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偲, 韩 琦, 朱 竑
(1. 广州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 广州 510261; 2. 华南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广州 510631;3. 广州大学地理科学与遥感学院, 广州 510006)
随着人文学科之间不断地交流与融合,艺术地理学已然成为人文地理学不可缺少的一个学科分支。作为为艺术提供灵感和素材的地理环境,不仅对艺术的内容有直接的关照,而且对艺术的呈现形式和风格特点也烙下深刻的印记。不同地域的艺术家总是会选取自己熟悉或者生活背景相关的地理环境入手进行艺术创作,这就促使了不同地域的艺术风格和流派的形成。为此,地理学者开始探讨艺术的地域差异,以及它们与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1]。
西方关于艺术地理的古老观念在远古时期就可以找到[2]。如:古希腊学者尝试将建筑物地点的选择与气候、海拔、湿度等因素相结合进行讨论,试图解释人类及其制成品与气候、地形以及材料之间的关系[3];罗马学者试图通过地形的描述来组织和整理艺术作品[1]。从古至今,西方学者不断地突破传统的法则,试图探索和构建艺术地理更具创新意识的研究路径。16、17世纪,西方学者开始从地域的视角对艺术家进行分类[4]。学者们继承了RATZEL[5]的自然环境决定论,认为希腊人体艺术的形成与希腊的气候及环境息息相关[1]。18世纪的西方学者以气候作为艺术产生的参照标准,提出了“越接近意大利的艺术越好,瑞典没有美的艺术”的论断[1]。19世纪,学者们将国家、民族、种族等话题引入艺术地理领域[6],开始关注多样化艺术的空间传播。进入20世纪,随着各种后现代主义社会思潮的推波助澜,西方艺术地理研究涌现出许多新的理论和观点。如:BERGER[7]提出了艺术思想空间化思维的新转向;HASSINGER[8]明确提出“艺术地理”的概念;FRANKL[9]试图进一步界定“艺术地理”概念;FRIEDRICH[10]首次提出艺术地理学是人文地理学的产物;KAUFMANN[1]认为艺术地理学发展需建立在“艺术地理史”的基础上。
总之,西方艺术地理学者从早期关注艺术的起源地、艺术家的地方身份、艺术的空间传播和艺术的民族性,转向对艺术发生地(艺术中心、艺术大都市、艺术边缘地区)的比较及其意义的探讨、艺术地理的概念界定及艺术地理扩散理论局限性的思考[1]。西方学者借助典型案例,结合特定的时代语境,对艺术地理展开丰富而深刻的研究[1]。学者们普遍认为,应该学会借助艺术来阐明地理的本质[11],努力将艺术转化为地理的价值源泉[12],为阐释性的地理学与艺术史研究的融合开拓空间[13]。这也使得如今的西方艺术地理学得以逐渐超越传统的话语、突破学科的边界。本文将基于文献[1]中关于西方艺术地理的相关讨论,试图以西方不同时期的艺术史观点和理论为线索,对西方艺术地理发展的理论背景进行追溯;通过梳理西方艺术地理学的理论源起、研究现状以及主要的研究议题,理解艺术地理学在西方不同社会历史时期的意义和价值,以期为地理学研究以及为人们认知世界的方式提供新的思路和方法。最后,对国内艺术地理研究进行展望,以期为中国艺术地理的学科发展提供参考与启示。
15世纪以前的西方学者关于艺术的讨论包括了地点和时间的概念,一些关于艺术的演讲和写作中出现了讨论有关艺术的制造或放置的地点[1]。如:公元前5世纪,HERODOTUS[14]把艺术与他们的起源地联系起来,如其对埃及的描述包括了对埃及艺术的描绘;公元2世纪,PAUSANIAS[15]详细列出了希腊城邦中纪念碑的赞助人、来源、相关的神话、创作时间及缘由,如同艺术地方志一样。环境理论被西方学者视为艺术存在的一个决定性因素。如:HIPPOCRATES[16]认为人、环境与艺术之间相互关联;POLLIO[17]讨论了气候、建筑和人类本性的关系;SECUNDUS[18]讨论了雕塑、绘画与材料之间的内在关系以及它们的地理起源,按不同地方的艺术种类来阐述风格,并根据地点来区分不同的艺术,如区分伊特鲁里亚艺术和古希腊艺术,这种具有地理意义的区分方式被后人称之为“流派”。
到了中世纪,大部分学者认同不同的艺术形式源于它们不同的起源地,艺术往往被赋予与地方相关的术语,如“英国国歌”“罗马书”等。部分学者认为气候与艺术之间有着内在的联系。如:ALBERTI[19]关注西方建筑的选址,认为应该根据地区的气候来安置建筑,同时指出城市的规划应该建立在便利的基础之上。15、16世纪的学者们沿用了SECUNDUS[18]的研究范式,根据地理差异的原则对艺术进行分类。如:VASARI[4]赋予艺术家以地方性,尝试根据国家的差异对艺术家进行描述。
随着西方文艺复兴的到来,艺术地理开始接受“按民族划分欧洲”的观点[1]。如:BARCLAY[20]认为民族性格对气候具有依赖性,每个地区都有一种民族精神,这种精神直接影响着艺术作品的风格样式;WINCKELMANN[2]指出艺术的表现形态是由民族特征决定的,民族的特征取决于地理位置,如太阳的温暖使古希腊人穿很少或不穿衣服,这也为古希腊艺术家提供了自由研究人类形体的机会;LANZI[21]借助“民族”概念区分不同地区或者国家的艺术家,对他们加以分类;KANT[22]提出对艺术崇高和美丽的独特感受应该包含民族特征的思考,地方和民族都应该视作建构西方艺术史的基础。
19世纪,差异化的民族特性和政治影响下的种族问题逐渐成为西方艺术地理学的热议话题。“种族、时代、环境”三要素理论[5]的提出使得许多学者开始将种族因素纳入到艺术地理的研究之中。如HERDER[23]认为一个种族部落的精神信仰决定了艺术的特征和质量。此外,部分学者探讨了地质材料与艺术作品的关系、艺术遗产与民族特征的关系。如:D’AGINCOURT[24]强调气候和材料作为建筑风格基础的重要性;RUSKIN[25]提及了石质的挑选对建筑风格的影响;SCHNAASE[26]在艺术史上引入了2个影响深远的地理思维:一个是不同地域的艺术风格特征植根于多元的地方种族,区分不同地域的艺术风格需要建立在种族和种族信仰的基础之上,另一个是艺术风格的独特性来源于创造该艺术的民族的纯洁性,其民族种群的纯洁性与其所处的地域相关。
20世纪初,随着现代民族国家的形成及民族国家之间冲突现象的不断显现,西方学者开始围绕民族、种族和移民等话题进行探讨。如:RATZEL[27]强调艺术地理应该作为人文地理学的重要组成部分;RIEGL[28]将欧洲艺术分成南北两派(南方艺术以意大利艺术为中心,北方艺术以日耳曼艺术为中心),分析了南北方艺术在表现形式、构图方式上的区别,认为欧洲各国的民族和种族差异是促进欧洲艺术千差万别的根源;WORRINGER[29]将法国的哥特式艺术解释为一种本质上的地方种族现象;STRZYGOWSKI[30]强调艺术的本质来源于它的物质基础和地理方位,认为物质和地理亦是推动艺术生产的决定性因素;BLACHE[31]将移民话题引入艺术地理的研究范畴,指出移民民族会让一个地区产生艺术文化及风俗习惯的多元融合和差异现象;DAGOBERT[32]验证了艺术中存在着民族差异,同时提供了一个关于艺术的民族结构谱系。除此之外,还有学者对艺术地理的概念进行探析。如:1910年,HASSINGER[8]提出了“艺术地理”(kunst geographice)这一概念;PONTEN[33]重申了对“艺术地理”这一术语的使用;BRANDT[34]对艺术地理学的本质、限度和目标进行论述。
20世纪六七十年代,随着西方后现代思潮的兴起,西方艺术地理学开始转向多元化的后现代阶段。BERGER[7]主张把艺术置入到历史与地理、家族与地貌、时间与区域等问题中加以讨论,提出“艺术思想的空间化”理论。FRANKL[9]将艺术地理问题与艺术历史问题区分开来,给出了被视为20世纪最全面的一次艺术地理概念总结。1962年,KUBLER[35]提出了“中心”和“外围”的概念来解释艺术形式之间的差异,并不断地呼吁艺术地理的研究思路不应该只局限于欧洲大陆,需要更多关注艺术从欧洲到美洲的迁移现象,并将“大都市中心”概念应用于美洲艺术的研究,强调殖民主义对美洲艺术风格的影响。
进入21世纪,KAUFMANN[1]提出了“艺术地理史”(geohistory of art)这一概念,对西方艺术地理的发展历史进行详细的梳理,认为建构艺术地理史是嫁接艺术、历史与地理最好的方法。而HAWKINS[36]提出“创意地理” (creative geography)这一概念,进一步解释地理与创意性艺术之间的联系。
为了更清晰地认识西方艺术地理的发展脉络,本文对西方艺术地理不同历史时期的部分学者及其理论、著作等内容进行了梳理(表1)。
表1 艺术地理学研究的理论梳理Table 1 The theoretical analysis of art geography research
续表1
本文基于“Web of Science”核心合集数据库中的《科学引文索引》(SCIE)、 《社会科学引文索引》(SSCI),在“精炼数据”一栏中将研究类别限定为“geography”、主题词设定为“art geography”、时间跨度设置为“1991—2021年”进行文献搜索,最终筛查出710篇文献。同时生成引文报告、分析检索结果,并借助文献可视化分析软件(CiteSpace)对所有文献进行了统计分析及研究热点分析。
由年发文量(图1)可知:围绕艺术展开的地理学研究论文的年发文量从1991年的1篇增至2019年的86篇,虽然在2020—2021年间有所回落,但总体仍呈现增长的态势。由被引频次(图2)可知:1991—2021年,艺术地理学论文的总被引频次为11 007次,施引文献总计8 934次;被引频次从1992年的1次增至2019年的1 567次,虽然近几年有回落现象,但总体呈逐年稳步增长的趋势,体现了艺术地理在西方地理学研究领域的关注度和影响力在不断上升。需要注意的是,本文的文献搜索是以地理学专业期刊为主,虽然涵盖了绝大多数地理学者发表的论文,但是有些学者的文章发表于非地理专业期刊,因此,实际的发文量大于本文的统计量。
图1 1991—2021年WOS核心合集数据库艺术地理学论文的发文量
图2 1991—2021年WOS核心合集数据库艺术地理学论文的被引频次
从论文来源分析,围绕艺术地理为主题词的论文共收录在161种地理学专业期刊中。其中,围绕艺术地理主题研究的刊文量排名前5的期刊是《Cultural Geographies》《Social & Cultural Geography》《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Area》《Journal of Historical Geography》,这些期刊刊发的论文从学科的交叉和融合、艺术创作与城市发展、艺术参与与情感体验、艺术创作与地理景观等维度对艺术地理的相关问题进行分析和讨论,其中艺术创作与城市发展、学科的交叉和融合是大部分期刊关注的重点(表2)。
表2 艺术地理学研究主要期刊及其相关发表情况Table 2 The major journals of art geography research and related publications
由艺术地理学研究机构分析(表3)可知:(1)发表艺术地理的论文数量较多的研究机构主要分布于英国,所发表论文共218篇,占总数的30.70%;其次是分布于美国的研究机构,所发表论文共162篇,占总数的22.82%。(2)排名前5位的机构包括:University of London、League of European Research Universities、Royal Holloway University of London、University of Edinburghh和University of Glasgow。而在该领域发表论文数量较多的学者有HAWKINS H、ZEBRACKI M、GALLAGHER M、ROGERS A和RYCROFT S(表4)。
表3 艺术地理学研究机构及其相关发表情况Table 3 The art geography research institutions and related publications
表4 艺术地理学发表论文数量较多的学者Table 4 The scholars who have published a large number of papers in art geography
借助CiteSpace软件对1991—2021年艺术地理相关论文进行主题词的聚类分析(图3),发现艺术地理的研究涵盖了地理、艺术、空间、政治、城市、景观等关键词。如2019年为艺术地理学研究的一个高峰期,共发表101篇期刊论文,其中:“艺术与城市发展”专题的论文28篇,占总发文量的27.72%;“学科交叉和融合”专题的论文23篇,占总发文量的22.77%;“艺术与性别、“他者”及身体”专题的论文11篇,占总发文量的10.89%;“艺术与殖民、种族及移民”专题的论文7篇,占总发文量的6.93%。以上4个专题占比最高。由表2至表4可知:1991—2021年,艺术与城市发展,学科交叉和融合,艺术与性别、“他者”及身体研究,艺术与殖民、种族及移民研究4个主题一直是学者们热议的艺术地理学话题。由于西方艺术地理研究话题是一个复杂的结构体,许多话题并非截然独立而存在,而是时常交织在一起被学者讨论。因此,本文的主题划分仅作为一种参考。
结合以上文献查阅的结果及CiteSpace软件的数据分析,本节进一步讨论和分析艺术与城市发展,学科交叉和融合,艺术与性别、“他者”及身体研究,艺术与殖民、种族及移民研究4个西方艺术地理学的热议话题(图4)。
图3 1991—2021年艺术地理学研究主要关键词
图4 艺术地理学主要热点议题
19世纪,伴随着工业革命,西方掀起了城市发展的浪潮,同时带来了许多城市中的社会问题。城市作为经济空间、社会空间和文化空间的复合体,成为学者们关注的焦点。20世纪中后期, 在“文化转向”(culture turn)和现代性研究的“空间转向”(space turn)带动下, 西方有关城市文化的研究得到长足的发展,对城市社会文化的关注渐渐成为城市研究及文化地理研究中的热点[37]。
近些年,艺术活动的计划和实施越来越需要借助城市的公共空间,西方地理学者也开始思考艺术是如何影响城市未来的空间布局、规划和发展的。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对城市空间营建的影响,如:CRESSWELL[38]认为艺术作品在努力重构城市的地理常态,对艺术作品价值的解读、定义和判断会因为场所的变化而改变,同时有助于推动城市空间形态的改变;COSGROVE[39]发现纪念碑就像一个城市的“记忆剧院”,在城市空间规划及争夺城市中心位置的国家内战之中发挥着政治性干预的作用;TILL[40]指出艺术家关注城市过去的不公现象,通过创建艺术实验性社区来拟构不同的城市未来,有助于城市的变革和可持续发展。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对城市社会关系的影响,如:WATERMAN[41]认为艺术节作为一种临时城市艺术景观,实现了艺术的生产、加工和消费,艺术交流的过程中隐含着地方的文化与社会秩序之间的亲密关系;MICHELS和STEYAERT[42]指出将音乐表演艺术与日常城市生活相结合,可以有效地干预城市氛围;PARR[43]认为公共空间中的艺术参与和互动有助于促进城市的社会联系;CRANG和TRAVLOU[44]探讨建筑艺术在城市集体记忆中造成的历史遗迹感。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对城市空间意义的建构,如:DAVID[45]讨论了艺术家是如何通过艺术实践介入到城市的空间之中,同时在艺术实践过程中,赋予城市空间多样化的社会意义。
地理与艺术的跨学科研究应该像对话者一样,打破固定学科的结构模式,使得学科之间以生产力的方式协同工作[36]。随着艺术实践的多元化和地理学者研究视角的不断扩展,大部分西方学者尝试从学理的角度对艺术地理的学科内涵、研究方法、框架及路径进行归纳和总结。
源于制图学的传统,早期关于艺术地理学科内涵的辩论主要沿用传统的理论视角[46]。如:CROUCH和MATLESS[47]从制图学的角度,认为地图就像一种非学术性的地方调查,实现了地方知识的生产;PINDER[48]提出了如何通过地图的设计和绘制来表现城市的重要性,认为地图是一种政治权力的表达。19世纪末20世纪初,西方学者明确地对地理学与艺术学的学科交叉和融合进行讨论[9]。伴随着人文主义、民族主义和自由主义等西方各种社会思潮的发展,艺术也被纳入地理学的话语体系之中,艺术品被视为如城市中的建筑一样,是一种空间结构和场所[49]。有别于传统地理学的本体论主要面向真实(现实)世界,艺术地理学者试图关注和表达新媒介技术所呈现的世界,即媒介再现(representation)或表征的世界[50],如文学、音乐等艺术景观、空间和地方[51]。
近几年,关于艺术地理学科内涵的讨论更为广泛。从学科关系上看,HAWKINS[36]认为当下地理学者应该思考如何重塑地理与艺术之间的学科关系,地理学者在理论研究过程中需要与艺术领域的学者进行对话,学习如何在地理学语境下重新解读艺术问题,如关注艺术与场所、艺术与身体、艺术实践和材料的多样性等问题。RYCROFT[52]强调地理学者要打破固有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模式,应参与到艺术生产的工作之中,特别是着重关注艺术作品的多感官体验。从学科框架及研究视角上看,HAWKINS[36]建立起一个涵盖历史、地理、想象力、专业知识和政治5个维度的研究框架,提出新时期艺术地理研究视角需要进行创造性转向,认为未经艺术训练的地理学者在研究艺术问题时会遇到学科边界的脆弱性和局限性,跨学科研究应该寻求在不同的实践之间建立相互的理解或了解。
伴随着20世纪结构主义、人文主义、女性主义、后现代化主义和后结构主义(酷儿理论)等西方人文社会思潮的兴起,西方地理学者也逐渐接受这些文艺和文化批判性理论,并将其引入西方艺术地理学。基于性别视角的研究(gender perspective)日渐成为西方人文科学一个重要的研究领域[53],学者们开始涉及性别、“他者”及身体等话题领域。性别作为社会与文化研究的一个重要增长点,西方地理学也开始关注女性运动,平等与权利成为人文地理学研究新热点,女性主义思潮开始渗入到西方地理学中[54]。围绕艺术和性别研究,西方学者将艺术作为社会结构变革的武器和工具,认为艺术不仅有助于更好地认知社会性别,而且能够更好地展现权力统治下社会性别的紧张关系[55]。MCLEAN[56]发现具有女性主义色彩的艺术创作在服务当代城市发展中遭遇结构性边缘化,认为艺术展览是女性主义抵抗和团结的场所之一。HAWKINS[36]思考地理学者应该如何基于性别的视角解决艺术创造性实践的相关问题以及建立批判性的观点,同时关注去殖民化、女性主义、反种族主义等问题在艺术地理创意转向中的实践。
关于艺术与“他者”的研究,受到后结构主义和后殖民主义理论的影响,酷儿性别研究理论应运而生。地理学者在酷儿理论的影响下,不断突破性别在传统地理学上的空间映射[57]。其中,艺术实践的空间结果时常成为“他者”研究的重要发生地[58]。艺术家时常将性别作为艺术创作的主题,以质疑主流性道德对于性别的惯常理解和发问方式[59]。ZEBRACKI[60]认为公共空间中的同性纪念碑有助于颠覆霸权主义的规范、特权和想象,促进社会群体的“觉醒”及霸权阶层的瓦解。
20世纪70年代以来,身体转向作为文化转向的一部分,在人文社会学科中兴起,受到精神分析法、表演理论、非表征等理论的影响,西方学者开始探讨艺术、身体和空间之间的关系[61]。西方学者将身体视为“个人和政治空间的最隐秘点,一切其他空间的一个情感小宇宙”[62],提出了“身体化社会”(somatic society)的概念[63]。如:HENRY[64]指出“整个社会空间都是从身体开始”,认为艺术地理中的艺术和身体的研究主要体现在身体在艺术空间中的参与及体验;HAWKINS[36]采用身体作为“研究工具”,阐释了装置艺术的主体间性和通感性,讨论了装置艺术的物质性和空间的相互关系,表示装置艺术的经验是创作主体的生产,就像身体成为艺术生产的场所一样,强调装置艺术的具身性实践可以有效地丰富当代的地理研究;CHARLOTTE[65]将舞蹈者编舞笔记作为文献工具,试图从中发掘表演艺术、身体和空间的批判性辩论,尝试用图解方法来分析空间和时间中的舞蹈身体。
20世纪60年代中期,地理学中开始出现具有政治色彩的地理学派[66],文化政治成为学者们研究的核心,其中包括对阶级、种族等问题的讨论。70年代,后殖民主义、后结构主义等后现代主义思潮开始进入西方地理学领域[67],旨在拓展并重新审视殖民地的人文影响和地理影响[68]。90 年代,在交通地理学和当代城市地理学研究的基础上,学界开始对“流动”问题进行深刻反思,促进了“新流动性范式”的转向与发展,也促使地理学者开始关注与流动性相关的种种议题,包括全球化、移民等方面[69]。
地理学者眼中的艺术时常被视作是殖民、种族及移民文化的空间表征,传递着艺术家或艺术团体的政治意志与诉求,影响并形塑着人们的思想认知。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和殖民话题,如:HARLEY[70]探讨了地图绘制与殖民文化之间的关系,认为艺术的制图技能弥补了地理学文化上的缺陷,地图不仅隐藏着地理位置的信息,而且建构起地方意识的形态、地缘和宗教的标志及殖民政治的潜意识;STASZAK[71]考察了19世纪以GAUGUIN为首的原始主义艺术,认为这类艺术不仅记录了殖民地的地方特征,而且体现了政治矛盾的裂痕和殖民思想。殖民地因为艺术而被画家、殖民者和游客所熟知,这也导致殖民地地方意义的改变。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和种族话题,如:SMITH[72]探讨了音乐艺术在20世纪北美的种族空间争夺中所发挥的重要性,认为音乐艺术不仅有助于建构具有差异思想的种族社会以及认识种族社会群体的历史、地理和身份的形成,而且有助于识别和理解种族间的相似性和差异性、流动性和稳定性、固定性和混合性等关系。有的学者关注艺术和移民话题,ROGERS[73]认为地理视角下的表演艺术研究范围应该包括跨文化美学、移民流动和地缘政治,并聚焦柬埔寨当代舞蹈,分析如何借助舞蹈表演,追溯移民后的民族地理脉络,建构移民者的民族认同。
本文梳理西方艺术地理的发展脉络,回顾了西方艺术地理学的研究现状,对该研究领域的最新成果进行了剖析和总结。主要结论如下:
(1)关于艺术地理的讨论,西方古已有之。作为一种观察、认识和分析艺术的工具和方法,气候、地形等地理因素被嵌入到艺术史的讨论之中。
(2)从发表的研究成果看,成果总体呈现上升趋势。自1991年起,西方学者对艺术的关注度呈现持续上升的趋势,无论是论文出版数量,还是论文的被引频次都在逐步地攀升。
(3)从论文来源分析,来源分布较为均匀。以艺术地理为主题词的论文共收录在161种地理学专业期刊中,包括《Cultural Geographies》《Social & Cultural Geography》《Progress in Human Geography》等期刊。
(4)从成果的区域分布看,成果以英美国家为主。无论是研究机构还是研究学者,都主要集中在英国,美国次之。
(5)从研究话题分析,当下研究大多围绕艺术与城市发展,学科的交叉和融合,艺术与性别、“他者”及身体,艺术与殖民、种族及移民四大主题展开讨论。其中,艺术与城市发展是西方学者讨论的焦点,强调艺术对城市的空间规划和可持续发展所发挥的作用。其次是对学科的交叉和融合的聚焦,包括对艺术地理概念的界定以及研究框架、方法和路径的归纳和总结。而在全球化的发展和多元社会思潮的推动下,性别、“他者”及身体等“空间转向”语境下的新兴话题逐渐进入艺术地理的研究范畴,文化政治的批判性词汇(诸如殖民、种族等)也开始成为西方艺术地理学关注的焦点。
综上,艺术地理在不断扩大自身的研究张力,尝试建立学科的研究框架和分析方法,艺术地理学已然成为了西方地理学科不容分割的学科分支[52]。近些年,艺术家与地理学者之间的合作日益紧密,无疑表明了艺术的价值在当代地理辩论中的不断深化[47]。艺术地理研究使地理学者能够认识到学科领域的局限性,意识到艺术实践与地理辩论之间关系的互利性,引导学者们关注这些交叉学科领域,从而发散性地扩展研究的视域。随着艺术变得更具表演性、参与性、视觉性、运动性和感官性[74],地理学者需要致力于开发新的术语来验证和理解艺术实践[36],学习如何参与和批判艺术问题。
相较于西方艺术地理学的发展,近些年国内艺术地理研究仍较为缓慢。国内学者们多从艺术地理的学科融合、艺术的地域分布、艺术的文化扩散、艺术的空间生产和实践等方面对艺术地理学相关问题展开讨论[75-78]。但总体而言,这些讨论作为艺术地理的基础性研究,主要是对中国传统艺术现象的梳理,对于艺术地理的研究仍流于对艺术产生的地理方位、艺术风格与宏观地理环境之间的关系等问题的讨论,艺术家与地理学者之间的跨学科交流依然不够密切,地理学者对于艺术地理话题的关注度稍显不足,且缺乏明显的研究视角的突破。为此,本文从以下几个方面探讨中国艺术地理研究的可行性路径,以期推动本土理论及实践的进展:
(1)学科的学理拓展。面对当下艺术地理研究的不断深化,地理学者需要对艺术地理学的概念和内涵进行更为深入的分层研究和学理拓展。艺术地理学既具有现实的维度,又具有精神的维度。精神诉求的认知来源于艺术本身,因此挖掘艺术的空间维度还应该思考地理之于艺术的价值内化作用,即艺术本身所展现出来具有文化象征意味的空间隐喻与空间价值。如将声音艺术视为一种新型的空间传播媒介,音乐可以在各个公共领域进行无形的空间传播。而文学艺术的脚本创作本身也贯穿了关于地理空间的内容,如文本中描述的城市中的不同空间意味着不同阶层的社会学分野、文本中对社会边缘空间的批判与较量、艺术作品“思维地图”所建构的内化空间等[75],都值得国内学者们关注和讨论。
(2)艺术与场所的互动。艺术的生产、展演和消费常常离不开空间策略的调节[79]。20世纪开始,艺术的特征是艺术的空间生产和艺术消费地点的转变。艺术不再是单纯的博物馆、画廊和工作室等空间的展演,艺术家更加注重艺术与场所之间的关系。虽然传统的纪念碑式的艺术形态仍然存在,但是基于城市、社区等场所的参与性艺术实践逐渐成为一种新兴且重要的艺术形式。艺术家已然超越了对于自身作品以及其制作过程的偏好与关注,继而转向借助构建作品及其存在场所之间的关系,以提出他们的诉求。艺术家希望通过作品来表达对地方、社会的态度和看法,批判性地提出一些社会文化的新问题。从根本上看,这些艺术实践就是一种社会行为。因此,在与观赏者互动过程中,这些艺术可以为某些变革性的社会文化诉求提供有力的催化作用。当前在中国社会转型及城镇化加速发展的背景下,城市、社区等公共空间日益成为艺术的发生地及联系紧密的场所,这也是中国地理学者需面对的新课题。铸造现场参与的艺术实践不仅能够增强观赏者对现场的关照,而且也对当下地理学者提出新的要求,即确定一套新的地理思维方式,以对艺术与场所的关系及其所产生的地方意义进行阐释,同时也要求地理学者建构和开发更加完善的研究框架[36]。
(3)视角及方法的多尺度性。一直以来,中国学术界对于艺术地理的大部分研究是围绕对艺术家、艺术流派的地理分布、地域特征、影响因素、文化传播及文化扩散的讨论。面对当下新的艺术问题及艺术现象,我们需要思考地理学应该如何介入到多样化的艺术创作和实践中去。如关注多样化艺术的空间体验,甚至可以对艺术“事件”本身进行分析。艺术作品的物质性开始进入地理学的研究范畴,如一些探索人与动物的关系、景观和易变物质的艺术主题很好地拓展了艺术地理研究的视野。与此同时,艺术形式的多样性也挑战了艺术的展示空间,如装置艺术、观念艺术、大地艺术对自然材料的使用。因此,随着这些创意性艺术逐渐被人们所接受,地理学者应该反思地理能为这些创意性艺术实践提供什么[36]。而当艺术以一种新颖的生产形式出现时,如表演艺术、实验艺术等通过玩耍、恶作剧和偶然性之类的行为活动实现艺术知识的传播,我们也应该重新思考如何在国内地理学语境下解读艺术问题,如何借助访谈、量表等方法进行艺术地理的研究。面对这些新艺术,地理学者如能尝试学习并加入到艺术家的工作之中,以及与艺术家合作进行作品创作或参与策展,则能更为深刻清晰地理解地理理论与艺术实践之间的内在关系。这不仅是艺术领域发展的关键,也是地理学自身学科发展的催化剂[36]。
总之,中国地理学者应该立足于中国本土现实,密切关注并理解当下中国艺术实践与地理理论之间内在的关系及变化,总结归纳并进行方法的突破及理论的创新,开拓出具有独立学术语境及本土化的艺术地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