逸敏自小跟经商的父母在上海生活,到了入学年龄,面对没有上海户口的现实,只能送回老家就读。
小姑娘干净可爱,个头稍落后班级平均数,白嫩的皮肤,小小的嘴巴,换牙稍晚,笑起来仍是一口整齐白净的小牙,不算小的眼睛说起话来眯成两道弯月,两根马尾辫对称地分布于耳朵上方,齐眉刘海恰到好处地捂住微突的大额头,就连有点小结巴的特点,也给她增添了些许可爱。
开学头一个月,这丫头就跟我回家睡了两个礼拜。没办法,生活老师说,她能哭到半夜都不睡,哭着喊着要妈妈,影响别的孩子休息。
晚上十点,她要我给她妈妈打电话,打通后这丫头紧紧抓住手机不放,一遍遍痛斥着:“我要爸爸呀,爸爸呀!”双向收费的中国移动啊,我真是肉疼到骨子里,要命的是这丫头还尿了两回床,晚上临睡前她还要抠上半天的脚丫子,说自己被爸爸传染了脚气,每晚都要抓很久。真不知道前世欠了她什么债。
在学校,她也喜欢黏着我,下课时就跑来托着下巴看我改作业。我偶尔兴致上来,会给她扎一些奇怪的发型。
逸敏有个让我唏嘘不已的爱好:吃肉。
只要食堂做红烧肉,这丫头就会飞快地将自己盘中几块大肉塞进嘴里,然后颠颠地跑到我跟前,闪着油亮亮的嘴说:“王老、老师,我还、还要吃肉。”
不等我环视谁的餐盘里还剩着肉,国杰和成功就大声报告:“王老师,我不喜欢吃肉,都给张逸敏吃!”我暗自思忖,这丫头以后怕是难走颜值路线了。
一日下午自由活动时,甘霖急匆匆跑来跟我说:“王老师,张逸敏说她要跟祁嘉结婚!”
我故作镇定:“哦,为什么啊?”
“不知道,她自己说的。她用祁嘉的杯子喝水,还坐祁嘉旁边。”
我喊逸敏过来,问她:“你是要跟祁嘉结婚吗?”
“嗯!”小丫头抿着嘴羞涩地摆动脑袋。
“为什么?”
“因为祁嘉干净,不流鼻涕。”
好吧,这也许是世上最纯洁无瑕的“爱情观”了。
那年正流行歌曲《小薇》,班上经常有孩子围着周小薇唱两句“有一个美丽的小女孩,她的名字,叫作小薇……”。
小薇生就一对英气的剑眉,薄薄的单眼皮,圆圆的纽扣眼,长马尾辫从头顶一泻而下,蓬蓬松松衬托出巴掌大的小脸。每天一身时尚潮服的小薇,说话时身体会不由自主地左右扭动,细细的声线让整个人显得更加娇羞可爱。
由于是走读,周小薇有充足的时间参加校外艺术培训。周妈妈每天放学来接她,都会屁股一抬坐到讲台前刘国杰的课桌上,翘个二郎腿,边看我改作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基本上都是她在不停地说,我偶尔抬头微笑一下,她那长长的马丁靴随着说话的语调,不时在我眼前晃动着画圈。
几次“聊天”之后,我知道了时尚的周妈妈是个全职太太,周爸爸长期在外谈生意,刚给母女俩置办下一套别墅,周妈妈又要忙装修,又要照顾女儿的文化艺术学习,日子倒也忙碌充实。
六一儿童节,学校搞文艺汇演,周小薇的拉丁舞是我们班唯一争取到的露脸节目。那天,周妈妈把女儿的小男舞伴带到学校,给他们化妆换衣,全班的娃都像看西洋镜一样围着他们,啧啧称奇。
穿上闪亮的蓝色舞蹈服、银色高跟鞋,盘好发型、化好舞台妆的周小薇,在同学们的簇拥下,跟着音乐老师徐徐走出教室,那姿态就是一只美丽高冷的天鹅,孩子们的“哇”声一浪接着一浪。周妈妈的眼角骄傲出两条鱼尾纹。
那一刻,看着孩子们眼里的羡慕,我心生感叹,从小寄宿的孩子,艺术熏陶和特长挖掘明显比走读生差了一大截。寄宿解放的只是家长,培养孩子独立生活的能力只是好听的借口,家长们以拼命挣钱和工作为由,避开各种不愿承担的育儿琐碎和责任,他们用昂贵的学费证明自己特别爱孩子,特别重视孩子教育,却忽视了孩童时期的教育,从来都是家庭唱主角的真理。也许,只有亲身在寄宿学校工作过的老师,才会真正明白其中的痛。
一日,周妈妈很神秘地同我说:“王老师,我们一起去听歌好不?薇薇爸爸这个周末有空,说要带我们去听歌,我想请你和数学老师一起去。”
我是音乐爱好者,数学老师也兼教音乐课,没多想,我俩就同意了。
于是周六的晚上,我和数学老师跟着小薇一家三口去听歌,为表示对艺术的尊重,我还化了个淡妆。
到了之后才发现,地点是一家娱乐城。好吧,实话说,我开了眼界。场内气氛火热,演员们一个接一个地劲歌热舞,闪耀的镁光灯刺进我的眼睛,摇滚和打碟的嘈杂声穿透我的耳膜,大脑胀痛不已,我有点后悔没问清楚。一旁的小薇倒是很老练地随着旋律甩着马尾摇摆身体。我同数学老师交换了一下眼神,借口有事先走了。
事后我很想跟周妈妈说,可以带小薇去大一点的城市看看演唱会、音乐会、戏剧表演等各种阳光大气的演出,艺术特长的培养,格调很重要。
可周妈妈每次见到我,都会抢着说她想说的话,几经打岔,我到底没说成。
这两个娃还真分不开来说,他们的父母是世交,且都有着傲人的家族企业。在私家车还未列入家庭必备物件的年月,他们俩是为数不多的每天都用轿车接送的走读生,每天清晨手牵手背着书包进教室,下午又手牵手背着书包出教室。
海迪完美继承了妈妈标准的印第安肤色,讲话中听得出舌根系带稍有一点点长,穿着打扮、行为举止透着大家闺秀的雏形;白肤红唇的亦伟留着西瓜头,喜欢穿一身中性色系的卫衣,不开口时大家都会以为他是女生。
不大的城市里,稍有点实力的家庭总是能编织好各种各样的关系网。开学没几天,教导主任就给我打电话,说一个家长朋友周六想请我们几个主课老师吃饭。
讲真,作为当班主任的语文老师,每天结束工作后我只想躺着,何况这是一个朝六晚九工作制的寄宿学校,每周完整属于自己的时间只有周六一天,如此宝贵的自由时间,浪费在和家长的恭维揶揄上,实在可惜。
何况,有的家长并不懂得避讳,直接带着孩子一起参加饭局,师道尊严在觥筹交错间毁于一地,让人感觉满桌吃的不是佳肴而是苍蝇。我想拒绝,却又不敢。最终我、数学老师和英语老师还是去吃了这顿饭。
亦伟家请客,不意外,海迪一家也来了。钱爷爷以一家之主的姿态,发表对孙子的寄语,这位声音洪亮、面色红润的董事长,从孙子身上看到了家族企业的后继有人。我保持住微笑,扭头看两个孩子在茶座上玩起了小猫钓鱼。
吃过这样的饭,老师和家长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似乎老师总得表现出一些对孩子的格外关照行为,才对得起那顿不尴不尬的宴席。这关照,大多时候表现为多提醒一下孩子的书写姿势,多布置一点课外作业,放学时同接孩子的家长多聊几句无关痛痒的话罢了,家长心里舒服就好。
第二学期,班上一些课桌椅的板材开始松动,课桌四角的贴皮开裂起翘,有几张桌面甚至直接变成了活动板,一不小心就会碰落,这其中,就有钱亦伟那张。
我到总务处反映了好几次,学校的木工师傅都说一有空就来修理,所谓的一有空,已经是一个礼拜以后的事了。这期间每天放学,钱妈妈来接亦伟时都委婉地跟我提课桌的事,言下之意,即使不能及时修理,也可以先跟其他孩子换一张。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当然没照做。于是,家长心里开始不舒服起来。
周末的晚上,我终于接到了钱爸爸的电话,人家是这么说的:“王老师啊,谢谢你对我们家亦伟的关照啊,好久不联络感情了,过几天有空我们再一起聚聚。”我尴尬地不知道怎么挂断的电话。
后来,桌子总算是修好了,钱亦伟却转学去了扬州的新东方。
海迪坚持没走,我到南京读书后,一日在学校餐厅吃着晚饭,手机响了,来电显示是海迪妈妈。她说我先前给马甘霖写的那封信,被小马在班上炫耀了一下,海迪特别羡慕,也特别想拥有一封我的亲笔来信。
唉!到底都是孩子,我立马应允了。
刚满五周岁的小白雪被父母直接带到校长跟前,请求校长同意她进入本校一年级读书。
校长当然不答应。白爸爸随即打开一年级课本,小白雪指哪读哪,表现相当出色。数学特级教师的校长来了兴趣,又出了几道口算题,小白雪同样顺利过关。校长大笔一挥,在入学单上签下了大名,说:“好吧,我们是实验学校,不妨搞个实验。”
第一次照面,小白雪像个真人版的芭比娃娃,一身粉红色连衣裙拖到脚面,留着一头时尚的短发,前额的一缕还染成了绛红色,忽闪忽闪的小圆眼,上牙不时咬住下唇又松开。
白爸爸让她说“王老师好”,小家伙一开口,露出满嘴的四环素黑牙,声音酥得让人心痒。我和搭班的数学老师四目相对,惊讶地异口同声:“好小啊!”
小白雪立马扭头扑进爸爸怀里大哭起来,场面有点尴尬。
白爸爸说:“没事的。王老师,我们家小雪是小了点,但她很懂事,今后就麻烦你们了。”
小白雪没有麻烦我们,一年级的课程学习对她根本没有难度,她用比自己手指还粗的铅笔,写出了比大多数孩子都要美观的汉字。小白雪麻烦的是生活老师,频繁地尿床,生活老师每天都要帮她晒洗床单,这让本就忙碌的生活老师很是苦恼。后来,我索性请白爸爸每次送她来学校时,带上足够一周更换的床单。
我特别喜爱小白雪,她的穿着打扮,会让我怀念起自己童年心心念念却得不到的洋娃娃。冬天的时候,她会穿上镶嵌一圈兔毛的粉色棉袄,外出活动时戴上毛茸茸的护耳帽,两手往衣兜里一插,小头左右扭摆,那模样,惹人怜爱得无法形容。
小白雪跟大家说话或回答课堂提问时,都得仰起圆圆的脑袋。一次公开课,我请学生分角色朗读课文,小白雪个头太矮,站起来也就和坐着的同桌一样高,后面听课的老师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我索性让她站到凳子上表演。小白雪的朗读特别精彩,抱她下来时,我忍不住亲了一口她的小脸蛋,听课的老师们扑哧笑出了声。
第二学期,我发现每周五来接小白雪的都是白爸爸,随口问了句:“白妈妈呢?”白爸爸羞涩一笑,“她妈妈怀孕了,在家休息看着厂子。”
有些诧异。我一直觉得,能得到这么一个聪慧可爱孩子的家庭,是不会再心生他念的,这对小白雪未必公平。
往事如风,风中的名字还有很多,每念出一个来,我的眼前便浮现出一个鲜活的精灵,那些年流着鼻涕你追我赶相互打小报告的孩子们,掐指一算,竟也到了大学毕业的年纪。《人世间》的旋律响起,我沉浸在他们无忧的童年里,满心欢喜。
草木会发芽
孩子会长大
岁月的列车
不为谁停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