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子兰(新疆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新疆 乌鲁木齐 830049)
中国绘画史在题材上呈现出明显的寓兴传统,传统中国画画家喜欢以物寓意、借物抒情,尤其是花鸟图像。雁是花鸟图像的传统表现题材,在中华文化中,雁寄附着深厚的忠诚与专一的传统文化底蕴。雁是一种翱翔于九天之上、忠贞不渝的候鸟,是文人墨客创作的最佳素材。现有的雁图像寓意研究大多为花鸟画史中的概括性介绍。壁画作为一种保存至今且可追溯的一种表现形式,反映了中华文化中雁寄附的深厚传统文化底蕴。
安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新发现了一座晚唐古墓(赵逸公夫妇墓),墓室西壁棺椁的正上方,以朱红为框,呈现的是墓主生前床榻屏风上的三联扇花鸟作品。画面中央摆设有一精致的黑纹大瓷盆,盆中清波荡漾,漂浮着花卉,三只大雁环绕其中,或展翅,或挺胸,或回首,此唱彼和,颇为生动活泼;两侧图篇幅略小,中间依次是奇石鸽子图和奇石鹦鹉图。
中国社科院文物考古研究所在安阳县刘家庄北地开展了文物考古,挖掘出两个晚唐墙壁墓,依次为M68号墓和M128号墓。M68号墓中有一通近景式的花卉作品,整体画面有大块破损,但依然可以看出中间部位为大花盆,盆内为清液花瓣,盆外大雁、花卉环绕,牡丹绽放,好一片繁荣景象。在河西各地的魏晋墓中,几乎每个墓中都会出现许多禽鸟图像,这些图像一般分为两种,一种是虚构的神兽,一种是真实存在的动物。
隋唐以前就有画家绘画动物、鸟兽,不乏以花鸟画出名的画家。薛稷是唐代有名的文人,他画的屏风六扇鹤样画卷在画坛影响力颇深。绘画之美,多寄于此处,以示于其上,所以牡丹、芍药、鸟之于莺凤、孔翠之鸟,必是富贵之菊,鸥鹭之鸟、雁群之鸟必有其幽静之气,乔松之树之苍凉之人,皆可展露其画之,有以其人之志,可取其造化,可引其魂,如登其上,可寻其所。河北五代王处直的后殿壁画上的花卉,题材更加丰富,基本上都是对唐后期壁画风格的传承。
已发现的唐墓室壁画中,最为精彩的花卉画作品当属北京市海淀区八里庄,开成三年(846年)王公淑墓北壁通屏《牡丹芦雁图》。画面中心是一株硕大的牡丹,叶茂花盛,有九朵花。根茎用赭色勾勒;叶片则以墨线来勾勒,青绿晕染;花卉则以墨线勾轮廓,再用颜色晕染成有深浅变异的花瓣,层层鲜明,富有统一的立体感。绘画也是经典的填色绘制范式。牡丹下左右两边各有一只芦雁。右上方一只侧身而立,头正朝观者;左边一只侧向下引颈探头,好似正在觅食。两只芦雁后面各自有一株知母百合和秋葵。在牡丹之右上方,有两只蝴蝶翩翩而落。这两只弄蝶持笔精细,是唐人画蝶镇室之宝。
赵逸公夫妇墓《三联扇花鸟画》
南齐谢赫曾在“六法论”中指出“经营位置”,唐代张彦远也说“营业地位,画之总要”。赵逸公夫人墓中的《三扇屏花鸟画》,前后两个小屏风仍有中央垂直式结构的痕迹,太湖石占据了画面的正中位置,两只鹦鹉(另一图是两只鸽子)则前后相对。较大幅屏风人物图像画面中,一个较大的瓷盆占据了整个内部空间,盆前三只大雁回首展翅,前后相互照应,已冲破了早先的中央直立式结构。同时发现的尚有两件花卉画,《大雁牡丹图》《锦鸡牡丹图》都为通景型屏风画,以盛满清水的大盆为中心,盆后有代表富贵祥瑞的牡丹,周围又有大雁、锦鸡、弄蝶等环绕。经过长期蓬勃发展,唐代花卉画已形成相对稳定的发展模式。在晚唐墓室壁画中,花卉画均以对称式结构呈现,图像画面整体均衡而不呆板。
随类赋彩即工笔与淡彩相结合的绘制方式,这类绘画都是在用硅灰涂平的白底子进行的,画者先以浓淡截然不同的墨线刻画形体,然后再用透明色罩染。唐代壁画通常以工笔重彩为多,并在铁线所描绘的人物基底上施加稳定的矿物颜料,整体设色厚重华丽,感情奔放浓郁,与唐人开朗自信的个性是一致的。安阳墓葬花鸟画,也使用了工笔淡彩的绘制方式。在赵逸公夫人墓中的《三扇屏花卉画》中,画师用厚重的水墨线来勾勒人物画面核心的大银盆,笔墨曲线锐利洗练,精确地描摹了团花繁复的盆饰;用淡墨勾画出了三只大雁,大雁外形精确生动,右侧单只大雁昂首展翅,左侧两只大雁挥翅响应。在浓淡一致的勾线基础上,整体画面以透明颜色加以罩染。《三扇屏花鸟画》中所使用的颜料颜色十分广泛,但基本以赭色为基本颜料。画师用漆黑的小银盆为装饰纹样,树叶则以翠绿淡淡罩染,小部分花卉和蜻蜓则以鲜红呈现。颜色的罩染随着实体大小而浓淡不同,大雁展翅也用赭色染成,在靠近腹部的边沿,再加水将赭色渲染淡开去,整体人物画面的浓淡层次更加丰富而平和。
安阳唐墓花卉画,遵循了唐墓花卉画的传统特色,图线精细正确,设色柔和含蓄,既是对前期艺术形式的延续,也吸取了边鸾艺术思想而进行的进一步发挥与完善,更表现了唐代安阳画派的地方特色,对于深入研究晚唐花鸟画发展过程和多样化都很有意义。
“雁”意象属于中国古典诗词中比较常见的一种原型意象,其使用频率也非常高,文人化的中国社会,常赋予工笔花卉以特殊的审美意义和精神寄托。《宣和画谱》记载:“花之于牡丹、芍药,禽之于鸾凤、孔翠,必使之富贵。松、竹、梅、菊、鸥、鹭、雁、鹜,必见之幽闲。”安阳的墓室花卉作品中频频出现花枝繁密的牡丹花,搭配精雕细琢的银盆以及蓝天中飞舞的蜻蜓和彩蝶,演变成对美丽、富足生活的向往与眷恋;在太湖石大雁之畔,山鸡、蚱蜢现身,也别有一番牧歌野逸的情调。安阳墓室花卉画表达了诗人的理想主义情感。花卉画分化蓬勃发展是中国画发展的重要分支,五代时期,代表皇室的“黄筌富贵”和代表中国文人艺术的“徐熙野逸”,都是对花卉画蓬勃发展中各种风貌的诠释。
禅宗是基于老庄道教思想发展而来的本土佛教思想,它受到道教“天人合一”思想的启发,以“鸟道”来比喻“空灵”。本文认为,中国佛教的这个流派倾向以“亲证”为主,注重个人的人生经验。这种思维方式逐步地渗入到中国的文化和美术之中,并深深地影响着中国的绘画。禅学讲究直观的观察方法,经常以诗歌的形式阐述佛法,例如:“雁行于天,影沉于冰,雁不存迹,水不存影。”《五灯会元》《天衣义怀禅师》一书十六,以大雁为载体,不留踪迹,这就是“空”的意思,“真我”是无所不在的,这就是“鸟道说”的精髓所在。另外,鸟在佛教典籍中还有许多含义,相传释迎牟尼是从一只鸟转变而来。在佛经典中,大雁多是以善鸟形象示人,雁王经常是菩萨转世,在经典中有许多关于大雁的故事。《法华譬喻经·忿怒品》二十五有个传说,说雁王带五百只鹅去寻找食物,结果雁王掉进了一个陷阱里。一头大雁没有躲开箭雨,而是跟在猎手的身后,哀号着,咳着鲜血,夜以继日。这位猎户被雁的忠义打动,就把雁王释放了。雁在禅画中也是常见的主题,与禅宗的森林体制有着密切的关系。中国佛教的“丛林”,指的是禅门的和尚团体,也就是所谓的“大众”,深山老林的隐居者,也就是所谓的“修士”。
从这一点可以看出,雁作为一种具有代表性的形象,因其本身的生理特征和生活习惯被人类的道德规范所依存,从而在古人的诠释、吟诵中,形成了具有广泛、多元的意蕴,其形象也就是艺术家情感的投射对象。
在意象的表现上,大雁形象凸显了孔子所推崇的“礼”,“礼”在中国人的生命中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古人说:“人无礼则不生,事无礼则不成,国无礼则不宁,王无礼则死亡无日矣。”在对历代雁意象的阐释中,作者表现出的对社会关切的悲悯之感,以自己的义愤抒怀来表现自己的人格修养和崇高德操,发挥着规谏君主德政、期待天下和乐的伦理功能。对民俗民风美好愿望的追求,极鲜明地表述了人的礼制思想、家之伦理思想和国之伦序思想的传统文化精神。画家对雁的喜爱,应该是“君子之洁身自好,与之相配,善其音而知之”。因此,在理解雁意象的含义时,不仅要能体会到其意象的艺术魅力,还要能与之产生某种契合,才能更加全面地把握作品的内涵意蕴。
雁是传统的花鸟绘画主题,中华文化中的大雁寄托了厚重的传统内涵。在孔子看来,它具有道德、伦理和劝诫的思想意蕴;对道教来说,大雁表达了放飞自我的雄心壮志;于佛家而言,其为寒潭雁迹佛。这种儒、释、道三家文化差异与统一的结合,说明了“雁”意象内涵的丰富与深刻。
王公淑墓《牡丹芦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