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朝敏
雨水拉丝似的在向晚的天地编织黯黑大网。窗前的路灯萎缩了光亮,豆粒般的光影,飘忽风雨中,聊胜于无罢了。
他倚靠窗前,一支烟已经烧到了一半。烟雾袅袅,水花般喷溅在紧闭的窗户玻璃上,竟然爬出枝柯交错的痕迹。他拉开窗户,扔出剩下的半支烟。这样的夜晚,半支烟足够。
他在等一个人来,那个人他喊阙伯伯,一个他认为亲近却近四十年没有谋面的人。本来相约一起吃晚饭的,阙伯伯说有事,关于房子过户的事情,约定今晚商议,吃饭怕是不行了。说到这里,阙伯伯“嗯”了声,清下苍老的喉咙,又说道:而你约我,太难得,好多年没你的音信,揭楚强我请你喝个晚茶。
好啊,我们晚上八点半就在畔山茶语三楼的翠苑厅喝晚茶吧,阙伯伯不见不散。他飞快地接话敲定,语气果断略显僵硬。饭或茶,无非一个见面的托词,但终于要见面了,这样一个雨水淅沥的夜晚,晤谈合适不过。
他提前半小时到翠苑厅等候。雨水淋漓,一直下着,从他约请阙伯伯开始,到现在还下着。这雨水疏密有致而黏性极强,令人想起悲伤人的泪水,决堤般绵延不绝。
那时,他刚送走一个采访的小女孩。小女孩二十来岁,在美国斯坦福大学读书,说是新传媒专业,因为疫情回国,在家上网课。她可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新新人类似的学生,而是好奇心极强——听说了养老院老人从楼上摔下来的事件,前来采访。她说:很冒昧,说是“采访”,其实大词小用了。我一个漂洋过海求学的学生,前来麻烦您,纯粹出于好奇。我的好奇在于,您经营这个养老院……嗯,名字也好听,甘来养老院,简直就是人生的隐喻。您经营它这么多年,将它打造为全省的明星养老院,我很佩服。然而前段时间出现了坠楼事件,您丝毫不隐瞒,坦然接受媒体的报道,这是了不起的。我也想凑热闹满足下好奇心。
小女孩叫林静晚,她的话比较多。但是一出口,他就知道,她并非冒昧。
按说,他没必要亲自接待这样一个皮毛不实的女孩子,交给办公室主任即可。但是,他不仅带领林静晚参观了养老院的档案室、荣誉室,还腾出时间专门接受女孩的稀奇古怪的访谈。
先是参观整个院区,活动室、餐厅、读书室等一一看过,再到死者居住的房间看了看。在那里,林静晚看得很仔细,还在出事的窗前站了好一会儿,站且不说,还拉开窗户玻璃朝外打量,打量姿态显得静穆。
作为陪同人的揭楚强感觉这是个很感性的女孩。就在女孩伫立敞开的窗户前打量时,他默默地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眼神却散漫地晃过一切。可能女孩觉得过于寂静了,她侧过脸主动地朝揭楚强笑了笑,再走向床铺,还伸手摸了下枕头和铺盖。最后去参观档案室,驻足细看荣誉室。
他们跨出荣誉室大门时,揭楚强主动说,咱们还可以聊下,我保证紧扣主题,有问必答。对谈中,雨水稀疏,却漫出黏稠的灰暗的夜雾,凉湿怀旧的气息渗来。他的情绪就被带到多年前,是的,往事主导了思维,或者说,他的话语不可避免地沾染了情绪。林静晚哗哗地在笔记本上书写。
他问道:“你准备书写我的个人史吗?”
林静晚很冷静地回答:“有这样的想法,但不完全是,准确地说,应该是您的创业史。但我不会搞成歌功颂德的表扬信,我要写出内在的东西,通俗地说,要写出一个血肉真实的创业人。”
他无声地笑了,又说道:“你绝非好奇才来采访我,而是……”他把探寻的目光深深地盯入对方的眼睛里。
林静晚点头,又说:“您是江城的名人,尤其是您那里发生坠亡事件后,更是家喻户晓了。您知道,人一出名,各种说法就来了。”
她溜来一个锐利却复杂的眼神。他的心不知怎么抖了下。他竟然有种感觉,该来的似乎找来了。她绝不是因为好奇而找来,尽管好奇是她来这里的缘由。这想法有些缠搅,可是……
女孩似乎被他漠然而执着的眼神击中什么。她说:“我正是听说有关您许多事情找来的……我外公他有点熟悉您。”
“你外公是谁?”他的声音透出严肃。
此时,外面的小雨加大力度,雨水滴答,绵绵成线,将天色迅速拉成晦暗,也削掉了前面建筑的坚硬轮廓。他想起一个人,很突然地。那种不由分说的突然从天而降,与其说是那个人的名字雾雨般横来,不如说是一股强烈的诉说愿望带领那个人在记忆中闪现。今晚,他要说说一直想说的事情,而那个人无疑最为适合倾听。
“你外公名叫阙海洋?”他缓缓地吐出疑问。
女孩一愣,又笑了笑,接着说:“我外公名叫林家园,曾是江城市中心医院的一个分管业务的副院长。他跟我说过您,你们以前有交集。”
“原来是林家园的孙女啊。”林家园现在也是七十多岁的老人了,以前养老院起步时,还没形成规模,老人一旦生病,他就会联系市中心医院的林院长,交往几次,还谈得来。这不,养老院为表达尊重,宣传栏的林院长照片一直没有撤下,照片下的白纸黑字标注了他的身份——医学顾问。
女孩用“有点熟悉”概括两人的关系,不失偏颇。
撒欢的雨水编织大网,兜下来,罩住天地,雨声铿锵,鼓点般敲击心坎。他被催促,兴趣越发强烈。
“那个人,阙海洋。”他脱口而出名字时,被唤醒的愿望水草似的招摇在心海。他抓起桌上的手机,拿在手里摩挲。女孩很识趣,马上站起来告辞。
他客套地挽留女孩吃了晚餐再走。
女孩哈哈哈笑了,耸在脑袋上的小子发型帽子般晃悠。这个时间尴尬,下午四点多,离晚餐时间还够不着,但分明又在告示,下午即将结束,何况又是这样的雨天。“留不得,要不有蹭饭的嫌疑。”女孩推辞道,爽朗还有些幽默,而强装出的成熟也有成效。看,她的自嘲意思到了,只是火候不到,言辞多少欠缺趣味。
他眯起眼睛笑了笑,表达了长者的宽容。
“林静晚,下次有机会再来我这里,咱们好好叙谈。”他站起来,送别告辞的女孩,又交代身边的人员开车护送女孩回家。
女孩转身的刹那,他划动手机页面,找出那个一直沉睡在电话簿里的号码。手指头点击,号码跳跃。这个号码,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似乎来自林家园,他不确定)问来的,很多年了。而它一直都在,没有改变,冬眠在他手机里。
他现在就会唤醒它。
“您好,阙伯伯,我叫揭楚强。嗯,您很陌生,我理解,但我爸爸您肯定熟识,他叫揭传辉……”
很准时,阙海洋顶着满头白发跨进茶楼包房时,刚好晚上八点半。
推开房门的他带来雨水的潮湿味道,显然他是打伞步行而来。那么,他的晚餐半小时以前就结束了,就餐地点离这里也不远。那股潮湿的味道散开,渗透在室内,溢出微微冲鼻的火锅味。
辣鱼头火锅?揭楚强猜想,带着强烈肯定的意味。鱼是阙医生的嗜好。爸爸曾说过,多年前的话,他记得那么牢,那时他还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
近四十年的时光——准确地说,应是三十五年的时间。三十五个春夏秋冬,漫漶成河,抹杀吞没许多东西,甚至一段不失美好的恋情,却没有洗劫掉这句话。他毫无惊叹感,理所当然地记得。
阙海洋没马上入座,而是站立房门前,微微后仰瘦小的身体,眯起眼睛打量走近他的揭楚强。
好了,他在辨认自己……因为他也感受到时间的威力。揭楚强退后半步站定,由着阙海洋打量去。如果不是身份明确,两人临面,阙海洋肯定认不出自己是谁。但是他永远都记得阙海洋的模样。
这模样……还是瘦长脸,体型微微发福,却也没改变瘦小体型。时光加持他满头白发,以前的清瘦变更为清癯,尤其是那双眼睛,昏花了,却还葆有难得的清亮。这是一个值得信任的人。
“阙伯伯您好,很高兴见到您。”他伸手致意。
“楚强你好,以前见到你时还是个小屁孩,转眼就是成年人了,好好好。”阙海洋紧紧握住揭楚强的右手,温暖和丝丝怜悯霎时袭击了揭楚强。
他有些不适应,赶紧闪身,请阙海洋入座。他喊服务员上茶,上好的普洱,他自己带来的。这是去年到西双版纳易武茶区谋来的。这样的上等茶只配留给最亲近的人品尝,阙海洋是首选。
茶水汪在浅绿色的裂纹小瓷杯中,色泽油亮,却静敛若得道高僧。阙海洋尝一口,吧嗒嘴唇回味,又吞下一小口茶水,接着竖起了大拇指。
三杯茶水下肚,阙海洋打破了沉默:“楚强不简单,竟然创业成为咱们江城市的纳税大户了,你给我电话后……觉得你名字耳熟,搜索了手机,嘿,吓到老夫了,原来是咱们省里的明星养老院老板。行,行,为你点赞。”
阙海洋的大拇指再次竖起,嘴巴紧抿,两颊拉紧,似乎正在强忍什么。是什么呢?他一时无法猜出。但是,阙海洋放下茶杯,满含悲悯和慈爱的眼神罩向他时,他明白了。走进室内喝茶的阙海洋的情绪,就只有怜惜。
无所谓。他抿茶水,再吞掉,又给公道杯注满。
“你爸爸他还好吗?”阙海洋问道。
揭楚强皱了下眉头,没作声。但是他的目光感受到阙海洋的关心,脑袋不知怎么一转,答道:“还可以。”阙海洋笑了。
“楚强成家了吧,夫人在哪里挣钱?”阙海洋又丢来了询问。这是爽快的长辈人的路数。后面,他会问到孩子的情况,怎么就想到办起养老院……
他摇头:“单身狗,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他的眼神捕捉到阙海洋的讶然和怜惜。他继续说:“反正我单身一个人惯了。”
阙海洋低下脑袋,点了点头。
这是实情,就在三十五年前的一个雨夜,他突然成为孤儿。他独自长大,独自成人工作,再创建这个养老院,至今。单身惯了,是实情,也是他对待所有诘问命运不公的托词。他说得轻巧,满含笑意,倒也轻松了气氛。阙海洋恐怕将“单身”理解为夫妻层面的状况吧,被他轻松的微笑感染,跟着笑起来,还朝垃圾桶大吐一口涎水。
“阙伯伯,您几乎忘记我了吧?”
阙海洋点头,主动给揭楚强倒满茶水。“你不找来,我真不记得了。不过,说到你父亲名字,我就记起来了,这不是忘记,而是……嗯,就像某件东西存在一边,某个时机就被翻出来。这不,我想起一件事……”阙海洋坐下,朝揭楚强递来询问的眼神。
“您请讲。”
阙海洋犹豫下,慢着语调问道:“你今天找我就是叙旧……还是有其他事情?”
“可以说是叙旧。您应该知道了,我那里发生了事情——”说到这里,揭楚强瞪大眼睛盯看阙海洋。阙海洋点头。而揭楚强的眼神毫不松懈。阙海洋微微低下脑袋,又端起茶杯喝水,一杯茶水下肚,他说道:“有老人坠亡。”揭楚强接过话说:“是的,眼下闹得火热,我就想找您聊下。”
阙海洋抬起脑袋,鼓出的眼睛充满讶异,仿佛在说:“这事与我有关?而我能帮你什么呢?”
揭楚强低头喝水,说道:“死去的老人您认识,李桂花,姜开军的老婆。”
“他们啊,认识是认识,但……”阙海洋吐口涎水,又继续说,“我们也是好些年没联系了,我1991年底就从孤岛卫生院调进江城市医院去了。他们两口子,哦,那些年就在孤岛卫生院守门,还在旁边开有一家经销店……你和他们……”
“李桂花住我那个养老院,姜开军在家,不愿来。”
“我真不知道他们的情况。老姜的婆婆子坠楼,你找我究竟做啥?我脑壳全是糨糊。”
揭楚强放下双臂,后仰身体,又把双臂搁在椅背上:“我想说的是……有人怀疑我害死了李桂花。”
“你害死……有人怀疑?为么子?”阙海洋嘴唇抖索,继而紧抿,而黑白相间的眉毛揪起,似在思索。
揭楚强却丢开这些话题,问道:“阙伯伯您刚才说……您想起了一件事情,什么事情?”
“那个……”阙海洋犹豫不决,但揭楚强催促道:“您说说看。”
“好吧,你跟我说实话,十二年前我夫人患上肾衰竭,做透析要很多钱。我夫人没工作,全家生活就靠我的工资,一双儿女还在读书,的确很花费。那些年我们每个月都会收到做透析的钱,直至我夫人去世。我们曾去银行查过,银行却说,转账人交代要保密。”
“您怀疑是我?”
“那些钱总共有三十三万元,不小的数目。是你吗,楚强?”
揭楚强没回答,起身叫服务员,要服务员上夜宵。
“没必要,我一个老家伙不吃夜宵。”阙海洋要阻拦。揭楚强极力坚持,他说:“点心加茶水吧,咱们要聊的话太多。”
揭楚强决定从老人李桂花之死说起。
李桂花有八十四岁了。这是很尴尬的年龄,俗语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接自己去。这俗语究竟有多大的效应,没人统计,但流传的久远无形中增加了老人的恐惧感。
一开年,李桂花就嘟囔,我今年活不过来,阎王爷要来收我了。因为天气冷,坐轮椅的李桂花的活动范围基本就固定在房间里,包括吃喝拉撒。她的嘟囔只有护工吴喜梅听见,吴喜梅却不怎么搭话,因为李桂花脾气差,骂人还打人,吴喜梅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好几个月,到了5月,太阳硬朗,天气热起来,大家基本能出房间了。那天,腿脚较为灵便的老人们在食堂里吃中饭,李桂花一嘟囔,就有另外的老人搭话:“是啊,我以前所住的小区里,一个老头子刚满七十三岁的那年冬天,一觉睡过去了。”另一个老人就扳起指头统计院里的老人数目。一算,有两三个,李桂花是其中之一,另外两个一个卧床不起,另一个身体尚可但精神欠佳似有老年抑郁症。统计完,那个老人就说:“这个坎坎,过不过得去,要看自个的命了。不如好吃好睡几天,就是拜拜了也是赚头。”
李桂花一撇嘴,“嗯嗯”点头,然后大口喝汤吃饭。
饭毕,吴喜梅来推轮椅,送她回房间。她不干,要找揭院长。吴喜梅问她干吗。李桂花说,我今年八十四岁,阎王爷要收我了。吴喜梅就笑,又来了,你这不是好好的,再说,你找揭院长……他又不是阎王爷。
李桂花恼火了,双手拍打轮椅,带着哭腔叫道,我找揭院长,他就是阎王爷,要我死,我怕,我要回家。
这一喊,旁边的老头老太太们就围拢来,左一句右一句,李桂花被鼓舞,勇气倍增,吵闹着要见揭楚强。
揭楚强那几天忙着,倒是有人把李桂花的意见反馈给他了,他以为是老人闹着玩,隔些日子,总有老人要吵着回家,老小孩病,不理为好。吵着闹着的李桂花见不到揭楚强,就大闹情绪了。开始是摔卧室里的东西,见一样摔一样。中途情绪又好了几天,又一个星期后,闹起绝食。
摔东西不是事,而绝食不是好玩的。眼看李桂花一天未进食物,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吴喜梅着急了,次日早餐时间,闯进揭楚强的办公室反映情况。揭楚强刚吃完早餐,正在泡茶,准备今天开会,一听护工吴喜梅的话,也不着急,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吃饭,你想法子哄她吃呗,哪有老人不吃饭。”说话语调轻松,加上鼻子揪起,似有若无的嗤声附加了嘲讽意思。吴喜梅一时脸上赤白相间,一口气兀然蹿起来,却又怕丢了饭碗,忍了忍,便匆忙退出,一边退一边恨恨地回应:“揭院长不相信,这么说话,要么是我在撒谎,要么是李桂花撒泼,得了,我才不背这个锅。”
这天晚上,还是不吃饭的李桂花趁吴喜梅不注意,下床,却晕倒在地。吴喜梅着急地大喊救命。揭楚强闻讯赶来,抬老人上床,没想到,李桂花醒来,直直地看着揭楚强,喊道:“送我回家。”
揭楚强镇静地吩咐:“先喝水,吃点水果,马上就送老人回家。”
李桂花玩了心眼,趁吴喜梅不注意,不仅喝了水,还吃了香蕉和面包。晕倒的真亦假,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喝完水,吃了水果,揭楚强亲自开车送李桂花回家。他不得不送,李桂花这样吵闹要回家,那就送呗。再则,他联系了李桂花的老伴姜开军,他征询姜开军的意见,到底是姜开军来这里接,还是院里送李桂花回家。姜开军马上接话道:“我来不成,她要回来就让她回来,反正是怕死,回来就不死了?无非想死得舒服些,那就看她跟我还吵架不。”
姜开军、李桂花这对老夫妻,吵打了一辈子,一天一小吵,三天就会大打出手,两个儿女不胜其烦,专心读书,都到国外留学并定居眼不见心不烦了。李桂花虽是个女人,年轻时却是悍将一枚,吵架嗓门大,叫骂精彩迭出,就是打架也不逊色,抄起刀棍,抡起椅子拖把,硬是赶着打姜开军。姜开军脾气暴躁,喜欢喝酒,尤其是爱喝早酒,一喝酒就误事,所以总觉得理亏,多少会让着点李桂花,却又非全让,而是让一点点,吵打起来就不大退缩了,两人的战火从青年蔓延到中年再到晚年。两年前的深冬,李桂花睡觉不小心摔下床,而姜开军喝醉了酒,不管不顾地要李桂花在地上躺了一天一夜,结果醒酒后,喊救护车来送李桂花到医院去抢救,误了时机,李桂花的腿脚失灵,走路勉强,基本以轮椅代步了。李桂花运气好的是,有一天,揭楚强在公园里遇见自己转动轮椅的李桂花,两人攀谈起来,揭楚强竟然对李桂花生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之心,应诺专护半价的条件,还答应每年免费体检。这条件李桂花当场答应,马上回家,收拾下,便住进了甘来养老院。两年来,李桂花过得蛮舒服,但这次因为八十四的年龄而萌生回家等死的想法,闹出了这一档子事情。
揭楚强就送她回家了。姜开军小李桂花三岁,也是年过八十的老人了,而过量的酒精没有消耗他多少的身体能量,反而给他滋长不少精气神。这样奇怪的事情,你只能用超好的运气来解释,否则,有悖于“过度饮酒有害身体”的真理了。总之,揭楚强觉得,姜开军再活个十年八年不在话下。姜开军见到揭楚强,别说感谢的话了,连招呼也懒得打,只是豁着缺牙的满是褶皱的嘴唇瞅看李桂花。李桂花就生气地叫道:“死老头子,又喝多了,我是你婆婆子,你不认得了?”
“你滚回来,又整天裹着我吵架,我看今晚上又要多喝一两杯。我哪爱喝酒呢,实在是被你逼的。”姜开军满脸苦相地诉苦。李桂花就哭喊道:“你还嫌弃了,当初你入赘我们李家……”
眼看战争已经拉开帷幕,揭楚强就匆忙地将他的名片塞进李桂花手里,嘱咐她“有事打电话”(以前也给李桂花塞过名片,但她早丢掉,她不会使用手机),然后退出门去。他料定,不出一个月时间,李桂花肯定会回到养老院来。
二十来天后的一个上午,李桂花的电话来了。不是她本人拨的,而是一个妇女,说是李桂花的邻居。李桂花委托她打来的电话。
“我在家里住不下去了,还是回你那里。”电话里,李桂花带着哭腔说道。旁边的妇女插话道:“这俩老这么大年纪了,还吵啊打的,还是送花婆婆回养老院,俩老都会多活几年。”
花婆婆——指的是李桂花。揭楚强答道:“行啊,反正我这里就是为老人服务的。花婆婆等着,我马上派车来接你。”
这次,揭楚强带着护工吴喜梅一起赶来接李桂花。车上,李桂花对吴喜梅嘟囔:“我真的要死了,在家里一天都不安生,闹得心烦,还是回养老院去死吧!”吴喜梅开导几句,也就了事。
李桂花回到养老院,安静了许多,不再发脾气,也不闹绝食了,但是她失眠了。吴喜梅反馈一个重要信息,说是她曾经向吴喜梅絮叨:“连续几个晚上,有个人跑到她房间来,站在床前,伸手要掐死她,但都被她警觉地发现,那个害人精才跑掉。”絮叨时,她的神情很神秘。吴喜梅就说:“您这是幻觉——什么是幻觉呢,就是您看见的东西和人都是不真实的,是由于大脑没有休息好而编造出来的假东西。”吴喜梅的顺口话,才不是安慰,而是事实。她那样一个老人,完全靠儿女寄钱养老,哪里值得人加害?吴喜梅事后还说,老人神经过敏了。但是,这只是吴喜梅开始的说法,后来她提到此事,又变了调调。这也是她的性格,说话前后总不一致。
李桂花当时见吴喜梅那样说,说完又忙她手里的事情,分明就是敷衍,很生气,翘起右手食指骂道:“害死我的,也有你的份,滚!”吴喜梅被骂得不耐烦了,干脆丢了手里的事情走出去,尽量少待在李桂花身边。
三天后的深夜,即李桂花返回养老院十天后,李桂花死去。凌晨时分,腿脚不便的李桂花爬起来,爬到窗户下的桌子上,推开窗户,坐上去,似乎喊了声什么(隔壁的老人后来说的,他以为是梦呓,睡意蒙眬中没有在意),便摔下三楼(实际是四楼,负一楼是地下室,却建筑在地面上),身体外仰,而后脑勺着地,当场死去。
天亮时,门房的保卫换班巡查,发现身体已经冰凉的李桂花尸体,赶紧联系揭楚强。揭楚强一般睡在养老院,那天他有事,接待几个外地来考察的同行,便在市区酒店招待他们,还一起打牌到深夜,随后就开了一间房睡下。闻讯后的揭楚强赶回来,马上报警,又通知李桂花的老伴姜开军。
姜开军没接电话,也许睡得死,也许又醉酒,也许不想接电话。揭楚强又连续打了两个电话,还是没反应。等到八点半后,姜开军才回电话来。一听老伴李桂花爬窗户摔死的事情,愣了半晌,说道:“哦豁,终于把自个玩去了。”
揭楚强说:“我来接您,您到这里看下她,因为警察在这里调查,需要您配合,这需要时间,所以,至少今天还不能送到殡仪馆去。”
姜开军却说道:“你等会儿来吧,我还没吃早点。今天肯定忙,无论如何要喝点早酒。”
十点半,揭楚强接来姜开军。姜开军看了李桂花的尸体,又默认了警察的调查——李桂花凌晨失眠,爬到窗台上坐,很有可能是天气炎热,这不,都进三伏天了,她为了凉快而坐到窗台上,不小心坠亡。警察带来的一个法医又问:“需要解剖尸体吗?主要是看看胸部有无异常。”
姜开军说:“什么异常?”
“比如中毒什么的,或者器官损伤,当然我们只是建议。”法医解释。
“随便你们。”姜开军摆手,打起哈欠。
中午,姜开军在食堂吃饭,喝了几杯酒。饭毕,就在椅子上眯觉,被叫醒,按照警察的吩咐签字。
揭楚强问道:“您真的没有任何疑问?”
姜开军垂下秃头脑袋,想了一会儿,再张开缺了好几颗牙齿的嘴唇反问:“会有人杀死她?”问完,睁开发红的浑浊的双眼,双眼望向空中某处,仿佛那里有神明会向他指点似的,而他的下眼睑哆嗦不已。他收回视线,右手抹向双眼,再抹向嘴唇,抹出一声长叹:“嘿,吵得要死,也有几十年了,这下如愿了……哪有人来杀她这个老太婆。”
“入土为安吗?”揭楚强接着问道。
“哦,我一个孙女去年从澳大利亚回国了,住在武汉她舅舅家里,我通知她来看下她婆婆。”
姜开军摸出老人机,打电话,半天却没人接。他朝揭楚强挥手,嘟囔:“还是先送到殡仪馆收拾好去,她嘴皮子辣,人却爱干净,再说我孙姑娘肯定昨晚上了网课,现在正睡觉。”
“真没疑问了?”揭楚强又问道。
姜开军愣了下,然后一张老脸变成猪肝色,他叫道:“你不就是不想出钱,才反复提醒我,要我找个凶手来?呸,这钱你出定了,还有,人在你这里死的,你要赔偿,对,赔我五十万元,一分钱都不能少。”
揭楚强微微笑了:“赔偿是有,但是我们有规定,而且写进了合同里,李桂花签字还按了手印,这算作意外事故吧,喏,小严,你把合同给老爷爷过目下。”
旁边的一个秃顶的中年人马上递给姜开军一份合同,又嘱咐姜开军着重看第二页下面的赔偿部分。
“十二万元?她的命只值十二万元?”姜开军失声叫道。
“这不是钱的问题,是我们的心意,我们万分抱歉。”揭楚强冷静地答道,见姜开军瞪出老眼又要强辩,继续说,“您这辈子见过太多无常了,请您仔细回想,像李桂花一样能得到补偿,很少,我是说……她比许多人幸运。”
姜开军刚伸出的右臂,似乎被抽走力量,陡然掉下来,他警惕地问道:“你啥意思……她死得活该吗?”
揭楚强似笑非笑,没有作声。
姜开军被他笑糊涂了,愣了半晌,又问:“这么说,还真有凶手?”
揭楚强耸耸肩膀,抿起嘴角,苦笑下。
“您笑啥子,几个意思?”姜开军问道,身体跟着颤了颤。
“对于您而言,酒精真的是好东西……算啦,不说这些了,我们还是让老人先去殡仪馆。老古话,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您说是不是?”
送进殡仪馆一天后,李桂花尸体火化,骨灰被葬进公墓。
揭楚强将丧事办得正规体面,姜开军既满意又不满意。他满意的是揭楚强办的丧事超规格,订的最豪华的厅,请了三个丧鼓班子,还请来弥陀寺住持来诵经。不满意的是,他希望多等几天再送李桂花上山(俗语,火化埋葬的意思),因为孙女到云南去旅游了,结果云南有疫情,交通被限制,人被隔离在那里,还需要五天才能赶回来。
揭楚强想了下,带领姜开军去找殡仪馆管理人员。人家一听,马上拒绝:“不行,还要等五天?总共三天都是极限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天气炎热,再加上疫情缘故,出事谁负责?再多的钱也不行。”
姜开军眯起老眼看揭楚强。揭楚强一脸默然,紧抿的嘴角扯出的线条充满了嘲讽。姜开军盯看他,眨巴一双烂眼睛,嘟囔:“你又扯着脸帮子笑——笑啥?”
揭楚强反问:“我笑了?”
姜开军拍下秃头脑袋,嘟囔:“你样子要人不好受。”
说归说,还是配合揭楚强他们办完丧事。完事后的第二天早晨,姜开军包了一辆的士找到养老院来了,就在门房里遇到了揭楚强。
“小揭。”他喊道,又佝偻腰身上前,拉揭楚强走出院门,到旁边一棵大玉兰树下的荫凉地站定。
“您找我?”揭楚强问道,同时使劲地嗅鼻子。姜开军又喝了早酒,而且还喝了不少,满脸潮红,酒味刺鼻。
“我记起来——你姓揭,是孤岛人,对吧?”
揭楚强点头。
“哦。”姜开军跟着点头,“哦”声拖泥带水,透出失望之意。
他举起右手挠头,又放下,抬起潮红的脸,褶皱里填满了金色的阳光,阳光水纹一般抖颤。“你有个小妹妹,她被车……夭折了?”
揭楚强拉长了脸颊,瞪起眯惯的双眼,而嘴角紧抿,右眼眨巴下,眨巴出沉沉的笑意。他脑袋缓缓地朝下点。
“这么说,你一直就晓得我们。”姜开军张开的嘴角半天合不拢。口水溢出,快要拖到下巴时,他抬起右手揩擦,嘴唇闭上,还伴以吞咽动作,发出吧嗒声。
“您想起来了,可见您把酒精控制得较好。”揭楚强右嘴角微微上翘,接着耸了下鼻子,五官张开,笑容堆满了脸,“人的一生总有些事情忘不了,钉子般钉在心里,不过,您倒是不记事,这样吧,我晚上找您说说往事。”
姜开军左右手交替摩挲脑袋,嘟囔:“啥意思?你样子要人疑惑。”说着姜开军转身,朝路旁停靠的蓝色的士走去,准备离开。“您老慢走,欢迎您再来。”揭楚强在后面叫道。
“唉,唉,这事闹得我头疼,不来了。”姜开军微微侧身,还要摇摆右臂,步子不稳,踉跄了下,却马上站稳。他弯腰,打开车门。蓝色的士车灯亮了,虚渺的尾气伴随突突突的马达声散开。
揭楚强回院里忙事情。上午十点过七分,办公室严主任捏着手机跑进来,紧张地报告,李桂花摔死事件被媒体报道,有记者联系要来采访。
“行啊,不管谁来采访,我都接受。”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瘦长个子的男子闯进来,拉开了采访序幕。这一天忙得够呛,上午接待一个采访记者,话挺多的,拖到中午十二点四十分,下午又是两个。接连几天,揭楚强都在采访中,他很坦然,丝毫不躲闪,有问必答,如实叙述李桂花摔死的经过。
媒体采访的中心倒没有落在李桂花是自杀还是他杀的问题上,而是不约而同地对准一点:“老人家房间所在的窗户没有封死,为何?”揭楚强不厌其烦地解释,窗户都比一般房间安装得高,老人难以爬上去,而且,房间里住的老人多半行动不便,他们要爬到窗台上更难,但是窗户对着床铺,有一定距离,床位升高的话,老人们坐在床上就能看见窗外的风景。尤其是春夏时节,打开窗户太有必要了,花红柳绿、蓝天白云,在一定程度上能够抚慰老人们的寂寞身心;而夏天,开窗的意义又哪里是凉爽,还有缓解高气压的作用,大大减少脑卒中之类的老人发病概率。再者,老人嘛,气味重,抵抗力差,通风的意义不言而喻。
这番言辞中听,却不能要媒体记者诚服,他们无一例外地会追问:“可是,您这番言辞相对意外事故而言,完全不值一提,毕竟那个涉及生命安全。您作为院长,孰重孰轻不可能不考虑。”
揭楚强嗤地一笑,答道:“肯定再三权衡了。这样说,愿意选择在我这里度过晚年的老人们,无疑就是为了生活好一些,生命能延长,那种走极端的事故几乎没有。真的,开办这样的机构,作为主要管理人员,这点一定要心中有数。我可以搞成军事化的全封闭管理形式,门窗都封死,拒绝外人进入,拒绝院里人员外出,可这有什么意思?老人成为关在笼子里的鸟雀,不憋死也是寂寞死,完全违背养老的初衷。再说,选择那种方式,恐怕你们也无法进入这个院子里,更不容易与我面对面地交谈,而且时间能这样充足。”
这样的话不锋利,却摆足了理由。记者也挺执拗,并不轻易地就被说服,却毫无例外地揣摩出揭楚强办院的某些宗旨底线,碰撞不得也碰不好。有的记者就改弦易辙,改问其他话题。有一两个记者不死心,改换方式询问同一个话题——揭院长以后还是不愿意将窗户封住?
“当然。”揭楚强给出意料之中的回答,干脆爽朗。
但是,那两个记者又问道:“如果家属们强烈要求呢?”
这个询问令揭楚强分外恼火,他马上赶走了那两个记者。采访采取的是直播形式,两个记者并非同时在场,而是前后,却也强调了这个询问。怎么说?这个询问明显地带有鼓动性质,那些看直播的吃瓜群众肯定有院里老人们的家属,他们在安全和舒服面前,大都会选择安全吧。而居住的老人们——如果来个调查统计,估计百分之百的老人都会选择不封闭窗户。
事情就在这里发酵。老人们的家属前后找来,或者电话联系揭楚强,要求房间的所有窗户全封闭,封死为好,卫生间的也不例外。揭楚强极力解释,说服了几个,却迎来大多数人的抵触。他们无法与揭楚强沟通好,便联系媒体,以网络形式造舆论,迫使揭楚强接受意见。
那舆论中心当然就是李桂花之死。
舆论形成水流漩涡,转来转去,沦陷又散开,散开又沦陷。夹裹中心的话题就变了样儿,大致一句话概括:李桂花之死,甘来养老院的院长揭楚强要负主要责任,他是间接谋杀者。
事情闹得风起云涌,揭楚强不急不躁,不理会,却也不改初衷,仍旧实行不封窗不堵墙的开明管理方式。
此时,一个私人媒体拍出一个视频,竟然是采访死者家属姜开军。也就两三分钟,姜开军又喝了酒,镜头中,老脸呈现猪肝色,褶子水纹一般波动,他一双烂成红桃子的老眼躲躲闪闪,而舌头打绞,嘟囔了两句话:“桂花死了,开始我觉得是摔死,但事情不简单,她可能……可能有凶手,大家帮忙查查。”
舆论升级。揭楚强被热心公义的吃瓜群众喊话:“你是杀害李桂花的凶手。”这喊话走的虚实两条线,网上跟帖的达到上千人,而连续两三天,一干群众跑到养老院来找揭楚强问话。
“我不是凶手。”揭楚强镇静地应对。网络嘛,随他们去,都是道听途说,一阵风来,也会一阵风去,毕竟,那事过了公安的手,有司法结论,而且姜开军签字画押了,他那样说——喝了酒,就是酒话吧,不当真,否则,有他好果子吃的。至于那些涌来的激愤群众,他安排手下的人组成临时接待组,带领他们参观养老院,类似现场感受。群众参观完,还与一些老人交谈,又吃了水果和点心,都觉得这养老院实在温馨。他呢,不躲闪,也不谄媚,而是夹杂人群中,一边介绍一边倾听各种询问再耐心地回应解释。
舆论就这样平息了。龙卷风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快,可是,留下满地狼藉。这不,冬至的夜晚,姜开军打来了电话,舌头打绞地说道:“我刚看到你人了,鬼祟,你在吓我。”
倾听中的阙海洋瑟开嘴巴,嘘了好几次。
点心吃完,整个房间沉默下来,他偏起脑袋思索。窗外的冷雨已经小了,也许早就小了下来,但这有什么关系?它仍旧没有停,还在下,雨水依旧淋漓,只不过失去了拉丝般的质地,却加强了水滴的力量。它们偶尔撞击在枝叶和建筑物上,回响清脆而绵长的滴答声。他给茶壶斟水,瓦灰色的小炉子跳跃纯净的蓝色火花,茶汤却如清心寡欲的僧尼,素净得很,先前鲜亮的油红色似乎一场梦幻。他缩回了手。
“咱们再泡一壶普洱喝。”揭楚强起身,准备去喊服务员。
阙海洋伸出右臂,拦住他:“不喝了,再好的茶,胃囊容量有限,装不下了,咱们就这样讲话。”
“干坐?”
“嗯,那就弄点时令水果来,调剂下说话气氛。”
“来盘鲜枣和橘子。”揭楚强喊道。
很快,服务员端来水果。揭楚强接过水果盘,坐下,又伸出右手,做出请吃的动作。阙海洋觑一眼,身体后仰。他背靠椅背,抱起双臂,上眼睑耷拉,快要遮盖眼睛,而脸色略显沉重。
“他怎么不疑虑重重?”
恐怕他在斟酌该如何与眼前的揭楚强交流吧。正如对面坐的揭楚强,也在矛盾——后面的话如何说,甚至他这样迫切地约请阙海洋交流到底为什么。
沉默中,阙海洋起身上了趟厕所。
揭楚强又倚靠窗前,燃起了烟。雨水滴答,夜色沉重,濡湿凉寒的深夜,缓缓滴落的雨水竟然具备了铁质,且是经受了时光浸淫的铸铁,锈迹斑斑,却显示出顿挫而勇毅。
烟烧到一半,指头弹出,猩红的烟头在黑铁般的雨夜划出半截弧线后消弭。他坐回刚才的位置,阙海洋弓着腰背也走进门来。
“你找我就是向我诉说?”阙海洋拿纸巾擦手,还甩了甩臂膀,语气轻松地问道。
眯眼的揭楚强半张嘴唇,随即轻轻点头,再摇头。
“也是,一个成功人士,这点承受能力还是有的。但毕竟,李桂花的死给你带来了负面影响,怎么能好受?我表示同情,也理解你的心境。”
“嗯,谢谢您的信任。”
“遗憾的是,我爱莫能助。”
沉默再次罩子一般笼来,并迅速地罩住他们俩。阙海洋拈起一颗鲜枣,送进嘴巴。细碎的咀嚼和含混的吞咽声,钉子似的戳破沉默这个大罩子。他吃得仔细,一小口咬下再咀嚼吞咽,终于到了最后一口,还未来得及吞咽,一些话着急地从喉咙里跑出来,又与枣肉相撞,发出混杂的声音。
“那个老姜,为啥后来怀疑你?哦,你不介意的话,能否告诉我,你和老姜他们到底有啥子过节?”
“您真不知道?”揭楚强敛起整张脸,瘦长脸拉成一张马脸,而那双一贯眯缝的双眼瞪出铜铃样。阙海洋果真不知道——到底是真不知道,还是忘记?虽然他对此早有预感,可临到头还是慌乱,那种猛地遭受拳击的闷痛感弥生。
“什么知道不知道?我说过——”阙海洋扬起右手摇摆,鼻子发出嗯哼声,喉咙也跟着起哄,似乎久病之人的粗重喘息。“老姜两口子,我真不熟,只晓得他们死爱吵架,三天两头不是吵就是打。说来奇怪的是,两人关系水油不调,却在对付外人上一个调调……”
阙海洋又停下来,喉咙、鼻子一起嗯哼,再吐口涎水,接着说:“还有,两口子虽没有工作,为人却都强势蛮横,喜欢打片条子架(俗语,与人吵架缠搅不放)。那几年在孤岛医院守大门,竟然异想天开,在旁边搭建一个大木棚子,搞起经销店来。医院说不能开,他们俩却偏要开,寻死觅活地放踹,居然就开起来了。我是万不得已才去那里买东西,其他……话都没说过几句。”
“不需要您熟悉他们。”
“那你意思……”阙海洋丢来满是疑惑的眼神。
“您还记得那个雨夜吗?”揭楚强微微朝前倾出上半身,抬高下巴,放慢了声调问道。
“雨夜?哪个雨夜?”阙海洋完全糊涂了,脸上的五官霎时放大,坐直的身体是被什么粘住,动弹不得。
“很多年了,您不会忘记——那天傍晚,我爸爸来找您。”
“啊,你指的是你们送菜籽油的晚上,说来有……”说到这里,阙海洋扳指头默算,一小会儿后,他继续说,“有三十多年了,三十四年还是三十五年?那个晚上一直下雨,发生了那么大的事情,我怎么能忘记?”阙海洋说完,重重且长长地叹息一声。
“是啊,但您不记得全部……不怪您,因为您在做手术。”揭楚强将身体前倾,左右臂膀抬起,双手放在桌面上,右手五指轻轻敲击桌面。
“哦,那时还发生了我不晓得的事情?”
揭楚强抬起眼睛,缓缓看向阙海洋。
“那么……与老姜他们有关?”
“是的,我给您说说吧。”
三十多年前的揭家虽在农村,却是美满不过的家庭。妈妈是土家族,外出做工时认识爸爸揭传辉,两人相恋,妈妈从五峰渔关嫁到孤岛上来。爸爸揭传辉是个泥瓦匠,手艺好,经常出门做工,挣到的钱比种庄稼要多得多,而能干的妈妈嫁来后,种柑橘和梨子,还卖蔬菜,补贴家用绰绰有余。更幸运的是,妈妈是少数民族,可以生育二胎,揭楚强五岁时,妈妈怀孕,生了妹妹。直到现在,揭楚强仍然认为,所谓人间美满,那时的揭家应是首屈一指。家庭收入可观,这是小事,硬核的是,一般家庭只有一个孩子,而他们家却是两个,还是兄妹黄金搭档。
但这只是假设,假设妈妈还在世上。假设有多大的分量,失望就有多深彻。妹妹刚出生,妈妈就去世了。简单地说,妈妈因为生育妹妹大出血而死去。
揭传辉爹娘一肩挑,养育揭楚强两兄妹。孩童时的揭楚强在爸爸出门的时候,就是家里的小大人,既要上学,还要照顾妹妹。妹妹两岁了,继承了妈妈的美丽,长得眉清目秀,爱跳舞,还没学会走路就自编自导地唱唱跳跳,一岁半学会走路后,看电视看表演,舞蹈动作过目不忘,且拿捏到位。妹妹是真爱跳舞,有人看无人看都会舞之蹈之,常常吸引来一大帮粉丝。那些粉丝有孩子还有大人,他们会啧啧赞叹,“真是小天使啊”“小仙女下凡了”“谁家的小棉袄,太可爱了”诸如此类。揭楚强也是妹妹的粉丝,每每观看妹妹的舞蹈,心中充满了骄傲和羡慕,甚至涌现不真实的感觉:那真是我的妹妹吗?他使劲地揉眼睛,轻轻地喊一声妹妹的名字,妹妹在舞蹈中不忘递给他一个笑脸。他吐出一口气,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并狠狠地确定,那就是自己的妹妹,她以后肯定会站在舞台中央跳,成为追光灯下的精灵,她天生就是个舞蹈家。
妹妹生下来就没有妈妈,却成长得还算顺利。她两岁时,得了一场怪病,全身浮肿起疙瘩,眼皮子和脸颊全都肿了。父亲先是在村里看,村医给妹妹打了肌肉针,不想,妹妹马上休克。揭传辉和揭楚强父子俩抱头痛哭。村医忙着联系镇医院急救,但是救护车去沙市进药,要他们自己送来。揭传辉骑摩托车,要揭楚强在后面抱妹妹坐好,准备送往镇医院。
此时,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人嗒嗒地跑来,招手要他们停下,马上放女孩平躺在床上去。是阙海洋,他正下乡,听说了女孩休克的事情,右手搭在女孩的鼻尖和心脏,才呼出一口气。他判断女孩为过敏性休克,心脏还在跳动,但必须停止一切运动,平卧最好,马上注射生理盐水,并给女孩插上氧气管。
抢救及时,妹妹醒来。随后,转到镇医院,由阙海洋亲自治疗,不到一周时间,妹妹痊愈。浮肿和疙瘩是由于吃了虾皮引起的过敏性皮疹导致,以后不吃虾皮了,自然就不会过敏。
这是救命之恩,揭传辉万分感激。他接女儿出院后,忙完接手的一个活儿,便在一个周末的下午带上儿女,开着农用车上镇医院来感谢阙海洋。
他给阙海洋带了两大桶菜籽油,还有条大江团。都是土特产,也都是好东西。揭传辉大哥家开油铺,炸菜籽油、花生油,菜籽油是今年收的新鲜菜籽,颗粒饱满,出油纯粹。大江团是今天傍晚时分在南河找捕鱼人买下的。话说,那东西可不是随便就能捕捉到的,要碰运气,因为江团是南河的稀罕物,喜欢安静,但行动敏捷,捕鱼人只能“请”到。所谓“请”——是它跟某个捕鱼人结下缘分,才会在静谧清凉的时段主动跳到捕鱼人的手上。之所以隔了几个月才来感谢阙医生,而且还等到下午四点有雨水的时刻,就是等这个稀罕物。捕鱼人守了好多天,才在下午近五点的时刻守来江团,他把船停在一窝芦苇丛边,弯腰伸手,请来了江团。它身段修长,全身无鳞,皮质白里透红,品相极佳。
向晚时分,雨水拉开阵势,淅淅沥沥,密箭似的穿透了昏黄的路灯,加倍渲染了寒意。
揭传辉开着农用车,旁边坐着一双儿女,车后放着礼物,高高兴兴地来到镇医院。
可惜的是,阙海洋医生正在做手术。一个喝了农药的农民下午被送来,因为喝的是急性农药,整整一瓶,必须手术。阙海洋是值班医生,正是主刀。揭传辉摸清了情况,请一个小护士传话,告诉阙医生,他在楼下等,等阙医生做完手术,一家人要一起鞠躬感谢阙医生的救命之恩。小护士答应了,但是代话只能找时机了,手术中,闲人免进。
就这样,一家人在住院部大厅里等了四十多分钟,小护士才慢腾腾地走来,转告阙海洋医生的话:“心意领了,东西不必,天气不早了,请你们一家人回去。”揭传辉着急了,叫道:“那怎么行?我们不走,请你再传个话,我们一家人不见到阙医生绝不回去。”
揭楚强一手牵妹妹,另一只手指了指放在地上的礼物,说,这是感谢阙医生的,有阙医生爱吃的鱼。妹妹马上松开哥哥的手,叫道,阿姨,我跳舞给你看,你帮我们。说着,她撒开手脚,跳起舞来。护士“呀”了声,立马拍掌赞叹道,小姑娘的舞跳得好,这个忙我帮定了,你们等着。说着,她跑步上楼。
很快,小护士一阵风似的刮来,叫道,手术要结束了,阙医生马上下楼来。
小护士走了。外面的雨水也小了,但是天已黑定。揭传辉分给揭楚强两兄妹一人一袋饼干吃。这是他早准备好的,担心时间晚了饿肚子。
不到十分钟,结束手术的阙海洋下楼来,走向他们。揭传辉起身叫道:“快站好,咱们一起感谢阙医生。”
阙医生听见了,赶忙加快步伐,边走边摆手,要他们别客气,搞得人怪不好意思。救命之恩,岂能随便?揭传辉拉着儿女一起鞠躬,还是长时间的弯腰。阙医生赶忙拉起揭传辉,生怕揭传辉再整出大礼仪,就说:“东西我都收下,礼节就免了,你们赶快回家。”说着,迈脚回家去。
揭传辉马上提起菜籽油和装有江团的蛇皮袋,跟在阙海洋的后面,一边走,一边吩咐兄妹俩就在这里等他。
雨小了许多,却还在断断续续地滴淌,淌出一层水雾。住院部前面直通门房的道路上的路灯却瞎了眼,只能从附近房屋里透出的灯光偷得点滴,在雨雾中打瞌睡,越发衬出黑夜的沉寂。
砰……有瓶子或者玻璃杯摔在地上,那锐利的破碎声撕破了沉寂的皮囊,随即,院子里传来吵闹声。一对男女一声赶着一声地对骂。女的骂男的是酒鬼,整天喝酒,不喝死不算数。男的骂女人是贱货碎嘴,正事不做,只晓得吵架聒噪,连母鸡都不如。再接着是两人对打干仗,啪啪啪的声响中,女的扯破喉咙哭骂,男的粗着喉咙呸呸诅咒。
揭楚强跑到外面看了一会儿,觉得没趣,就在医院里到处转悠闲看。
或许觉得冷,或许觉得吵架烦人,妹妹居然在医院大门口跳起舞来,一边跳还一边咿咿呀呀地唱歌。黑暗中,舞蹈的小身影精灵似的滑动。
打架的男女正是姜开军和李桂花夫妇,他们的架,从院门外打进院内,还不断地朝前移。妹妹只好一再后退。雨水又开始松开手脚,丝线一般倾洒,似有若无地编织蒙蒙丝网。
揭传辉已经返回,他喊了声楚强,接着上车,再倒车。轰轰的马达声并未阻止那对正在酣战的男女。他们一再赶打,令妹妹停止了舞蹈。妹妹惊愕地盯看那对夫妻,也不离开,站在原地,还慢慢地靠近那对夫妇——她是想,以行动提醒那对男女不要再朝前移动了,而要后退,因为她的爸爸正在倒车。
吵闹中的男女才不管,却都瞅见了朝前紧逼的小女孩。她不太稳的蹒跚步伐,大大影响了大打出手的男女的手脚。
“滚开!”女的恶狠狠地呵斥道。男的借着酒意也恼火地喊道:“别碍事,滚一边去!”
妹妹怯怯地回应道:“你们回家吵去。”
这是一个小不点的回答,话语简单,却要人回味。而这女孩三岁不到,站在阴影里,几乎快被昏暗吞没。夫妻俩都一愣,继而愤怒。是啊,他们是大人,历来强势惯了,吵架打架就是日常,周围的人早已见惯,谁见谁让,谁管得着?竟然被小女孩天真无邪地教训。男女的火气蹿上来,齐齐转向小女孩,他们俩不再吵闹,四目一对,又一起瞪看妹妹。男的双手叉在腰间,鼻子哼哼。女的更是被激怒,猫起腰身,准备去揪妹妹的耳朵。
悲剧发生了。
“在倒车,你们快后退。”
站在远处一个台阶上的揭楚强显然对兀地停止的吵闹心生疑虑,不由得喊道。雨丝空蒙,他的喊声细弱无力。
面对走向自己的怒火冲天的妇女,妹妹接连后退,却听见哥哥的叫喊,马上转身——揭传辉正在倒车,见后面没有了声音,一脚踩下油门,车速兀地提起,车身几乎跳起来,灌满了马力后退,却撞向已转身还没来得及离开的妹妹。
“爸爸,等下……”站在旁边的揭楚强惊叫道。
轰轰的马达声吞噬了男孩的惊叫,也吞没了后面的妹妹的惊叫声。浓烈的血腥味扑来,又迅速地在风中散开,却被雨水淡化。啊,那雨水,明明还是盘结一团的柔软的丝绵,不知何时开始撒欢,加大了威力,雨水淅沥,绵密地编织冷寒潮湿的夜网。
紧逼的李桂花停住脚步,也“啊”地惊叫了下,继而嘟囔“这在搞么子”。姜开军却转身就跑,一边跑一边偏过脑袋招呼,蠢猪,回家咱们继续吵。李桂花转身开跑,夫妻俩躲进了院门外的经销店里。
揭传辉已经停车,他“啊”了一声。
“爸爸,车撞倒妹妹了。”揭楚强当场哭起来,呜咽着喉咙叫道。
父子俩慌里慌张地跑向车后,见到被撞飞的妹妹。她小小的身体被撞碎,半截臂膀从身体断裂,歪在一旁。揭楚强哇哇痛哭,揭传辉叫声妹妹的名字,右手搭向妹妹的鼻子,马上无力地跪倒,又晕厥过去。
“爸爸,妹妹。”慌乱无措的揭楚强喊了几声,不由得扯开喉咙呼号,“救命啊,救命啊。”
有人围拢来,一两个,又来了几个,围成一圈。有人带来手电筒,雪白的光亮照射在血水和脑浆混合的地面。阙海洋不知怎么也来了,他着急地喊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情了?接着定睛一看,惊叫一声“我的妈呀”,又蹲下来,伸出右手试探女孩子的鼻孔和胸脯。
“那男的是爸爸,倒车撞死了自己的小女儿。”有人在一旁补白,手电筒光亮照向还在晕厥中的揭传辉。
“阙医生你看下,那小女孩子到底有救不……”有人问道。
“唉,没救了。”阙海洋重重地叹气。
“是的,那小女孩子后脑勺着地,肯定当场断了气,太可怜了,咱们帮忙收拾下。”先前传话的小护士也跑来,手里还拿有白色的床单。她早来看过,刚回办公室拿来包裹的东西,她一边蹲下,一边招呼旁边的几个人收拾小女孩的尸体。
扯着喉咙哭泣的揭楚强想说什么,却上气不接下气,嘴唇抖索成钢丝,上下排牙齿也合不拢了。那么多的水,雨水、泪水,地上的血腥,一起发力,朝他一股脑地袭来,包围并淹没。
他浑身乏力,索性坐在地上号啕。
“揭传辉,揭传辉你醒醒。”阙海洋喊了几声,又马上喊人帮忙,一起抬起揭传辉去急救室。
揭楚强尝试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问话:“我爸爸……会死?”
阙海洋侧头丢来一句话:“不会。”
很快,热闹的人群散开了。毕竟,雨水大,还凉寒。揭楚强一个人坐在地上,他脑袋麻木,浑身湿透。但是他不觉得冷,相反,他觉得妹妹的热血都伴风随雨潜入自己的身体里,令他不安而惊惶。他双手撑向地面,黏稠的血水黏附在掌心,唤醒他的记忆。
被悬空的愤怒和悲哀终于回归体内,也带活了身体的经络。他爬起来,撩起衣角揩把手,又抹把眼睛,跑起来,跑向住院部后面的食堂。先前他闲逛时,发现食堂外面有个水槽,上面有水龙头。他觉得不舒服,双手和整张脸,尤其是眼睛粘满了液体,血浆和雨水混合的液体,而黏稠的血还结出一层厚膜,压迫他身体。他打开水龙头,洗手,擦脸,再使劲地揩眼睛。冷寒的水犹如淋了油的柴草,烧出熊熊的愤怒之火。他朝天长号,转身,跑回那条漆黑的道上,出院门,拐向旁边的木棚子——姜开军和李桂花的经销店。
他们居然毫不胆怯,也无羞愧,还开着门营业。木棚里灯光煌煌,李桂花和姜开军正围着一张小桌子吃晚饭。姜开军端着酒杯大口吞酒,吞下一口酒就“嘿”一声,仿佛为自己喝彩。李桂花正在嗍鱼头,呲呲的嗍声与姜开军吞酒的“嘿”声形成混响,渲染着满足和快意。
揭楚强的怒火霎时烧成火海。奇怪的是——多年来,他无数次回忆这个细节时屡屡惊讶,怒火满腔,首先带来的是热泪长流和鼻涕汹涌,而不是钢铁般的斗志。这令他不得不花费时间控制情绪,再去揩擦泪水和鼻涕。可恨的是,那对夫妻沉浸在吃喝带来的享受中,并没有发现他这个闯入者。他一把掀翻柜台上摆放的小商品。
总算惊动了他们。
姜开军放下酒杯,呵斥:“不得了,小鬼头你疯了。”
李桂花放下碗筷,站起来,也跟着骂道:“小叫花子,你偷到我这里来——”揭楚强跳近一步,挥舞双手,狠狠地叫道:“你们臭不要脸,杀人要偿命。”
此时,轰轰的马达声响起,轰轰中掺杂了嗒嗒声。那是揭传辉的小货车发动了,那个小货车是别人报废的车辆改装的,声音特别。它发动了,那么,爸爸揭传辉应该没事了。再或者,有另外的人在开这辆车。
揭楚强说完狠话,掉头就跑,跑进院子里,见小货车朝住院部后面的食堂开去,又加快了速度追去。李桂花跟追到院门前,叉腰叫骂,化身子(俗语,指夭折的小鬼)别让我再看到你,要不打断你的腿。雨水还在淋漓,阻止了李桂花的追赶,也许不是雨,是那块鱼头的诱惑吧!李桂花转身回到经销店里。
是阙海洋发动了马达。他告诉揭楚强,揭传辉醒过来,却趁他们不注意跑了。他找了一圈,没找到人,却发现地上的车钥匙,担心挡了道路,就发动小货车,开到食堂前面的空地上来。
“我爸爸他真醒来了?”
“醒来了。”阙海洋跳下车,把车钥匙交给了揭楚强。
“我爸爸呢?”揭楚强接过车钥匙,可怜巴巴地问道。
“他跑了,也许不见你的人,可能去找你了——最有可能是回家了。”阙海洋安慰道。他顿了顿,又说:“你等会儿,我要我的同事送你回家,我在值班不能离开医院。”
一个男医生骑着摩托车送揭楚强回家。
讲述到这里,揭楚强停顿下来。他低下脑袋,双手交握,搁在下巴下面。后面的事情,阙海洋并不知道。而他们见面开聊时,他还告诉阙海洋,揭传辉活着,身体还可以。
事实是,揭传辉死了,就在那个晚上。
阙海洋以为揭楚强讲完了,连声感叹,还以右手拍打桌面表达心中的震惊:“原来是这样……老姜他们真是作孽啊。”
“难怪难怪。”阙海洋似乎明白了所有,却又产生更大的疑惑,不由得问道,“这么说来,姜开军认出你是谁了,他有那么好的记性?”
“我不久又找到他们经销店一次。”
“哦,找他们算账?你只是一个孩子。”
“必须去,我不仅失去了妹妹,还失去了我爸爸。”
“你爸爸?揭传辉不是活得好好的?”阙海洋失口问道,声音急迫,满是讶异。
“我刚才骗了您,因为我不想那么快就被悲伤情绪笼罩,我需要给您慢慢道来。我爸爸那晚被您急救过来,后来跑掉,我被您同事送回家,发现爸爸不在家。但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等,一边哭一边等。我想,天亮时,爸爸就回家了,他毕竟情绪不好,要走回来,何况天下雨路也不好走。天快亮时,爸爸还是没有回来。我又想起来,妹妹还躺在医院里,爸爸绝对不会不管妹妹。他失踪的这段时间,肯定是忙妹妹的事情去了,运回妹妹的尸体,再埋葬。脑袋一激灵,朝妈妈的坟墓跑去。坟墓并没有人来的迹象。天已大亮。我赶去大伯家,述说了昨晚发生的事情,并要求大伯骑摩托车送我返回镇医院,那里有妹妹的尸体,爸爸肯定在那里陪妹妹。镇医院的太平间就是一个杂物间,里面堆放着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就是不见一个真材实料的东西。值班人员告诉我们,昨晚死去的小女孩当天晚上就被她爸爸抱走了。但是他们去了哪里?我和大伯去附近的堰塘和深潭里找,并没有发现什么。又信步找到了江边,就在轮渡码头不远的一片树林下面的江边,发现了妹妹夹头发的小发卡,小鸟形状的。接着又发现江边沙滩上的脚印。我不信爸爸会跳江自杀,央求大伯再回家看看,也许爸爸带妹妹回家了。我们骑着摩托车回到家里,很遗憾,爸爸并没有回家,也没有回来过的痕迹。我吓瘫在地。毫无疑问,爸爸抱着妹妹的尸体跳江自杀了。大伯找人到那段江水打捞尸体,无果。三四天后,在七星台的某个渡口,有人发现爸爸的尸体。而接近荆州的某处,发现了妹妹的尸体。那个雨夜,我的妹妹和爸爸都死了,我成为孤儿,太突然了,人蒙了。”揭楚强总结道。他抬起脑袋,眼睛睁大朝上翻,脸上落满灯光,显现不真实的惨白,“哪怕我现在回想,一颗心又跌入当时的境地,脑袋还是蒙的。”
阙海洋右手捂在嘴巴上,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令他疼痛。他的右手哆嗦,嘴巴半瑟,无言的感慨却夺口而出,响彻茶室。四五秒的沉默后,阙海洋愤怒地敛紧了老脸,摇晃着满头白发的脑袋,喃喃说道:“揭传辉怎么能丢下你,懦夫!”但很快,愤怒变为沮丧,他把身体后仰,瘫在后椅背上,唉唉叹息。
那种悲痛真是无法形容,那种痛……主要是愤怒吧,全在那对夫妻身上,这一切他们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于是你又找他们了。”阙海洋接口道。
“是啊,他们犯的错误……不,是罪孽,那么大,却没人知道,不能被惩罚,我必须去找他们。”
“结果呢?”
“隔了一个星期后,我来到他们的经销店,是中午时分,他们俩又在吵架,好像是姜开军喝多了酒,跟顾客算账多找了钱,李桂花就骂开了,还打姜开军,两人就干架,从店里打到店外。我喊他们是杀人犯,他们不理我。我又急又气,伸开双手准备掀翻柜台上摆放的小物件,但是……”揭楚强说到这里,牙疼似的瑟开嘴巴,发出嘶嘶声。
阙海洋瞪大了浑浊的眼睛。
“有顾客来了,他当我在捣蛋,居然拽住我胳膊,阻止了我,还把我拽到一边,赶我走。我又急又气,眼泪不管不顾地奔涌出来。我就扯起喉咙喊道:‘这两口子是杀人犯,我要他们偿命。’
“一个孩子的话,而且还是在‘捣蛋失败’后喊出的话,谁能信?不仅不行,反而被当成疯言癫语。我的呼喊不是没有作用,打闹中的那对男女被我的呼喊暂时分开,也算惊住。但是李桂花跳到我跟前,要打我,她骂我这个臭叫花子前几天晚上来偷东西被她打跑了,怀恨在心,今天又来捣蛋,她必须狠狠地教训。她撸起袖子打我。然而,姜开军却被顾客拉着卖东西,趁机拿了一些钱往口袋里塞,李桂花发现了,又丢下我,转而去夺姜开军手里的钱,两人的酣战继续。”
阙海洋张开嘴巴哈哈地笑起来,眼眶冒出水液。那干笑失去了水分,水柱似的从喉咙里飙出,音量超大,轰隆隆的,恰如粉碎机,刮疼人的耳膜,还喷溅出呛鼻的粉尘。阙海洋笑完,一阵咳嗽,眼角的泪花擦也擦不完。
揭楚强无奈地侧过脑袋,看窗户玻璃。映着挑枝大灯盏的窗户玻璃,仿佛熔金水池,灿烂辉煌。窗外的雨,停止与否,谁会晓得?
阙海洋却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拉开半扇窗,说道:“我透透气。咦,雨停了,可咱们的话还没说完。”
他微微侧过脸颊,迎接了冷风的苍老脸颊有些发红,恐怕还有些发凉,而凉意也许激励了他,他问道:“姜开军认出了你,所以断定李桂花并非摔死,而是你为报复而谋杀的?”
揭楚强笑了笑,也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他咳嗽下,低声说道:“阙伯伯,其实您想问的是——李桂花之死,真与我揭楚强有关吗?”
阙海洋哈哈地干笑,双眉间揪出肉疙瘩,堆砌尴尬和不安。笑着,他轻轻地退后一点点,看向揭楚强。
揭楚强坦然地迎接阙海洋盯来的眼神:“当然不是我。这对浑球,浑浑噩噩地活了一辈子,我只能说,我刚才讲述的两件事情,李桂花之死,三十五年前的雨夜发生的事情,都是真实的。”
“但是,李桂花是你请到你的养老院去的,你能说你没有谋划、不是出于报复?”
“有,我一直心中有气,可是没等到我出手,她就死了。”
“也是哦,警察现场调查了,并没有查到任何他杀的证据和迹象。但怎么说呢,这事……你专门约我,向我诉说,不仅仅是告诉我——她死有余辜吧。”
“阙伯伯,那件事秤砣一般压在我心里,快要生根,我想挪开它。它不是属于我的个人事件,一场谋杀案,它怎能盘踞并隐匿在我的肉身内?应该属于大众,不是吗?事实却是,这么多年来,那件事除了我自己,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姜开军、李桂花两口子也不晓得他们自己犯下的罪孽,这才是最大的悲哀。李桂花死后,那种想法尤其强烈,这件事必须有人知道,可是我怎么说去?没有机会去说我一直想说的事……终于,李桂花死了,矛盾来了,由头来了,那就说吧,但我首先说与谁听?当然是您。”
阙海洋的脸似乎更红了。他关上那半扇窗户,抽了下鼻子,坐回座位:“我也是那晚的当事人之一,是吗?”
“您是我们揭家的恩人。”揭楚强还是侧身倚靠窗棂站着,他的脑袋却偏着看向坐好的阙海洋。
“主要还是那晚的当事人。当初我不那么迂腐,要护士早早地代收下那些东西,你们不必等那么长的时间,一切都能避免。”
“如果他们两口子能像您这样自省,也会避免。”
“惭愧啊,我的自省也晚了。”阙海洋仰起满是褶子的老脸,灯光下,脸上的笑意若水花乍开乍谢。
“我没有杀李桂花,阙伯伯您要相信我。”
“哎,我们可以结束这个长谈了。”阙海洋手扶椅背,慢吞吞地站起来,打出一个大哈欠。
“可我预感,您会再找我的,阙伯伯。”
时间不早了,已经到了凌晨时分,揭楚强开车送阙海洋回家。阙海洋报出“江上鱼酒店”名称,他家就在酒店后面的绿岛花园小区内。果然,阙海洋的家与畔山茶语也就两个红绿灯的距离。
七八分钟的行车,两人又唠起来。阙海洋感叹揭楚强自主创业的不容易,揭楚强顺口问阙海洋的儿女情况。
“女儿考博,留在京城某大学教书,一家人生活得蛮滋润。儿子以前在石油公司做事,后来买断,就像你自主创业,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做了不少生意,赔多赚少,好歹,运气好,找到好老婆——”说到这里,坐在副驾驶上的阙海洋侧脸看揭楚强,神色得意地点头,“嗯,他老婆是我请人介绍的,就是江城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的女儿,人长得端庄贤淑,还知书达理。我一见到那丫头,就觉得,她要是能做我家媳妇儿,那就是天赐我儿大运,嘿嘿,真还心想事成了。你看,我媳妇在税务工作,后来做到领导级别,收入高待遇好,还有身份,为人却谦逊低调,始终支持我儿子创业,这不……”阙海洋坐正身体,又朝外侧看。
“哎哟,快到了,前面的那个江上鱼酒店,就是他开的。那是家连锁店,生意红火,今儿的晚餐就在那里。”阙海洋拉开车窗玻璃,右手微微伸出,朝前指点。凉寒的夜风扑来,吹乱阙海洋的满头白发,他举起右手整理下,马上关闭车窗玻璃。
“您刚才说您亲家是市中心医院的副院长,分管业务的?”
“对啊,我跟他是同学,他比我有上进心。”
“叫林家园?”
“你们俩认识?”
“嗯,他退休前,我们曾经有过业务上的往来。那时我创业才起步,多谢他的关照。还有,您的孙女名叫林静晚,随她妈妈姓,没有姓阙。”
“哈哈,这个你搞错了,我没有孙女,女儿和儿子生育的都是小子。林静晚?我不知道是哪个。”阙海洋摇头,脑袋朝前侧看,提醒道,“朝右拐,拐进路口,我下来,再走过去。”
那个采访自己的女孩子是谁?她撒了谎,为何?揭楚强脑袋一闷,若干个疑问水泡似的汩汩鼓起,却也没有乱了思维。手把方向盘,将车右拐进小道口,停下。阙海洋下车,扬起右手再见。
很快,阙海洋瘦小的佝偻的身躯消失在黑暗中。
返回养老院的路上,揭楚强都在脑海里重放昨天下午来养老院采访自己的女孩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
她去李桂花曾经居住的宿舍,还在窗户前默默地站立。而且,她还看了李桂花睡觉的床铺,拿手抻了枕头和床铺。
能是谁?
是的,当初在殡仪馆,姜开军再三申请不忙着火化李桂花的尸体,打算多停放几天,就是为等候还在外地隔离的孙女回来,由于时间太久,那申请也是白申请了。
睡觉前,他拿出手机,翻到他留下的那个标注了“林静晚”名字的电话号码,发出短信:“你真的叫林静晚吗?”
无回音。天亮时,失眠的他模模糊糊地被睡意包裹,但短信提示音却吓退睡意,他坐起来看。
“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事情的真相如何,我打算后天再来拜访您。您不会拒绝吧?”
他飞快地回复:“静候你来采访,因为我与你拥有一样的看法,那就是,追求真相。”
“行,看来您准备得足够充分。”女孩的回复不迟也不快,短短的一行字却要他逐字逐句地读出了声。
他将手机丢在一边,躺下,闭眼,准备再躺两小时起床。否则,这一天很难挨。
这次很快睡着,并做了一个梦。一个女人,面容清秀,挑着箩筐从园田里回家来,头发还沾有露水。“小强,起床啦,看我给你摘了什么果子回来?”女人的欢呼先她一步到家,声音也沾有晨露,清泠泠的。
他爬起来,双手揉眼,睡眠还没被赶走,馋虫却钻到喉咙处干掉了睡虫。他跳下床,奔向堂屋迎接跨过门槛的女人。女人挺着大肚子,慢慢放下箩筐。箩筐里有猪草,还有一些蔬菜,另外就是在菜园里摘下的野果子。
野果是微型版的西瓜,表皮具备了珠玉似的润碧,在阳光里发出金黄色,里面是奶白色的琼浆,咬一口,清甜萦绕,满嘴满心都是酸爽。那东西只有浸润了露水才好吃,要不就是酸苦味。露水浸润的小果子长势差,量很少,因为它择地。它一般长在夏末秋初的原野,选择粗壮的棉花根茎处生长,但它太吸附棉花的营养,所以在幼苗时就被锄掉。
爸爸说它的名字叫苦瓜,他和妈妈都不信。妈妈后来信了,说,难怪这么爽口,原来是苦尽甘来。他问妈妈,什么叫苦尽甘来?妈妈说,吃够人间的苦却换来了甘甜,肯定是真正的甘甜,哦,如果妈妈这次生的是女儿,你妹妹……我就给她取名揭甘来。
他一口气吃完妈妈摘来的一大捧苦瓜,啧啧赞叹道,真是甘来,甘来妹妹快到我们家了。
妈妈哈哈大笑,笑完,说道,以后我要发展大果园,种植桃梨和橘柚,还要把苦瓜移植来家养,拿到市场去卖,定会赚不少钱,嗯,我的果园名字就叫……说到这里,妈妈眨巴眼睛,他马上接口,名叫甘来果园。妈妈竖起大拇指。他更兴奋了,提议,干脆我们家就叫甘来之家算了。
行啊,小子。妈妈伸手拍他脑袋。以后你成人有出息了,就创业开公司,大名甘来公司,多吉祥,会给你带来好兆头,妈妈等着哈。
两个多月后,妹妹揭甘来出生。而那天,妈妈因失血过多永别人世。梦里,躺在床上的妈妈浑身都是湿淋淋的,除了汗水,还有大团大团的温热的血水,血水从床铺下面冒出来,在床铺上漫延,泥浆似的粘在妈妈身上,又被汗水稀释,慢慢地上涨,漂起她的身体。妈妈拼命地用双手托起妹妹,交给爸爸,嘶哑着喉咙说道:“照顾好甘来,她是我拿命换来的。”
血水还在上涨,淹没了妈妈的身体,她的双手无力地垂下。
他被惊醒,一屁股坐起来。但那临终嘱托还在耳边萦绕——那是爸爸曾经转告他的话,这么多年后,他以梦的形式再现了妈妈的临终时刻。
阙海洋说爸爸是懦夫,不,他不是。揭楚强在心中轻声地反驳。“甘来”又哪里只是名字称呼,它还是揭家一家人的理想。理想破灭,肉身在世何意?就像自己将所有身家性命都抵押在这个养老院上。甘来养老院,就是他的理想,是他活在世上的证明,有一天它不在了,甘来散去,他也会随之而去。
坐在床上,闷着脑袋放纵思维,一直到天大亮。
雨水完全收住,有嫣红色的阳光浮在蓝白色的天空。那层蓝白色彩海水一般涨潮,虽很慢,却在膨胀中洇开了嫣红,又过渡为淡红。很快,黄红色的太阳露出了清俊的轮廓。
女孩当天下午就闯进了养老院,揭楚强却被通知去参加民政局的一个紧急会议。办公室严主任第一时间报告了情况,女孩也主动短信告之,她希望再去李桂花曾经住过的房间看下。
揭楚强分别给严主任和女孩回复短信,文字不同,意思一致。女孩要参观什么尽管随她的意。严主任倒有警惕性,回复,我怀疑她是存心来捣乱的。他发语音回复,我们这里就没有她能捣乱的理由,随她吧。
会议开到下午四点四十分,回到甘来养老院,已是下午五点十八分。
没想到,女孩很执拗,就坐在办公室里等。也不是一直坐在办公室里,而是参观完李桂花曾经住过的房间后,就去档案室翻看一些资料。刚从档案室出来,随着严主任来办公室坐下,茶几上的热茶还在冒气。
女孩见到他,伸出右手:“搅扰了,揭院长多多包涵,上次我骗了您,我并不叫林静晚,真名姜静晚。哈哈,名字没变却因姓氏不同,意思完全不一样了。”说到这里,她停下来,眼色溜向了严主任。严主任知趣地点下脑袋,退出房间。
“姓名各有千秋,我晓得,你是姜开军和李桂花的孙女。”坐在老板桌后的揭楚强补充道。
女孩笑笑,露出一颗扇贝般的虎牙。虎牙晃了下揭楚强的眼睛,马上又被关进嘴唇里。“这么快您就知道了,可见您的防备心超强,但您为何要防备呢?”
“这是你自己的看法,我不认为正确。”揭楚强冷静地答道。
女孩似乎没听见,没答话,微笑依旧,而神色淡然。
他问道:“你又去李桂花的房间参观了,还是怀疑什么吧?”
女孩毫不犹豫地点头,又摇头:“我怀疑不假,但我今天去她的房间也只是寄托下……哀思,毕竟我这个孙女没赶上她的葬礼,毕竟她是那样死去……嗯,准确说,辞世也是遭罪。”
“我理解。”
女孩低下脑袋,鼻子嗤了下。
“这样吧,小姜如果不嫌弃,今晚就在我们院食堂一起用个晚餐。”他轻声地邀请道。
“不必,我来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还须与您面对面地交流交流,但还要准备一番。”说完,她伸手,与揭楚强握手告辞。
揭楚强送女孩下楼再出院门。女孩跨出门房前,揭楚强轻声问道:“这么说,你今天很有收获?”
女孩愣住,接着转身,抬起双眼微笑着看来:“揭院长,您的话意实际是在问我已经发现了什么吧?”
揭楚强哈哈笑了。笑声回荡耳际,他感觉到刮耳的生硬,无奈地耸下肩膀,再扬起右手告别。
女孩又说:“甘来养老院这名不是您首创,而是来自您母亲,可是她在您很小的时候就离世了。”
“原来你发现的是这个。”他点头。看来,女孩不仅找其他人询问了他的往事,还翻阅了一些创业报道。报道里,他的确提到过院名来自他母亲的创意,但从未提过亲人不在人世,因为他很排斥他人印象里的孤单感。
女孩看他一眼,右手抬抬,迈脚走出了房门。
他返回,径直走向李桂花曾经住过的房间。已经下班,老人们开始了晚餐,或者去食堂,或者在房间里。李桂花的房间暂时空着。这是甘来养老院的规定,凡是住这里的老人,就是来颐养天年的,养老院就是他们的家,过世后,必须等五七后才能腾出房间安排其他老人居住。
在房间转个圈,坐在已经收走被套的床沿,右手伸出,抻下褪去套子的枕头,又提起枕头再次抻了抻。枕头是棉花枕头,很轻,下面的床单还没换掉,蓝白格子粗布床单上,遗留几根白发。他放下枕头,接着走向对着床铺的窗户。窗户前的一张小桌子已经搬走,窗台越发显得高。
他站定窗前,刚齐他胸脯的窗台被铝合金窗棂分成两部分,里外都可以摆放物件。他想象李桂花慢慢移动脚步,先是爬上桌子,再爬坐在房内的窗台上,接着慢慢挪移身体,坐到窗台外……
与姜静晚再次见面,时间已过去一个月。时令到了秋季,但天气一直保持夏天的炎热态势,终于等来了一场雨送来秋凉。雨水淅沥,下下停停,却扫落一地黄叶,萧瑟渲染的凉寒加深了秋之况味。
那天上午很早,姜静晚没打伞,戴着天蓝色的棒球帽,背着深蓝色的背包来到甘来养老院,再去他的办公室。
女孩爽快地絮叨完她对养老院的印象,一个词语概括:到位。
“这是实话。”他点头笑纳。内心却也知道,真正的谈话才拉开序幕。下面,女孩要说什么呢?他疑惑,同时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似乎看见自己的眼神,亮晶晶地罩在女孩的眼睛上,而余光却捕捉到女孩的嘴唇和嘴唇里忽隐忽现的扇贝虎牙,它们又打出叙述的反光,令他眼神飘忽不定。
如他所料,女孩问道:“您母亲是在您七八岁时的一个雨夜过世的,对吗?”
他眯起眼睛,嘴角抿紧,抿出不可思议的冷静。女孩低下脑袋,继续说:“那个夜晚,您的小妹妹也离世了。”
他的眼睛突然睁大,嘴唇抖了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是一辆车突然倒车……导致了悲剧。唉,我爷爷告诉我的,他几乎忘记,但是他也觉得我奶奶的死蹊跷,才想起了这些。就这些,他几乎忘记。”
“他忘记?因为他从没有用心记住。”他冷着声调回答。
女孩拉长了一张锥子脸,眼睛快要瞪出眼眶:“他为何要记住这些?仅仅他和我奶奶当时开经销店,见证了一些片段,就必须记住?”
“见证?姜开军如此说,悲哀。”他叹息道。又见女孩涨红了一张脸,一颗兔牙闪烁晶光。他摆手,继续说:“这不是真相,他也没撒谎,但是他们无心,唉,真是可耻。是的,就是可耻的无心导致了这一切。”
女孩的脸兀地苍白,兔牙完全被关进嘴唇,但是愤怒的反击声音很及时:“揭院长你这话言重了,我对您及您家庭的过去没有兴趣,真的。您说的就是真相,我爷爷说的就是编造?”她摘下棒球帽,剪的一头小子发型的脑袋剧烈地摇晃。
揭楚强很想辩解,但女孩举起右手摇摆,阻止了他的诉说,她的脸红白交加。“您不必辩解,我说了,那个不是重点,重点是我奶奶死亡的真相,她是被人加害而死的。”说到这里,她停下来,也学揭楚强眯起眼睛抿紧着嘴唇,眼神却死死地盯看对方。
沉默网罩一般凭空撒下,而双方内心却涨了海潮似的波澜起伏。外面的雨声滴落万物,吹奏萧索的箫笙,期期艾艾地从半掩的窗户钻进室内。寒意犹生,女孩不由得抱起双臂,不到两秒,放了下来,还重重地吐出一口气。
他起身,给女孩的茶杯加了热水。袅袅的轻烟中,他说道:“你可以说说你发现了什么——哦,我指的是那个通常意义上的证据。”
女孩拉开背包,掏出一个胶袋子,再打开,一个白色的已经硬化的小东西呈现眼前——口香糖。
“您很熟悉吧,这个口香糖是我在奶奶睡觉的枕头边角找到的。”
他睁大眼睛看下那个硬化的一小团凝固物:“这能说明什么?”
“您说呢?我奶奶性格外向,爱尝一切新鲜东西,却没有吃口香糖的习惯。她吃口香糖,除非有人送她吃,也就是说,她吃口香糖是被动的。”
“你继续讲。”
“口香糖窒息,您不会不知道这个。”
他眯起眼睛,嘴巴却微微瑟开,似有若无的微笑浮现脸庞:“小姜,李桂花的尸体,警察请来法医做过科学鉴定,她就是不小心摔下楼死去的,而且,体内并无异物。”
“可是,她的喉咙呢?”女孩轰地站起来,绯红的脸庞泪液四溢,“她的喉咙被口香糖卡住了,呼吸不畅,难受极了,所以想透气,就下床并爬上了窗户,还是难受,又把身体挪到窗户外,结果……”女孩一阵哽咽,随即哭出了声。
他摊开双手,抱歉地叹息:“就算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只是一种假设的事实,可是,那也无法证明我们养老院失职。李桂花死后,姜开军确认过,亲手签字,我们才火化。”
“你知道我爷爷他就是……百事不管,你狡辩。”说着,姜静晚疾步上前,撮起嘴唇,吐出一口唾液。
那唾液飞出一小段弧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的眼睑下面。而身体早在女孩撮起嘴唇时就在提示他,要后仰躲避。但是,他内心分明又在命令自己,别,迎上。
姜静晚气冲冲地跑掉,她很生气揭楚强的狡辩,那几乎就在证明她的猜想,可是自己却无从招架。无法证明的猜测,难道真就是假设?无力的悲伤涌来,犹如一股强水柱冲刷干净她的愤怒。
她的准备工作不能说不细致充足。那口香糖来自谁,还有李桂花辞世的那几天,谁来过她的房间并近距离接触了她?谁可以提供一些细节?
李桂花的护工吴喜梅。
姜静晚不是没有找过吴喜梅。关于口香糖,吴喜梅却说,自从新冠病毒肆虐以来,院里领导很重视防疫,多次建议牙齿较好的老人们不妨嚼嚼口香糖,可以抵御病毒的侵袭。吴喜梅还转述了二手理论,口香糖里含有一种什么蛋白,可以降低病毒载量,减少感染,还可以帮助已感染的患者恢复呼吸。事后,姜静晚查度娘,发现还真有如此说法。吴喜梅当时还说,口香糖嘛,李桂花咀嚼过,不过她只见到一次,这次她倒没发现,因为李桂花脾气差,天天骂人,还动手动脚地赶她走。至于谁经常来房间,除了她这个护工,就是揭楚强来过一两次。那也不是人家主动来,是李桂花喊人家来的。
可是,死前的李桂花嚼了口香糖,口香糖来自谁?吴喜梅一口咬定,她不知道。说这话时,她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地面。
姜静晚后悔忘了询问——揭楚强来房间,是否建议李桂花嚼口香糖,并给了她口香糖,还有,吴喜梅收拾房间,口香糖的废纸她是否发现。
她怒气冲冲地从揭院长办公室出来,走出大楼,正好又遇见了吴喜梅。吴喜梅在楼外一个过道处清洗拖把,面对姜静晚的询问,她却说:“李桂花那几天喉咙不舒服,吵着要嚼口香糖,她就从院里拿来一个给她了(养老院有备用的口香糖)。”姜静晚惊讶地问道:“阿姨,你当时说并不知道谁给我奶奶口香糖的,怎么马上就改了口?”
吴喜梅丢了手里的拖把,嚷道:“我每天那么忙,哪里记得你问的什么你奶奶吃不吃口香糖,我都被你们问烦了。”
姜静晚一愣,又问:“还有谁来找过你?揭院长?”
“他找我只会给我派事。那个瘦小老头子昨天找我问李桂花死的细节,也问揭楚强当天来她房间没有。嘿,你们都在怀疑谁,当我不晓得?我才不参与这档子腌臜事。”吴喜梅拍拍手,提着拖把走人。
“请留步,麻烦您告诉我,找您的瘦小老头究竟是谁。”姜静晚跑着,拦住吴喜梅,轻声恳请道。
“我真不晓得——”吴喜梅答道,又扭着身体走脱。
一个声音却及时响起,正好走到楼梯门口的揭楚强高声接话:“我晓得,姜静晚,那老头名叫阙海洋,你爷爷姜开军也认识。”
揭楚强快步走到呆愣站立的姜静晚面前:“我理解你,每个死亡都需要真相,否则,作为亲人的我们内心无法安宁。”
“你妈妈和妹妹的死,我爷爷说了,与他们无关。”姜静晚冷静地纠正道。
“不是,我妈妈早就死了,她死之日正是我妹妹诞生之时;而我妹妹死亡的那个雨夜,我爸爸跳江自杀,那个不安之夜,实际与你爷爷姜开军、奶奶李桂花大有关系。他们却从不记得,也毫无愧疚。”
姜静晚蹙着眉头,在原地站成了雕像。
“噢,你的棒球帽。”揭楚强递来她刚才落在他办公室里的天蓝色帽子。
姜静晚接过,轻声而肯定地说道:“我奶奶死的那晚,您对外宣称在外面接待客人,晚上就在酒店住。实际上那晚返回过院里,并去了我奶奶的房间,就是给她送来了口香糖。”
“不,你没必要诈我,我晚上没回来,这个可以调监控看。倒是白天真去过李桂花房间。那几天我一有时间就去她房间陪她聊天,我主要是跟她说往事,就是那个不安之夜,可惜,她真不记得了。但是她喉咙不舒服,担心感染新冠病毒,我建议她嚼口香糖,她那晚真就咀嚼了。至于她的死,是否与口香糖窒息有关,我们无从知道。准确的答案只有一个,她是从窗台摔下来摔死的。”
“揭楚强,你让人感觉可怕。”姜静晚咬着嘴唇说道,然后转身离开。
“你下面就去找阙海洋吧,他住在江上鱼酒店后面的小区里。江上鱼酒店,他儿子是老板。”
姜静晚转身,嘴唇嚅动:“我为何要找他?”
“因为他也怀疑李桂花的死与我有关,而且他曾是我们揭家的恩人。你既然又在听我说话,我再插几句话,姜开军真是无心啊!其实这些怀疑,他如果有你这样追求真相的一点点心思,怀疑也就不存在了,所以我预言,他的结局跟李桂花差不多,无心地活着,必然无心地死去,与任何人无关,咎由自取。”揭楚强的语调轻而慢,一说完,转身离去。
姜静晚愣怔一会儿,又微仰起脑袋看向天空。连续几日淅沥的秋雨彻底停止,灰白色的天空掺进大面积的蓝色,云朵蔓延,耸立起峰峦叠嶂,绯红的阳光在其间若隐若现。
正如揭楚强所说,她必须去找阙海洋。找阙海洋之前,她还是先问问爷爷姜开军,阙海洋是怎样的一个人。
姜开军喝了酒,正在酣睡。她摇醒他,询问阙海洋这个人。姜开军说:“阙海洋……哦,就是阙医生,以前在孤岛镇医院当外科医生,个头不高,听说医术还可以,至于其他我就不晓得了。”
“他与揭楚强是什么关系?”
“他们有关系?”姜开军摇头。
姜静晚叹息。揭楚强说得没错,这个爱喝酒的爷爷,每天以酒为务,酒是他的命,其他任何东西在他那里都是多余,他不关心,也谈不上记忆了。然而他和奶奶真就与揭家的死亡之夜有关?
吃中饭,准备小憩一会儿后,去江上鱼酒店找阙海洋。
阙海洋却找上门来了。他一眼认出了姜开军,但姜开军觍着一张泛红的老脸打量他半天才说道:“阙医生啊,你不报名号,我孙女昨天不跟我讲起你,我还真……静晚,说曹操曹操到,阙医生找来了,快起床。”
阙医生跟姜开军说了几句话,连连叹息。站在一旁的姜静晚笑笑,轻声解释:“我爷爷就那样,只晓得喝酒,其他都可忽略不计。”阙海洋顺口道:“多年没变,以前一喝酒就与你奶奶吵打,两人在医院门房前开了经销店,每天都是从店里吵到院内。”
姜开军举起右手拍下光秃秃的脑袋,说:“难得你还记得我,我脑壳不行。”阙海洋摇了下脑袋,接口道:“不是你脑壳不行,是你一辈子无心,说事说不拢,我和你孙女谈。”
“但我记得揭楚强了,他是个可怕的人。”姜开军瞪大浑浊的发红的双眼,认真地说道。
“为啥这样说?”阙海洋问道。
“他找过我几次,反复说那个雨夜,说我和我老婆吵架,导致他的家人都死了,他这不是找我麻烦来?还有一个雨天,我在外面买酒,他一身黑衣,还戴个墨镜,撑把伞站在斜对面盯我看,吓得我以为遇到了鬼。”说完,姜开军摇晃着身体朝卧室踱去。
姜静晚给阙海洋沏了一杯热茶,与他对坐。
阙海洋重重地叹息道:“他一直想说的事,你们真不知道,嘿,下面我该怎么说?”
几场连绵的秋雨后,时令滑到了11月中旬。
甘来养老院曾经的风波已经平息,揭楚强在各个房间的窗户加了粗线条的铝合金格子,比一般的防盗设备要粗放许多,相对以往完全敞开的方式,倒也聊胜于无。
绵延了一个星期的雨天彻底束住手脚,天地似遭受了大清洗,呈现透明到空白的单一。这天,揭楚强约了阙海洋在江上鱼酒店见面,又请他无论如何帮约下姜静晚。刚下班,他开车来到了预订的餐厅。姜静晚见到他,惊讶地瞪眼,阙海洋摆手,说:“大家坐坐,一些话敞开了说,痛快些。”
姜静晚着一套黑色西服,胸前还佩戴一朵小白花。昨天正是姜开军火化入葬的日子。
一顿简单的晚餐,揭楚强和阙海洋两人絮叨,姜静晚基本沉默。餐毕,上茶水,姜静晚端起茶杯,看向揭楚强。
“你得逞了,我爷爷也过世了。”
揭楚强摇头。姜静晚扇贝般的兔牙咬在下唇上,她右手拍下桌面:“好,我们不妨重温下那个片段。
“爷爷是雨天的夜晚去外面买酒摔倒在地而死的。他经常去君哥粮食酒城买酒。我们谁也不知道,这么多年来,君哥粮食酒城居然有人替他预付了酒钱,每月是一箱四大瓶的高度醇酿的规格,已有四五年。爷爷开始还诧异这等好事,但没问出名堂来,而顺手拿酒拿成习惯,干脆不问了,可能以为是远在国外的儿女们安排的。这不,每次拿酒还限了量,每周拿一瓶,也可以半个月来一次拿两瓶。但近四个月来,即奶奶李桂花去世后,爷爷的酒量又加大,他自个儿掏钱加一瓶,每月拿五瓶酒。这次,他的酒喝完了,为了明天的早酒不空缺,就冒着大雨前去君哥粮食酒城拿酒。
“雨水滂沱,连绵白天黑夜。从爷爷家到君哥粮食酒城要穿过一处地基较高的烂尾楼。也不能说是烂尾楼,倒是差不多建好,却出于种种原因空闲,那里黑灯瞎火,荒草砂砾堆积。爷爷在酒城拿了两瓶酒,撑把雨伞穿越烂尾楼返回,却在下台阶时,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也许是脚打滑,也许是眼睛发花,但……”说到这里,姜静晚抬起眼睛盯看揭楚强,咬下嘴唇,扇贝虎牙闪了下,“我看就是被一个人吓到了,他一脚踏空,滑下台阶,酒瓶也打碎了。他肯定心情不好,一着急,人就晕了过去,而且地面都是积水,人在水里泡了一夜,那么冷的雨夜。”
沉默氤氲在空气里,却渗透出坚硬的分子,强压呼吸。姜静晚不由得哽咽,嘘声,继续说:“那几天我去省城了,第二天上午我接到电话,被告知,爷爷去世。”她耸耸鼻子,又说:“我爷爷曾说过,去买酒的路上,好几次遇到你盯看他。那晚他肯定又遇到你了,你采取攻心术吓他并彻底要了他的命。”
揭楚强似乎没听见,端着茶杯静静地喝茶。
阙海洋追问一句:“是你吗,楚强?”
揭楚强喝完一杯盖碗茶,才抬起脑袋,看向姜静晚。姜静晚喃喃道:“太工于心计了,四五年来你支付我爷爷的酒钱,就是等待这样的日子。奶奶过世后,爷爷几次遇到您,怕死的他被吓着,终于……不是你还会有谁?”
揭楚强低下脑袋,微微点头,又似摇头:“是我,支付他的酒钱,而且隔段时间就去看他,默默地看着。尤其是李桂花死后,我站一旁看他买酒喝酒跟人吵架,他已摔倒好多次了,都是酒精的原因。我在想,如此被酒精捆绑的人,一直麻木,不出意外的话也会死于麻木,何须谁来出手?”
“但是你心中……谋划报复,好多年了吧?”阙海洋马上接口道。姜静晚翘起右手指,急切地说道:“凶手,尤其我奶奶的过世,就是你——”
揭楚强举起右手,剧烈地摇摆,打断道:“信口雌黄!涉及命案的只能拿证据说话,我们今天三人坐一起,都为探究真相。如果你们怀疑我,要证实你们的猜测,就必须以证据说话,不是已经……”说到这里,揭楚强仰起了脸庞,微微发笑:“不是已经报警?我很欢迎。”
“嚣张!”姜静晚轰地站起来,捏紧了拳头。
旁边的阙海洋拉她坐下,要她冷静。又转过脸庞,看向揭楚强:“楚强,我明白你心中的屈辱。这么多年来,一个人埋在心里,但你却如此报复,不可理喻。”阙海洋左右摇摆脑袋,嘘嘘长叹:“有罪的人,理应被惩罚,但是任何个人都无权结束别人的性命,否则就是谋杀,令人不齿。”
揭楚强脸上的笑容兀地消失,他紧张地看向阙海洋。阙海洋站起来,从随身的黑挎包里拿出一张卡:“楚强,我夫人做肾透析时,你曾多年捐赠,现在如数还给你,密码是那个发生悲剧的日期。”
“阙伯伯,你什么意思?”揭楚强站起来,伸手推辞,“我不能感恩吗?我只是想,作为人,恩怨分明有何错?有恩报恩。”
“我们恩怨各了。作为医生,我做了本分事,但我很内疚,要是我那晚早点见到你们……世事难料,唉,现在更为你遗憾,你以为姜开军真是被你吓到而发生意外致死?不,他知晓自个儿罪孽了,他被自己惩罚。我的意思是,每个人都有面对良心的时刻。”阙海洋的右手放在胸前,轻而狠地上下拍打,犹如铁锤敲击内心。
“你也不会例外,你会后悔的。”阙海洋转身离开。
姜静晚也站起来,满脸严肃:“阙爷爷说得明白,无心造成的悲剧固然令人愤恨,而有意策划的命案,才是大罪孽。关于我奶奶的死,我已报警,他们发现了新的证据,哼,你只能销毁门房的监控。”
“监控?我不否认那晚我半夜回到李桂花房间,因为她一直不舒服。我作为负责人关心她,是我的职责。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一直希望他们死,近距离观察他们多年,要不我不会请李桂花到我那里养老,还给她专护。我不过想看看,我不动手,这样的人能否善终。果真没有,如你所说,辞世也是遭罪。”
“一辈子就耗在谋杀上,还有你别忘了我奶奶坠楼是后脑勺着地。机关算尽,悲。”姜静晚叹息,拿包,欲转身离去。
揭楚强马上接口道:“那个雨夜就在昨天,多年来我都在不安中。我要亲眼见到他们不得善终,不安之夜才会结束。你不是一直追求真相吗?我也是。而真相就在眼前,造恶者不知也无记忆,更别说受罚了。你们认定我谋杀,我没有,我只是花了大工夫要他们明白因为愚蠢而犯下的罪孽。阙伯伯刚才说得好,他们的死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死于明晓真相后的恐惧,每个人都会自我审判。”
“无心造成的悲剧是愚蠢不堪,那有意报复呢?是谋杀罪。你也同样不认识自己的罪恶,还振振有词地狡辩洗白,你这是灵魂罪。”
砰。姜静晚跨出房间,实木房门被重重地带上。闷响撞击脑袋,他一怔,身体也随之一颤,凝固的思维似被撞散。这个聚会散得太早了,还有一些话他没来得及出口。
是的,那晚深夜他返回过养老院,因为喝了不少酒,没开车,而是骑摩拜返回。他记起白天下午吴喜梅找他要了口香糖,说李桂花喉咙不舒服,要吃。吴喜梅晚上肯定又被李桂花骂走了,这个被酒精催发了情绪的闷热夜晚,刚刚好——她该知晓真相了,关于那个雨夜因为愚蠢而犯下的罪孽。
他拧开了房门,却见李桂花已爬坐到窗台上,屁股朝外,一只腿搁在阳台上,另一只腿正在慢慢地朝上挪,而喉咙发出喘息。
“好难、受。”满头是汗的李桂花憋了半天才吐出这句话,右手胡乱地抓挠胸口。他关掉拉亮的灯盏,放慢脚步走近,边走边说:“你不舒服?我不舒服三十五年了。三十五年前你和姜开军吵架,导致一个跳舞的小女孩被撞死,你还记得吗?”
李桂花摇头,又哼哧着喉咙大口喘气。他眼眶一热,加快脚步,声喉却异常低沉。
“你还记得两次跑进经销店要你们偿命的小男孩吗?两条人命,我妹妹和我爸爸,你们居然都不知道也不记得……”
李桂花难受地朝后挪移身体,屁股却坐空,人朝后仰而坠下。
他闭眼,默默退出房间,下楼,再走向养老院的后门。他记得,那个闷热的夜晚就在那时起风的,从夜心深处拂来的凉风风扇似的吹走酒意。他概括为天意。要不,自己非但没有恐惧,反而一阵轻松。是的,卸下重担的轻松。
然而,此时的他却感觉前所未有的沉重。那个女孩似乎又返回房间,学他眯起双眼,敛紧了面颊不断地追问,你可知道你自个的罪恶?
“我有罪?”他喃喃地反问道,“我不过是在寻找适当机会,说出那些……我一直想说的事,难道不应该吗?”
女孩不见了,或者不屑于再搭话。
“一直想说的事。”耳际有擂鼓般的回音,擂疼了耳膜,也刺激了喉咙。他喃喃道:“你们还是不愿听我说完。”不安似乎受到召唤,慢慢地重返体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