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九华
十三岁那年二月的一天,我背了三只家养的鸡,走了好几个小时山路去镇上,马上就要开学了,我想卖掉鸡,然后给自己和弟弟妹妹交一部分学杂费。
但等我到达时,市集的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没人买我的鸡,我从上午等到黄昏,都没能等来一个买主。
西边的夕阳,快要被山峰刺中,天要黑了,我只好失落地收摊离开。
我身无分文,一天都没吃饭,更坐不起车,只能沿着盘山公路,一步步朝回走。
山里的天,黑得特别快,特别浓厚。那些白天看起来或秀丽妩媚,或巍峨高峻的群山,到了晚上,就仿佛幻变成了一头头黑漆漆的可怕巨型怪物,一语不发地将我包围起来,想要随时吞噬掉我似的。
路上几乎看不到人,也没有车,春寒料峭,山风阵阵,吹得我又冷又饿。冷不丁地,从远处传来几声鸟的怪叫声:“吾啊吾啊,苦啊苦啊。”
由于没有手电筒,只能一路摸黑前行,我虽是山里的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但独自走夜路的机会并不多,胆子也不大,因此,内心的恐惧油然而生,全身都很紧张,也走不快。
也不知走了多久,身后突然亮起了一道很强烈的光,同时听到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声。
我转身一看,一辆大货车开过来了,我赶紧朝路边躲让。车从我身边驶过的一刹那间,我内心的恐惧感,瞬间全没了,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有灯光,有轰鸣之声,路上没了黑暗和孤寂!
车子开到前面去了,我依然还保有一丝安全感,尾灯,还在通红地亮着,留下一道亮光。
但,那道亮光,终究离我越来越远。我重新浸入到无边的黑暗中,恐惧再次袭来,人也变得有些绝望——我饿得快走不动路了。
可出乎意料的是,那辆车突然在前面停下来了,车灯,在路面上打出一道不动的亮光。
等我走近时,驾驶室的门打开了,从里面跳下一位清瘦、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小孩,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走在这山路上?”他问。
我说了缘由,他又问,你家在哪里?还要走多久?我用手指了指远山下一处有灯光的地方:“就在那儿,大概还要走两个小时吧。”
说完,我便听见驾驶室里有人在说话:“太远了,坐我们的车吧,我们送你回家。”
是一个中年女人。
“要钱吗?”我说,“我身上没钱的。”
“要什么钱啊,不要钱,叔叔免费送你回家。”说完,男子便把我的箩筐卸了下来,放进车上,又把我请进驾驶室里,然后朝我家驶去。
车内,比外面暖和多了。原来,他们是一对跑长途的货车司机夫妻,女人给了我一盒饼干,我吃了两块,便没舍得再吃,我想带回家给弟弟妹妹吃。
“你尽管吃,下车时,我再送些给你弟弟妹妹。”女人说,“你跟我们儿子差不多大,一个人走黑路,看着让人心疼啊。”
步行,家远。但在飞速滚动的车轮下,在一道亮光的照引下,并不算远,大约半小时后,货车夫妻便把我送到了村口。
下车后,男子问我,鸡是怎么卖的?我咬牙报出高价:10元钱一只,他掏出一张50元的纸币给我:“我全要了,不用找钱。”
接着,他又说,这三只鸡,我买下来,但不方便带走,送你和弟弟妹妹吃吧,“每人吃一只,好好补补身子,好好学习!”
这时,我才看见他穿的鞋,很破旧,上面沾满了泥巴。年才刚过完,他就出来跑車,我猜想他挣钱也一定不容易,于是便不肯接受。但他还是硬将钱和鸡,都塞给了我。他的妻子,还送给了我两盒饼干和三包方便面,那是他们车上仅有的吃食。
之后,车子调转车头,发出一道亮光,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此后,我再也没见过那对货车夫妻了,可他们说的,我跟他们儿子一般大,我一直都记得。
我也想说,他们跟我的父母一般好。只是我父母,暂时无力来爱我,因为承包窑厂亏本,他们欠了一大笔债,躲在外面不敢回来。那三只鸡,是家里仅有的值钱之物,还是因为偷养在大伯家,否则早就被债主们捉走了,它们是我们开学后,还能继续去上学的唯一希望。
在黑夜里关爱了我,驱走了我内心的恐惧,那对货车夫妻,让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温情,他们用淳朴和善良,送给了我一道珍贵的暖光。
如今,遇到那些需要帮一把的陌生人,我也会伸出援助之手,不管对方有没有向我施助过,我想把当年货车夫妻给我的那道暖光,传递下去。
人世间,有许多道光,最亮的,当属那一道道直抵心房的暖光。
(编辑 高倩/图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