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台湾谍报人员的回家之路—— 记我的父亲张志君

□ 张明

父亲张志君，1930 年出生于山东省峄县涧头集镇的黄庄村。父亲有兄弟姊妹六人，他是家中的老幺，由于祖父和几个伯伯都有些挣钱的活计，家境还算殷实。8 岁那年，父亲便在涧头集镇的私塾读书。10 岁转到镇上的中心国民学校学习。17 岁时又转到峄县中学读书。

求学曲折 迁校流亡

1948 年10 月，淮海战役一触即发。峄县中学接到国民政府指令，全校师生被统一编入了山东省国民政府南迁中学的大队伍。父亲被分编到山东省南迁流亡中学第四联合中学第二分校。

/ 张志君。

/ 张志君的回忆手稿。

父亲他们一路辗转，从南京到上海、杭州，穿过江西，到湖南衡阳停留数日后，最终于1948 年11 月的最后一天到达湖南省郴县，落脚于郴县栖凤渡的李家祠堂，学校更名为适存中学，并在第二天举行了开学仪式。1949 年4 月，南京解放，国民党统治土崩瓦解。5 月，上海、湖北等接连解放，湖南形势危急。5 月30 日，开学才半年的山东省峄县流亡中学适存学校全体师生离开了郴县李家祠堂，开始了新一轮的流亡生涯。父亲与同学们在路上停停走走，走走停停，有些同学染上了疾病，呕吐不止；有些同学思乡难熬，彻夜不眠；更有些同学心有怨气 他们一路坎坷，风餐露宿地到达广州。6 月下旬，全国形势已经明朗，国民党独裁统治彻底失败。7 月初，在国民政府安排下，流亡的山东省几千余名中学师生乘轮船离开祖国大陆，抵达澎湖岛。

血腥镇压 强征入伍

1949 年7 月13 日，对所 有流亡学生来说是个灾难日。父亲回忆：那天，学生们接到全体集合的通知，一齐聚集在防卫司令部操场上。大家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就交头接耳，私下互相打听。忽然，四周涌出一批荷枪实弹的士兵，把操场围得水泄不通。他们凶狠地瞪着操场中的学生，枪支上的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学生们发觉气氛不对，无不惊恐万分，现场鸦雀无声，人人屏息以待。

这时，澎湖防卫部第39 师师长韩凤仪要求初高中生不分年级，一律重新排队。每排队伍前配置一个手拿步枪的士兵，凡身高超过枪的学生都被编入部队。学长们喊着 我们是来读书的，不是当兵的，都不同意编兵”，要去找校长，却被刺刀和机枪挡住。

一声 立正 后，拄着拐杖的澎湖防卫司令部司令李振清走上台。有个学长勇敢地走向他欲言明诉求，士兵便狠狠地在他屁股上刺了一刀。李振清为了给学生一个下马威，下令士兵朝天空放了一排枪，学生惊吓之余秩序大乱，士兵开始残酷镇压。不断有学生腿部、手背、臀部等被打中，中弹倒地，也有人被刺刀刺伤。学生们的哀号声越大，士兵的镇压就越厉害。天色渐暗，学生们渐渐放弃了抵抗，被迫接受命运的安排。父亲与同学们战战兢兢地被强制编入国民党军队。回忆起这段经历，父亲仍心有余悸。

凤山受训 误学谍报

1953 年4 月，父亲被推荐到凤山陆军军官学校学习。学校秉承的是黄埔军校的传统教育方式和教学思想，学习刻苦，训练严格，稍微松懈就会落后，难以通过毕业。报到当天，父亲由学校的教官带到指定的营房，宣布纪律规定，指定床位，发放日用品。第二天早上8 点就开始起床列队点名，操场晨练，之后是紧锣密鼓的课程学习。1955 年6月，父亲顺利通过了毕业考试，完成了2 年的艰苦训练。

次年10 月，父亲又考取了台北万华电子学校。入学后才得知学校隶属于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管理，是一所专门学习监听、研究各种无线电信息的专业电子技术学校，而父亲所报考的电子技术班，其实就是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的情报干训班。父亲属于内湖班第5 期学生，班主任由蒋经国亲自担任。父亲在这所所谓电子学校学习了18 个月，毕业后被分配到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大陆电讯研究室任少尉报务员，专门负责接收大陆普通民众从邮局发来的全部信息，然后进行分析研究，从中筛选出有一定价值的情报信息。

1959 年11 月，父亲又被调到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通讯总台任职，当时的驻地为台北新店，职务是中尉报务员，专门负责与分布在海外的各个情报站进行联络。

1960 年，父亲参加了由中美联合情报中心与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在美国联合举办的情报培训班，学习内容除了情报业务课程（主要是情报监听、情报研究、破译敌方密电）外，还有技术课程，包括枪械射击、爆破、侦察、犯罪心理、化妆易容等。5 月28 日，父亲在一次演习跳伞过程中由于经验不足跌断了右腿，因此受训中断了半年。

秘密行动 武装潜入

1962 年，台湾成立了由蒋介石亲自挂帅的 五人小组”，加紧进行反攻大陆的军事部署，制定了利用沿海岛屿先行建立游击走廊 反攻根据地 等，逐步实现对大陆的全面武装占领为目标的所谓 海威 班超等代号的窜扰作战计划，并对国民党各特务系统进行整顿，成立了所谓 国家安全局 作为台湾最高的特务领导机构。蒋经国担任 国家安全局局长”，叶翔之出任 国防部情报局局长”。

由于武装特务不断潜入大陆，情报局通讯总台的工作开始繁忙起来。父亲此时的任务是负责接收来自大陆潜伏特务发来的电台信号。

1962 年11 月2 日，接到了偷渡到广东电白县爵山公社下村的 广东省反共救国军 独立第5 纵队司令周某和电台台长戴某发来的电报。戴某在电报里称：

已在电白县安全潜伏下来，但时下天气转冷，一行人少衣无钱，补给不足，请求情报局速派飞机空投补给物资。

国民党 国防部情报局 速将这一情况报告给了蒋介石，蒋闻听后大喜，又通报给驻台的美国中央情报局。美方质疑，怕其中有诈，但国民党 国防部情报局 的态度很坚定，说先后去了七批，只有这一批有了回音，并且肯定这一批绝对是成功的，原因有两个：一是电台台长戴某的专业技术能力很强；二是司令周某是电白县当地人，熟悉情况，能很快融入其中，潜伏下来，不易被人发现。美方最后听取了国民党 国防部情报局 的意见，同时提出自己的建议：既然你们认为此举有必要，那么就给你们派3 个人跟随指导。于是就组成了一个联合的空投小组：李某为中校通讯组长；王某、赖某为电台台长；父亲因与戴某是同事，作为带路接头人，身份为国民党国防部情报局 上尉台长。行动时间定在1962 年12 月4 日零时整。

/ 1962 年12 月30 日的《人民日报》。

父亲回忆，1962 年12 月3日晚上10 点多，一架满载着武器弹药和军需补给的美P2V 型间谍飞机从台湾起飞，在凌晨左右低空飞到了广东阳江县石磊山区的上空，仔细观察等待地面发出的约定信号。不久，突然有人叫了一声，发现了一个事先约定的T 字形火把亮光。P2V飞机马上调整飞行速度，选定投放点，准备打开机舱投放。就在此时，下面的山顶上突然亮起灯光，四面八方的探照灯耀眼如同白昼，T 字形火把显得更加明亮清晰。同时，密集的高射炮炮弹向P2V飞机袭来，机上十几人顿时乱作一团。当时，父亲还心中纳闷，这秘密到大陆潜伏，怎么会有这样的声势，好像有些不大对劲。父亲就看了看表，手表时间正好指向零时30 分。这时候，飞机前仓亮起了绿灯，急促的电铃声响起。机上人员意识到遭到了伏击，但还是决定先投物后再投人，以防先下人后会被乱枪击中。于是，在暴风骤雨般的枪弹中，飞机起伏盘旋，先后投放了8 个降落伞，均为武器弹药和军需物资，紧接着工作人员又强迫父亲他们跳伞。

赖某、李某、王某3 个降落伞相继打开，纷纷向地面落去。父亲也跟着跳下飞机。这时，四周山上轻重机枪随着探照灯的照射向父亲他们扫射过来，头上脚下都是流光弹飞来飞去的痕迹，赖某被当场打死。当12 个降落伞全部空投后，美军P2V 间谍飞机旋即腾空而去。

父亲最后一个跳伞，身上背了一个电台，前后共有两个降落伞，落到了一个大坑边的大树上，主伞被挂在树上，于是又打开副伞后落到了地面。落地后不敢乱动，就趴在原地静静观察四周。当时，四面都是人喊狗叫的声音，父亲非常紧张。凌晨2 点以后，四周逐渐平静下来，5点左右，东方发白，父亲发现四面八方、漫山遍野都是搜索的人群，解放军和民兵已经向他的位置包围过来。当他们搜索到距离父亲10 米左右的时候，父亲便主动从草丛中慢慢站了起来。解放军命令父亲放下武器，向前走10 步。一开始，父亲还谎称自己是公社工作人员，然而没答上几句话就彻底露馅，被解放军和民兵俘虏了。

电台逆用 诱敌深入

原来，1962 年10 月8 日，执行 海威 计划的武装特务第3 分队和第7 分队，又称 广东省反共救国军 独立第5 纵队和独立第6 纵队两队共22 人，在广东电白县爵山公社偷渡后，很快就被广东省公安人员捕获。

经审查，这次偷渡登陆的第3 分队有逆用条件：司令周某，45 岁，广东电白人，伪军出身，海南岛解放时逃到了台湾；报务员戴某，24 岁，上海人，1958年参加情报局特务组织，1962年8 月调到 海威训练班 接受报务训练。这两人被俘后表现较好，愿意立功赎罪，并交代了与台湾情报组织的联络办法和报警暗号，电台、密码也都齐全。按计划他们在登陆后，应与另一股特务分开活动，昼伏夜行，向预定目标前进。广东省公安厅经请示批准后，于11 月2 日开始逆用电台。

在和台湾情报组织通联两次后，公安部一局局长凌云指示，通联情况比较正常，从台湾情报组织的来报看，似对逆用电台进行审查，可停联一天，摆出正在转移的姿态，并要求广东省公安厅设计分队所处环境的方案，以应付台湾情报组织，内容要合乎 敌区环境秘密行军和活动规律”，行进路线要曲折，地点要选择在一般地图上不易找到的偏僻地址等。由于设计得比较周密，没有漏洞，逆用电台很快就取得了台湾情报组织的信任。11 月6 日，台湾情报组织来电即问逆用电台能否寻觅空投场所，以便对该分队进行空投接济。而这些情况，是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根本就没有想到的。

/ 1963 年8 月，张志君（右二）到陶庄煤矿。

父亲回忆，他们是受美国中央情报局驻台湾特务机关 海军辅助中心 和国民党 国防部情报局 派遣的。台湾 国防部情报局 收到已被广东省公安厅逆用的潜伏特务电台发送的电报后，美蒋情报机构对潜伏的武装特务已成功完成潜伏任务深信不疑。情报局局长叶翔之还亲自召见和鼓励即将被空投的电台台长和报务员，并各发奖金5000元台币。11 月29 日，美国通讯教官在向李某他们布置完空投任务和联络办法后又部署：空投到地面后，如果与台湾情报局派遣的人员联络上，就一起活动；如果联系不上，就由李某负责，单独进行活动。台湾方面会设专门电台与他们进行联络。11 月30 日，蒋经国和安全局的副局长又接见了他们，鼓励他们与潜伏的武装特务合作好，好好干。

/ 张志君的奖金证明书。

当广东省公安机关确认台湾军方拟派飞机对潜伏在广东省电白县的武装特务进行空投接济后，即与广州军区进行了联系，并请示上级批准，在设计的空投地点周围派部队进行防空布置，待飞机来犯时将其击落。

岂知12 月3 日当晚飞机刚刚进入空投场地上空，地面一个探照灯就被一个心急的小排长提前打开，导致所有探照灯不得不同时开启，高射炮、机枪也只得开火射击。但是飞机上的人员并没有完全预料到问题的严重性，依然按照计划进行了物资和人员的空投。解放军和民兵发现有降落伞下落后，便对空投区域进行大规模拉网式的搜捕围剿，天亮时分，父亲等3 人被全部捕获。美式P2V 间谍飞机在空投部分物资和人员后，慌忙逃离。原来，那个第一个打开探照灯的排长刚刚探家归队不久，不怎么了解战况，他的位置又处在最前沿，第一个看见了P2V 间谍机打开的翼灯，实在是按捺不住，仓促之下擅自开灯，导致全歼美国P2V 间谍飞机 人赃俱获 任务的失败。

/ 2019 年7月15日，张志君夫妻合影。

12 月4 日，台湾情报组织又给逆用电台来电，查询飞机飞临空投场地上空时，为何有高射炮声音及探照灯照射。为了迷惑台湾情报机关，进一步了解台湾情报机关的下一步行动，按照公安部指示，逆用电台于12 月5日给台湾军方情报机关发送报告称，远见东南方向有探照灯光，并闻炮声，本队即撤离空投场地隐蔽，情况不明。以此来试探台湾军方情报机关的反应。报告发送不久，就接到了台湾情报机关的来电，说已将人员及物资空投到原来的地点，要求潜伏的人员在不影响安全的原则下”，设法联络，并寻找空投物资。

巧妙斗争 戳穿阴谋

被俘后，父亲交代了空投的经过，并愿意帮助公安机关将空投的电台给予逆用，以便立功赎罪。

12 月9 日，父亲开始启用逆用电台，并按照公安机关的指示发报给台湾情报组织，称飞机飞临空投场地上空时，遭地面高射炮射击，赖某死亡，因时间仓促，未及寻找。

电报的目的也是试探一下台湾情报局的反应，看一看他们下一步有何动静。果然，台湾情报局在12 月10 日即来电，询问他们空降时的详细情形。广东省公安机关通过研究，决定与周某的逆用电台发送的情况保持一致。两个电台互相配合，很快取得了台湾情报机关的信任。

12 月18 日，台湾情报局局长叶翔之给第一部逆用电台来电，对周某、戴某等进行鼓励，并告诉他们空降人员已联络正常，并已拟定好计划，很快安排两组人员进行会合，要求他们提前选择好会合地点。同日，美方也通知第二部逆用电台，周某的电台联络正常，已电告周某前来与他们会合，要求他们等待下一步通知。之后，台湾的情报局和美国的情报机构几次给两部逆用电台来电，要求两批潜伏特务迅速研究会合办法，设法在12月29 日后马上会合到位。12 月27 日，叶翔之又给周某的电台来电进行鼓励，并发给潜伏的特务家人1000 美元奖金。两部逆用电台互相配合，制造迷雾，使台湾情报局和美国的情报机构频频上当。至12 月底，沿海公安机关已经破获了九股台湾武装特务的秘密潜入行动。

根据整体斗争形势的需要，中央决定将10 月以来消灭的九股潜入武装特务情况，以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公报的形式予以公布，以铁的事实揭露和打击美蒋反动派对大陆沿海居民进行武装袭扰、侵犯的罪行。公报发表前一两个小时，两个逆用电台还以广东省公安厅名义同时给美国中央情报局驻台湾的特务机构 海军辅助中心 和台湾情报局分别发送电报。

1962 年12 月30 日，《人 民日报》以半版的篇幅刊登《中华人民共和国公安部公报》社论，标题为 插翅难逃 广东沿海军民全歼九股美蒋武装特务”。

立功受奖 返乡感恩

逆用电台的任务完成后，父亲先后被带到电白县公安局和广东省公安厅学习。1963 年7 月8日，父亲他们被安排到武汉参观学习。7 月10 日，到了大家盼望已久的首都北京。12 日，父亲和李某、王某和周某、戴某参加了公安部举行的对投诚、起义的情报人员的表彰仪式。事后，还给每人发了一张12 寸照片留念。

/ 作者与父亲（左）合影。

父亲回忆，颁奖仪式在全国政协礼堂举行。他们5 个人都穿着新的蓝色制服，没戴帽子。公安部部长亲自颁奖，还当场颁发了现金：奖励周某、戴某各1 万元人民币；奖励父亲、李某、王某各5000 元人民币。并决定由人民政府来为他们安排适当的工作。在征求父亲他们的意见后，父亲被分配到山东枣庄工作；李某、王某被分别分配到了淄博、潍坊工作；周某分配到广东工作；戴某年龄最小，公安部尊重他的要求，安排他回上海继续上学。充分体现了中国共产党对待国民党被俘人员的宽大政策及对待立功人员的优待原则。

8 月20 日上午，父亲在山东省公安厅一名科长和枣庄市公安局副局长带领下，来到了枣庄矿务局陶庄煤矿报到，成为矿修理厂仓库的保管员。矿领导召开了座谈会，矿长陈兰馨、副矿长刘爱华、工会主席翟福来、科长孙凤池参加了座谈会，会后还合影留念。离别家乡亲人15 年，当父亲推开家门见到他白发苍苍的母亲时，老人家看了半天才认出是自己的小儿子。母子相拥而泣，激动万分，实在想不到还能够再相见。当父亲拭去泪水问祖父情况时，祖母老泪纵横地说：“1 959 年就因为饥荒去世了，死前还念叨你的名字。”1 966 年1 月15 日祖母病故，享年79 岁。

1964 年，父亲在组织领导和亲朋好友的关怀下，与母亲喜结连理。后来，父亲尽管也受到了 文革 的冲击，但还是相信中国共产党的伟大，并十分感谢中国共产党对他的关怀。他经常对亲朋好友说：“共产党对我的确不薄，不仅把农村户口的妻子、儿女全部解决为城市户口，还特殊照顾，特事特办地解决了几个孩子的工作问题，让我们全家切身感受到了党和政府给予的无限温暖。”

1988 年，父亲加入了山东省黄埔军校同学会，积极投身于同学会的工作，为弘扬黄埔精神发挥余热。

2000 年9 月9 日，父 亲 的发小刘安圣及夫人回大陆祭祖拜碑，父亲得知，立刻前往其老家小李庄拜访。9 月13 日，又将老友接到陶庄叙谈3 日。每次与同学、发小等通电通信问候，父亲在话语中都会表露出对两岸统一的渴望。他说，两岸同胞是血脉相连的骨肉兄弟，实现祖国的统一和民族复兴，是海内外中华儿女的共同愿望和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