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壮
“新南方写作”近来变成了文学界的热词——没有记错的话,我已经是两年来第三次写“新南方”主题的约稿了。所谓“新”,当然是相对于“旧”。换言之,之所以热衷于谈论“新”,自然是对“旧”有所不满。根据栏目设计的要求,我这篇文章,要重点谈“新南方诗歌”,甚至更大一点,谈“新南方诗学”。“诗”是文类或文本概念,“诗学”则是更大的文化审美层面的概念(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可不是只谈“诗歌”,至于当下流行的“文化诗学”,更是一种跨学科研究)。那么一件前提性的工作,就是讲清与“新南方”对应的“旧南方”,意味着什么样的“诗”与“诗学”。
我想,从概念本身来讲,南方的“新”与“旧”是一个空间概念的区分。将此话题上溯至源头,在杨庆祥的《新南方写作:主体、版图与汉语书写的主权》一文(《南方文坛》2021年第3期)中,“新南方”的具体空间定位是“指中国的海南、广西、广东、香港、澳门——后三者在最近有一个新的提法:粤港澳大湾区。同时也辐射到包括马来西亚、新加坡等习惯上指称为‘南洋’的区域”。有趣的是,杨庆祥选择“将传统意义上的江南,也就是行政区划中的江浙沪一带不放入新南方这一范畴”。也就是说,“新南方”是对应乃至对立于“传统意义上的江南”而存在的——这个“传统意义上的江南”,连同其所沉重负担着的精英文化传统、精致生活质地、古典话语谱系等,便是“旧南方”及其美学。“新南方”的命名,从一开始就显示出同那种过于牢固乃至僵化的“天堂想象”划清界限的冲动。怎么划清?在空间层面“画地图”当然是最清晰、最不存疑的方式。
然而,杨庆祥在“剥离江南”的过程中,还有这样一句论述:“高度的资本化和快速的城市化,‘江南’这一美学范畴正在逐渐被内卷入资本和权力的一元论叙事,当然,这也是江南美学一个更新的契机,如果它能够意识到这一点并能形成反作用的美学。”这是很关键的:它说明“新旧划分”的“空间逻辑”背后,还深刻地隐藏着“时间逻辑”。如果有必要用更加直白的方式翻译一下“资本化”“城市化”“一元论叙事”这些概念,那就是:“旧南方”与当代史、与全球化太合拍了。换言之,“旧南方”太“新”了。因此,“新南方”在直观的空间概念区分之外,还是一种时间概念划分——这本是理所当然的,“新旧”本身在字面含义上,不就是在拿时间说事儿吗?
因此,我愿意把“新南方诗学”,理解为“时间逻辑的空间表征”:在相应的作品中,具有独立性乃至异质性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折射出独特的情感结构、内心状态、意象体系、语气节奏;作为中国现代化进程中(或许是有意虚构而来)的“变种飞地”,其背后乃是阿甘本式“以错位的方式附着”的时代体验。
在此意义上,我认为有一个区域,可以被(事实上似乎已经被)更深入地纳入“新南方”讨论范畴,那就是西南地区——例如,云南、贵州、四川、重庆,甚至湘西地区。这片文化土壤中蕴含着的某些气质,似乎正是我们在提出“新南方写作”时格外试图发现和强调的,例如,其与时代核心逻辑间的“间离性张力”:地理景观的差异、历史想象的时差、词库语调的不协调及相互渗透等。我们期待这些能够为我们日渐滞胀化的文学写作现场带来新鲜的刺激和美学辨识元素。事实上,这种情形在历史上一再发生过:杜甫是在三峡起点处的夔州附近写出了人生中的一批巅峰之作;至于现代,艾芜的《南行记》也堪称中国现代文学中相当独特、极富生命野性的作品。
回到具体的当下文本。西南地区在近些年成为“诗歌重镇”,显然有其内在逻辑。雷平阳的诗歌创作在此具有代表性。沈浩波曾评价雷平阳的诗“有一种粗拙的、野生的文体感,像村寨中原住民喝酒的粗瓷碗,配合着莽荒深处的云南背景,相得益彰”。故乡风物在雷平阳诗歌中占有重要地位,云南的江河与山峦始终是诗人书写和歌唱的对象。同时,这些诗句并未停留在简单的观看、赏玩层面。雷平阳一直努力要将自己的灵魂与民族的记忆化入山川自然的呼吸之中,与之合而为一并相互诠释。我们不妨将雷平阳的许多诗作,看作一种重新寻找、融入原始自然呼吸的节奏练习。在他的笔下,山水雨林构成了对“人”及其若干执念的消解,自启蒙时代以来被不断赋予意义直至超负荷运转的现代主体,在这里褪去遮蔽,裸露出最初的肌体,单薄、脆弱,却富有弹性。正是这种弹性,使雷平阳笔下的人性及自然景观,与现代生活形成了微妙的对撞与平衡:他体验过快的人生、快的欲望,最终依恋的仍是慢的怒江、慢的苍山,以及最慢的“死去的乡亲还醒着的坟”(《快和慢》);但他同时清楚,古老的生存方式和死亡仪式正被现代化进程取消,“一座化工厂/在白骨堆上拔地而起”,诗人以一种复杂的心态见证着某种总体神话的瓦解。《从东川方向看大海梁子》中的这样一段,或许可以看作对雷平阳诗歌整体风格特征的小小隐喻:“这可能是静止在哗变/但它是有序的,只把愤怒体现在脸上/像一个癫狂的巨人/认真地,培养着体内的毒素。”我愿意将此种二律背反式的“静止—哗变”,理解为前文所提到的那种“间离性张力”:它表征于山川,但显然不仅仅同山川有关。
如果说雷平阳更多着意于莽荒山川的力量感、异质性,那么来自巴蜀大地的梁平,则似乎对西南历史文化和人文气质更感兴趣。在对特定空间的眺望、触摸中,诗人不断叩问自我的文化身份。三星堆出土的纵目面具,乃“是我家族的印记”(《说文解字:蜀》);龙居山的古银杏寄托着“花蕊夫人亲手植下的情愫”,蜀王旗固然降下,但“银杏幸存下来,/幸存了西蜀远去的风姿”(《龙居古银杏》)。除了历史,还有近切的:“门口的路改成八车道/诗歌只能从背后绕道而来/破坏了原来的分行。//原来的长句在楼梯上打折/抒情不受影响,短短长长/意象行走在纸上……门牌换了,诗歌还健在。”(《红星路二段85号》)至于天官府、磁器口、朝天门这些在梁平诗作中反复出现的典型重庆标志,最终化作了诗人自身的精神姿态:“在窗前看江水变换颜色/是我的唯一嗜好/以不变的姿势,/看变化万千的江水。……我成为江上/一朵晶莹的水花/所有的眼睛/在窗台上清亮了。”(《窗台》)个体姿态背后是集体性的文化心态:权杖龙袍、博冠峨带,在这片土地上被茶香酒香七嘴八舌悄然化解;那些冠冕堂皇的词语组合,以及硬邦邦足可活人亦可杀人的语气,到这里似乎都变轻变软了:“成都盆地里的平原,一口大锅/煮刀光剑影、煮抒情缓慢/一样的麻辣烫。”(《少城路》)或许可以这样说,所谓的“中心”与“边缘”,只不过是权力地理学的产物;就生活方式以及民间文化氛围而言,巴蜀本身便是另一种“中心”——它具有极富生命力、极具辨识度的主体性,地域文化和民间生活的光芒在此格外耀眼。
此种“耀眼”,似乎是我们在“全球化”趋势强盛到要出现“逆全球化”的今天所格外感兴趣的。特里·伊格尔顿在讨论艾略特的一文中,提到一种“两面神式的时间性”,并认为它乃是“处于现代主义的核心”:“通过它,人们回归现代之前的资源里,以期向后运动而进入一个完全超越了现代性的未来。”我想,当我们不断提及“新南方写作”的时候,当我们不断呼唤某种溢出惯性逻辑之外、未被规训的情感表达及审美气质的时候,我们其实也正身处在此种“两面神式的时间性”的引力召唤之中。在小说领域,林森对海洋生活的书写,朱山坡和陈崇正等人对湿热乡土的表现,“马华文学”作家(如黄锦树、张贵兴)和林棹等对“化外历史”的魔幻式挖掘,正受到越来越集中的关注。诗歌亦是如此:广东诗人杨克、卢卫平、冯娜等人对海洋景观,尤其是受到海洋文明影响的生活景观及情感景观的描写,实际可与前文所析雷平阳、梁平的诗歌创作放置在同一话题视域下加以讨论。这是“新南方诗歌”的具体构成,也是“新南方诗学”的内在纹理。说到底,当我们谈论“新南方写作”时,我们期待的当然不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地域作家群建设”,而是更本质意义上的“美学增长点发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