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奕
维特根斯坦在《哲学研究》一书中提出了有关语言本质的新观点。他否定了奥古斯丁以降的众多语言学家认为语言的意义就是其所指对象的观点,取而代之以“游戏说”的观点。维特根斯坦把语言活动理解为弈棋之类的游戏,其核心观点是将语言本身视作一个自足的独立体,按照其自身的规律进行变化与更新,语言并不由其所指而拥有意义,语言的“用法即意义”[1]。
维特根斯坦的观点不仅冲击了长久以来人们对于语言本质的认知,判定了同时期罗素等哲学家对于创造“理想的人工语言”这一想法的不可能性,同时也对文学领域产生了巨大的影响。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兴起,越来越多的作家开始投身于语言游戏,进行各种各样反传统的语言实验,热衷于发展语言的符号与代码功能,将文字自身变成了一种自主指涉、自给自足的语言系统,作品所谓的意义则更多存在于读者不同的解读与阐释之中。现代主义的作品往往具有可以被多重解读的性质,正是由于语言指向其自身而非现实的意义,这就给予了读者无限阐释的可能。
中国当代文学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先锋小说的兴起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就是现代主义之风在中国文坛内的延续。先锋作家群重视“文体的自觉”,着眼于小说叙事方法的意义,即更加重视“怎么讲故事”而非“讲什么故事”。马原、苏童、残雪等作家先后走上了实验小说的道路,与西方表现主义、魔幻现实主义等现代主义或后现代主义文学派别的影响不无关系。本文所论及的以韩少功等一批作家为代表的寻根文学亦体现了中国当代文学的先锋性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就作品的文学内涵而言,寻根文学试图寻找“揭示一些决定民族发展和人类生存的谜”[2];而在叙事语言方面,韩少功的语言也同样具有不确定性和自我指涉等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特征。
丙崽是《爸爸爸》中最模糊的人物形象。在小说的第一节中韩少功就告知读者,丙崽只会讲“爸爸”和“×妈妈”这样两句简单的话。如果按照索绪尔的理论来解释这两句话,“爸爸”的所指是一个人的父亲,而“×妈妈”则指向一句粗鄙的脏话。但韩少功明确地告诉我们,“后一句粗野,但出于儿童,并无实在意义,完全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符号[3]95。”作为语言的使用者,丙崽并不知道这两句话是什么意义,尽管它们是从“人”的口中发出的,却更像是动物的叫声。当语音失去其社会意义,就只能被称作声音,丙崽的语言沦落成了一种较为原始的类似于“情感叫嚷”[4]的形式,甚至更为原始和简陋。有时丙崽开心时会说“爸爸”,而愤怒时则会说“×妈妈”,但大部分情况下,丙崽根本不考虑这两句话适用的情境,逢人就叫、遇事便嚷。“两句话似乎是有不同意义的,可是对于他来说,效果都一样[3]98。”
至于这两句话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则要由听者自己揣摩。揣摩的结果是多样的,作者在书中就提供了不同的解释。村里的小孩儿和仲裁缝认为丙崽说“爸爸”的时候就是在喊自己的爸爸;丙崽娘则按自己的意思随机理解,而在最后嘱咐丙崽要杀掉自己的爸爸的时候则将其理解为我们熟知的本义。对于村里逗弄丙崽的后生们来说,“×妈妈”是一种侮辱性的回应,假如丙崽气愤地回应“×妈妈”,等待他的将是一顿毒打;对丙崽的母亲来说,这两句话则由于听了太多次而成为了一种无意义的呓语,以至于每次听到时都“习惯了,不计较”。而后生们则不这样认为,如果他们听到丙崽对着丙崽娘喊“×妈妈”,就会嘲笑她被自己的儿子骂,还要称赞“咒得好”。而对那些在与鸡头寨的对决中接连实失利而慌了神的鸡尾寨村民来说,他们因为迫切地想要寻求鬼神的保佑,便将“爸爸”和“×妈妈”解读为神秘的阴阳二卦,将丙崽奉为“丙相公”“丙相爷”“丙仙”,借此获得一种心灵上的慰藉。在小说的结尾,几个小娃崽因为丙崽“伟大的肚脐”而对丙崽产生了崇拜之情,学着他喊“爸爸爸爸爸”。如此两句简单的话语在文本内部就能被解读成如此多的含义,且彼此之间相差甚远,有的又十分荒谬,令人捧腹,可见《爸爸爸》语言的不确定性。
小说中另一个人物仁宝的语言也似是而非,有时不知其所指。仁宝向往千家坪的生活,说自己在千家坪学会了挖煤,然后提着山锄,要在山里面挖出金子。自此以后,他经常重复一句话:就要开始了。但是读者都不明白,究竟是什么“要开始了”。“是要开始烧石灰窑,还是要开始挖金子,还是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开始下山去做上门女婿?”仁宝对于这些疑惑不予解释,只是一如既往地重复“就要开始了”。后来仁宝想在乡亲们面前端正自己的形象,拿着山锄气势汹汹,“总像要开始些什么”,见人就做一番嘱咐,像是临终遗言一般,说“吾决心已定”。仁宝的这般样子把大家都搞得有些伤感,可是却没有人知道他到底下定决心要干什么,因而只能似懂非懂地回应他。语言在此完全失去了交流的功能,人们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语调以及表情动作等副语言来辅助理解仁宝的意思。
丙崽娘说话也时常含含糊糊,比如她在给姑娘们讲“收年成”的时候,常常前后矛盾,说“你男人胡子头发都稀”,又说“不过也不蛮稀”“你竹哥太瘦了,没有几斤肉”,又说“不过,也不蛮瘦”。再如,丙崽娘说“君去视一下”,其意思非常含混,有时是“我去打听一下”,有时是“我去说说情”,有时是“有我做主”,其他的妇人也只是从情绪上理解这句话,将其视为一种希望和温暖的含义。丙崽娘安慰二满家媳妇的话语“吾那娘老子哎……马桶脚盆都没有哇……”则没有人能理解,只是她自己在乱说一气。后来在鸡尾寨失败后,丙崽娘又自言自语这段话,可见这段话只对她自己有意义。
《爸爸爸》中的人物语言,几乎无一例外地都具有这样单向性的特征。语言的本质功能是其社会功能,而在《爸爸爸》中的人物身上,这种功能赖以实现的联结都是断裂的。或是说话人也不理解自己所说的内容,全凭听者的猜测和解释;或是说话人自说自话,不在意听者究竟能否听懂甚至是否在听。故事中的人物几乎没有互相交流的可能性,人与人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隔膜,操着彼此都不能完全理解的语言。因此,《爸爸爸》中的这种语言对读者来说就具有了极大程度的不确定性。
韩少功不仅为《爸爸爸》中的人物设计了模糊不清的话语,小说的叙事也经常前后矛盾,造成一种怪异诡谲的艺术效果,让读者摸不着头脑,无法窥见真正的事实。这种模糊的叙述使得小说文本被笼上了一种神秘主义和原始主义的色彩,营造出一种极其原始的氛围,一切都如传说般古老、不可知。韩少功有意以猜测、谣言、传说等方式展现小说中的很多情节,更是赋予了这种语言上的不确定性以合理性。
村里传言丙崽娘为这么多人接生,自己的孩子却不成人样,是因为她曾经害死了一只蜘蛛,至于这蜘蛛的样貌究竟有没有人亲眼见到,蜘蛛精这种东西究竟是否存在,则无人能回答。再比如,村中的奶崽都在慢慢长大,时间在必然地流逝,但丙崽娘却坚持声称丙崽只有“十三岁”,是精神错乱还是丙崽的真实年龄只有那么大,这也不得而知。
鸡尾寨的景色也十分缥缈不定,明明只是一个小村寨,韩少功却将其刻画为一个类似于云边仙境的地方。他似乎也注意到了时空的描写,但界限却很模糊,具有非确定性和广延性。在《爸爸爸》中,韩少功有意将故事的“时间感”隐退了,尽管作品中偶尔也有几笔对山下世界的描写,但那也是为了反衬山中的时间凝固、生活冻结。鸡头寨在作家笔下好似“一块活化石,时间似乎在这里凝冻住了”[5],这里的人们基本生活都在一种近乎原始的氛围中。
韩少功在小说中讲述了很多神话,却又隐去了原始素材的来源,若即若离,让读者无法探究神话传说的真伪。比如从鸦片商与牛皮贩子处听来的村寨的历史,说这里在秦、汉时曾设过郡,之后便“改土归流”。书里也写到了诸多原始血腥的习俗,还有巫卜文化、祖先崇拜和长辈威权等,例如相信蛇好淫,遇见妇女就会上下顿跌;如果中了挑生虫的毒,吃了鱼和鸡之后便会腹生活鱼活鸡;给丙崽娘喂了一嘴大粪治好了疯病……这里出现的“郡”“改土归流”等名词,以及各式各样的民俗,很容易引起历史学家和民俗学家的注意,从而去文本的字里行间发现线索,来确定《爸爸爸》的年代背景与具体地点。然而如果韩少功真的有意将小说设定在一个明确的背景之中,他大概就会采取另一种写作方式,而非这种模糊化的处理方式。从这一层面上看,《爸爸爸》或许失去了一些民族学、神话学、民俗学的价值,然而却因此获得了超越民族、神话、民俗的意义,形成了一种不确定的象征体系。
在小说词汇的选择上,韩少功大量使用了表示不确定或者能显示其语言内容不确定性的词汇,前者如“似乎”“是否”“不知”“兴许”“可能”,后者包括“据说”“有人说”“听说”“传说”“觉得”“像”等。这些词汇对于读者来说则是一种更直观的信息——作者在为自己发出信号:注意!故事中发生的一切不一定是真的。如果我们用现实主义的眼光去看待小说中的故事,就很有可能造成理解的偏差。
对于《爸爸爸》的语言,韩少功采取了模糊化、不确定化的处理方式,让读者似懂非懂,作者似乎在讲某件事情,却又好像实言他物。这种语言的不确定性进而造成了阐释的多样化,有的评论家认为《爸爸爸》是一个单纯的象征体系,韩少功有意回避了确切的时间和明显的社会背景,使读者不知故事所写的是何年何月;有学者则根据小说中人物的用词等细节,通过“汽车”“白话”等词汇判定鸡头峰山下的故事应发生在20世纪20—40年代,而鸡头寨和鸡尾寨则处于“原始社会后期的特殊社会发展阶段”[6]。不管这些相互诘驳的观点是否正确,他们无疑都有自己的合理性,而这些多元化解释的存在本身更是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了《爸爸爸》语言的不确定性。
对于《爸爸爸》这部作品的评价,有人赞扬韩少功将中国民间“愚昧意识和崇古、复古思想”[7]刻画得入木三分,有人则批评其“存在着文学性批判的不足”[8],这些对作品内涵的评论无疑都会引向一个价值判断。如果抛开这些,单从语言的层面上来讲,韩抗在评论文章中激动地高呼“中国当代文坛上的新小说诞生了”[9]丝毫不为过。“语言是文学的生命,是文学生存的世界[10]。”对作品语言的重视是所有创作者的共同追求,好的作家能够在运用文字表情达意时信手拈来,形成区别于他人的语言风格,更应当拥有驾驭语言的本领,创造性地运用语言。韩少功对于语言不确定性的探索,使得中国的文学在语言上有了更多的可能。
真正的作家不解释,只讲述。历史已经证明,《爸爸爸》语言的不确定性,给了后世一代又一代的读者无限阐释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