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强
(湖州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湖州 313000)
诗人、词人结社吟唱在文学史上绵延不绝,其中一些重要诗社与词社在引领文学思潮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民国词社虽多达数十个,如舂音词社、梦碧词社、鸥隐词社、潜社、如社、午社等[1],而有影响有社集作品出版的词社,则独以沤社为代表。沤社成立于民国十九年(1930)冬,由夏敬观、黄孝纾倡议,社员共29人,汇集了当时词坛的一流词人。沤社词人每月一会,每次以社员二人轮流主持,1933年潘飞声将20次社集之作合刊为《沤社词钞》。本文即以《沤社词钞》为中心,多维度探讨其所涉及的若干层面。
《沤社词钞》第2页录有《沤社词集同人姓字籍齿录》,将沤社成员29人的姓氏、字号、籍贯、生年等信息一一列出。根据这些籍贯信息,可以对沤社词人进行地域归类:浙江籍词人朱祖谋、林鹍翔、周庆云、谢抡元、姚景之;江苏籍词人冒广生、王蕴章、吴湖帆、陈祖壬、赵尊岳;福建籍词人林葆恒、郭则沄、梁鸿志,黄孝纾;广东籍词人杨铁夫、潘飞声、叶恭绰;江西籍词人夏敬观、陈方恪、彭醇士、龙榆生;湖南程颂万、许崇熙、刘肇隅、袁思亮、袁荣法、徐桢立;天津高毓浵、安徽洪汝闿。根据以上地域分布来看,沤社词人来源广,且以东南词人居多。
根据《沤社词集同人姓字籍齿录》的词人生年信息,我们可以进一步整理出表格1。
从词人的生年看,其多半是咸丰、同治及光绪前期出生的词人,而且多数有功名,这就意味着进入民国以后,他们失去了昔日的精英地位,因而他们对逊清有比较深的眷恋之情。这种经历与情感,使得这批词人在《沤社词钞》中的作品有黍离之悲与哀婉伤叹之情。这在下文详述。从年龄分布来看,两端少,中间多,这对词社来说是十分有益的,因为中青年词人是生力军,他们在词坛活动所持续的时间长短,将会影响到词社在词史上所起到的作用。
表1 沤社词人年龄分布
对于60岁以上的老词人而言,他们这时已经进入暮年,在词坛的地位已经确立,参与词社只是打发岁月与提携后进。如朱祖谋,其词坛地位早已确立,他的主要精力是指导年轻人作词:“每集先生必至,虽多病,而精神不少衰,咸共庆岿然灵光,嘉惠后学。”[2](P55)再如潘飞声,他的《说剑堂集》在清末就已经出版,《论岭南词绝句》也于1913年出版,名声早已远扬。还有周庆云,他在民国前期组织过多个诗社、词社,而且刊刻了许多诗社、词社的社作,为保存民国诗词文献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的加入扩大了沤社在词坛的影响,但是对于他们个人而言,并没有什么提高影响及促进学问之类的意义。
40至60岁的中年词人在沤社中最多,是词社的中坚力量。他们在此时加入沤社,对他们的词学研究也起到了促进作用。如林鹍翔《半樱词》在1922年已经出版,而他的《半樱词续》则是到了1938年才出版。《半樱词续》由同社夏敬观作序,洪汝闿题词,多首词作记录了其与朱祖谋的交往情形,从中可见其与沤社交游密切相关。再如杨铁夫《清真词选笺释》与《梦窗词选笺释》于1932年出版,许崇熙《沧江诗钞》与刘肇隅《阏伽坛词》也是1932年出版。词集写作出版时正是他们参加沤社时,沤社对他们的词学研究与词作创作产生了积极影响。叶恭绰《全清词钞》编纂工作从1929年开始启动,得到了多位同社友人的帮助,沤社词人朱祖谋、潘飞声、冒鹤亭、林葆恒、杨铁夫、夏敬观、龙榆生、陈方恪、黄孝纾均加入其中,朱祖谋负责“综览鉴定”,黄孝纾参与钞校、杨铁夫参与编次校订。[3](P6)
沤社对于青年词人的帮助很大。龙榆生师从朱祖谋,通过沤社的活动建立了广泛的词学人脉,这使他日后创办《词学季刊》《同声月刊》时有了稳定的稿源,后来在他整理出版《彊村遗书》经济上遇到困难时,也得到了沤社词人的资助。(1)龙榆生编《彊村遗书》记载有:“叶恭绰:二百元,林葆恒一百元,赵尊岳二百元,周庆云一百元,杨铁夫二十元,梁鸿志五十元,洪汝闿三十元。”参见龙榆生编《彊村遗书》(第十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
沤社每月一集,社长朱祖谋。朱祖谋去世后,由潘飞声主持词社。关于沤社20次社集的具体情况,何泳霖《朱彊村先生年谱及诗词系年》[4](P2175~2178)和王纱纱《彊村词人群体研究》[5](P103~105)均有介绍,据此可以整理出下表2。
表2 沤社社集一览表
二人对沤社大多数社集时间的认定相同,部分则有所差别。
第四次社集,何泳霖认为是庚午除夕,王纱纱认为是庚午十二月十九日,即1931年2月6日,地点在市内某处餐馆。《沤社词钞》第四集林葆恒《东坡引》一词小序云:“庚午十二月十九日,子大、绍周两君招集市楼川馆,作东坡生日。”[6](P24)子大即程颂万,此与第一集中程颂万词序所云“剑丞、公渚始集同人为词社,徐子绍周适辟湘难,来止淞滨谱此,要绍周同作并约后集”[6](P3)和第四集中程颂万词序云“东坡生日社集、题东坡像残石拓本”[6](P23)的记录吻合,因此,笔者认为王纱纱的观点正确。此次社集由程颂万、徐绍周作东。
第五次社集,何泳霖认为是辛未春日,王纱纱认为是辛未人日,即农历正月初七,公历1931年2月23日,地点是正风堂,其依据是潘飞声词题云“辛未人日集正风堂”[6](P29)。但《沤社词钞》第五集夏敬观《瑞鹤仙》词前题为“寄题临安洞霄宫”,词后跋云“按王明清《挥尘录》载美成梦中赋《瑞鹤仙》词……辛未人日社集,拈得是调,将以洞霄为题,详考始末,知《挥尘录》所载为误,附记于此”[6](P28),且林葆恒词题云“超山看梅作”[6](P28),周庆云词题云“怀超山宋梅”[6](P32),所以笔者认为此次社集地点应在杭州。
第六次社集,何泳霖认为是寒食日,即1931年4月5日;王纱纱认为时间应当为花朝日,即1931年4月2日,而陈谊《夏敬观年谱》认为是1931年4月21日[7](P138)。笔者查阅《沤社词钞》第六集,有林葆恒词题云“花朝日偕沤社同人公园观桃花”[6](P35),程颂万词题云“花朝集彦通鸾陂草堂”[6](P37),故王说应是。
第七次社集,何泳霖注时间为立夏后,王纱纱注为辛未立夏后五日,农历三月二十四日,即公历5月11日,地点在袁思亮家中,其依据是许崇熙词题云:“立夏后五日同剑丞、绍周、公渚、君任集伯夔刚伐邑斋。”[6](P40)但笔者查阅《沤社词钞》第七集,有龙榆生《汉宫春》词前小序云:“春晚,游张氏园,见杜鹃花盛开,因约彊村(朱祖谋)、吷庵(夏敬观)、子有(林葆恒)三丈,及公渚(黄孝纾)来看。后期数日,凋谢殆尽,感成此阕,用张三影体。”[6](P41~42)又朱祖谋《汉宫春》词前小序云:“真茹张氏园杜鹃盛开,榆生有看花之约,后期而往,零落殆尽,歌和榆生。”[6](P43)因此,此次活动的地点应在张园。
第14次社集,何泳霖认为时间不明,王纱纱认为是旧历十一月,但笔者认为时间应为12月27日,因为龙榆生在《朱彊村先生永诀记》中写道:“12月27日,为沤社集会之期。先生已卧病经月, 闭门谢客, 惫不可支矣。是夕,遣人以长至口占《鹧鸪天》词示同社诸子, 传观莫不为之怆然泪下, 共讶此殆先生绝笔矣。”[2](P55~56)第15次社集的主题为悼念朱祖谋,所以龙榆生所指“沤社集会之期”应是第14集社集之期。
第16次社集,何泳霖认为是壬申春暮,王纱纱认为是1932年旧历三月,但刘肇隅《锦帐春》词小序云:“今夏四月,周君梦坡庆云值沤社词课,余与同人宴于所居晨风庐,周君出是集分赠,余携归读罢,因题一阕,用志旧感。”[8](P8)据此可知,时间是壬申夏四月,地点在周庆云晨风庐。
《沤社词钞》是20次社集之作,学界一般也认为沤社集会共20次,但据周延祁《吴兴周梦坡先生年谱》记载,民国二十一年(1932)、民国二十二年(1933)沤社尚有两次活动:民国二十一年冬,沤社第21次集会,周庆云约同人携书画传观,周庆云出示王渔洋诗册、小字苏文忠帖,冒广生出示陈迦陵《洗桐图》,叶恭绰撷王晋卿《蝶恋花》墨迹,词人各谱《塞垣春》题之;[9](P123)民国二十二年端午节,沤社词人于晨风庐宴集,调限《澡兰香》,和梦窗韵。[9](P127)这些可以视为沤社社集的余响。
《沤社词钞》收录20次社集作品共284阕。虽然每次社集人数多寡不均,词作的风格各异,但是他们创作的内容主题却呈现出一些相同点。其大致可以分成四类。
诸多沤社成员曾在清朝担任过官职,多有怀念清朝词作。林立曾将《沤社词钞》中出现的“汐社”“月泉吟社”“承平”“遗民”等词汇归类,以探讨沤社词人的“黍离之悲”[10](P272~274)。这的确是《沤社词钞》的显著特征。笔者在这里则主要探讨朱祖谋与郭则沄词作中所流露出的矛盾的遗民情怀。入民国后,朱祖谋不再出仕,以遗民身份自处。他一直十分关心逊帝溥仪的命运。九一八事变后,他曾力劝溥仪不要去东北,因为他担心溥仪会征召自己,拒绝则有悖君臣之礼,应召则会沦为民族罪人,这使得他处在君臣之礼与民族大义的矛盾中,最终唯求速死以解脱。[11](P36)其《齐天乐·愔仲别六年矣,枉句见怀依调寄答》[6](P6)开篇便以“孤臣”自称,并以“杜老麻鞋”的典故表达词人对清朝的眷恋之情,下片“白头轻赋去国”指自己辞官,而“千里明月仍共”则指自己与友人对清朝共同的忠贞之情。
郭则沄是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进士,曾任浙江金华知府。他的父亲郭曾炘曾任光绪朝礼部右侍郎。虽然郭则沄在民国已出仕,但他们父子二人对逊清也是念念不忘。民国元年(1912年)他们拜谒了光绪皇帝的陵墓(崇陵)。1929年,郭曾炘去世后,溥仪召见郭则沄,并赐御容、御书。[12](P95)郭则沄在加入沤社前曾组织须社遗民唱和,其《齐天乐·述怀次和仁先(2)陈曾寿(1878—1949),号苍虬,晚清民国宋诗派诗人,亦能词,宣统三年(1911年)任广东监察御史,辛亥革命后生活在杭州、上海地区,与陈三立、朱祖谋、郑孝胥等人交游,后追随溥仪去东北,担任溥仪皇后婉容的老师,1947年回到上海,两年后病逝。同年兼呈彊村词丈》[6](P7)云:
飘蓬一往无南北,伶俜更教伤别。迸泪豪枯,沾霜鬓短,寸寸心尘难灭。荒波万叠。念梦里神州,斗垂天阔。索共书空,此怀休向海鸥说。 危枰自分敛手,望长安何许,离黍宫阙。乱后笙歌,愁边鼓角,偏又啼鸟凄绝。浮生懒阅。纵愿断香留,总成灰劫。未了芳情,楚兰空怨结。
仁先即陈曾寿。他与郭则沄同为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进士。这首词上片“迸泪豪枯,沾霜鬓短,寸寸心尘难灭”写词人不忍分别,下片“望长安何许,离黍宫阕”抒发遗民之情,“愁边鼓角”“啼鸟凄绝”等意象的运用更添凄凉。
值得注意的是,朱、郭二人这两首词都是写给跟随溥仪去东北的朋友,而他们自己却都没有跟随溥仪,可见二人坚持民族大义,但字里行间却充满了封建君臣之义与故国之思,由此可以想见他们内心的矛盾纠结。
沤社词人中也有部分仕途落寞者,他们的词作主题大都不离穷愁之嗟,如陈祖壬《芳草渡·生日书感》[6](P12):
莫怅惘,便四十功名,未伤迟暮。况白头亲在,莱衣肯换三斧。茵溷随分住。饶弥天飞絮。任笑我,吏隐都非,百辈容汝。 初度。左戈右印,壮志而今成屡误。且休问、一钱不值,乌衣旧门户。但留倦眼,待海水、桑田回注。更万劫,看尽朱三郑五。
这首词是词人生日时所作。他生于1892年,清亡时才20岁,自然无缘功名,入民国后又穷困潦倒,但他是咸丰朝吏部尚书陈孚恩之孙,出身名门使得他重视功名,但他此时穷困潦倒,甚至将其住所命名为“居无室庐”[13](P137),所以只好安慰自己即使40得功名也不算晚,故作豪迈旷达之语,恰恰说明其内心无比苦闷。
沤社成员曾经有两次集体出游:一次是第六次集会,夏敬观、陈祖壬、袁思亮(3)袁思亮(1880—1940),字伯夔,号蘉庵,须社、沤社词人,两广总督袁树勋之子,1903年中举,民国初年曾任国务院秘书、印铸局局长,师从陈三立,为“陈门三杰”之一,著有《冷红词》《蘉庵文集》《蘉庵诗集》。、林葆恒、程颂万等人游叶园;另一次是第12次集会,夏敬观、林葆恒、梁鸿志、徐绍周(4)徐桢立(1890—1952),字庚甫,号绍周,一号余习居士,曾任湖南大学教授,湖大文学系主任,湖南省文献委员会委员,有《宁远县志》《余习盦稿》。、彭醇士(5)彭醇士(1896—1976),字素庵,号素翁,谱名康祺,易名粹中,江西高安人,早年就读北平中国大学商科,历任心远大学教授、江西省政府参事、南昌行营秘书、立法委员,1949年随国民党去台湾。、黄孝纾(6)黄孝纾(1900—1964),字公渚,号匑庵、匑厂,别号霜腴,福建省闽侯县人,沤社词人,擅长经学、书画和诗词,1924年迁居上海,并受藏书家刘翰贻所聘,为其主持嘉业堂藏书楼,后入山东大学执教,讲授古典文学,著有《黄山谷诗选注》《欧阳修词选译》《匑庵词》《碧卢簃琴趣》等。、袁荣法(7)袁荣法(1907—1976),字帅南,号沧州,一号玄冰,一署晤歌庵主人,晚署玄冰老人,沤社词人,袁思亮从子,后去台湾,为台湾“行政院”参议,著有《玄冰词》。游李长蘅檀园。这两次游园与创作的主题都是赏花,如夏敬观《三姝媚·辛未上己后一日,雨过晓晴,偕朋辈游叶园赏牡丹,时林花已稀,水石间残红狼藉,忆前岁陪散原翁倚籘轮,石阑西畔,崇桃烂发、仙葩粉披、景侯弥喧、人花并胜。自翁索居匡麓、不复共游,吾侪命啸海滨,抚今怀昔。聚散之感,恍若雾星,因赋此却寄,以展离抱》[6](P36)云:
催花春正老。又呼朋寻欢,四园同绕。渡水参差,认燕莺仍占,去年亭沼。梦熟阑干,人坐对、山桃如烧。此际飘零,无奈东风,爱憎难料。 芳意而今多少。剩露压烟啼,牡丹犹好。玉艳临醒,弄舞裙香暖,翠尊重倒。谢客云归,谁更有吟怀清妙。欲倩江波西寄,漂红傥到。
这是一首伤春词。这次赏花,词人只看到一片雨后狼藉,回想起去年的“人花并胜”,“抚今追昔”,“聚散之感”顿上心头,唯有借词抒发离抱之情。再如袁荣法《三姝媚·一春多雨,花事易阑,触绪成愁,倚声凄断》[6](P39):
霞痕明断岸。袅晴烟平芜,柳丝如剪。瘦碧池亭,倩暖春将护,穉莺娇燕。楚客多情,偷料理、探芳心眼。似省前游,花底依然,坠钿争艳。 挑菜桥西人远。但槛曲宫桃,乍匀妆面。竚立秋千,有殢林斜照,暗生凄恋。为嘱东风,莫惯把、红芳催散。只恐荒波流去,天涯恨满。
词以细致传神描写取胜,“柳丝如剪”“坠钿争艳”,寓情于景,结尾以“天涯恨满”四字道出忧伤,语少而情深。其实,伤春之叹的本质,是文人对时光流逝、年华易老的恐惧与无奈。这些赏花之作,虽是写景,亦是对自己情感的一种释放。
《沤社词钞》的悼挽主题是对词学先贤的哀悼,如悼郑叔问、朱祖谋等。且看夏敬观《石湖仙·题郑叔问手书词简》[6](P19)一词:
人归壶峤。仗谁唤骚魂,来共悲啸。重理旧吟笺,看行行、廉苫俊妙。珊瑚铁网,省识有、觉翁遗稿。歌好。倩小苹、和我清嘌。 追思小城夜永,梦萦回、书堂带草。费泪伤春,何补平生枯槁。鹤去庭空,石生芝老。屐痕如扫。波浩渺。山桥腹痛回櫂。
夏敬观作此词时,郑叔问逝世已13年,词人依然不能忘怀当年的情谊。上片写郑叔问逝世之后,词人只能自己填词唱和,十分孤独凄凉;下片追思郑叔问逝世后,故居仍在而词人不再,睹物思人,徒留生者黯然悲伤。再如程颂万《石湖仙·题吷庵藏文叔问手书词稿》[6](P20):
回飙终古。赚吴苑词仙,商擘吟楮。深念扫花游,掩花关、人天圣处。浮名先老,黯比竹、倦怀秋妒。悭遇。有并时、几家词赋。 山塘昔游欠我,感频番、难招国故。地下修梅,冷够春人凄寤(往夔笙中实与君词交最密,予与君未一遇也)。蓄泪憎杯,剩魂栖树。空留儳语。惊换羽。归飞病鹤谁主。
词人虽从未见过郑文焯,但是他与况周颐有所交游,通过况周颐的介绍,对郑叔问加深了了解。词中以“黯比竹”和“地下修梅”来指代郑文焯的两部词集,表达了与郑叔问“未一遇”之遗憾。
朱祖谋是沤社的社长,他的逝世标志着沤社走向衰落。洪汝闿、潘飞声、林葆恒、杨铁夫、龙榆生、夏敬观、郭则沄、周庆云、林鹍翔、黄孝纾等人均填词表达了对这位民国词坛祭酒的悼念。在这些词中,最有代表性的便是龙榆生的《莺啼序·壬申春尽日,倚梦窗此曲,追悼彊村丈》[6](P87):
凄凉送春倦眼,问芳林怨宇。甚啼损、红湿山花,似泣春去无路。旧题认、苔侵败壁,斜阳冉冉江亭暮(去年真茹张氏园有杜鹃盛开,约翁往看,有《汉宫春》词纪事)。怅临风笛(平)韵,悲沈梦痕尘污。 病起江楼,对酒话雨,溯追游几度(翁下世前一月,予冒雨趋谒,坚邀往市楼下小饮,相对殊依黯。嗣后,一返吴门,遂病卧不能兴矣)。又铅椠、商略黄昏,断缣闲泪偷注。忍伶俜、银灯自剔,更谁识、当时情苦。故山遥,听水听风,总输汀鹭。巢沤未稳,旅魄旋惊(翁自题寿藏曰:沤巢,卒厝湖州会馆,淞沪战起,几濒于危),夜台尚碎语。咽泪叩、天阍无计,道阻荒藟,日晏尘狂,懒移宫羽(翁晚年填词绝少,尝有“理屈词穷”之叹)。狼烟匝地,胡沙遗恨,他年华表归来鹤,望青山、可有埋忧处。伤心点笔,元庐早办收身,怨入历乱箫谱(翁有《鹧鸪天》词乞郑翁为书墓碑曰:“彊村词人之墓”(8)《忍寒诗词歌词集》云:“丙寅岁翁于湖州西隖营生圹,有《鹧鸪天》词乞郑海藏翁为书墓碑,碑曰:‘彊村词人之墓。’”此处与正文所引《沤社词钞》录该词之处有明显不同。参见《忍寒诗词歌词集》,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21页。)。流风顿歇,掩抑衰弦,荡旧愁万缕。漫暗省、传衣心事(翁病中曾取三十年来所用校词双砚授予曰:“子其为我竟斯业矣。”)。敢负平生,蠹墨盈笺,瓣香残炷。疏狂待理,深恩何限,心期应许千劫在,怕共工、危触擎天柱。萋萋芳草江南,戍角吹寒,下泉惯否?
词人选用了长达240字的长调《莺啼序》,而且在词中作注达六处,充分回顾了其与朱祖谋的交往细节。朱祖谋临终前将校词双砚授予龙榆生,传为词坛佳话。龙榆生感激朱祖谋的知遇之恩,词作表达了自己完成恩师未竟事业的决心。全词融叙事、议论与抒情于一体,浑化无痕。
从上文分析中,可以看出《沤社词钞》总体带有感伤基调,而其感伤基调的形成则有多方面原因。
首先,清朝的灭亡对沤社老派词人的影响十分巨大。这些昔日的社会精英,在从未有过的重大变革面前感到无所适从,只能以不断的交游结社来宣泄心中的不平。周庆云《淞滨吟社序》云:“当辛壬之际,东南士人胥避地淞滨,余于暇日仿月泉吟社之例,招邀朋旧,月必一集,集必以诗,选胜携尊,命俦啸侣,或怀古咏物,或拈题分韵,各极其至。每当酒酣耳热亦有悲黍离卖秀之歌,生去国离忧之感者。嗟乎,诸君子才皆匡济,学究天人,今乃仅托诸吟咏,抒其怀抱,其合于乐天知命之旨欤。”[14](P1)面对古今未有的变革,这些遗老们自认为“才皆匡济,学究天人”,可是却又不能有所作为,无力扭转乾坤,便只能“托诸吟咏,抒其怀抱”。其次,感伤的基调还源于乱世。民国时期的中国依然处于内忧外患之中,1930年爆发的中原大战,是民国建立以来军阀之间最大的一次战争。此战仅参战兵力就达百万,给社会造成的危害可想而知。1931年又发生了九一八事变,中华民族的生存危机达到了顶点。袁思亮《被花恼·社中诸子期九日赴近地作登高会,伤离念乱,无复游观意,倚此解谢之》[6](P70)有云:
惊飙万里送愁来,霜叶坠林如扫。戍角斜阳满衰草。登临目断,伤高费泪,未觉秋容好。虚蜡屐,负笻枝,闭门窥影银蟾小。 哀乐向谁论,凭仗繁螀诉孤抱。遥天雁过,和尽村砧,梦远书难到。待相携素酒对黄花,怕花也、无情向人老。独自里,强摘茱萸簪破帽。
首句“惊飙万里送愁来”奠定了全词的感伤基调,“霜叶”“斜阳”“衰草”的凄凉意象更增强了愁的气氛,无人“诉孤抱”“梦远书难到”更加重了“伤离念乱”之感。
再次,感伤的基调来源于词人的羁旅生活及其对家乡的思念。如龙榆生《被花恼·重九后数日和杨缵自度曲以写旅怀》[6](P71):
纱厨玉枕感微寒,孤月回临霜晓。短烛飘残泪多少。衰杨欲舞,征鸿过尽,倦蝶应惊觉。移革孔,卷筠帘,瘦来羞揽菱花照。 憔悴对西风,一(平)片荒烟共枯草。哀笳漫引,想念乡关,断梦何由到。但茱萸醉把怕登高,又闲绕、东篱被伊恼。瑟瑟地,冷叶疏英相伴老。
这一年,龙榆生离开家乡,赴上海暨南大学与上海音乐专科学校任教。[11](P32)词以“微寒”开头,以“冷叶”结尾,感伤的氛围贯穿全篇,加之“孤月”“残泪”“征鸿”“倦蝶” “荒烟”“枯草”“哀笳”“断梦”的意象罗列,更显出词境的凄凉,词人的孤独。
《沤社词钞》中的作品多选择黯淡的意象来渲染作品感伤基调,如夏敬观《齐天乐·题沈寐叟山水图》中的“一峰孤拄斜阳外,超然故人神理”,林葆恒《齐天乐》中的“衬入斜阳红冷”,袁思亮《齐天乐》中的“斜阳断肠离绪”等。太阳本是温暖的象征,但是词人专选“斜阳”“残阳”等来描写,使得词境界笼罩于凄冷衰落的氛围中。再如袁思亮《被花恼》中的“戍角斜阳满衰草”,杨铁夫《被花恼》中的“谁管飞红落萦草”,潘飞声《被花恼》中的“帘外落红深”,许崇熙《安公子》中的“漫折河桥衰柳”等。他们不选明艳之花,柔媚之柳,而专取这些“衰草”“飞红”“落红”“衰柳”来营造凄凉的意境。还有彭醇士《三姝媚》中的“杏雨添寒”,姚景之《三姝媚》中的“寒雨连江”,龙榆生《安公子》中的“洒尽枯荷雨”,袁荣法《被花恼》中的“一番冷雨一番风”,根本没有“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清新,满眼尽是凄风冷雨,这自然不能不令人感伤。
沤社词人的作品在声律方面非常严谨,主要表现在词调和声韵两个方面。沤社社集20次,只有三次不限调(第十集、13集、15集),其余全是命调而作。据《沤社词钞》目录记载:第一集《齐天乐》,第二集《芳草渡》,第三集《石湖仙》,第四集《东坡引》,第五集《瑞鹤仙》,第六集《三姝媚》,第七集《汉宫春》,第八集《渡江云》,第九集《风入松》,第11集《安公子》,第12集《被花恼》,第14集《洞仙歌》,第16集《锦帐春》,第17集《大酺》,第18集《一萼红》,第19集《石州慢》,第20集《天香》。这些词调中,《风入松》《一萼红》《汉宫春》《渡江云》押平韵,其余词调均押仄韵,而填仄韵词是需要很深的功力的。《沤社词钞》的选调与社集主题是密切联系的,如第三集选用词调《石湖仙》,其主题是题郑叔问的手书词简。郑叔问宗姜夔清空之风,而《石湖仙》正是姜夔的自度曲。
朱祖谋对声韵的要求十分严格,被称为“律博士”。他每次社集必至,要求后学填词也要严格用韵。沤社词人受其影响,常和前代词人韵,以规范自己的创作。他们在和韵的同时,还常常能发现前人的声韵之误,如赵尊岳《芳草渡》和清真词小序云:“清真创此调,方杨未见和章,西麓继周,每乖韵律。兹作悉尊原唱,四声阴阳平及阴阳平。通用字不少假借,亦矫枉者过直也。”[6](P12)可见沤社词人对声韵之学的精通。
词在早期往往有调而无题序。词前小序是伴随着词体的日益成熟而逐渐发展起来的。词前小序除了具有史料价值以外,其本身也具有文学作品之美感。《沤社词钞》中词题与词序使用比例很高,含有词题词序的词作占全部词作的92%,参见表3。
表3 《沤社词钞》作品总数与带有词题、词序的作品一览表
通过上表可以看出,沤社词人在每一次社集中,词题、词序使用比例都很高。使用词题、词序在词史上是有传统的。宋人作词喜用小序,一些名家使用词序的比例比较高。有学者统计,宋人使用词序占全部词作的比例依次为:张先36%,苏轼与辛弃疾11%,姜夔44%,刘辰翁和周密20%,张炎26%。沤社社长朱祖谋现存词759首[15](P26),笔者以白敦仁先生《彊村词笺注》为底本统计,其词前有词序(题)者超过310首,占到了全部词作的41%[16](P44),与姜夔较为接近。
《沤社词钞》中词题、词序长短不一。其最短者只有两字,如第七集给林葆恒祝寿,首作是赵尊岳词题“寿讱庵六十”,其余皆标为“前题”。其最长者达上百字,如第四集东坡生日社集,程颂万词前小序颇长:“东坡生日社集,题东坡像残石拓本,石为况夔笙于平山堂访得。后归陶斋,有‘舒亶谒在’四字二行,其上文全缺失,像存上半。按公年谱,元丰二年四月,公过扬州,与太守鲜于侁宴集平山堂,作《西江月》词。‘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盖谓欧阳公也。其年七月,何正臣、舒亶摭公诗文表语,指为谤讪,被逮,其谋本于沈超、王铨。《元佑补录》载元佑中轼知杭州,括闲废在润,往来迎谒甚恭,或昔时有慕公之名者,为公刻像,而题识舒亶劾公沈括谒公之事于其上,未可知也。惜石只存亶名,遂不可读,若以为欧公像,则不必有舒亶之名矣。”[6](P23)这一集围绕东坡残像拓本社集,词前小序对拓本的来源作了一番详细交代。
《沤社词钞》中词题、词序的使用也不出传统词作题材范围。第一,怀人、赠人,如第15集悼朱祖谋,潘飞声词题“读彊村词集追悼彊村先生”,周庆云词题“挽沤尹社长”。第二,纪游,如第七集游张氏园,龙榆生词前小序云:“春晚游张氏园,见杜鹃花盛开,因约彊村、吷庵、子有三丈,及公渚来看,后期数日,凋谢殆尽。感成此阕,用张三影体。”[6](P42)朱祖谋词前小序:“真茹张氏园杜鹃盛开,榆生有看花之约,后期而往,零落尽矣,歌和榆生。”[6](P43)第三,题图,如第三集题夏敬观所藏郑叔问词册,社员词题、词序纷纷围绕于此,如袁思亮“题吷厂所藏大鹤山人词札”,陈祖壬“用白石韵题忍古楼藏大鹤词卷”,程颂万“题吷庵藏文叔问手书词稿”。
《沤社词钞》的题序对于考察词社社集与词作本事有直接参考价值。关于社集考察前文已有详述,这里主要谈一下对词作本事的考证。词作要眇宜修,如果没有本事说明,更是难以把握,如历来彊村词难以读懂,龙榆生特撰《彊村本事词》一文帮助读者读词。而朱祖谋其他词作,如没有词序铺垫,也难以读懂,如其《瑞鹤仙》[6](P29):
处幽篁怨咽,吟望苦、一镜缘愁白发。无家更伤别。倚新声犹恋,前尘苕霅。桑田坐阅。任软红、灰外换劫。剩行歌汐社,储稿史亭,有恨销骨。 莫道长安倦旅,再拜啼鹃,梦迷行阕。神州涕雪。卅年事,寸肠折。怕登楼眼底,流红无地,江南芳草顿歇。解伤心故国,淮水夜深片月。
通过“长安”“故国”“汐社”等词汇,我们可以大略推测其主旨是表达遗民之思,而写给何人,“卅年事”又指何事,我们却无从知晓,而作者词前小序,则给了我们一些线索。“庚子岁晏,尝赋此调,寄夏悔龛长安,今三十年矣。悔龛留滞旧京,欲归不得,倚声见怀,重依美成高平调报之。”[6](P29)从小序得知彊村所怀之人是夏孙桐。夏孙桐曾经在戊戌庚子年间在京师同王鹏运、朱祖谋游,这也是词作中的“卅年事”。朱祖谋研究词学也是夏氏引导(9)龙榆生云朱祖谋《高阳台·残雪》云:“先生是时与江阴夏闰枝丈同官京朝,夏公始诱为倚声之学,此阕其开端也。”参见《彊村本事词》,《词学季刊》1933 年第3期。。夏孙桐与朱祖谋一样以遗民自处,朱祖谋曾将其《悔龛词》收入《沧海遗音集》。
叙事学理论是目前学界广泛运用的文学研究理论,开始多用于戏剧小说等体裁,随着学界在叙事方面研究的不断拓展深入,越来越多的研究者用这一理论研究诗词(10)这种研究分为宏观层面与微观层面。董乃斌《古典诗词研究的叙事视角》(《文学评论》,2010年第1期)划分了诗词的叙事种类,结合西方叙事学的视角概念对诗词叙事视角展开探讨,颇多启发意义。张海鸥《论词的叙事性》(《中国社会科学》,2004年第2期)从词的构成要素、词题、词调、词序、词出发,结合西方叙事学理论依次探讨叙事功能,对于研究词的叙事性操作性强。。词题与词序是词叙事的构成要素。张海鸥教授认为:“词题的主要功能是引导叙事。词序是对词题的扩展,是对词题引导叙事的延展,又是对正文之本事、创作体例、方法等问题的说明或铺垫。”[17](P148)简而言之,词题与词序都对叙事起到了引导、记叙、说明的作用,而《沤社词钞》中的小序则在词整体叙事中起到了告知、介绍写作背景,追忆补充细节的作用。
告知最直接,即告诉读者事件在哪里发生,如纪游词。词作中的场景描写是轮廓描写,仅凭这些,读者是无法知道词人是在哪里所作的,如第七集黄孝纾的词:“浅醉楼台,又寻芳无处,啼老鹃声。猩红渐疏倦眼,愁草花铭。飘烟坠萼,数番风梦窄春程,归去也仙姝阆苑,残妆初洗蛮腥。”读者由此只能得到春红落尽的伤春描写,只有借助小序 “真茹张氏蘧园,杜鹃花事绝盛,辛未春暮,榆生招同彊村、讱庵、吷庵诸公往观,会更风雨,零落殆尽。强丈有词,余亦继声,兼邀讱庵、吷庵二公同赋”[6](P45),才知道游览地点,及词人与谁一起游览等情事。
再次,是追忆补充细节,如第15集挽彊村词,刘肇隅的词前小序就有对彊村逝世前几日细节的补充:“辛未冬至,彊村老人口占《鹧鸪天》一阕,绝笔词也。余前五日为按脉病榻,神明不乱,后七日逝矣。腊八前夕,梦老人宛若生前,因依韵谱之。”[6](P85)词人精通医术,在彊村逝世前曾为其把脉,这些情节的补充,更能使读者由此体会作者的悲痛心情。
词题、词序是伴随着词体的成熟而发展起来的,一方面有着明显的叙事功能,成为词人作词不可或缺的部分;另一方面也可使读者窥探词作本事,深刻理解词之题旨。沤社词人作为旧体词最后辉煌的写手,对词题、词序的使用也炉火纯青,所以这也就成为我们窥探《沤社词钞》特点的路径。
以上笔者从多个维度探讨了《沤社词钞》,这对于认识民国词社的唱和、民国词创作特点,有一定意义。《沤社词钞》所呈现出的感伤基调,与民国前期的词社创作基调一脉相承。无论是民国初年的舂音词社,还是19世纪20年代末的须社及30年代初的沤社,其词作感伤氛围的形成,一方面受到社会的影响,另一方面与词人自身际遇也有密切关系。这种感伤基调是民国前期词的重要特征。《沤社词钞》隶属于民国旧体诗词结社文献。有研究者指出,民国旧体诗词社团文献,为民国旧体文学史研究提供了丰富的史料,对近现代文学、民国旧体文学的研究具有开拓意义。[18](P80)这也是《沤社词钞》所具有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