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喆
静寂主义(quiétisme)通常指一种基督教神秘主义灵修方式,主张完全舍弃自我,与上帝合一,认为对上帝最完美的爱就是坚持让自己处于被动的冥想(contemplation)中,在一种静寂的状态下,不关注任何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不用祈祷,不行善功,也不必遵守任何规则。这种思想在西班牙神父莫里诺斯(Miguel de Molinos,1628-1696)那里被发展到极致①R.A.Agnew,Molinos and the Implications of the Spirit of Quietism,Thesis for the Degree of Ph.D.,the University of Edinburgh,1935,pp.3-20.。1687年8月,在耶稣会的强烈要求下,莫里诺斯被宗教裁判所判处终身监禁。9 月2 日,教宗英诺森十一世(Innocent XI,1676-1689 在位)发布通谕,对他的主张进行了谴责。然而,当时教廷并未定义什么是静寂主义,天主教会中的神秘主义修习方式依然盛行。
法国静寂主义事件的核心是路易王太子(Louis de France,1661-1711)的老师莫城(Meaux)主教博絮埃(Jacques-Bénigne Bossuet,1627-1704)与王长孙勃艮第公爵(Louis de France,duc de Bourgogne,1682-1712)的老师康布莱(Cambrai)总主教费内隆(François Fénelon,1651-1715)二人围绕居荣夫人(Jeanne-Marie Bouvier de La Motte,Madame Guyon,1648-1717)的神秘主义主张是否属于静寂主义展开的争论。费内隆上诉教廷,请求教宗裁决争端,双方的代理人也在罗马拉帮结派,制造舆论,企图影响教廷的决定。1699 年3 月,教宗英诺森十二世(Innocent XII,1691-1700 在位)下达了谴责费内隆的敕书,争论才最终平息。由于博絮埃和费内隆分别为王位第一和第二继承人的老师,各派政治和宗教势力也趁机介入,由此改变了凡尔赛的权力格局。路易十四的秘密妻子曼特农夫人(Françoise d’Aubigné,Madame de Maintenon,1635-1719)和亲信大臣布维利埃公爵(Paul de Beauvilliers,1648-1717)的联盟瓦解,形成了18 世纪初时人所谓的国王、曼特农夫人和布维利埃公爵共同统治法国的局面②Geogres Lizerand,le duc de Beauvillier(1648-1714),Paris:Les Belles-Lettres,1933,p.v.。与此同时,该事件还造成了耶稣会和巴黎外方传教会关系的迅速恶化,致使中国礼仪之争再次升温,对近代早期的中西关系产生了深远影响。
19世纪以来,西方学界对静寂主义事件不乏研究,不仅陈述了历史过程,也涉及不同阶段的情况①关于法国静寂主义事件的主要研究,可参见Louis-François de Bausset,Histoire de Fénelon,Paris:Giguet et Michaud,1809;Louis-François de Bausset,Histoire de Bossuet,Paris:de Lebel,1824;L.A.Bonnel,De la controverse de Bossuet et de Fénelon sur le quiétisme,Paris:L.Hachette,1850;Jacques Matter,Le mysticisme en France au temps de Fénelon,Paris:Didier,1865;Algar Griveau,Étude sur la Condamnation du Livre des Maximes des Saints,Paris:Librairie Poussielgue Frères,1878;Léon Crouslé,Fénelon et Bossuet:études morales et littéraires,Paris:Honoré Champion,1894-1895;Jean-François Denis,Quiétisme,querelle de Bossuet et de Fénelon,Caen:H.Delesques,1894;Jean-Robert Armogathe,Le Quiétisme,Paris:PUF,1973;周凝、乐启良:《情感与秩序:17 世纪法国的静寂主义之争》,《浙江学刊》2020 年第11 期,第222-229页。。尽管如此,依然留下诸多问题有待进一步探讨。以事件缘何而起为例,先前研究几乎一致认为问题起于居荣夫人在圣西尔(Saint-Cyr)的王家圣路易学校(Maison royale de Saint-Louis)传播静寂主义主张,扰乱秩序。夏特莱(Chartres)教区主教戈代·德·马莱(Paul Godet des Marais,1647-1709)获悉后,向学校创办人曼特农夫人举报,曼特农夫人遂禁止居荣夫人继续前往,而费内隆却坚持替居荣夫人辩解,由此引发了长达数年之久的争论。然而,这一看似清楚明白、合乎逻辑的认识其实疑点重重。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通过系统梳理和研究时人的书信及回忆,重新探析这场席卷政教两界的风暴的起因。
当博絮埃和费内隆之间的争吵发展到白热化阶段时,居荣夫人已深陷囹圄,没有申辩的权力和渠道。但事件毕竟与居荣夫人密切相关,而国内学界未必熟悉其人,因此有必要对她的生平作一简要回顾。
居荣夫人年轻时的材料非常缺乏,一部3 卷本的《自传》几乎是了解其早年经历的唯一途径。她出身于蒙塔基(Montargi)的一个小贵族家庭,16岁时嫁给了比自己大22岁的当地富商居荣(Jacques Guyon du Chesnoy)。28岁时丈夫去世,她成为了一个富有的寡妇②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8,p.13,pp.16-17,p.53,p.109.。需要注意的是,居荣夫人虽然出身并不高贵,但她的父亲却有不错的人脉,其中包括了蒙特巴宗公爵夫人(Duchesse de Montbason)、英王查理一世的遗孀玛利亚(Henrietta Maria,1609-1669)王后和她的告解神父,以及贝都恩-沙罗斯公爵夫人(Duchesse Béthune-Charost)等上层贵族③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pp.11-12,19-20,73-74.。蒙特巴宗公爵夫人是17世纪法国著名的女政客,贵族投石党骨干,罗昂家族的玛丽(Marie de Rohan,1600-1679)。人们更熟悉的是她的另一个称呼,即谢弗利兹公爵夫人(Duchesse de Chevreuse)。查理一世的遗孀玛丽王后是亨利四世的女儿,路易十四的姑姑。贝都恩-沙罗斯公爵夫人则是前财政总监富凯(Nicolas Fouquet,1615-1680)的女儿。
守寡以后居荣夫人开始进入公共视线。她于1681年7月离开巴黎前往日内瓦,接着又去了都灵,然后暂居格勒诺布尔(Grenoble),又辗转来到意大利的维尔切利(Vercelli),最后经马赛返回巴黎。旅途中,一直有一位巴尔纳伯会(Bernabite)的拉·孔布神父(Père La Combe)相随。在此期间,居荣夫人写了《属灵洪流》(les torrens spirituels,1683)和《简便祷告法》(moyen court et très-facile de faire oraison que tous peuvent pratiquer très-aisement,1685)这两本小册子。
1687 年,莫里诺斯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审判。同年10 月,与居荣夫人关系密切的拉·孔布神父被捕。1688年1月,巴黎总主教阿尔莱(François de Harlay de Champvallon,1625-1695)下令将居荣夫人囚禁在圣安托万(Sainte-Antoine)大街的圣母往见会修院①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32.。阿尔莱并未发布对居荣夫人的谴责,也未公开囚禁她的理由。据她本人称,让她蒙受牢狱之灾的证据是一封伪造的信件②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p.53-55,72.。不久,居荣夫人的《〈雅歌〉注解》(le cantique des cantiques de Salomon,1688)在里昂出版。
居荣夫人被囚之事通过大慈善家米拉米雍夫人(Marie de Miramion,1629-1696)和居荣夫人的堂妹梅松福尔夫人(Madame de la Maisonfort)传到曼特农夫人那里③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88.。1688年8月,居荣夫人在多方干预下获释,随即给曼特农夫人写信表示感谢。几天后,她前往圣西尔向曼特农夫人致敬,并得到热情接待④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p.100-101。在米拉米雍夫人家,经沙罗斯公爵夫人撮合,居荣夫人把女儿嫁给了富凯最小的儿子⑤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p.117-120。通过沙罗斯公爵夫人的关系,她还结识了费内隆。
获释后的三四年间,居荣夫人定期前往圣西尔指导灵修。被禁止继续造访后,她积极替自己洗白,并根据费内隆的建议请博絮埃审读其论著,还向曼特农夫人要求圣俗两方会审其品行和宗教主张。曼特农夫人拒绝了居荣夫人的要求,但同意由圣絮尔皮斯会(Compagnie de Saint-Sulpice)的会长特隆松(Louis Tronson,1622-1700)、博絮埃和沙隆(Chalon)教区主教诺阿耶(Louis Antoine de Noailles,1651-1729)在伊希(Issy)秘密开会审查她的著作和手稿。
审查工作从1694 年10 月持续到次年3 月。审查小组从居荣夫人提交的材料中归纳出34 条主张并加以谴责。三位审查人和费内隆都在决议上签了字,居荣夫人也签字表示服从。1695年1月,居荣夫人来到莫城的一家修院在博絮埃的监管下隐居,7 月不辞而别前往巴黎,12 月底在巴黎被捕,随后被交给当年主审投毒案的拉莱尼(Gabriel Nicolas de la Reynie,1625-1709)审问。1696 年,居荣夫人被送入沃吉拉尔(Vaugirard)修院,两年后移送巴士底狱,直至1703年才被释放。
居荣夫人早年不幸的经历让她的思想更易倾向于神秘主义。尽管她声称在莫里诺斯受到教会公开谴责之前根本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也没有读过他的书,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巴尔纳伯会的拉·莫特(La Mothe)神父勾结一些品行不良的人散播谣言,污蔑她和拉·孔布神父是莫里诺斯的追随者⑥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6,12-13,17,25-26,37。虽然居荣夫人和莫里诺斯在主张上有不少相似之处,但究竟是居荣夫人直接受到莫里诺斯的影响,还是他们的思想有共同的源头尚不能轻易定论。
静寂主义事件因何而起,时人各有说法。居荣夫人自称获释后定期造访圣西尔,但她在那里赢得的尊重和信任招致拉·莫特神父的不满。他散播谣言,说她信奉静寂主义,引起了指导神父们的不安。他们请夏特莱教区主教向曼特农夫人汇报,告发她通过灵修指导扰乱学校秩序,女生们对她的依赖太强,以至于不再听从指导神父。曼特农夫人遂将意见委婉地转达给她,从此她便不再前往圣西尔⑦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aris:Libraires Associés,1791,p.124。
1713年,曼特农夫人在一次和圣西尔寄宿生们的谈话中表示,自己将居荣夫人带来学校,却未意识到她有多么危险,有失察之过,导致戈代·德·马莱花了很多力气来清除她的影响。尽管自己不想把事情闹大,但声音已经传到了巴黎,于是不得不向多位专家请教,其中有博絮埃、诺阿耶、耶稣会的布尔达鲁神父(Louis Bourdaloue,1632-1704)、特隆松以及巴黎外方传教会的提尔贝治(Louis Tiberge,1651-1730)和布里萨西埃(Jacques-Charles de Brisacier,1642-1736)⑧Mr.L.S.Auger,Lettres de Mme.De Maintenon,précédés de sa vie,Tome VI,Paris:Léopold Collin,1806,pp.222-223.。在20 年后的回忆中,曼特农夫人并未详述事发经过,也和居荣夫人的叙述一样没有提供任何时间线索。
据一位不知名的圣西尔修女回忆,居荣夫人来到学校后很快赢得了大批女生的信任。一开始她只挑选了五到六个她认为能够理解与上帝合一方法的人保守秘密,接着将她的著作以及一些手稿给她们。曼特农夫人认为这些书稿的内容都很不错。渐渐地,居荣夫人的祷告方法被女生们视为通向完美的道路。跟从她的学生们结成小团体,并产生一种优越感,认为指导神父的教导会阻碍她们的进步。原本信赖提贝尔治、布里萨西埃和戈代·德·马莱的女生们也开始疏远他们。曼特农夫人和居荣夫人谈过几次,和她吃过饭。女生们见她也欣赏居荣夫人,便将《简便祷告法》一书呈上。曼特农夫人看后并不反对其中的教导,还将此书推荐给戈代·德·马莱。曼特农夫人也很欣赏费内隆,将其满是静寂主义主张的作品带来学校,以至于打杂的女仆也在翻看。告解神父们的总管杜朗(Durand)察觉到了危险,向戈代·德·马莱汇报。戈代·德·马莱来到圣西尔,把他听到的事告诉曼特农夫人。曼特农夫人万分惊讶,因为她口袋里还有一本《简便祷告法》,于是将之交给了戈代·德·马莱。戈代·德·马莱开始与巴黎外方传教会联手对付静寂主义①Mémoire sur madame de Maintenon,recueillis par les dames de Saint-Cyr,Paris:Olivier-Fulgence,1846,pp.301-309.(该书编者不详)。
凡尔赛宫廷神父厄博尔(François Hébert,1651-1728)认为居荣夫人灵巧而善于经营,很讨曼特农夫人喜欢。曼特农夫人需要一些未发愿修女来协助管理学校。她的告解神父戈贝林(l’abbé Gobelin)当时负责这些未发愿修女的指导工作,并且十分欣赏梅松福尔。梅松福尔温和,诚实,乐于奉献,非常适合培养女生,也很受曼特农夫人信任,因此不难在她面前替居荣夫人美言。应曼特农夫人之请,居荣夫人多次造访圣西尔,有时住两天,有时三四天甚至更久。居荣夫人在圣西尔很受欢迎,没人注意到她在慢慢向女生们灌输自己的主张。女生们缺乏鉴别力,其中最受吸引的便是梅松福尔。戈代·德·马莱开始关注此事,希望深入研究居荣夫人的观点,于是要求女生们交出她的作品。起初遇到一些抵制,后来女生们顺服了,有人交出一份手抄本,里面讲述了新灵修方法的主要原则。厄博尔称自己也读过一部分,并应戈代·德·马莱之请讲述了看法。了解情况后,戈代·德·马莱要求重点审查居荣夫人的主张、品行和著述。曼特农夫人受到戈代·德·马莱的警示,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但决定保密,以免惊动国王。于是她召集了博絮埃、诺阿耶、戈代·德·马莱、特隆松等审查居荣夫人的书稿②François Héber,Mémoire de curé de Versailles,François Hébert 1686-1704,Paris:Les Éditions des France,1926,pp.221-223,p.235.。厄博尔的回忆同样没有提及细节发生的时间。
博絮埃的秘书菲律波神父(l’abbé Jean Phélypeaux)称获释后居荣夫人在圣西尔和巴黎秘密传播主张,沙罗斯公爵夫人、布维利埃公爵夫人和谢弗利兹公爵夫人等奉之为女先知。在居荣夫人的鼓动下梅松福尔结识了费内隆,并离开了戈代·德·马莱的指导。后来她满脑子都是放弃自我的奇怪主张,讨厌规则,不喜欢提贝尔治和布里萨西埃。由于生性冒失,1691年末的一天,梅松福尔忍不住和朋友们讲起了居荣夫人的主张和一些费内隆的论著,学生们听后心绪不宁。事为曼特农夫人所悉,不过此时她仍对居荣夫人有好感,只是希望学校按照正常的规则运作。为了讨好曼特农夫人,费内隆不断催促梅松福尔发愿当修女。梅松福尔受费内隆影响很大,公开蔑视戈代·德·马莱告诉她的规则。而曼特农夫人崇敬费内隆,不想归咎于他。两难之际,她请居荣夫人不要再来圣西尔。费内隆见情况不妙,也赶紧设法脱身,放弃了对梅松福尔的指导。1693 年,戈代·德·马莱以主教身份视察圣西尔,发现许多人在读居荣夫人的书,于是找梅松福尔谈话,提醒她居荣夫人的主张中有静寂主义错误。梅松福尔否认自己在读这些书,还表示她只听从费内隆的指导。这样的回答给费内隆带来了更大的麻烦③L’abbé Jean Phélypeaux,Relation de l’origine,du progré et de la condamnation du quiétisme,(出版地不详),1732,pp.30-31,36-37,42,44-45,50,55,57.。按照菲律波神父的说法,在费内隆放弃指导梅松福尔之前,曼特农夫人便已禁止居荣夫人再去圣西尔了。
主要涉事人中,戈代·德·马莱和曼特农夫人是决策者。前者几乎没有留下相关材料,后者的回忆非常简单。居荣夫人对圣西尔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并不了解。从时人的叙述看,决策者对真实原因讳莫如深,不谈细节或干脆不留材料。事发之初与之关系不大的人,描述起来反而更加绘声绘色。这些细节中自然不乏猜测的成分,更带有明显的立场倾向,也给后人的研究造成了困扰。
19世纪初,包塞枢机在费内隆的传记中指出,戈代·德·马莱敌视一切新主张,坚守圣典的教导。看到居荣夫人介入教会事务,在讲台上传授自称是她发明的灵修方法,他非常吃惊。因为居荣夫人在宫中以虔诚著称,而戈代·德·马莱又尊重费内隆的天赋和正直,所以一开始他只是禁止在圣西尔传阅居荣夫人的著作和手稿,不准她频繁来访,竭力遏制新主张带来的极端倾向。不过,仔细研究了居荣夫人的作品后,他发出了警告,称居荣夫人的主张劝诱人们完全忘记自我,忘记上帝儿女的自由意志,于是决心阻止她的说教在学校传播。他坦承而坚决地向曼特农夫人解释,并以主教的身份请求她立即采取有效措施加以防范,查禁居荣夫人的书稿。曼特农夫人遂向神学顾问们发起了咨询,事情自此一发不可收拾①Louis-François de Bausset,Histoire de Fénelon,Tome I,Paris:Giguet et Michaud,1809,pp.288-189.。此后,马特尔(Jacques Matter,1797-1864)、拉瓦勒(Théophile Lavallée,1804-1867)、利布鲁神父(L’abbé de Libouroux)、夏博(Louis Chabaud)等人基本上都延续了包塞枢机的观点。
20 世纪以后,学界对静寂主义事件的研究迅速降温,虽然一些关于17 世纪重要人物的研究依然会提及此事,但基本上沿袭了19 世纪学者们的观点。法国学者利泽兰(Georges Lizerand,1877-1957)指出,巴黎外方传教会的负责人布里萨西埃和提贝尔治是圣西尔王家圣路易学校章程的起草人。他们观察到居荣夫人带来的风气变化,不仅对学校的纪律造成影响,还让师生对掌权者的权威产生怀疑,于是向戈代·德·马莱检举,戈代·德·马莱又上报给曼特农夫人,结果居荣夫人被逐出了圣西尔②Georges Lizerand,le duc de Beauvillier(1648-1714),p.120.。利泽兰注明这一说法源于居荣夫人的《自传》,但居荣夫人并未在其中提到巴黎外方传教会及其负责人。而且,提贝尔治和布里萨西埃起草章程是在圣西尔转型为修院之后,此时居荣夫人早已被禁止造访。
从19世纪开始,在包塞枢机奠定的基础上,学界通过整合时人的回忆,就静寂主义事件的起因形成了一个较为一致的认识,即问题起于居荣夫人在圣西尔传播静寂主义,事为教区主教戈代·德·马莱所悉,并上报给曼特农夫人。曼特农夫人收到举报后便禁止居荣夫人继续造访,还向神学家们征求对居荣夫人主张的看法,由此引发了旷日持久的争论。然而,包塞枢机既未注明所用材料的来源,也没有说明各个细节发生的具体时间,但之后的研究者们却基本上继承了他的说法。造成这种状况的原因主要还在于曼特农夫人的回忆过于简单,戈代·德·马莱并未留下任何相关叙述,厄博尔、菲律波等人的说法并不一致,难以从中梳理出细节之间的因果关系。
曼特农夫人、居荣夫人、戈代·德·马莱、费内隆和梅松福尔等是事发之初的主要涉事人。梳理和分析他们各自的主张和相互间的关系,有助于判断时人的说法中存在哪些疑点,进而考察两百多年来学界对事件起因的普遍认识中究竟存在哪些问题。
包塞枢机认为戈代·德·马莱敌视一切新主张,这是他不能容忍居荣夫人的重要原因之一。然而戈代·德·马莱的观点是否真与居荣夫人和费内隆的主张水火不容,以至于要向曼特农夫人揭发?
戈代·德·马莱由曼特农夫人的前任指导神父戈贝林引荐,约从1688 年起和她建立了通信联系①Jacques le Brun,“Paul Godet des Marais,Évêque de Chartres(1648-1709)”,Mémoires des société archéologiques d’Eure-et-Loir,Tome XXIII,Chartres:Société archéologiques d’Eure-et-Loir,1964-1968,p.49.。就目前所见,事发前他和曼特农夫人的往来书信中似乎从未提及居荣夫人,所以也无从得知当时他对居荣夫人主张的看法。但通过拉瓦勒从存留在圣西尔的手稿中整理出来的信件可知,戈代·德·马莱也提倡将自己献给上帝,转向内心寻求上帝并与上帝合一的主张。1691年11月8日,他写信给曼特农夫人,指出当感觉自己软弱时可以少说话,读一些简短的作品,例如《新约》或者《诗篇》中的一章,也可以是佛朗西斯·德·沙雷士(François de Sales,1567-1622)的一封信,做简短的祷告,但要将自己的心献给上帝②“Lettre CCLXV,l’évêque de Chartres à Mme de Maintenon(1691.11.08)”,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aris:Charpentier,1866,p.311.。29 日,他又就如何在信仰上引导路易十四致函曼特农夫人,告诉她许多人之所以无法认识上帝,爱上帝,与上帝合一,就是因为误以为上帝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目标,因此要告诉他们上帝就在心中,只有转向内心,用简单朴实和儿童般的信赖去寻找。让国王转向内心,带着信心在那里寻找上帝,余下的工作就让上帝去完成。耶稣说天国就在心里,摩西也说律法就写在并活在心里,所以不要舍近求远③“Lettre CCLXVI,l’évêque de Chartres à Mme de Maintenon(1691.11.29)”,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p.312-314.。
费内隆也不时给予曼特农夫人属灵上的指导。1690 年1 月,他在给曼特农夫人的信中建议她保持简单,谦卑和顺从,在一切事上等待神圣的暗示,并赶紧转向自身,因为所有问题都在那里。对正直无私的灵魂而言,内在的考验远胜于外在的。在和国王相处时,应该待之以朴素、从容、喜乐和友善,不要多想,应当像孩子般没有戒心④“Lettre CXCIX,Fénelon à Mme de Maintenon(1690.01)”,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210.。这样的观点和戈代·德·马莱的意见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在当年另一封写作时间不明的信中,费内隆的确批评曼特农夫人一直无法战胜自我这个偶像,既容易轻信,又疑心很重。他觉得,曼特农夫人应当放弃自我,越是完全放弃自我归向上帝,心胸就会越宽广,越能宽容他人的不足。他还劝曼特农夫人不要干预不该管的事情,即便是对国王救赎问题的热心也不应使她越过上帝为她设立的界限。要感化国王,曼特农夫人必须不断放弃自己,用淳朴的行为打开国王的心扉⑤“Lettre CCXXXVI,Fénelon à Mme de Maintenon(1690)”,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p.259-273.。
就给曼特农夫人的属灵指导而言,费内隆和戈代·德·马莱之间似乎没有本质上的差异。略有区别的是,费内隆认为曼特农夫人应当战胜自我,放弃自我,而戈代·德·马莱并未强调这一主张,只是在将自己献给上帝的要求中隐含了这层意思。费内隆能对曼特农夫人的缺点直言不讳,说明他不是菲律波神父所说的那种擅长阿谀奉迎之人。戈代·德·马莱曾经非常推崇费内隆。他告诉曼特农夫人,费内隆所写大有益于修行,可以与上帝在她心中讲的话产生共鸣。虽然他自己比费内隆更了解她,却写不出这么好的作品⑥Paul de Noailles,Histoire de Madame de Maintenon et des principaux événments du règne de Louis XIV,Tome IV,Paris:Comptoir des Imprimeurs-Unis,1858,p.107;Maurice Tourneux,Revue d’histoire littéraire de la France,Paris:Librairie Armand Colin,1906,p.52.。
可见,事发前戈代·德·马莱和费内隆的关系不错,而且相互间似乎并不存在主张上的分歧。既然他如此推崇费内隆,也不反对转向内心寻求上帝的灵修方法,故不至于一开始就敌视居荣夫人的主张。他应当不会在看到师生们传阅居荣夫人的作品后便立即起疑,并向曼特农夫人举报。况且,圣西尔紧邻凡尔赛,曼特农夫人可以兼顾宫廷和学校事务,对学校的情况理应比戈代·德·马莱更了解。
居荣夫人能够在多方关注下获释,说明她有一个发达的关系网络,这个圈子包括了富凯的女儿,柯贝尔(Jean-Baptiste Colbert,1619-1683)的女儿们,知名慈善家米拉米雍夫人,诺阿耶的侄女吉什公爵夫人(Marie Christine de Noailles,Duchesses de Guiche,1672-1748),以及王位第二继承的老师费内隆等。这些人同样也是曼特农夫人重要的交往对象。
柯贝尔和富凯的旧怨并没有遗留到下一代,沙罗斯公爵夫人和柯贝尔的女儿们关系甚佳。柯贝尔的三个女儿分别嫁给了莫尔马尔公爵(Louis de Rochechouart,3e duc de Mortemart 1663-1688)、布维利埃公爵和谢弗利兹公爵(Charles-Honoré d’Albert,duc de Chevreuse,1646-1712)。莫尔马尔公爵是路易十四的情妇孟德斯班侯爵夫人(Françoise-Athénaïs de Rochechouart,Marquise de Montespan,1640-1707)的侄子。布维利埃公爵曾是路易十四的贴身侍者,1688 年起担任王位第二继承人勃艮第公爵的教育总管,1691 年接替国防大臣卢瓦侯爵(François Michel Le Tellier,Marquis of Louvois,1641-1691)进入御前会议,是国王亲政以后御前会议大臣中唯一一位佩剑贵族。谢弗利兹公爵是居荣夫人父亲的好友老谢弗利兹公爵夫人的孙子。通过沙罗斯公爵夫人的关系,居荣夫人结识了布维利埃公爵夫人和谢弗利兹公爵夫人,而这两对夫妇也是曼特农夫人的亲信①Peter J.Gorday:François Fénelon,A Biography of the Apostle of Pure Love,Brewster:Paraclete,pp.47-48.。根据圣西门公爵(Louis de Rouvroy,duc de Saint-Simon 1675-1755)的回忆,曼特农夫人每周都会和两位公爵及夫人共进一次晚餐。期间所有仆从退下,五人之间的交流没有拘束。费内隆也通过两位公爵的关系被拉入了这个小圈子,并很快以他的精神气质让曼特农夫人倾倒②Louis de Rouvroy,Mémoires complets et authentiques du duc de Saint-simon sur la siècle de Louis XIV et la régence,Tome I,Paris:Gustave Barba,1856,p.286.。
费内隆在普瓦图(Poitou)劝化新教徒时颇受负责该地新教徒皈正工作的塞涅莱侯爵(Jean-Baptiste Antoine Colbert,Marquis de Seignelay,1651-1690)的欣赏③Cardinal de Bausset,Histoire de Fénelon,archevêque de Cambrai,Tome I,pp.105-106.。塞涅莱侯爵是老柯贝尔的长子,布维利埃公爵和谢弗利兹公爵的内兄。布维利埃公爵时常向费内隆请教信仰问题,不仅请他为自己八个女儿的教育提供指导,还推荐他担任勃艮第公爵的老师④Cardinal de Bausset,Histoire de Fénelon,archevêque de Cambrai,Tome I,p.81.。1688 年,费内隆开始入宫执教。次年,勃艮第公爵的弟弟安茹公爵(Philippe de France,duc d’Anjou,1683-1746)的加入让教学负担更加繁重。从包塞枢机的研究中可以看到,费内隆在教学方面几乎倾尽全力。他格外注意教育的方式方法,细心观察,耐心引导,亲自编写寓言故事和谈话录供勃艮第公爵阅读,甚至勃艮第公爵使用的拉丁文词典也是他自己编撰的⑤Louis-François de Bausset,Histoire de Fénelon,Tome I,p.155,pp.173-175.。因此,圣西尔和居荣夫人应当都不是他关注的重点。与其说是居荣夫人的主张影响了费内隆,不如说他对居荣夫人的同情源于圣絮尔皮斯会的传统⑥Alison Forrestal,Fathers,Pastors and Kings:Visions of Episcopacy in seventeenth-century France,Manchester:Manchester University Press,2004,p.59.。
总之,阅读积累应当是每一位一线体育教师内心的需求和对知识的渴望,作为一名农村体育工作者,要从专业书籍读起,累土成丘,集微成大,以读促教,使体育教师的教学更加游刃有余,以读促研,使体育教师的科研蒸蒸日上。
既然居荣夫人、费内隆和曼特农夫人之间的联系源于一个共同的交往群体,曼特农夫人应当非常重视这个朋友圈。毕竟她的公开身份是国王的正式情妇(maîtresse-en-titre),对于一个信仰虔诚且注重名声的妇女而言,情妇的身份并不光彩。在国王不愿公开秘密婚姻的情况下,与虔诚的人交往是曼特农夫人维护声誉的重要方式。布维利埃公爵和谢弗利兹公爵夫妇在宫廷中以品德高尚著称,既未参与任何阴谋,也没有什么绯闻。沙罗斯公爵夫人、莫尔马尔公爵夫人也都以信仰虔诚闻名。米拉米雍夫人是享有盛誉的大慈善家。因此,曼特农夫人必然会非常慎重地考虑和居荣夫人的关系,不可能出现一听到戈代·德·马莱举报便不知所措,以至于草率行事的情况。
过往研究大多认为居荣夫人的堂妹梅松福尔受费内隆和居荣夫人的影响不服管束,扰乱圣西尔的秩序,引起了戈代·德·马莱等人的不满,却从未指出梅松福尔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曼特农夫人对梅松福尔的期望是其能够成为圣西尔的基石①“Lettre VI,de Mme de Mainten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2.06)”,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Glascow:Libraires Associés,1756,p.151.。1690年12月11日,她在圣西尔召集戈代·德·马莱、戈贝林、费内隆、布里萨西埃和提尔贝治等人开会讨论梅松福尔发愿当修女一事。据菲律波神父说,后来梅松福尔告诉他,开会时她一言未发,无比焦虑。当神父们最后做出决定时,她倒在房间里泪流满面。而曼特农夫人得知神父们的决定与自己的期望一致时,喜出望外②L’abbé Jean Phélypeaux,Relation de l’origine,du progré et de la condamnation du quiétisme,pp.38-39.。会议后第二天,曼特农夫人便写信给梅松福尔表示安慰,希望她将自我放弃并交托给上帝③“Lettre III,de Mme de Mainten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0.12.12)”,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p.149.。戈代·德·马莱觉得必须有人安慰梅松福尔内心的不安,而他又经常不在圣西尔,于是便让梅松福尔自己来选指导神父,最后她选择了费内隆④L’abbé Jean Phélypeaux,Relation de l’origine,du progré et de la condamnation du quiétisme,p.42.。
关于梅松福尔在圣西尔的表现,厄博尔和无名修女的说法与菲律波神父的不同。厄博尔认为她温和,诚实,乐于奉献,非常适合培养女生。根据那位无名修女的说法,曼特农夫人非常欣赏梅松福尔,但一直放在心里,只是派心腹观察。获悉曼特农夫人的意图后,梅松福尔受宠若惊。她向费内隆、提贝尔治、布里萨西埃和戈代·德·马莱咨询。他们决定让她留下,以迎合曼特农夫人的心意。戈代·德·马莱和曼特农夫人均未怀疑她有问题,她自己也不觉得有问题。梅松福尔一直表现得非常虔诚、谦卑和顺服。当修女后,她在见习期间举止如故,尽管已经开始修习静寂主义⑤Mémoire sur madame de Maintenon,recueillis par les dames de Saint-Cyr,Paris:Olivier-Fulgence,1846,pp.303-304.(该书编者不详)。菲律波神父说梅松福尔并不是真心想要当修女,但事实上根据当时王家圣路易学校的规定,她只需要发简愿(voeux simples)即可⑥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aris:Henri Plon,1862,p.59.。由于简愿可以撤销,她完全不必泪流满面。菲律波是博絮埃的秘书,意在证明博絮埃等人对居荣夫人和费内隆的谴责是正确的,所以未必能够客观公正地描述梅松福尔的表现。
费内隆也和曼特农夫人一样劝导梅松福尔服从上帝的意愿,并表示这种召唤并非来自他和其他神父们的劝诱,况且梅松福尔也不是没有感受到转向内心的向往。费内隆希望她紧跟这种吸引,不要犹豫,应以布里萨西埃和戈代·德·马莱为榜样⑦“Lettre 3,de Fénel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0.12.17)”,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aris:Ferra Jeune,1828,pp.4-5.。他还推荐梅松福尔阅读德·沙雷士的书,告诉她上帝会根据需要赐予远远超乎她想象的平安和力量,但前提是她必须无条件地将自己交托给上帝,上帝会很乐意与她结合在一起⑧“Lettre 4,de Fénel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3.03)”,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p.7-8.。这和曼特农夫人对她的要求没有什么区别。
经过一年多的指导,梅松福尔终于在1692 年初发愿。2 月3 日,曼特农夫人给她写信予以鼓励,对她的进步表示羡慕⑨“Lettre V de Mme de Mainten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2.03)”,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pp.150-151.。不过2 月6 日,曼特农夫人在向梅松福尔表达期望的同时,也告诫她费内隆的建议并不适用于所有人。费内隆不希望别人看到这些作品,曼特农夫人认为有道理,因为并非所有人都正直坚定。向不是上帝儿女的人讲上帝儿女的自由,会导致他们利用这种自由不服约束,应当从讲服从开始①“Lettre VI,de Mme de Mainten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2.06)”,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p.152.。可见,此时曼特农夫人对费内隆作品的价值和可能造成的问题非常清楚。她并不认为是费内隆的主张有错,而是应当用于指导适宜的对象。
1692 年6 月,费内隆写信告诉梅松福尔自己无法完全指导她的修习,希望她能在圣洁而虔诚的戈代·德·马莱的指引下逐渐适应修院的生活方式。费内隆相信她一年可能只会被允许见居荣夫人两三次,单独约见应该会得到同意,但不要讲任何可能会引起麻烦的话②“Lettre 5,de Fénel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6.07)”,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9.。梅松福尔认为是曼特农夫人不让费内隆继续指导自己,想写信给曼特农夫人。费内隆劝她此时不要写信,曼特农夫人和其他人一样痛苦不堪,不知如何是好。一开始,他就告诉过梅松福尔,他的作品只适合少数人阅读,但她不信,可事实证明他的看法是正确的。不过曼特农夫人的意见是善意的,只是觉得他的作品会引来麻烦。梅松福尔依然可以咨询他。费内隆还表示,问题并非由曼特农夫人造成,因此写信不解决问题③“Lettre 6,de Fénel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2.06.12)”,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p.10-11.。
既然戈代·德·马莱并不反对转向内心寻求上帝并与上帝合一的灵修方式,对曼特农夫人的属灵指导和费内隆的意见基本相同,他应当不会因为主张问题去揭发居荣夫人。曼特农夫人与居荣夫人及费内隆共享一个朋友圈,她处理与居荣夫人的关系时必然会小心谨慎。如果梅松福尔的异常表现另有起因,而且并非个别现象,那么静寂主义事件缘何而起便需要重新考察。
曼特农夫人曾帮助居荣夫人获释,应该清楚阿尔莱囚禁她的原因。1691年,她给梅松福尔写信,要求她全心全意将自己献给上帝,听从费内隆和戈代·德·马莱的指导,但也告诫梅松福尔不要在无法理解的人当中传播费内隆写的圣徒箴言,并表示居荣夫人是已受怀疑之人,指导学生会给她招来新的迫害。虽然每次见居荣夫人时她都非常开心,但仍希望学校能按照正常的规则管理⑥“Lettre IV,de Mme de Maintenon à Mme de Maisonfort(1691)“,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pp.149-150.。这封信只标注了年份,没有具体日期,结合菲律波神父的说法,大体可以判断写于1691年末。在信中,曼特农夫人没有对居荣夫人提出什么批评,反而替她的安危着想。这说明她对居荣夫人的问题非常明白,而且也没有断绝和她的关系,只是不让她指导学生灵修。居荣夫人最后一次前往圣西尔的时间无法确定,不过从1691 年末开始,她的访问很可能已经受到限制,因此也就很难继续兴风作浪。
按照圣西尔无名修女的说法,既然是学生们把《简便祷告法》一书推荐给曼特农夫人,曼特农夫人又拿给戈代·德·马莱看,那他为何要等到告解神父的总管来告发才发现问题?倘如菲律波神父所言,1691年末,梅松福尔把居荣夫人和费内隆的主张告诉周围的女生,让她们心绪不宁,那就说明当时居荣夫人的著作并未在学校广泛流传。如果此时曼特农夫人便认为不宜由居荣夫人来指导灵修,为何还会继续纵容她的作品在学校传播,以至于1693 年戈代·德·马莱前往视察时发现几乎人人都在看居荣夫人的书?因此,不论是居荣夫人在圣西尔的影响,还是曼特农夫人听闻之后的惊讶,都有可能在后来的叙述中被夸大了。曼特农夫人应该是在决心撇清关系后才开始追究居荣夫人,指责她在圣西尔传播静寂主义,并要求彻底清查。
静寂主义事件爆发前,王家圣路易学校本身的情况并不理想。学校迁到圣西尔时,国王和他的告解神父拉雪兹神父(François d’Aix de La Chaize,1624-1709)都不想将之变成一座修院。路易十四一再强调修院的数量应由国家政治情况决定,大部分修院对国家和教会没有用处,且糜费甚巨。女孩们在修院里只学到如何祈祷,对生活中的常识一无所知。他希望能由一群虔诚而明白事理的女性去教导这些女孩,所以在校供职的修女们只要发简愿就够了。拉雪兹神父也认为,在圣西尔办学校的目的不是为了增加修院的数量,而是培养受过良好教育的女性。因为法国不缺好修女,但家庭中合格的母亲不多。曼特农夫人出于对学校稳定的考虑,希望修女们发圣愿(Voeux solennels),但权衡再三后,还是决定和国王的态度保持一致①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p.59-60.。
圣西尔约有发愿修女36人,杂务姐妹24人,贵族出身的女生200人。当修女位置出现空缺时,可以从学生或者杂务姐妹中物色人选发展为见习修女。见习期过后,她们会发守贫、守贞和服从的简愿,以及一个将一生献给女子教育的特别誓愿。最初几年,因为修女们的无知和笨拙,曼特农夫人不得不亲自料理一切事务,并且额外组建一个教师班来教学生写作和正音法。这一时期,梅松福尔对她的帮助颇大。由于圣西尔邻近凡尔赛,国王时常造访,曼特农夫人频频现身,给学校带来了一些不好的风气。女孩们开始骄傲自负,梦想嫁入豪门,享受荣华富贵。告解神父们为了自身的利益,一味迎合这种风气。他们缺乏责任感,目的只是为了认识曼特农夫人以便谋求好处。帮忙教学的梅松福尔只讲世俗知识,让学生们看莫里哀(Jean-Baptiste Poquelin,1622-1673)的戏剧和斯居代里(Madeleine de Scudéry,1607-1701)的小说。学校监督布里农夫人(Madame de Brinon)依仗曼特农夫人的信任,目中无人,最后被国王送入一所修院隐退②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p.101-103,107.。意识到问题的曼特农夫人早晚都在学校盯着学生,在每个班级停留两三个月跟踪考察,进行个别或全体谈话,批评错误,鼓励改正,并请修会神父来听告解。1691 年8 月,圣拉萨尔(Saint-Lazare)修会的神父们进驻圣西尔③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p.119-120.。
1692年,情况开始出现根本性变化。1月,英诺森十二世批准了两年前路易十四对戈代·德·马莱夏特莱教区主教一职的任命,戈代·德·马莱遂于8 月31 日由巴黎总主教阿尔莱祝圣。与此同时,国王打算把圣德尼(Saint-Denis)的份地与圣西尔合并,以圣德尼的收益支持王家圣路易学校的开销。教宗认为圣西尔不是修院,对将修院产业和一所世俗机构合并表示遗憾,希望将圣西尔也转成修院。于是由教廷驻法国大使和戈代·德·马莱一同依据教会法调查情况。二人向博絮埃、费内隆、布维利埃公爵等十二人征求看法。众人一致认为圣西尔的工作如此重要,应当有更稳定的收入来源,支持转型④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p.124-126.。
在任命没有得到教宗批准之前,戈代·德·马莱似乎并未操心圣西尔的管理。然而随着教宗对任命的批复和祝圣履任日期的临近,他开始参与规划学校的未来,认为只让修女们发简愿不能维持学校的稳定,支持把学校改革成一所根据奥斯丁会会规管理的修院。他告诉曼特农夫人,圣西尔的修女不能光发简愿,毕竟人性无常,尤其是遇到财产继承和还俗诱惑时,她们往往很难抵制。曼特农夫人也担心路易十四死后收入丰厚的圣西尔会成为对手们的眼中钉,如果将圣西尔变成修院,就可以保留豁免权并维持稳定。不过她担心师生们无法接受这种改变,遂建议戈代·德·马莱向布里萨西埃、提贝尔治、特隆松和圣拉萨尔会的会长咨询,结果他们都赞成将圣西尔和一个修会挂钩,强制所有修女发圣愿①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132.。
圣愿要求在主教或者修会负责人面前发守贫、守贞和服从的誓愿,而且一般不可撤销。如果遇到不得不撤销的情况,也要经历一系列繁琐且难度很大的程序②Silivia Evanelisti,Nuns,A History of Convent Lif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15-16,201.。对圣西尔的修女们而言,发圣愿就意味着从此切断和世俗的联系,的确需要慎重考虑。通常情况下,发圣愿必须出于自愿,而强迫发愿必然让她们感到恐慌和焦虑。她们不敢公开谈论,摆在面前的只有两个选择,或走或留。修女们突然被一个接一个叫去谈话,没有时间考虑。一些人毫不犹豫地同意了,但大部分不情愿,不过最后绝大多数还是屈服了。1692年8 月27日,她们向教宗请愿改制。9 月30日,英诺森十二世批准请愿,委托刚刚接受祝圣的戈代·德·马莱执行③Théophile Lavallée,Madame de Maintenon et la Maison royale de Saint-Cyr(1686-1793),pp.130-135.。在6月12日的信中,费内隆告诉梅松福尔,问题并非由曼特农夫人造成,所指应当就是圣西尔转为修院一事。
圣西尔的情况说明曼特农夫人从未放松过对学校的监管。造成世俗氛围浓郁和纪律散漫等问题的因素是学校的性质、管理模式和地理位置等,和居荣夫人没有特别关系。居荣夫人的说教可能会比较诱人,但她主张彻底放弃自我,任由上帝的意志来支配自己,似乎不是造成修女和学生们高傲自负,贪慕虚荣,不服规矩等不良行为的原因。
从梅松福尔的表现看,大约在1692 年的5 到6 月间,修女们被逐个找去谈话,并要求表态。由于没有任何准备,她们感到很难接受。而此时曼特农夫人恰巧不在圣西尔④从一系列函件的发出地可见,5 月12 日,曼特农夫人在贡比涅(Compiègne),24 日在莫伯日(Maubeuge),28 日在迪南(Dinant),而且几乎整个6 月都在那里。行程和路易十四出征尼德兰围攻那穆尔(Namur)的路线一致。她于7 月16日清早离开南特维尔(Nanteuil),在布尔热(Bourget)用完晚餐后前往凡尔赛。Louis François du Bouchet de Sourches,Mémoires du marquis de sourches sur le règne de Louis XIV,Tome IV,Paris:Librairie Hachette,1885,p.99.)这三个月间,戈代·德·马莱给她写过信,内容主要涉及国王的问题。“Lettre CCLXXVIII,l’évêque de Chartres à Mme de Maintenon(1691.05)”,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p.330-331.。鉴于曼特农夫人下不了决心,对戈代·德·马莱而言,趁此机会当机立断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因此,造成修女们焦虑不安的原因,应该就是主教强制她们发圣愿并服从更加严苛的奥斯丁会会规的决定。曼特农夫人不在,修女们不知道她真实的想法,面对咄咄逼人的主教,梅松福尔等人可能会拿出居荣夫人和费内隆的教导作为抵制的理由,证明自己已经全然放弃自我,任由上帝的意志支配,不再需要发圣愿。
圣西尔转型为修院,名义上的负责人自然也就变成了该地所属教区的主教。就连曼特农夫人自己也要专门向教宗申请出入修院的特权⑤10月28日,法国驻教廷大使让松(Toussaint de Forbi-Janson,1631-1713)枢机写信告诉曼特农夫人,说27日他收到了她提出的不受限制地自由出入王国之内所有修院的申请,28日便呈递教宗,当日即获批准。“Lettre CCXCIV,Le Cardinal de Janson à Madame de Maintenon(1692.10.28)”,Théophile Lavallée,Correspondance Générale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p.351.朗格卢瓦(Marcel Langlois,1871-1941)认为,1692 年曼特农夫人向教宗申请进入所有修道院的权力是其封后谋划中的一步。Marcel Langlois,“ Madame de Maintenon et le Saint-Siège”,Revue de l’Histoire Ecclésiastique,vol.25,Louvain,1929,pp.64-69.但从当时的情况看,曼特农夫人的目的应该是希望能自由出入圣西尔。。居荣夫人当然不能自由来去,但她能够知道的情况可能就是曼特农夫人转达了戈代·德·马莱的意思,请她不要再来。然而,不能再前往圣西尔,在旁人看来也就意味着失去了曼特农夫人的庇护。从1693 年1 月20 日居荣夫人给谢弗利兹公爵的信中可见她已饱受各方谴责,而谢弗利兹公爵正积极替她辩解①“de Mme Guyon au duc de Chevreuse(1693.01.20)”,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16.。
居荣夫人自然不会相信她被禁止造访圣西尔的原因是传播异端邪说,于是到处请神学家阅读自己的著作,以便证明清白②Madame Guyon,La Vie de Madame J.M.B.de la Mothe-Guyon,Tome III,pp.126-127.,还通过费内隆和谢弗利兹公爵牵线,和博絮埃取得了联系。经过几次谈话后,她决定将所有材料呈交博絮埃审查。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对曼特农夫人而言,要让自己免受牵连,只能彻底撇清关系,牺牲掉居荣夫人。此时,她最需要的就是一个狡诈而危险的居荣夫人来映衬自己的无辜,于是干脆落井下石,将修女们的焦虑归咎于居荣夫人的主张。
克鲁斯赖(Léon Crouslé)认为曼特农夫人担心她帮助居荣夫人获释并请她到圣西尔指导灵修的事情传到国王耳中,于是咨询神学家们对居荣夫人著作的意见。居荣夫人未必知道曼特农夫人询问了那么多人,听她转达了戈代·德·马莱的看法后便决定不再去圣西尔③Léon Crouslé,Fénelon et Bossuet:études morales et littéraires,Tome I,Paris:Honoré Champion,1897,p.458.。这一观点似乎是受了厄博尔和包塞枢机的影响。曼特农夫人的回忆并未提及她向神学家们咨询意见的时间。1694年6月22日,曼特农夫人致函诺阿耶,告诉他如果无法亲来圣西尔,请函告对居荣夫人著作的意见④“ Lettre II,de Madame de Maintenon à Noailles(1694.06.22)”,Lettres de Madame de Maintenon,Tome III,Glascow:Libraires Associés,1756,p.3.。6月27日,特隆松写信告诉戈代·德·马莱,曼特农夫人来函询问对居荣夫人著作的意见⑤“Lettre 32,de Tronson à Godet des Marais(1694.06.27)”,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55.。由此可见,曼特农夫人咨询神学顾问们是在1694年的6月。7月4日,戈代·德·马莱致函特隆松,转达了曼特农夫人的意思,说她担心特隆松会站在居荣夫人和费内隆一边,希望他明确表态,并表示对她的尊重。此时咨询的用意并非真要听取意见,而是让神学家们站队表态⑥“Lettre 35,de Godet des Marais à Tronson(1694.07.04)”,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59.。至于居荣夫人的主张是否真的有错,已经不再重要,问题只是如何证明她传讲的就是静寂主义。戈代·德·马莱非常明白曼特农夫人的想法,可惜费内隆似乎一直没有看透缘由。他认为虽然自己写给梅松福尔的东西可能会引发误解,但一桩本来可以在三天内解决的小事之所以发展成了大问题,原因就在于曼特农夫人埋没了良知和智慧,未能给予他充分的信任,让别有用心之人有了可趁之机⑦“Lettre 102,de Fénelon à Maintenon(1696.03.01)”,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234.。
自19 世纪初包塞枢机撰写《费内隆传》以来,学界通过整理时人信件和回忆录,逐渐形成一个比较一致的看法,即居荣夫人和受其影响的费内隆在圣西尔传播静寂主义,事为向来敌视新主张的戈代·德·马莱所悉,于是向曼特农夫人检举。曼特农夫人听闻后大吃一惊,遂向神学顾问们咨询意见,并将居荣夫人请出圣西尔。这一看法因果关系明确,符合逻辑,也更易成为共识。然而,通过仔细研究时人留下的材料,可以发现此说其实疑点重重。由于回忆录极少提及时间,而书信之间常常相隔甚久,如果未悉背景,更易误判关系,错置因果。
曼特农夫人虽然很欣赏居荣夫人,但对她的问题相当明白,也意识到费内隆的作品不宜随便传阅。曼特农夫人对圣西尔的王家圣路易学校寄予厚望,亲自处理大小事务,非常清楚校内的情况。自1691年末起,她已经有所戒备,居荣夫人也很难在学校发挥太大影响。让圣西尔修女们惶恐的不是居荣夫人和费内隆的主张,而是戈代·德·马莱的改革。而曼特农夫人最担心的其实是改制引发焦虑的消息传到反对改制的国王耳中。起初,她未必想归咎于居荣夫人,也不想牵连上费内隆,所以只是称费内隆的作品不适合所有人阅读,并告知居荣夫人不要再造访圣西尔。但心有不甘的居荣夫人不明白其中缘由,还到处申诉,希望讨还清白,孰料越抹越黑。事已至此,不论是居荣夫人还是曼特农夫人都已经很难收场。对曼特农夫人而言,最好的选择便是将一切责任推给居荣夫人。费内隆和谢弗利兹公爵则想方设法替居荣夫人辩解,结果却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吵。
罗马教廷对莫里诺斯的谴责针对的是具体观点,即从其著作和书信等材料中摘取了68条主张进行批判,却未明确定义什么是静寂主义,因此并非原本就存在一个静寂主义的概念,可以用之判断谁是静寂主义者。所以,教廷的谴责无法限制神秘主义修习方式的盛行。直至1696年,博絮埃才在《祷告状态的指导》(Instruction sur les éstats d’oraison)一书中对静寂主义进行限定。博絮埃的办法是先认定从13世纪鲁斯布洛克的约翰(Jan van Ruusbroec,1293-1381)到莫里诺斯,再到居荣夫人的主张都属于静寂主义邪说,然后根据他们的共同特点归纳出静寂主义的特征,并指出这些错误的主张一脉相承①Jacques-Bénigne Bossuet,Instruction sur les éstats d’oraison,Paris:Jean Anisson,1697,p.36.。而费内隆则认为博絮埃不仅曲解了居荣夫人的意思,还试图给自己戴上一顶静寂主义者的帽子,蓄意败坏名声。由于二人分别是王位第一继承人路易王太子和第二继承人勃艮第公爵的老师,这样特殊的身份必然造成事态的扩大,以至朝野震动。布维利埃公爵表示,关于居荣夫人的问题他可以一言不发,但必须替费内隆辩护②“Lettre 100,du duc de Beauvilliers à M.Tronson(1696.02.29)”,Correspondance de Fénelon,Tome VII,p.226.。他与曼特农夫人的联盟就此瓦解。被曼特农夫人称为好朋友的提尔贝治和布里萨西埃代表巴黎外方传教会站在了博絮埃一边,拉雪兹神父和法国耶稣会站在了费内隆一边,双方的决裂又将中国礼仪之争推向了新的高潮。风起于青萍之末。当英诺森十二世、戈代·德·马莱和曼特农夫人动意把圣西尔变成修院时,当博絮埃、费内隆、布维利埃公爵等赞同这一想法时,他们绝对不会想到此举会引发如此严重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