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山下

2022-12-05 15:09贾若萱
广州文艺 2022年10期
关键词:朱丽李芳作家

贾若萱

我们,万尼亚舅舅,要活下去。我们要度过许许多多漫长的白昼,许许多多漫长的夜晚;我们要耐心地忍受命运带给我们的考验;我们要为别人劳动,不论是现在还是到了老年,都不得休息;等我们的时辰来到,我们就会温顺地死掉,到了那边,在坟墓里,我们会说我们受过苦,我们哭过,我们尝尽了辛酸;上帝就会怜悯我们,我和你,舅舅,亲爱的舅舅,就会看见光明、美好、优雅的生活,我们就会高兴,就会带着温情,带着笑容回顾我们现在的不幸,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休息了。

——契诃夫《万尼亚舅舅》

优婆夷

1

李芳已在尧溪待了八年,这座小小的县城里藏着一所民办大学,硕士毕业后,她没有费心找工作,要是仔细找一找,应该能找到更好的。但当时父亲患了癌,她一时心急来了这里,离家较近,待遇尚可。站在教室往外望,可以看到接连不断的田地,春夏绿油油,秋天是金黄色,冬天只剩凋敝。这里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内陆地区,地势高,风吹起漫天的风沙,干燥侵入整个地面。

新学期开始后,办公室入职了一名女老师,名叫朱丽。她二十二岁,个子很高,脸蛋总是红扑扑的,露出孩子气的微笑。传闻她是某位领导的亲戚,破格安排到学校教书。李芳没有参与这样的讨论,她不在意朱丽是不是领导的亲戚,只觉得这位年轻人充满活力,兴致勃勃地在会上发言,打破了以往的沉闷氛围。

一个午后,李芳到办公室打印东西,看到朱丽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眼角下垂,一脸沮丧,手攥得紧紧的。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李芳问。

李芳和同事们的来往并不密切,除了每周一次的课程研讨会,发起言来滔滔不绝,研讨一结束就沉默了。她的个子小小的,套在身上的衣服是十几年前的款式,熨得没有褶皱。她从不散下头发,盘成高高的髻子,小碎发用发卡夹住,露出光光的额头。别人同她讲话时,她会若有所思地一笑,然后抬高下巴,启开紧绷的嘴唇。不知为何,从她嘴里说出的话总弄得人有些不痛快,好像藏着一根戳来戳去的小木棍。可原因出在哪里呢,究竟是那笑容,还是话语本身,就不得而知了。

朱丽听到声音,连忙抬起头,看到是李芳后,松了口气,喃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

李芳不再搭话,打开电脑和打印机,把每节课的讲稿一页页打出来,装订好。朱丽好奇地看着她,问:“你每节课都用讲稿吗?”

“对。”李芳回答,“这样保证不会出错。”

“你太认真了。”朱丽笑嘻嘻地说,“出错也没事嘛,应付应付就过去了,反正学生也听不懂。”

“那可不行,我是个有原则的人。”李芳提上东西走了出去。

刚走出办公室没几步,就听到朱丽气喘吁吁的声音:“李老师,等一下,等一下。”

李芳停住了,朱丽走过来,面露难色地说:“其实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帮忙。是这样,我不想住在我家了,我爸妈睡觉打呼噜,晚上总睡不好,你那里要是有地方的话……我能跟你一起住吗?我会付房租、水电费什么的,我还会刷碗。”

李芳犹豫了,她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如果放在以前,她肯定会拒绝,她无法忍受和别人住在一起,现在她成了优婆夷,愿意尽己所能帮助他人;而这种帮助,如住持所说,也会帮助她渐渐找到生活的意义。

一切得从父亲的去世开始。在父亲的灵柩前,李芳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来。一股冷冷的风吹来,泪水让世界变了形。那个瞬间,她的脑袋被各种各样的念头填满。母亲去世得早,四个孩子中,父亲对她最好,因为她用功读书,心无旁骛。大姐因为早恋辍学打工,二十岁不到就办了婚礼,生了两个男孩。二哥因为幼年高烧,脑袋有些不灵光,做一份开大车的工作,总是夜间上路。小妹读到专科,在老家找了份文员工作,前年也结了婚,生了一个女儿后,辞去工作在家带孩子。这些生活有什么意义?她看着吊唁的人来了又去,匆匆忙忙的模样,仿佛正浮在空中体验着他们那庸常、无聊的生活,她自己又何尝不庸常、不无聊呢?于是,在清冷的唢呐声中,她突然发起抖来,浑身灼热而无力。

回到学校后,她的心上出现了一个洞,仿佛散发着酱缸里又酸又臭的气味,令她难以忍受。她全身心扑到工作中,妄图填满那个大洞,效果却并不理想。这有什么意义呢,她一边工作,一边怀疑工作的意义,嘴里苦苦的。

一个冬日的清晨,她醒得很早,被窗玻璃上的霜花吸引了,形状优美,亮晶晶的。她想起工作了这么多年,每天往返于学校和租住的房子,却没好好欣赏过尧溪的景致。她便起身,穿好衣服,把帽子戴到头上,出门散步。她沿着马路往前走,天还未亮透,呈现出雾蒙蒙的蓝色,越往前走越开阔,那座影影绰绰的山也逐渐清晰。路标上写着“凤凰山”。山路修得平坦,她继续往上,一圈一圈绕到半山腰,看到一个方方正正的寺庙,低矮的木门刚刚打开,一个身穿蓝色袍子的和尚走出来,提着一桶水,倒在了一旁。

她继续往上走,想要登顶,一阵钟声伴随着她。山顶上有一座尼姑庵,比半山腰的寺庙更显破败,木门紧闭,只看到土灰色的石墙。李芳在石阶上坐了一会儿,觉得冷了,便原路返回。太阳升起,金光四射,她的小腿绷得紧紧的,眯起了眼睛。

钟声是从和尚庙里传来的,她在门外踌躇了片刻,走了进去。三位和尚正在殿里上早课,敲着木鱼诵经,香鼎里的香正徐徐燃烧,散出氤氲白烟。空气中有股苦杏仁味。李芳在殿门口坐下,虽听不懂经文的内容,却被层层叠叠的嗡嗡声震颤,那声音虽小,但厚重。

那天,她和庙里的住持聊了很久,并帮忙打扫了院落,她本想擦拭殿里的佛像,被其他弟子拦了下来。住持对她讲起轮回、行善、三皈五戒,她没有完全听明白,但她感到心里的大洞仿佛被填平了一点。她想起了父亲,以及父亲的魂魄,如果世上真存在魂魄的话。最后,她问住持,我们的生活有什么意义,住持回答,向善,向佛,慢慢去做,就可以拨开生活的迷雾,找到意义。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回到家后,她买了大量关于佛教的理论书,在家中研读起来。本以为会有诸多进入的障碍,神奇的是,她却读得津津有味,被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吸引,想象着那里有什么样的景色。她三天两头往寺庙跑,与住持聊天,帮忙做些杂事。住持见她有心,提议她做优婆夷,不用出家,在俗世中修行,遵守戒律即可。她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把工资的一部分拿出来捐给寺庙,学校过节发的米面油也拿过去,并花重金从庙里请了一尊菩萨像,身长九寸,通体碧玉,双目微睁。为了安置佛像,李芳和房东沟通后,在卧室墙壁的高处挖出一个大小合适的壁龛,白天摆一些水果供奉。

想到壁龛里的菩萨像,李芳忽然觉得朱丽这个超出界限的请求是修行路上的考验。她露出会心的微笑。

于是,朱丽搬到了另一个卧室。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收拾得井井有条,阳光落到木地板,肥皂味混杂着焚香的味道,窗台上各种叫不出名字的绿色植物爬满墙面。客厅里摆着大书架,按尺寸放满了书,多是李芳买的佛学理论书。朱丽拿下其中一本,随意翻了翻,又放回原位。

“李老师,你信佛吗?还是为了讲课用?”她问李芳。

这学期,李芳开了一门主讲佛教文化的选修课。本来,选的学生寥寥无几,构不成开课资格,她坚持找校领导签字,用那独特的嗓音劝说,终于促成了这门课。她怀着巨大的热情做课件,准备讲稿,对着仅有的几个为修学分的学生,在讲台上走来走去,放大自己的声音。她讲得津津有味,学生就是不喜欢她,因为她太过严苛,手机没收,不许迟到、早退、睡觉,不然就不及格。以往每个学期,学生给她的评分都是最低的,她并不在意,告诉自己只要做的是正确的事。

李芳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慢地说:“你也可以了解了解。”

朱丽笑着摆手:“算了吧,我只相信科学。佛啊,神啊,鬼啊的,都不存在。”

“你是我认识的第一个信佛的朋友,真好。”朱丽继续说,“信佛会让你快乐吗?”

李芳没有回答,走到书桌前做课件了。朱丽又在身后追问:“为什么要信佛呢,庙里的和尚都是真心信佛吗?”

这是个不太好的开始。渐渐地,李芳发现,朱丽的脑袋里充满各种各样的问题,不仅问出来,还得打破砂锅问到底,期待李芳给出个答案。

有一次,朱丽问:“如果佛真的存在,为什么世界上的人还在受苦?”

还有一次,朱丽问:“极乐世界里如果都是道德高尚的人,如何凸显‘高尚’呢?”

再有一次,朱丽问:“什么是正确的,‘正确’又是谁规定的,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佛吗?”

李芳答不出来,不免有些懊恼。诸如此类的问题越来越多,一到吃饭的时候,朱丽就开始发问,李芳的额头冒出冷汗,懊恼就变成了气恼。她偷偷打量这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年轻人,想知道她为何如此发问,她思考的这些问题,是这个年纪应该有的吗?想当初自己二十多岁时,考虑的只有怎么把硕士学位拿到手。

“你对生活有什么见解呢?”李芳只好反问,“你觉得生活有什么意义?”

“苟活,你就得苟活,不去想这个问题。”朱丽嘻嘻哈哈地说,“及时行乐,贪财好色。”

“这不算回答。”李芳摇了摇头。

“因为根本就是没有意义的。”朱丽突然严肃起来。

“所以,我们需要一个真正相信的东西,不然就会不停怀疑。”

“我所相信的就是这个,得过且过,及时行乐。”朱丽的脸上现出极为自信的神色,调皮地看了李芳一眼。

李芳想着她的话,仿佛故意与她作对似的,心中的火焰烧得更旺了。她为了改成素食,荤腥类只吃鸡蛋,渐渐地连鸡蛋也觉得腥了,就用豆干做出鸡蛋的形状来假装鸡蛋。她更加频繁地去庙里,与和尚们一起诵经,也去更高处的尼姑庵,与面容平静的尼姑们聊天。她把校园里的流浪猫抓干净了,又去校外的荒地里寻找,一只都不放过,统统送进爱心救助站。因为焚香,家里烟雾缭绕,终日一股苦杏仁的味道,朱丽抱怨眼睛都要睁不开了。

“眼睛睁不开的时候,才应该好好看看。”李芳觉得自己的回复十分巧妙,突然有了一丝说不出的畅快。于是,她愈加不管不顾地焚香,半夜跪在地板上,对着菩萨叩头。从前叩头时,她的心中必然怀着美好的愿望,但此刻仅仅是叩头而已,她什么都没想。

2

大概察觉到李芳的不悦,接下来的一段日子,朱丽不再发问,大部分时间躲在卧室,传出快乐的笑声或者生气的怒吼;只在工作遇到难题时,才会走出来问李芳一句,语气也是淡淡的。她买了很多漂亮衣服,香水味久久不散,是脂粉的气味,脸也变得白里透红,嘴唇涂成发黑的紫色,看上去极有气势。

李芳不再懊恼,却觉得心中空落落的,她望着默默吃饭的朱丽,几次想开口询问你在忙些什么呢,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当一个人的呼吸就在隔壁卧室,却没有酣畅淋漓的交流,很难不让人产生孤独感,三十三岁的李芳似乎第一次体会到了孤独的滋味。从前她忙着上学,忙着赚钱,忙着父亲的病,忙着追寻生活的意义,孤独悄悄埋在这些东西之下,没有露头。然而,当这些东西都随之远去,“生活的意义”也变成了一个遥远的概念,抓也抓不住。直到这时,孤独才终于显现。

李芳开始失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常常半夜惊醒,有时是被风声,有时是被朱丽的磨牙声。每次醒来后,都会看到一小片月光透过缝隙洒进来,落在那尊小小的菩萨像上,她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茫然起来。

“原来这就是孤独的感觉。”她心想,情不自禁说了出来。

第二天,李芳忍不住在吃午饭的时候跟朱丽搭话,问:“你们年轻人都做些什么呢?”

“就是各种玩。”朱丽心不在焉地说,拿起手机,用嗲嗲的声音发了一条语音。

那天晚上,朱丽很晚都没回来,李芳给她打了电话,没有人接,于是不再等她,到房间睡下了。她睡得很沉,梦到父亲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脑袋里插满蓝色软管,身后的墙壁像海浪一样随风而动。她问父亲疼不疼,父亲摇了摇头,虚弱地指向天花板。她抬头,看到一面巨大的佛像,通体碧玉,慈眉善目地注视着她。她看得入了迷,感到一阵轻柔的风吹拂着头发。就在这时,朱丽开门的声音惊醒了她。

起初一阵眩晕,从梦境跌落到现实世界,脖子里痒痒的,是泪水的痕迹。她很快适应了房间里的光线,喘了口气,揉了揉眼睛。她听到朱丽刻意压低的笑声和男人低沉的说话声,随后他们脱掉鞋,到卧室去了。

朱丽交了房租,无论带谁来,都没什么可指摘的。联想到这些日子她的变化,李芳才意识到朱丽交了男友。是什么样的男人呢?李芳想,在那些慷慨激昂的谈论中,朱丽从未提过男人,只说这是个男权社会,她永远不会结婚,也不会生小孩。李芳也说自己不会结婚,不会生小孩,把一生献给事业。在这点上,她们倒是挺一致。

李芳看表,三点四十五分,只睡了四个多小时,接着闭起眼。刚要睡着时,一阵断断续续的呻吟声传来,把她的困意搅没了。是朱丽和男人混合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清晰,李芳甚至听到了男人的脏话。她的心突然跳得厉害,一方面是害臊,一方面是担心。她只好用耳塞把耳朵堵起来,翻了个身,把右耳压住,但无济于事,那些声音仿佛越来越大。她摘掉耳塞,戴上耳机放古典乐,悠扬的钢琴声把噪声隔开,终于入睡。

早上醒来,李芳去卫生间洗漱,看到朱丽卧室紧紧关闭的门,门口的鞋架上放着男人的运动鞋,很大,推测有四十五码。她去厨房做早饭,透过窗户看到灰蒙蒙的天色,尧溪的面貌也模糊起来。她故意把声音弄得很大。豆浆机嗡嗡转动,可是朱丽没有出来,估计也没有醒。

她摊开佛教理论书,拿起红色圆珠笔,一句一句画着看。那些密密麻麻的字都认识,却无法连贯成完整的含义。只好小声读出来,边读边思考。多么可怕呀,她心想,希望时间快点过去。

临到中午,朱丽和男人才起床。其实说是男孩更合适,他裸着上半身,肋骨根根分明,几乎没有肉,看到坐在客厅的李芳后,又回卧室把上衣穿上了。大概是不好意思,他没跟李芳打招呼,洗完脸后就穿鞋走了。朱丽等了一会儿才出来,穿着宽大的睡袍,眼睛黑黑的,打着哈欠,快要散去的香水味和烟酒味混杂在一起。

“早啊。”朱丽说,“不好意思,昨晚吵到你了吧。”

“是的,吵到我了。”李芳回答。

“我下次会早点回来。”

“那是你男朋友吗?”李芳问,“看着年纪挺小的,多大了?”

“不不,只是个朋友。”朱丽摆手,“应该是二十岁吧,我也不太清楚,在隔壁市里上学。”

李芳有些惊讶:“可是你们……”本想继续问下去,到一半又止住了。

朱丽笑了笑,耸耸肩,没有回答,又回卧室去了。

这次交谈过后,朱丽不再晚归,也没有再带男人回来,只是偶尔夜不归宿,频率为一周两次。每当她夜不归宿的时候,李芳就会想起那个年轻男孩,以及他裸露的肋骨。她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男人,读大学时,曾在公交车上遇到一个心仪的男孩,忍不住一直盯着看。男孩下车,她也不管不顾地下车,紧紧跟在身后,盯着那个背影。直到男孩和女友重逢相拥,她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荒唐事。这便是仅存的对异性的记忆了。

如今,这个记忆令李芳遗憾,夹杂着轻微的痛苦。那张脸和年轻男孩的脸重合了。她的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一股说不出的滋味冒出来,在心里翻腾,又酸又苦。她摸了摸腋下松软的皮肤,明白青春已逝,什么都没有留下。于是,一股沉重的恐惧感填满了她,引得她想大喊大叫。

一个下午,李芳去参加活动,进了学校才接到活动取消的通知。时间空下来了,她不知所措地沿着学校里的人工湖走来走去,给湖里的几只大白鹅喂食,它们喜欢吃馒头。喂完之后,她起身回家。出门之前,朱丽正在睡午觉,她走得静悄悄的,所以回家的时候,她也把开门的声音降到最低,怕吵醒朱丽。结果一打开门就看到黑褐色的运动鞋,男人穿的,一只朝前,一只朝后,随便摆放在鞋架旁边。

朱丽的声音很大,隔着门猛烈地传来,分不清快乐还是痛苦,像笑,又像在抽泣。屋内的男人低语着什么,听不清,隐隐感到一阵怒气。李芳低下头,觉得这双鞋有些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

也许她应该转身出门,但好奇占了上风。她忍不住想,如果那个年轻男孩知道朱丽在和其他男人云雨,不知会有什么样的感受。与此同时,她的脑袋里冒出许多字词:忠诚、爱、牺牲、纯洁……让她有些想哭。

李芳走到客厅阳台,看到阳光笼罩之下的尧溪,蓝格子般的房顶排列得整整齐齐,有几户院子里种着红色的鸢尾花,狗趴在地上午睡。开门声,男人赤身裸体地走出来,本想去卫生间,看到李芳,大为震惊,用强装镇静的语气问:“回来啦?”又走回卧室,关上门。男人是办公室的同事,比李芳大几岁。

他落荒而逃后,朱丽从卧室走出来,妆花了,显得有些憔悴。她望着李芳,有什么话要说,李芳等待着。

“今天不是有活动吗?”

“又取消了。”

“好吧。”朱丽停下,想了一会儿,又说,“你觉得尴尬吧?”

“你不知道他结婚了吗,还有两个小孩。”

“我知道。”朱丽说,“但这和我没关系,这是他的问题,你应该去问他。”

“你知道就应该和他保持距离,而不是搞这些事。”

“这是你的标准,要求你自己就可以了。”朱丽没有看李芳,走回卧室了。

李芳在客厅站了一会儿,望着那扇紧紧关闭的门,只觉一股浊气硬生生闷在胸口。她决定出门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下午四点,她沿着尧溪的街道走来走去,观察路两侧的小商铺,逐渐加深的光线反射到眼睛里,风吹来,轻轻拂着衣角。她继续往前,远离人群,走到一条安静的路上,这时她才想起,这是通往凤凰山的路,继而又想起寺庙、山路、遥远的钟声。原来,她已经这么久没来了,久到仿佛是上辈子的事。她甚至快忘了优婆夷的身份,整天感叹孤独的滋味,连生活的意义都抛诸脑后了。

为了惩罚自己,她决定徒步去寺庙,忍受劳累。她走了一个多钟头,扬起的灰尘落到身上,拍一拍,继续上山。最后一丝阳光消失了,影影绰绰的树枝在风中晃动,走到木门前,看到和尚正收拾院里的募捐箱,她翻口袋,找出几枚硬币放了进去。

李芳对住持讲了近况,还讲了朱丽的事,她讲得很乱,声音颤抖,一会儿提到菩萨,一会儿提到孤独,一会儿又提到男人。住持低头看着地面,一声不吭,快要睡着了,末了,他才缓缓抬起头,在尾音结束时叹了口气,说:“可以领你的同事来庙里,我劝劝她吧。”

“她可能不会来。”李芳说。

“那你就劝劝她吧,有慧根的人一点就通。”住持咳嗽了一声。

“可是住持,我这样劝她有什么意义呢?”

“这是行善,帮助修行。”住持闭着眼说,“你的同事需要你去感化啊。”

李芳下山,天黑透了,一个浅浅的月牙儿挂在顶上,无法照耀被遮蔽的大地。树影如怪物般张牙舞爪,远处的山脊像张着血口的蛇,以迅猛的速度爬行。她打开手电,小心照着前方的路,难免脊背发凉,越走越慌。

慌乱中,她奔跑起来,耳畔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夹杂着怦怦的心跳声,心脏仿佛变得又大又湿。而周围静得像在坟墓,她不由自主想起了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内心充满孩子般的恐惧,黑暗也变得寒冷起来。她越跑越快,嘴里嘟囔着佛经,但她知道念得不对,有很多字词因为生疏而出错了。菩萨会不会生气呢,她突然想到这个问题,并暗暗发誓,如果还能平安到家的话,一定会更虔诚些。

嗬呀嗬呀——

回到家已是半夜,漫长的步行仿佛去地狱里走了一遭。一进入温暖的房间,李芳又重新活过来了,她看着明亮的灯光,睁大眼睛,搓了搓冻僵的脸颊,心情无比畅快。朱丽的卧室亮着灯,她走过去拍了拍门。

“怎么了?”朱丽问。

“我想和你聊聊。”李芳说。

朱丽走出来,困惑地看着李芳:“你去干吗了,这么晚才回来?”她们坐到沙发上,朱丽把腿拱起来,抵着前胸,一副准备聆听的模样。李芳定了定神,右手交叠在左手上。

“你知道吗,我刚才差点死在路上。”李芳说,“我走了很远的路,还上了山,以为会有什么野兽或者坏人把我带走。但是我念佛经,求菩萨保佑我,才顺利回来了。我去山上找了住持,聊了聊我最近的困惑,还有你的事情,住持让我劝劝你,我正有此意。我想你肯定也是出了什么问题,你这么年轻,还有大好的人生要过,千万不能放纵。人活着还是要约束自己的,约束着约束着,就会越来越好了,你就不会空虚,不会害怕。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我们已经谈过这个问题了。”朱丽摆摆手说,“准则是用来约束自己的,不是约束别人。我过什么样的生活,肯定由我说了算。我喜欢同男人做爱,那我就去和男人做爱,这是我的选择;你不喜欢做爱,那就可以不做。”

李芳说不出话来了,心中想着“邪淫戒”三个字。

“不过,真的,那滋味非同一般,你要是和男人试试就知道了。”朱丽继续说,“我倒是认为你应该尽可能享受生活,放松放松,干吗对自己要求那么苛刻呢?菩萨要是剥夺你享受的机会,那也太过分了。人就活这么一辈子,对吗?好了好了,我困了,得去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3

接下来的一段时日,李芳的孤独感稍有减退,不是因为全身心扑在修行上,而是因为朱丽。二十二岁的朱丽恢复了从前的热情,但聊天由发问变成了肯定,她不再向李芳追问古怪问题,而是露出淡淡的笑容,眼睛微眯,用一种似笑非笑的口吻说:“昨晚那个男人的滋味不错。前天那个男人不行,完全不像个男人。男人和男人之间,真是云泥之别呀!”

李芳数不清朱丽有过多少个男人,她愈加神秘,有时夜不归宿,有时接很多电话,心思明显不在教学上,中途出了一次差错,被教务处点名批评了,但她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不出去玩的时候,就躺在沙发上看与教学无关的闲书,多是浪漫的言情小说。

李芳好意劝她:“应该把精力多放在工作上。”

“嗯。”朱丽懒洋洋地回答,“但是讲课没意思,学生压根儿不听。”

“我们站在讲台上,就算他们不听,也得好好讲。”

“是啊,是啊。”朱丽略有敷衍,叹了口气,等了会儿又说,“我真想离开尧溪出去看看啊,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从出生就在这里了。”

李芳心中一动,说:“我也想。”接着,她想起尧溪漫天的黄沙、看不到头的荒地,有些沮丧地说:“我在尧溪待了八年多了。”

“你竟然做一份工作做这么久?”朱丽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

李芳笑了笑,心头落下一小片阴影。

“还是找男人放松放松吧,谈论这些真沉重。”朱丽打着哈欠说,“在床上最美妙,你要是试过就明白了。”

每当李芳听到这些心迷神醉的分享,都感到窘迫极了,不知说什么好。这次也一样,她咳嗽了一声,打算把这个难以适从的话题跳过去。谁料朱丽走到她身边,隔着衣服用手指轻轻划过她的后腰、背部、肩膀,在她耳边说:“做什么优婆夷呢?女人更应该学会享受自己的身体,这并不羞耻。我有玩具你要试试吗?”说完冲她嘿嘿一笑。

李芳只觉耳朵一阵热气,脸一红,生气地看了朱丽一眼,快步回到卧室。她承认她有些生气,但究竟生什么气,不明白。朱丽出门后,她才从卧室走出来,到卫生间洗澡。又一天过去了,她想,时间的确过得太快了。热水淋到身上,她涂抹沐浴液,想到朱丽的手曾划过,气恼地用力搓了搓,皮肤瞬间变红,细小的血渗出来。

洗完后,她擦干身子,镜子上蒙着一层雾气,只看到模糊的轮廓。她用手擦去,看到娇小的胸脯和微微隆起的小腹,像个十几岁的孩子。她觉得自己没什么成年女性的特征,和朱丽比起来,实在差得太远。随后,她又突然不安起来,赶紧穿上衣服,尽量不去看镜中苍白的倒影。太可怕了,她呢喃。

躺到床上后,她睡得很浅,仿佛有人对着她的耳朵说话,时不时醒来又睡着。迷迷糊糊中,她的身体变得很长,像骨缝拉开,长出了花,在清澈的海面漂浮,额头和鼻梁的连接处也被风吹着。她无意识地从床头滚到床尾,失去控制,最后彻底醒来,呼出一口长长的气,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和潮湿。

此后,只要一到晚上,李芳的心中便会生出一种心悸般的渴望,但那次的开花般的感觉再也没有来过,这令她有些苦恼,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只能把它当作一次天意,或者一次睡梦中的奖赏。

朱丽依旧对她讲男人,越来越细致,也越来越大胆,某些细节常常使她目瞪口呆。慢慢地,她不再像以前那样排斥这些对话,虽依旧无法参与,但会做出部分回应,比如一阵笑声或者吃惊的眼神。当然,她还会在结尾处唱唱反调,维持从前的观点。

“太不可思议了,当然,克制克制也很好。”李芳说,“当然啦,这只是我们优婆夷的想法。”

每当发生这样的谈话,李芳就会跪在卧室的地板上对菩萨解释,朱丽并不是邪淫之人,只是太年轻了,接着祈求菩萨原谅自己的片刻出神,定会好好修行。可是一钻进被子,她就开始回忆那晚模糊却深刻的感受。

4

不久之后,李芳在路边捡到一窝蜷缩在一起的小猫,共三只,看起来出生不久,眼睛都未睁开。猫妈妈不知所终,她拿了一个纸箱,垫上毯子,小心翼翼把猫放进去,带回了家。她先给动物救助站打了个电话,问收不收小奶猫,那边回复最好找人家领养,更容易存活。

李芳便和朱丽商量,留下一只养着。朱丽表现得不是很有兴趣,说自己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但是如果愿意留下就留下吧。还剩下两只,李芳在网络上发布了招领启事,很快有一个初中女生联系了她。李芳面对面进行了一番严肃的考核,通过测试后,女生带走了一只长毛猫。

剩下的一只毛色不是很好看,迟迟没有人想领养。李芳倒也不急,反正养一只和养两只,差别也不大。比起遇到不合适的领养者,还是自己养更靠谱。李芳买了猫砂、猫窝、奶瓶、羊奶粉、妙鲜包等,精心照顾它们。朱丽偶尔摸摸它们,夸一句真可爱,持续时间不超过五分钟,就又回到卧室关上门。

过了半个月,李芳接到一个陌生电话,声称想领养小猫。是个声音浑厚的男人,猜不出年纪。李芳先是拒绝了,解释想找个女领养者。男人便问为什么,原话是:“难道男人就没有领养宠物的权利吗?”

李芳便和他约了时间,让他来家里看看,顺便做个测试。她对朱丽讲了这件事,朱丽说:“也许他可以照顾小猫,男人女人在这些事情上没有分别。”

男人来的那天是个午后,他拎着一袋猫粮,轻巧地放到桌子上。他的个子很高,穿黑色外套,背着猫包,戴着眼镜,看起来三十多岁,右腿有些瘸。

“你们好,我是来领养猫的。”他说,声音也有些大舌头。

“先自我介绍吧。”李芳坐在沙发上,让他坐下。

“我叫郭海刚,三十五岁,未婚,在凤仪街开了个卖电动车的店。我的老家是山东的,独生子……”

“你平时抽烟喝酒吗?”李芳打断他问。

“不抽不喝。”

“如果猫生病了,你怎么办?”

“赶紧送到宠物医院。”

“你平时有什么爱好?”

“我喜欢看电影,听歌。”

“举些例子。”

“周杰伦的歌,科恩兄弟的电影。”

……

他们聊了很久,一开始是李芳问,男人回答,后来成了李芳说,男人听。李芳说起佛教文化,还有无法形容的苦闷、尧溪的无聊,男人默默听着,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李芳把猫给了他,男人留了她的联系方式,说有什么问题再联系她,就离开了。

李芳从来没有如此顺畅地和其他人聊过,要么就是对方失去兴趣,要么就是自己失去兴趣。那么多话从嘴里吐出来,只觉口干舌燥,大脑放空。她气喘吁吁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握着水杯,思索刚才有哪些话说得不正确,确定没有出错,便放下心来,笑了。

晚上朱丽回来,问:“把猫领走了吗?”

“领走了。”李芳说,“那个人挺好的。”

“那就行。”朱丽点头,躺到沙发上看书了。

“神奇的是,那个人会吹笛子,只要听着音乐就能吹出来。”李芳继续说,“还喜欢看电影,看书,应该会把猫照顾好。”

“哦,那就好。”朱丽边读边笑,“你知道吗?这本书里有个傻乎乎的富二代,对女主特别痴情,怎么都不肯放弃。”

李芳没有接话,回卧室去了。

隔了几天,男人给李芳打电话,问她要不要去看新上映的电影。李芳应约了,下了早课,在金谷广场碰头。上次的聊天十分愉快,李芳期待再次畅谈。电影并不好看,漆黑的电影院只有几个观众,李芳随着剧情的推进小声说:“这里不好看,那里也不好看。”男人点头,李芳又继续说:“还是之前的老电影好看。”男人又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中途,男人把爆米花递过去,顺便抓住了李芳的手。温热的触感把李芳吓了一大跳,任由他握着,不敢动弹。她的手心出了一层汗,男人用指尖一点点抹干净,直到电影结束走回家,始终将那双手紧紧握着。天光大亮,没有消退。

“再见。”到了家门口,李芳把手抽出来,不敢看他的眼睛。

“快进去吧。”男人说。

李芳进了屋,才发现大腿酸痛,顷刻软了下去。她灌下一杯凉水,平复了心跳,意识慢慢清醒。她不禁为刚才的顺从而惊诧,竟然由他这么牵着。她想起他的侧脸,皱纹在眼角蔓延,黑框眼镜,还有身上的机油味,一股热流涌向腹部,痉挛起来。她靠到墙上,接着想起暗无天日的青春期,始终穿一件褪色的黄色棉袄,胸部又胀又痛,不得不弯着腰,缩在角落里,羞耻感从未离开。李芳的鼻子一酸,眼泪打转儿,可想到男人温热的大手,又觉得十分温暖,便止住了眼泪。

直到朱丽回来,李芳才从沼泽般的幻想中挣脱,回到现实世界。朱丽一进门就叹了口气,把鞋子扔到一旁,躺到沙发上。李芳走过去,犹豫地看着她,想讲一讲今天的经历。但朱丽突然咬着牙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便扑在抱枕上哭起来,像孩子一样抽泣。李芳忙问怎么回事。

“反正只要记住男人没一个好东西就对了。”朱丽愤愤地说,“像你这样远离男人是对的,我今后也要远离男人!”

李芳想起男人的手,看了朱丽一眼,抑住讲述的冲动。她只好附和了几句:“是的,还是克制些好,克制些好,清心寡欲。”

熄灯后,李芳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男人的手、眼镜、机油味。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控制了她,既不像上次那般轻松,也不像往日那般沉重,于两者之间悬浮着。睡着后,她做了一个梦,梦到男人的手落在她身体的各个部位,把她像烤肉一样翻来翻去,她想叫却叫不出来,热气积聚,快要爆发。她哀号着醒来了,一身湿汗。

这个梦持续伴随着她,如同男人持续约她出门。他们时不时在外面吃饭,有时是西餐,有时是火锅,吃过后李芳才想起犯了荤。她一个人去商场买了几件新衣服,抹上一层淡淡的粉底,依然不涂口红。在一起的时候,她对男人有说不完的话,男人的话却很少,除了附和她,就是一言不发地听着,微笑注视着她。这让她十分安心。男人送她回家,总会在楼梯间抱住她,把她堵在墙角吻她,她不回应,但也不拒绝,男人的舌头又长又湿,有股猕猴桃味。

李芳期待朱丽发现自己的变化,可她没有发现,自然也不会询问怎么回事。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若有所思,沮丧的神情表明,她没有找到答案。李芳问她怎么回事,她不说,敷衍几句就过去了。可李芳早已在心中准备了一大堆话,关于男人,关于这些日子的遭遇,关于某些感受,但朱丽没有问,这些话就压在李芳心头,像一大团被水浸过的棉花,又沉又湿。

后来,男人带她去酒店,把她压在大床上,脱去她的衣服。粗重的呼吸响彻耳边,一刹那间,李芳听到一个凶巴巴的声音,很响,仿佛在进行喋喋不休的审判。她越听越害怕,推开他跑回了家。男人给她打电话,她不接,心头蒙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左思右想,她抬头看到卧室里的佛像,才恍然大悟声音的来源。于是,她立刻跪到地板上,颤抖地说:“我忍住了,忍住了。”

她在战战兢兢的煎熬里过了几天,既不想和朱丽交谈,也不想去寺庙里听经,一想到嗡嗡的木鱼声,她就开始耳鸣,耳朵又痒又痛。她想着从前的生活,吃素、跪拜、救流浪猫,并把这些行为和永不回头的时间联系起来。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寺庙里,一个衰老的女人坐在寺庙里;一个年轻的女人坐在家里,一个衰老的女人坐在家里。她不知道哪个更令人痛心。

男人的电话依旧不停。

晚上,她闭着眼躺在床上,情不自禁想起男人的手和湿漉漉的嘴唇。梦中,她又忽然抵达了初次的轻松,与男人一起在海面漂来漂去,骨缝开花。她忍不住呻吟起来,这从未有过的声音让她意识到是在梦里,于是她醒来了,看到一小片月光投在壁龛上,慈眉善目的菩萨在那片月光里,温柔地注视着她。她侧过头,无穷无尽的黑暗涌来。不知为何,她想起了父亲,还有他那漫长的一生。接着,男人的脸也出现了,李芳想象和他结了婚,有了两个孩子,住在一栋明亮的房子里,阳光落进来,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我要去找他。”她忽然大声说,“我得去找他,就是现在!”

她爬起来,膝盖磕在了床沿上,痛得她跳了起来。她有预感将会经历一场灾难,但她还是想试一试。她去卫生间洗澡,让水流作用在充满激情的身体上,吹头发、抹粉底,第一次涂上了鲜艳的口红,镜中的倒影忽然像个女人了。她抚摸年轻起来的皮肤,颤抖得厉害,不得不哼歌,让自己努力平静下来。多么美妙的夜晚,她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在黑暗中穿衣服,想着男人看到她突然出现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朱丽走出卧室,惊讶地看着她。

“啊,是这样,我,我……我出去一趟。”李芳低下头,吞吞吐吐地说。她发现根本无法把之前准备好的大段话讲出来。

“是去寺庙吗?大半夜的,寺庙开门吗?”朱丽问,叹了口气,想了想又接着说,“要是你去寺庙的话,能带我去吗?我睡不着,一直睡不着,我的心太空了,太空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说着说着,朱丽哭了起来。

年轻的母亲

1

手扶着方向盘,戴月美的两只乳房隐隐作痛。

她迟到了几分钟,平息了儿子带来的怒火,露出笑容。崔光和朱丽已在角落里等她了。崔光还穿着早上那身衣服,黑色干背心,黑色干短裤,黑色运动鞋,胖胖的身躯显得笨重,脸上却挂着轻盈的笑。因这笑容,戴月美发现他年轻了许多,像个高中男孩。而朱丽呢,根本无法与印象中的她对应起来,她的肤色不黑,相反,是一种冷冷的白,依稀看到蓝色血管,也不瘦,宽宽的肩膀上挂着肉,眼睛倒是又大又圆,铺在干净的脸上,潮湿而温柔。戴月美觉得现在的朱丽有点像画上的观音菩萨。

“班长好。”朱丽笑嘻嘻地打招呼,让她坐到身边。

戴月美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看了看四周,坐下说:“朱丽好。好久不见了。”

空调在头顶呼呼作响,戴月美有点冷,提议换个地方,于是,他们换到中间的六人桌,分开而坐。服务员拿着菜单,先递给崔光,崔光递给朱丽,朱丽又递给戴月美,说:“还是班长来点吧。”戴月美没有推辞,她是这家火锅店的常客,清楚哪些好吃,于是迅速点了几个菜。朱丽在旁边小声说够了够了,她笑了笑又加了几个,远远超过三人的量。

戴月美看着对面的恋人,难以想象高中已过去了八年,如果不是早上在公园跑步时碰到崔光,大概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也差点把朱丽忘了,经崔光提醒才记起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同桌,接着她又想起不太喜欢这位女同桌,因为她的桌膛里总是塞满垃圾。随后,戴月美又知道了他们的恋情,从大学开始,直到现在,和毕业时间保持着相同的长度。

这顿饭,戴月美本不想来,一定很没意思吧!有什么可聊的呢?读书时因为是班长,不得不与其他同学维持着礼貌且疏远的关系。一毕业,她就把大部分人都忘了。在她看来,生活的规则就是这样,不可避免,她并不在意这些事。

可崔光邀请她一定来,说老同学碰面,多么值得庆贺啊。跑完步拉伸的时候,崔光一直在说话,配以憨厚的笑容,也许就是这个打动了她,她才同意来赴约。不过,她觉得崔光的话题特别没意思,谁谁结婚了,谁谁生孩子了,谁谁留在哪里工作了。虽然她想插上几句,发表一下看法,可那些人的生活,和她的生活有什么区别呢,无非就是这点事罢了。所以听他说完,戴月美嘴里发出“噫——”的长长音节,再反问一句,哦,是这样吗,然后就望向远处,不再说话了。

太普通了,这些人的生活都太普通了。戴月美想。如同她自己的生活一样。不过她又觉得自己的生活强一点,起码在生计问题上,她的同学们还在苦苦挣扎,而她差不多解决了。之所以说差不多,因为恰好处在一个尴尬的位置,市区的房子全款买不起,家里却有两辆几十万元的车,吃喝不用看价钱,奢侈品还得考虑考虑。戴月美十分清楚,在这个小小的县城,她能够生活得很好,可去了大地方,就什么都算不上了。

“你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了啊。”戴月美笑着打趣。

“是啊,正商量结婚呢。”崔光温柔地看向朱丽,洋溢着幸福之色,但幸福中又含着一丝阴影,“唉,只是,唉。”

“什么?”戴月美问,暗暗祈祷可别蹦出什么无聊的话题来。

“朱丽刚考上北大的研究生,成你校友了。”崔光看着戴月美说,“9月就去上学了,结婚又得推迟。”

这才是劲爆消息,戴月美吃了一惊,开始回想这位女同桌高考考到了哪所学校,但她怎么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排在她前面的两个人都去了清华,后面的就不清楚了。

“恭喜呀。”戴月美的脑袋里出现未名湖的倒影,“你本科在哪里读来着?”

“中医学院。”朱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就是个二本。”

“那很厉害了。”

“我考了四年才考上北大,一直在备考。”

“不是还上班了吗?”崔光笑了。

“是,边工作边备考。”朱丽羞涩起来。

“真厉害。”戴月美问,“什么专业呀?”

“文学。”

戴月美吃得心不在焉,一直偷偷瞥向朱丽的侧脸。话题几乎围着她转,崔光一边听一边对戴月美解释,朱丽几乎插不上嘴。没一会儿,戴月美就掌握了朱丽的全部信息:二本毕业,在民办高校教学,写小说,现在又跨专业考上了北大的研究生,计划与崔光结婚。

戴月美看着朱丽腼腆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困扰着她,令她的心跳得很快。为了抵消这感觉,她喝了一大杯冰汽水,直到胃里变得冰凉又沉甸甸的。吃完,戴月美去结账,朱丽跑过来,抢着要结。这时她才发现,朱丽竟和自己一样高了。

“你长个儿了呀。”

“嗯,大学又长了点。”

“一个班里最高的,一个班里第二高的。”崔光在身后说,“比男人都高,像两个巨人一样啊。”

戴月美不记得朱丽有这么高,在她看来,比她矮的人个子都差不多。最终崔光结了账,说好不容易考进尧溪的环保局了,就当庆祝一下。戴月美开车把他们分别送回了家,他们没有买车,在这样的时刻,倒也显得轻松。路上一片漆黑,到了九点就没什么人了,路灯只有几条主街才有。戴月美开了远光灯,照出一片坑坑洼洼的土路,树影在风中晃荡,像巨兽的爪子狠狠抓着地面。

她突然很想念儿子。到家后,她冲进儿子的房间,想好好抱抱他。母亲躺在一侧玩手机,闷闷地说了声,回来啦。儿子已经睡着了,露出干净的门牙,嘴角挂着一丝口水。她盯着那张脸看了一会儿,心里想,妈妈不应该对你发脾气啊宝贝,原谅妈妈吧,就回到自己的房间睡觉了。

2

早上五点,戴月美被吵醒了,睁开眼,看到儿子坐在地板上玩一个呆头呆脑的企鹅,一边挥动它的脚趾一边发出噗噗噗的尖叫。她头疼得厉害,对他喊:“出去玩,找你姥姥去!”儿子被她的喊声吓哭了,母亲走进来,嘟囔了几声,把儿子抱出去,替她关上了门。屋内安静了,没有一丝光透进来,她重新闭上眼,大脑却像被冷水洗过,越来越清醒。

空气仿佛变成了液体,堵在鼻腔中,怎么也吸不进来。一种模模糊糊的沉闷冒了出来,轻轻刺着她。她翻了个身,不舒服,又翻了个身,还是不舒服,于是坐起来,靠在床头,捏了捏太阳穴。再待在这里我会发疯的,她突然想,这张床,这个家,这个县城,都这么死气沉沉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为了抵消这越来越多的沉闷,她决定去楼上的浴缸里泡个澡,于是下床,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儿子在客厅里玩玩具,没有看到她。她松了一口气,赶紧上了二楼。

还是二楼安静,平日里,儿子只在一楼活动。这栋复式住宅是丈夫买的,作为结婚的聘礼,还额外给了三十万元的现金,在尧溪,这已经是非常大的排场了。因此,母亲对女婿十分满意,父亲却有些不安,担心家境悬殊,戴月美以后受了委屈。

现在,丈夫爱上别的女人也好,或者因工作久不归家也好,和儿子相比,都变得不再重要。女人有了孩子之后,最重要的是孩子,她经常对自己说这句话,以便把注意力从沉闷的生活中转移。但她又控制不住对儿子发脾气,即使他才五岁。

生育之前,她不知道孩子意味着什么,当她站在北大宿舍的卫生间,看到验孕棒上的双线时,心想反正也不会太难,她的母亲、姥姥、太姥姥,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她立刻办了休学,搬到丈夫家,安静等孩子出生,直到她的身体有了反应,孕吐、髋骨疼、全身长满黑斑……更不用说生产时的痛了。不过,这些年过去,痛感已在记忆中退去了。

儿子出生后,她回到北大继续上学,拿下毕业证的同年,和丈夫结了婚。婚礼办得豪华,席间她听到别人对她的议论,说她爱慕虚荣,用孩子套牢男方。她只觉得可笑。婚后,丈夫去南方做生意了,每月飞回来,照顾孩子的事落到她和母亲身上。前几年请了保姆,这两年保姆有事,不再做了,儿子也上了幼儿园,丈夫就不再提找新保姆的事了。

前段时间,她找了个工作。小县城没什么工作机会,除了老师、医生和公务员外,都不正规,也不稳定。父亲说,只要她肯考,一定能考上公务员,但她实在不想再学习了,就去保险公司做了业务员。老板看到她的学历很吃惊,给了比其他员工更好的待遇,没几个月,她就辞职了。老板用加薪的条件挽留她,她没有接受。不是钱的问题,她解释,太单调了,无聊得受不了,还不如不上班。

她希望自己的生活有意思一点。当温暖的水漫过她的身体时,她闭上眼睛想,陪儿子也好,逛街也好,美容也好,旅游也好,为什么所有事到最后都变得没意思了呢?

她想起朱丽那双充满活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射出坚韧不拔的光芒,她也马上要去北大了,而且还写作。昨晚留下的惊涛骇浪在体内游荡,戴月美依然不敢相信,这位其貌不扬的女同桌会有如此成就。于是她起身,离开浴缸,拿出手机翻看朱丽的朋友圈:读书笔记、旅游照片、小说原文……一张张精致的或者说难以企及的生活片段展露在戴月美眼前,一丝不知是羡慕还是嫉妒的情绪占据了身体。

她擦干身子,听到儿子在楼下哭喊,一丝愧疚袭来。下楼,看到他紧紧趴在姥姥的肩膀上,手握成拳头抹眼睛。“妈妈抱,到妈妈这儿来。”她说着,双手打开,充满爱意地看着他。他哭着缩进她的怀里,小身体颤抖着,猫一样。热乎乎的眼泪滴到她的胸口,她顿时被温暖的感觉占据了,甚至想到,她可以为他去死。

“妈妈,你陪我玩猫捉老鼠吧。”他不哭了,尖叫着,在沙发上跳来跳去。

“好啊。”她笑着扑过去,和儿子在房间里蹿来蹿去。

没多久,她觉得累了,便坐到床上喘气。儿子依旧在呼唤她。她打了个哈欠,勉强笑了笑,说:“让姥姥陪你玩吧,妈妈累了,躺一会儿。”任凭儿子怎么喊,她就是不愿再把眼睛睁开。她想,如果他认为她睡着了,就会自己去玩,她甚至假装打呼噜,把身体平放在床上。渐渐地,世界安静了。

她睡了一个短短的回笼觉,醒来家中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给母亲打电话,问什么时候回来;母亲说晚上,带孩子去了游乐场。戴月美下床,点开音乐,身体随之轻轻晃动。跳了一会儿,她觉得无聊了,就想做点有意思的事。可是做什么呢?似乎所有的乐趣都被她体验过,像影子一样飞走,不再有意思了。

这样想着,她便感到一层又一层不可消磨的时间正朝她涌来,隔着空气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内脏,捏不碎也赶不走,硬生生夹在周围。如果每天都充斥着这样的感觉,而人生又是这么漫长,如果……她不愿再想下去了。

她给崔光打电话,问他能否叫上朱丽一起去公园跑步。崔光说他早就喊过了,但朱丽讨厌运动,不愿意出门。挂完电话,戴月美想了想,发现跑步的确没什么意思,无非是一圈圈的机械动作,把身子搞得汗流浃背罢了。可不跑步,她做什么呢?

她只好去了公园,与崔光一起跑步,但这一次,轻快感完全没了,双腿仿佛灌了铅,迈不开,挥不动,还没到三公里,就气喘吁吁停下来了。她望着周围的树丛和杂草,奄奄一息低着头,似乎预示着一个可怕的未来。

“以后我不跑步了。”她对崔光说。

“发生什么了?”崔光不解。

“没什么。”她耸耸肩,“来我家吃烤肉吧,可以叫上朱丽,我们做些有意思的事。”

3

她去了家附近的小菜市场,买了一些腌制好的肉类和菌类、蔬菜,到家时,崔光和朱丽也正好到了。崔光拎着一瓶威士忌和一桶可乐,朱丽捧着一束向日葵。

“看看花心情会变好。”朱丽说,“有花瓶吗?我来插花。”

“没有。”戴月美摇头。

“给我吧。”戴月美又说,“我先插到水杯里。”

她接过向日葵,剪掉根部,随意插进一个高筒杯里。很久之前,她在北大选过一门关于插花艺术的选修课,不过没去几次。一阵花香袭来,整个屋子都变得亮堂了。

“我们今天喝点酒吧,朱丽说威士忌兑可乐好喝。”崔光拧开酒瓶,把威士忌和可乐放到醒酒器里,晃了晃,又加了一些冰块。

“下次多准备点酒,我来调鸡尾酒。”朱丽笑着说,“玛格丽特、白俄罗斯、莫吉托,都行。”

“就你会,你个小酒鬼。”崔光笑了。

“在酒吧里学的啦。还可以用红酒煮雪梨,也不错,到了冬天喝一喝,暖身子。”

戴月美没有插话。在丈夫面前,她从来不喝酒,一是因为平时要开车,二是丈夫不允许她喝。丈夫说,酒吧里都是色狼,你长得又高又美,显眼,除非我带你去,不然可千万不要去啊。那时,她以为丈夫的干涉是出于对她的在乎,幸福地顺从了,包括她从来不穿高跟鞋,因为不想削弱丈夫的身高(他和她一样高),好显得他高大威猛,几乎所有人都有意无意透露出,女人太高了不好,傻大个儿一个。所以她有些驼背。

然而她有个秘密。去年夏天,她每周独自去市里的酒吧,有时一个人喝,有时加入陌生人的酒局。她会故意装得醉醺醺的,等待某个合乎心意的男人带她去酒店。她从不透露姓名,也不留联系方式,一夜过后,什么都不复存在。丈夫不在身边,她只是想找点乐子,仅此而已。这秘密曾带来危险,那是一个已婚男人,也是尧溪的,忽然缠上了她,想要离婚和她在一起。他堵在她家门口,给她的车装定位仪,打保险公司同事的电话,几乎所有偏执的事都做了。一开始她有些慌乱,很快冷静地给他妻子发了一封匿名邮件,终止了这段荒唐的婚外情。所幸丈夫从不知情。自那以后,她就不去酒吧了,生活中只剩下儿子和不在身边的丈夫。

她饶有兴致地看着朱丽,这个未来的校友拥有怎样的生活?朱丽几乎没怎么吃东西,喝了很多酒,直到脸颊绯红,走路摇摇晃晃,但眼神依然闪着光。崔光提出送她回家,她说不如今晚通宵,要玩就玩到尽兴。

“尧溪没有夜生活。”戴月美说。

“要不然,明天我们拿着帐篷去凤凰山上露营吧,看看星星。”朱丽兴奋地说。

“可以呀,明天我去买个帐篷。”崔光说。

“我家有。”朱丽说,“是双人的,三个人可能有些挤。”

晚上,戴月美有些失眠,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原因。她有些期待明天的露营,只要有一件事情在前方等着,不把她留在漫无边际的白茫茫中,多少会得到点安慰。

4

露营之约没完成,因为丈夫回来了。他拎着行李箱,装满了带给她和儿子的礼物。每次回来都如此。也许因为不在身边,儿子更喜欢爸爸,一整天和爸爸黏在一起,但她看出丈夫已经疲惫。晚上,她与丈夫躺在床上,抱在一起说话,没有做爱。

每次看到丈夫的脸,她就想起丈夫爱过的其他女人,一层阴霾漫过来,想发通脾气。可每次丈夫不在,她又感到某种依恋,因为他关心她,为她提供了更好的生活。她小时候吃了太多苦,认识丈夫后才第一次出国旅游,随心所欲地吃喝,买衣服不看价格,抵达大学班上其他同学的起点。

“我最近的生意出了点问题,总赔钱。我爸的厂子也不景气,不想再给我投资了。”丈夫在她耳边说。

她立刻紧张起来,支起脑袋问:“很严重吗?”

“没事,没事。”丈夫拍拍她的腰,“即使有事,我也不会短了你们娘俩。”

虽这样说,戴月美还是有些担心。她忍不住想,如果丈夫的生意彻底失败了,他们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儿,儿子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儿。这样的担心引得她的乳房又隐隐作痛。

她便去医院检查,左边查出一个瘤子,短短几天飞速生长。给出的治疗方案是,先开刀,取出来,再做切片判断恶性良性。恶性这个词把戴月美吓了一跳,但想到已为人母,又把眼泪塞了回去。丈夫不回南方了,联系好市里最好的医生,留下陪她动手术。

“如果是癌症怎么办?”

“切掉也好,化疗也好,都得治。再说了,乳腺癌是癌症里治愈率最高的。”丈夫安慰她,“你这么年轻,也不可能是恶性。”

戴月美在丈夫怀里流泪,暗暗猜测生病的原因,也许被家庭琐事负累,或者因为生育?怀孕的痛苦怎么可能对母亲没有影响?她细细回忆着,几乎无法动弹。但这样的想法又让她愧疚不已,儿子那么小,怎么能怪他,何况,是自己的选择。

朱丽来看她,拎着她爱喝的椰子汁,还有一个香囊。“这是我拜托以前的同事去凤凰山上的寺庙里求的平安符。放心吧,肯定没问题。”

“等我出院,我们再去凤凰山上露营。”戴月美说。

崔光没有一起。问起来,才知道分了手。

“我只是不想结婚。”朱丽说,“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

“你想做什么?”

“写书,到处看一看,把世界上每一片土地都走完。”

“职业旅行家?”

“哈哈,做个流浪者好了。”朱丽打趣说,眼睛亮闪闪的。

过了一会儿,朱丽问戴月美:“你想做什么?”

“把孩子养大,再把他培养得像你一样优秀。”戴月美回答,“他要是不想高考也没事,把他送到国外去读大学。”

“你呢?那你想做什么?我记得高中的时候,你说你想做超模。”

“肚子上留疤了。”

“谁说模特不能有疤?”

“没有那么自由的。”戴月美摇头。

“女人应该为了自己活着,不是为了丈夫或者孩子。”朱丽突然激动起来,“难道一个人成了妻子或者母亲,就不能做想做的事了吗?”

朱丽走后,戴月美躺在昏暗的病房里,听到丈夫的呼噜声,突然想起在北大的日子。毕业后,她竭力避免想起那些时光,也不愿与舍友联系。也许不久我就死了,她想,此刻最应该做的是多陪儿子。可她一点都不想这么做,她只想做些无关紧要的事,比如一个人去旅行,或者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吹风,脑袋里都是这样的画面。

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她真的得了癌症,医生劝她放弃治疗。听到这样的话,她反而如释重负,仿佛走向的不是死亡,而是重生。醒来后,她害怕梦境成真,因为她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做。如果上天再给一次机会,她会随心所欲活一次,她发誓。

5

戴月美睁开眼,看到明黄的灯光洒满整个房间,映得墙面闪闪发亮,一种蒙昧的雾气般的氛围笼罩于此。很快,她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氧气面罩挂在脸上,想吐吐不出。先是母亲的脸凑过来,然后是丈夫抱着儿子凑过来。

“妈妈。”儿子清脆的声音。

戴月美想伸手抱他,但麻药没过,胳膊抬不起来。

“化验结果出来了,是良性的。”丈夫说,“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她轻轻点头,长舒了一口气。麻药过后,左胸口的伤疤痛得厉害,但她坚持不用止痛泵,为了让伤口更快恢复。在这种剧烈的忍耐中,她反而获得了某种平静;这种平静使她以为,好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她甚至对丈夫和儿子充满感激。

出院前一天,亲戚们拎着大大小小的礼品,挤满了病房。她半坐在床上,伤口好得差不多了。丈夫在人群中寒暄,表达感谢,说下次回来请大家到饭店聚聚。这些亲戚,戴月美没有认全。

“你看你命多好,老公这么疼你,儿子还这么乖。”一位亲戚说。

“是啊,什么时候要二胎啊?”另一位亲戚说。

“嗯啊,趁年轻赶紧要,你妈还能帮你多带带。”又一位亲戚说。

“现在提倡生三胎呢,多要几个,反正给双筷子就能活。”

戴月美敷衍了几句,把脸别到一边,为什么不聊些有意思的话题?每天除了鸡毛蒜皮就是结婚生子,好像除了这些,世界上就没有其他东西了。她想起了朱丽,想起了北大,还有傻乎乎的超模梦。为什么我过着这样的生活,不是另外一种生活?如果我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现在是否和朱丽一样,变成有趣的年轻人?

她觉得有些难以忍受了,空气逐渐黏稠,闷闷地堵在鼻腔,一动不动。她搜寻丈夫的身影,想喊他过来救场,却瞥见丈夫的手和一位女孩的手缠绵在一起,藏匿于一人身后,看起来,他们已相当熟悉。

一股血冲到脑门,她再次把脸别过去,想到几日前做的梦,以及醒来后的誓言。儿子在小沙发上玩黏土,时不时抬头望她一眼,这个角度之下,几乎和丈夫一模一样。她下床,推开人群走出去,穿过走廊,抵达院子里。她从包里找到了车钥匙,上面的水晶挂饰,是丈夫送给她的。

她想重新回到北京,在北大附近租个小房子,边工作边备考研究生。她就那样仰着头站在阳光下,直到汗水淌落。不知为何,她听到一阵遥远的钟声,非常远,却很清晰,轻柔地响在耳边。回头,却发现母亲站在身后,抱着小小的儿子。

“我知道你想出来透透气,但是这孩子,”母亲说,“他一直吵着找妈妈。”

戴月美的脸划过冰凉的轨迹,她回过神,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儿子接过来,亲了亲额头。手臂用力时,左胸的伤口正隐隐作痛。

朱丽

1

去往北京的火车上,朱丽提前把到站后的路线记到备忘录上,坐几号线,中途在哪站换乘……但她不知道去哪里买票。她出生、读书、工作的地方都没有地铁。一想到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她的心中既愉悦又恐惧,情不自禁发起抖来,四肢的关节热乎乎的。她望向窗外,马上到站了,明亮的光线穿透隧道,照了进来。

得知她考上硕士后,同事们给她举行了欢送会,祝福她好好学习,将来在北京找到更好的工作,不要再回来了。她笑着说:“还是会回来的,小地方有小地方的好,物价不高,工作清闲。”但她心里想的却是不再回来了。

读大学时,朱丽就喜欢看各种各样的爱情小说,被里面的深情打动,常常哭得不能自已,和舍友聊起天来,“真爱”一词不离嘴。工作后,她不怎么看爱情小说了,注意力转到悬疑小说上,紧张刺激的情节使她的心怦怦直跳,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无聊的夜晚。她常常幻想生活中发生一件离奇的案子,而她恰好卷进去,与案情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

读得多了之后,朱丽便开始模仿喜欢的作家,看到某个新闻,就列在草稿纸上,增加一些夸张的情节,多是一些有头没尾的罪案小说,写着写着就写不下去了。她倒没有想过成为真正的作家,只是觉得作家的生活方式十分美好,幼年时父亲告诉她:作家呀,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了,每天喝喝咖啡码码字,钱就来了。

朱丽向往美好的生活方式,脑袋里总出现一些画面:一间铺满地毯的房间、一张老式木桌、铺着白色羊毛垫子的铁架椅子、滴漏咖啡机、挂着名画复制品的墙……这些画面她只在电影中看到过,尧溪是肯定没有的。尧溪的城区只有一小片,高楼不多,商场也是老式的百货大楼,只有三层。出了城区就是种着玉米、小麦和果树的田地,她工作的学校就在田地与田地之间,大学生苦中作乐,等杏子一熟,就跑去偷杏了。在这样一个地方,怎么会有品位高雅的人呢?

所以,朱丽对北京充满想象。女艺术家们一定都剃了光头,不穿内衣,身材瘦削,眼圈涂得黑黑的;男艺术家们留着长发,戴着鸭舌帽,双眼迷离,爱好音乐。他们每周聚会,抽着烟,拿着咖啡杯,坐在拥有明亮落地窗的工业风别墅里,探讨文学和艺术,时不时为某个观点争吵,很快又重归于好。他们一定不像尧溪的居民那般,聊邻居的八卦,或者为了几毛钱和商贩大声吵架,因为生气砸坏单元门的呼叫机。

到了学校,把行李放到宿舍,四人间,上床下桌,她的床位靠着窗,其他舍友还没到。她沿着狭窄的过道走来走去,轻轻哼着歌,踩在松掉的地板上,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她读的专业是写作学,学习小说写作和评论写作。申请之前,她把有头没尾的罪案小说发到导师邮箱,没收到回音。复试时导师问她,想不想成为真正的作家,她回答是的,随后录取通知书顺利抵达她手里。

她把小说书稿放到抽屉里,期待读书期间在写作上能有进步,也期待可以过上真正的艺术家的生活。她换了身衣服,出门散步。高楼林立,街道与街道之间被围得水泄不通,人和人挨得很近,她逛了几个商场,看到吊牌上的标价,吃了一惊,算了算手头的钱,放下走了。最后,她站到天桥上,望着远处悄然升起的灯光,川流不息的车辆从桥底呼啸而过,喇叭声、说话声、音乐声一同涌来。她真想挥起胳膊大喊一声:北京我来啦!但她把这种冲动压了下去。

学校生活和朱丽想象的不太一样,本以为会像大学时候,几个舍友成群结队,上厕所都要手拉着手。但她发现,其他三位舍友,两个其他专业,一个同专业,都喜欢独来独往,她只能一个人。当她独自走在校园中,总有一种寂寥的感觉漫上心头,周围的繁华和热闹与她一点关系都没有,像一艘漂泊在海面上的船。只有上课的时候,同学们聚在一起,热烈地讨论文学作品,她的心才稍稍感到安宁,伴随着一阵初来北京时的激情。可惜课程比较少,大多数时间都是独处,完成导师布置的任务。

起初她待在宿舍,早上睡懒觉,中午吃点零食,下午看书。但她的注意力并不集中,看着看着就想别的事去了,也觉得腰酸背痛,没一会儿就躺到床上休息,睡一觉,醒来天就黑了。睡不着的时候,书读不进去,小说也写不进去,只能闭着眼睛苦熬,这种感觉令她无所适从。后来,她决定像舍友一样去图书馆看书,做了详细的计划,这个钟头看书,下个钟头背英语,下下个钟头写作。做计划时,血液涌向大脑,汹涌澎湃。图书馆安静肃穆的氛围的确让她的心静了下来,她在书架前走来走去,俄国文学、德语文学、美国文学……因为书太多,她不知道看哪本,便抱出一堆书,摆到桌子上,这本看几页,那本看几页。虽然每本都没有看完,但她觉得这一天没有荒废,生出淡淡的满足。

“学校里我最喜欢的就是图书馆,以后我要天天泡馆。”朱丽对舍友说。

过了几天,朱丽和同在北京的大学同学娜姐相聚,她们在北京的街道闲逛,聊以前的生活和同窗们的发展,感慨毕业都已经四年多了,时间过得真快。有人陪着,又喝了酒,她的心上突然起了一层奇妙的情感,仿佛很快就能征服脚下这片土地,过上想象中的生活了。朱丽热切地谈起未来,娜姐也被她的情绪感染,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最后两人在地铁站分别,咯咯笑着挥手再见。

地铁上,朱丽望着一个个人头,觉得头晕目眩。回到宿舍已是深夜,把宿管阿姨喊起来开门,没有洗漱就爬到床上睡下了。她做了很多梦,模模糊糊的,一会儿在荒野上奔跑,一会儿又在高楼大厦里来回穿梭。

第二天醒来已过了中午,她随便吃了点零食,头痛得厉害,身体乏力,又躺回床上睡下了。到了晚上,头依然涨涨的。于是就没有去图书馆,第三天也没有去,和舍友出去逛街了;第四天要上课,上完课脖子酸痛,又回宿舍休息。直到过了一周,她才重新回到图书馆,但她的心不像之前那般安宁了,反复想着校园之外的欢乐,美食、啤酒、豪言壮语……可眼下却是枯燥的文本和写不下去的小说。虽然她知道有些苦必须忍受,但她不想在此时此刻忍受。

她收拾书包出了图书馆,在校园里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看到纪念品商店,走进去买了几件印有校徽的文化衫,想着可以寄回尧溪的父母手中,让他们高兴高兴,也可以在亲戚间炫耀一番。虽然她在尧溪时选择租房住,和父母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但他们想让她毕业回尧溪,留在他们身边并找个靠谱的男人结婚。一听到结婚这个词,她就浑身不自在,为什么要结婚呢?她反驳他们,我可是要当作家的人,和普通人能一样吗?何况我还要去看世界呢!说这话时,她看到父母脸上惊诧的神色,不免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将来有无数可能。

偶然,朱丽在网上看到附近的书店计划做一个读书会活动,免费参加,介绍一位作家的新书。她没听过这个作家的名字,但她打算去看看。她认真化了妆,背着书包出了门,慢悠悠走过去。书店在商场的负一层,找了很久才找到,一进门就看到新书的介绍牌,一摞书摆在桌上。时间还早,她不好意思问工作人员,就在店里转来转去,假装看书打发时间。座位已经摆好了,人们也陆陆续续走进来,她混在人群中,挑了个并不显眼的位置。嘉宾们上台,她观察那位作家,平头,戴眼镜,皮肤黑,肚子鼓鼓的,和想象中不太一样。

过程中,她昏昏欲睡,读者提问时,她旁边的女生站起来,笑着与台上的作家打招呼,先是赞扬一番,然后提出一个古怪的问题,作家也笑了,说道:“小周提的问题确实深刻……”原来是认识的人。朱丽好奇地望过去,发现那个女生在本子上记了密密麻麻的笔记,好像还有几篇小说构思。她忍不住问:“你好,你也是作家吗?”

女生抬起头,先是干笑一声,说:“算是吧,写了没几年,出过一本书,平时就是发发文学杂志。”

“好厉害。”朱丽惊讶地打探,“你多大了?这么小就成作家了。”

“二十五了。”女生说。

“和我一样。”朱丽不好意思地说,“我能留你的微信吗?我有时候也写写小说。”

她们加上了微信,女生的头像是大卫的雕塑,回去后,朱丽也把头像换成了梵高的画,看起来顺眼多了。女生没有主动和她聊天,她也没有主动说话,但她心里一直想着这件事,用一个独特的开场白,或者什么事情来吸引女生的注意。最终她还是决定实话实说:“小周老师好,我平时也写写东西,但是没有写完过,也没有发表过。我对作家们都特别好奇,要是北京有什么作家们的活动或者聚会,可以喊我一起去吗?”并配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小周回复:“好呀好呀,有空一起玩。”

但是朱丽没有等到小周的邀请,一学期很快过去了。结课的时候,导师带大家吃饭,请来了一个杂志社的编辑。自然是每位同学都加上了微信,编辑客气地找大家约稿。朱丽没有完整的小说,但她受到了鼓舞,打算写一个短篇投过去。她不知道写什么,厚厚的经典名著读不进去,无法获取灵感。于是,她浏览新闻,想找到某个离奇又苦情的案子,一无所获。

一个晚上,朱丽在朋友圈看到小周新发表的小说,故事并不新奇,讲两个女孩的友谊,但是语言清新,叙述也淡淡的。朱丽心想,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不必追求多么宏大的主题。她决定用此方法试试,写一个少女的暗恋往事,于是故事开始了:“这样一个雨夜,没有什么比女孩的心情更糟糕……”越写越兴奋,停不下来,用一晚上的时间写完了八千三百字的短篇。停笔后,她的兴奋感依旧没有退去。

两个月后,小说发表了,并被某个知名选刊转载了一次。趁着这股热乎劲儿,她又写了两个短篇,情节与第一篇类似,也顺利发了出来。班里的同学都很羡慕她。这是个好的开始,朱丽感到一扇高大的门正冲她缓缓打开,上学期经历过的空虚感彻底消失了。她整天想着小说构思,吃饭时想,走在路上时想,睡觉前也想。

不久之后,朱丽被杂志社邀请参加一个为期三天的活动,召集了在北京的大部分文学青年,小周也在。他们和朱丽的岁数差不多,但开始写作的时间都比朱丽早,发表的作品也更多。在他们面前,朱丽十分紧张,一句话都不说,默默坐着听他们聊天。小周认出了她,笑着同她打招呼,转头又和别人聊天去了。

我得多补补课了,朱丽想,多读些书,多写点小说。

她觉得这些同龄作家厉害极了。活动结束,她怀着一种近乎崇拜的心情加上了所有人的微信,把他们提到过的作家名字记在本子上:阿特伍德、麦卡锡、托宾、瓦尔泽……对朱丽来说,走进那扇高大的门需要迈上这些台阶。她把能买到的书都买了,摆在宿舍里,仔细研读起来,她并不知道这些书好在哪里,就像她从前读经典名著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一样,但她还是强迫自己读下去,一本又一本,虽然记住的东西很少。

其中一位男作家对朱丽产生了兴趣,朱丽也对他产生了兴趣,只不过两人感兴趣的点不一样。朱丽算不上美人,但四肢纤长,稍微打扮下就显得耐看;男作家相貌平平,出过三本书,一本还获了奖,虽然朱丽一本都没有读过。说不上是谁先主动的,反正聊着聊着就暧昧起来了,但男作家希望这份关系可以偷偷进行。他在三环与四环之间租房,房间很小,桌子上、阳台上、地上,到处都堆满了书,朱丽把门反锁,在逼仄的空间洗澡,套着男作家的衬衣走来走去。

“我还没有和搞写作的人睡过觉。”朱丽对男作家说。

“我也没有。”男作家说。

后来朱丽才知道,男作家说的是假话,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几乎每天带朱丽参加朋友们的聚会,通常是四五个作家,小周也在,吃吃饭,或者去酒吧喝酒。在这样的小型聚会中,朱丽也一言不发,安静地听他们聊。有人跟她搭话时,她也只是笑一笑,表示赞同。他们很少说关于文学的话题,多半是生活中的事。朱丽觉得那些事很有意思,经作家们的嘴巴一加工,无聊也变得有趣了。

第二次聚会时,朱丽跟小周学会了抽烟,把烟夹在两指之间,做出陶醉的神色。小周抽的是韩国的爱喜,朱丽也买了爱喜,放在包里,平日不抽,只在聚会时带着。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作家”了。

但是也有烦恼。比如,朱丽羡慕小周在饭桌上谈笑风生,不管谁的话题、什么话题,都能接下去。小周是中文系出身,读过很多书,不光能写小说,还懂文学理论。朱丽大学读的机械自动化,没什么文学素养,写作也是偶然为之。另外,小周长得美,身材娇小丰满,比朱丽的人高马大强多了。

“你觉得小周怎么样?”朱丽躺在男作家怀里问。

“她是万人迷嘛,大家都喜欢她。”

朱丽有些不高兴,又问:“那你觉得她的小说怎么样?”

“也挺好的。”

“我写得好还是她写得好?”

“都好都好。”男作家赶紧说。

她告诉自己,必须在小周发表过的杂志发表小说。这种暗地里的较劲激起了朱丽的斗志。她不再跟着男作家去聚会,打算留出时间写作,可坐一晚上也写不出几个字,即使看小周的小说也没有出现灵感。她只好拿下书架上男作家的书,翻看起来,虽然这些时日一直同他一起,但朱丽从未读完他的小说。她耐着性子往下读,惊讶地发现他的叙述十分新鲜,故事也极有新意。

她忍不住对着男作家哭了出来:“怎么回事,你写得这么好,我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男作家听到她的话,哈哈大笑,随后安慰了她几句,态度有些敷衍。睡梦中,她感觉自己缩在一个冰冷冷的山洞里,浑身酸痛。她怀疑自己再也写不出小说了,甚至觉得是老天的惩罚,因为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超越小周,而不是出于对写作本身的热爱。多么可怕!小周有没有看透她真正的想法?

她对男作家的情感也产生了变化,从前她发自内心地欣赏他,渐渐地,这种欣赏变了味。每次他有好消息传来,不管是一笔不菲的稿费,还是拿了文学奖,或者发了重要期刊,朱丽都觉得心口堵得难受,什么都做不下去,只能挂着无奈的笑容表示祝贺,或者发莫名其妙的脾气。她不明白自己的心胸为何如此狭隘。可为什么她写不出一鸣惊人的小说呢?这种失落让她不知怎么办才好。

最终,她和男作家分了手,搬出那间堆满书的卧室,回到学校宿舍。她并不伤心,相反地,她感到解脱,反正他长得不好看,朱丽想,床上功夫也不怎么样。也许男作家也是这么想的。这段关系没人知道,也就不会有人来安慰她,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虽然不再和男作家联系,但朱丽还会关注他的新作,很快,他又出了一本长篇,是国内最大的出版社出的,卖了几万册,还登上了畅销书榜单。她看到他举办各种讲座和新书发布会,明白他已远远走在同龄人前面。这么一想,她反而不再因嫉妒而胸闷气短了。

学校生活恢复如初,空闲时间多了,没人陪她,便又嗅到了一丝空虚的气息。偶尔娜姐喊她吃饭,朱丽应允,像之前一样喝点小酒。娜姐一直称赞她越来越厉害,竟然能够发表小说了。虽然朱丽明白这种赞美是不了解的人才会说的,但她还是很开心。

自然,朱丽怀念和作家朋友们的聚会,虽然她不发表任何看法,只在一旁抽烟,但这种沉默的在场让她觉得自己依然处在写作圈子的中心(如果真有写作圈子的话),她也希望其他写作者把她当作一个核心人物(如果真有核心人物的话),在朱丽看来,小周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但是和男作家分手后,没人喊她去聚会了,小周倒是叫过一次,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去,后来就不再喊她了。看到其他几位作家发的朋友圈,喝完酒后脸蛋红扑扑的,勾肩搭背,露出坚不可摧的笑容,她总是想:“为什么没有我呢?”于是又有些胸闷气短。

男作家也退出了聚会,大概因为书卖得好,太忙了。这多多少少给了她一丝备受冷落的安慰。朱丽决定多读些书,趁着时间充裕,但不能像一开始那样漫无目的。她决定偷偷循着小周和男作家的足迹,把他们读过的书都读一遍。小周读的多是女性主义小说,男作家读的多是朱丽没有听过的德语作家。起初,这些书都很枯燥,但朱丽强迫自己忍耐,读着读着就有了趣味。随后她惊讶地发现,男作家的语言风格和一位不知名德语作家的风格极其相似,而小周的情节也和部分女性主义小说的情节重合。原来都是踩在前人的脚印上,她无奈地想,如果没有前人的写作,他们的写作会成为什么样子呢?

读书之后,写作的灵感涌了出来。她马不停蹄写了一个又一个短篇,拿给导师看,听导师的看法。她的导师是非虚构的领军人物,为人和善,提出了很多修改建议,有的她听不懂,也不知道如何在作品中实现,便追着导师询问。这种劲头使她逐渐沉迷,更加希望弄懂写作的奥秘。

“你要关注人物,以及人物的内心。而不是那些猎奇的情节。你看看契诃夫,基本没什么故事,还是完成了一个又一个人物。”

“你所有的细节应该都是有效的,要为了整体服务,而不是随手拿一个堆在那里。”

“结构应该是小说内部的动力,形式是一种叙述的体现。”

……

朱丽把导师的建议一条条记到本子上,仔细揣摩,配合着契诃夫的小说逐条分析。契诃夫的小说有什么意思呢?她跳着读,寻找其中有意思的情节,然而没有凶杀,没有神秘力量,没有高潮,有的只是最最普通的日常生活。小说可以这样写吗?朱丽困惑地睁大眼,继续读下去,体会着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的处境,身子却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好小说,多么妙啊,妙啊!”她忍不住想。

她翻来覆去读契诃夫的小说,因为其他作家的短篇忽然读不进去了,不是这里差点意思,就是那里差点意思。契诃夫是全世界最好的作家,她想,后来的作家也没人能超越他,而是走上了一条更简单的路。她决定毕业论文写契诃夫,把对他为之战栗、疯狂、热爱的感受写出来。她也模仿契诃夫写了几篇小说,写得很快,过程也很享受,但没有投出去,默默放在文档中,时不时看一眼。对朱丽来说,发表成了一件不再重要的事,最起码跟写作本身比起来不再重要。

“你觉得契诃夫的小说怎么样?”上课的时候,她和班里的每个同学都提起契诃夫,想要讨论讨论。

但是没有人回应她,简单说两句就过去了。他们喜欢的更多是当代的作家。朱丽想,他们一定没读懂契诃夫,如果读懂了的话,怎么可能不被打动呢?

这更加坚定了她走契诃夫的道路,写契诃夫式小说的决心。她列了一个创作计划,十二个短篇,分别以十二个人物为主角,每篇和每篇的人物彼此联系。她开始观察身边的人,把他们的特征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这个计划令她兴奋得睡不着,可就连失眠都是香甜的。睡不着的时候,她忍不住幻想,我要学俄语,毕业就到俄国去,生活在契诃夫生活的地方,也用俄语写作。她的脑中出现了俄国广袤的土地,冰冷冷的雪落在人们头上,雪橇车驶过去,像油画中的场景。

朱丽就这样忙碌地过了一阵子,生活规律,素面朝天,小说计划一点点进行。学期快结束时,有个吃过饭的作家朋友邀请她来参加生日聚会,吃吃饭,再去唱唱歌。她不太想去,但她几乎没拒绝过别人。于是她化了妆,带着烟出了门。坐一坐就回来了,她想,毕竟也跟大家好久不见了。一共有十个人,都是写作的,在一家广式餐厅,除了男作家外,之前的朋友都在。小周坐在她对面,没有和她搭话,拿着烟侧头与旁边的男诗人聊天。和之前一样,朱丽一言不发,夹了口菜,嚼了很多下才咽下去,筷子起起落落,不知该伸向哪里。朱丽觉得自己像个陪衬人。倾听倒没什么不好,可是他们都聊些什么呀,做饭技巧、圈内八卦、职称评审、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一个和文学有关。朱丽越听越不对劲儿,茫然地看着兴奋的脸孔,枯燥的话语像散在空中的飞虫,嗡嗡地扑向她的耳朵,令她坐立难安。她不禁怀疑是不是在做梦,那些使她惊叹的有趣话题都去哪儿了呢?她曾怀着崇拜又胆怯的心情坐在他们周围,觉得他们处在高大的门内,而她是被隔绝在外的那一个。而现在,这些话题和尧溪居民的话题有什么不同,这些生活又和尧溪的生活有什么不同呢?她的鼻头忽然酸酸的,又不安,又羞愧,还夹杂着轻微的厌倦。

“你最近写小说了吗?”她问旁边的人。

“咳,没写没写,太忙了,哪儿有空啊?”那人看了她一眼,笑了笑。

她期待他反问她的写作情况,那样她就可以说一说最近的感悟,但是他没有问,又站起来敬酒了。

朱丽无奈地停在那里,夹了一口菜。寿星过来找她敬酒,她喝了一口,觉得又辣又苦,便偷偷吐到卫生间。烟放在包里,始终没有拿出来,她发现她也无法忍受烟味了。

“你觉得契诃夫的小说怎么样?”旁边的人回来后,她又追着问。

“他呀,我看得少……我觉得有点过时了。”那人说。

“啊,哪里过时?”

“技巧啊,什么的。”

“什么是技巧呢?”朱丽困惑地问。她的确不理解技巧是什么,似乎每个写作的人都在谈技巧。

“技巧就是创新嘛,这个说不明白的,在具体作品中才能体会到。”

“什么,你们竟然在聊技巧,吃饭的时候竟然还在聊技巧!”旁边的人听到了他们的对话,笑着大声喊,声音有些醉了。这一声喊得屋内安静了,大家都停下来,怔怔地望着他们,随后笑起来,熙熙攘攘打趣道:“哎哟,在聊小说。”

“随便聊一聊。”朱丽顿觉脸开始发烫。

“太用功了吧。”

“我是不太喜欢聊创作的,写作终究还是自己的事嘛。”小周说,“朋友们在一起聊点开心的事嘛。”

吃完饭之后,朱丽没有跟他们去唱歌,选择了回学校。从地铁上下来,沿着寂静的小路走回宿舍,月光的影子隐匿在路灯之下,远处花花绿绿的灯火恍然之间不再真实,也不再美丽。朱丽的心沉甸甸的,她感到北京正迅速退成一块光光的白板,脚下的地面摇摇晃晃。时间在往前走,而这一切,街道、聚会、小说、作家,所有的一切都会不复存在。她不清楚这种悲伤的心绪从何而来,但她突然有些想念尧溪。

2

朱丽下了火车,提着行李箱走出站台。熟悉的干燥空气令她的鼻腔有些痒,隔着栅栏望出去,光秃秃的褐色田野绵延无尽,烟灰色天空像熨过后的衣角,触手可得。三三两两的学生结伴从她身边走过,重逢使他们的声音又大又亮,各自分享着假期的趣闻。她沿着电梯缓缓下降,不知道这样的心情是否会落到她身上。

拦了辆出租车,和三年前一样,司机不接受打表,而是定好的二十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朱丽说了地址,低下头,感受心脏的跳动。她忍不住想,离开意味着什么,回来又意味着什么。熟悉的街景一划而过,店铺虽然换了,但朱丽可以轻易说出这一家原来是卖什么的。

到了小区,房东已在门口等她了,笑吟吟地对她说:“回来了呀,挺好,都是老朋友了,不用多说了。”房租没有涨,原来的房间里多了一个衣柜,其他保持原状。房东又说:“自从李芳走后,这房子没租给别人,一直空着。”

房东把钥匙留给她就走了。她放下行李,在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里转了几圈。那时李芳住在另一个卧室,她想着李芳光光的额头和洁净的牙齿,合租的记忆涌现,仿佛是昨天的事。现在李芳跟着男友回了山东老家,结婚生子了。而她呢,她很难设想自己再次离开尧溪,也很难设想自己像大多数人那样生活。

她坐在了行李箱上。

等了一会儿,她站起来,开始收拾屋子。对于家务,她向来不在行,事实上她没有什么在行的事,这种挫败感总是萦绕在她身边。她把卧室打扫干净,把行李箱里为数不多的几件衣服摆到柜子里,在空气中喷了喷香水。然后她洗了个澡,躺在空空的大床上,望着窗外深蓝色的天空和高楼的一角。书架上摆着她新出的书,这本小说集是她硕士生活的全部总结,她庆幸没有被出版社拒绝。

“你现在是个作家了。”毕业时导师对她说,“以后也要坚持写下去。”

她想她会这样做,按照已经计划好的方向往前走。朱丽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天黑了,有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同事打来的。她猛然想起还在北京的时候就约好了,今晚一起吃饭,庆祝她荣归故里。于是急匆匆穿上衣服,没有化妆就出了门。

离开尧溪之前,这家火锅店就是同事们常来聚餐的地方,绿色调,墙上贴着密密麻麻的街道名称,看上去有些市井氛围,也便宜,学生偶尔也来吃。现在依旧红火,一层已坐满了人,热气氤氲得睁不开眼,直直扑到衣服上。朱丽上了二楼,看到熟悉的调料台,那位美丽的服务员站在那儿,和三年前的场景一模一样。她打了个招呼,小跑着奔向同事们,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朱丽坐下来,笑着打量着他们,三年过去,大家的面貌都没什么变化,其中一位男同事还穿着那件深蓝色汗衫。她一下子回忆起从前上班的日子,工作证用红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拿着文件包走进教室去上课,学生抬起头看她,让她有些紧张,她不得不用冷笑话来调节气氛。她还想起监考英语四六级的时候,在黑板上写下长长的考试规则,把名字签在右下方。旧的生活即将开始了。

“来来来,大家喝一个,这次主要是欢迎小朱回来!”领导举杯,大家也举起杯,朱丽一口把杯子里的白酒喝完了。

朱丽吃得很自在,比从前的任何一次聚会都自在。她发现同事们都很亲切、可爱,就连之前瞧不上的一个极为精明的同事,今天也显得格外好看。她喝了不少酒,脑袋晕晕乎乎,和同事们勾肩搭背,聊起快乐的往事和即将开始的教学工作。她的心脏漫上一层温暖的感觉,从前她从没想过故乡的意义,但现在她突然想到这个词,想到也许这就是故乡的魅力。

“李芳走了,你回来了,挺好!挺好!”一位同事大声说,“咱们部门的教学队伍壮大了。”

“挺好,挺好。”朱丽笑着说,“尧溪挺好的。”

“怎么不留在北京啊?”另一个同事问,“我还以为你不会回来了。”

“在哪儿都一样。”朱丽说。她的确是这么想的。

北京的记忆正模糊起来,虽然她早上才从北京火车站坐上回来的火车,看到两侧的景色快速驶过。硕士生活结束了,一段无法形容的岁月。朱丽想起宿舍窄窄的床,还有摆在桌子上的契诃夫全集,书角都被翻烂了。毕业之前,有家图书公司希望朱丽去上班,她没有去。说不出为什么,她觉得北京很好,但却不想留下,仿佛心里蒙着一层厚厚的熔浆,遮蔽了她的渴望。她觉得自己变了很多,又说不出哪里变了,是青春流逝了吗,还是她失去了曾经的活力?她不清楚。唯一确定的是,她觉得尧溪和身边的同事们愈加可爱了。

可是不知怎么了,当她听到那位精明的同事说起婆媳关系,说起孩子,说起讲师职称,说起菜价,一丝厌恶又冒了出来。像一根小小的刺,磨得心口下边麻麻的。她赶紧又喝了些酒,希望更愉快一些。

第二天,朱丽起了个大早,把讲课用的教案和课件做好,又细细修改了一遍,第一堂课,她不想出差错。虽然从前总是上到一半就疲惫不堪,但她决定从此刻开始做一个严谨的、深受学生喜爱的老师,毕竟她有了硕士学位,在专业上更加游刃有余。

收拾妥当后,她化了妆,换衣服出了门。风干燥地吹过来,裙角紧紧贴在腿上,她不得不闭着眼往前走。公交车上只有几个人,到了学校,她穿过人工湖,瞥到那几只依然充满活力的大白鹅,优雅地在湖面上游走。她停下来看了一会儿,握紧了手中的文件包。

到了教室,打开多媒体设备,学委走上讲台把学生名单交给了她,她温柔地笑了笑,有些紧张。学生陆续进来了,从最后一排往前坐,第一排的学生寥寥无几。朱丽闻到一股难闻的气味,她打开课件,清了清嗓子,朝同学们问好。

一开始的效果不错,因为新鲜,学生齐刷刷抬头看她,看到她的学历后发出惊叹声。但是进行到一半,学生就疲了,纷纷低下头,玩手机的玩手机,睡觉的睡觉。她有些无奈,但心情不至于很坏。讲着讲着,麦克风出了问题,发出极其刺耳的杂音,她不得不关掉,给维修处打了电话,用嗓子清讲起来。

她感受着嗓子震颤引起的口干舌燥,又看到无精打采的学生和墙皮掉落的教室,突然一股火气涌上来。窗外是黄蒙蒙的风沙天。这什么学生质量,她想,连基本的听课都做不到。于是,她想起在北京的时候,导师讲课,他们坐在台下从不分神,讨论也是全情投入,继而又想起各种各样的读书活动、安静肃穆的图书馆、狭窄的宿舍、与男作家的夜晚……

我为什么要回来呢?她的手僵在空中。

可是,这才是上班的第一天。她关掉课件,让学生做练习,喝了口水,等待维修处的人来更换麦克风。很快,讲台下响起了窃窃私语,几个男生女生不知聊着什么开心的事。朱丽走过去,把其中一个男生叫起来,让他分享一下刚才做的练习。

“老师,我写的是隐私,不适合分享。”

“你到底写没写?”朱丽克制着。

“写了,但这是我的隐私。”男生说。

“那我们匿名吧!你们几个,把本子都交上来,我来给大家分享。这样就不知道是谁写的了。”朱丽把那几个学生的本子收上来,读了读,又还给他们了。

他们写得一塌糊涂,朱丽想。他们毕了业会做什么呢?没有好的学历,也没有感兴趣的事,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想到这些,她不再生气了,而是为他们的未来担忧。

一整天,她都十分低落,不知该如何排解这些糟糕的情绪。李芳走了,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也没有办法像之前一样发发牢骚,获得安慰。在尧溪,她只能和读书写作为伴,这是她早就清楚的事。

回到家后,她踢掉鞋,没有开灯,躺到床上,一格一格的灯光闪烁着,似乎另一栋楼的家家户户都充满了欢乐的氛围,把屋内的黑暗驱散到看不到的地方。她这样躺了好久,望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头皮发麻,一阵钝重的难以形容的沮丧敲击着她。她流出一滴泪,赶快擦去了,闭上眼,小声哼哼着:“回来是正确的选择,在这里我可以更好地写作。”

朱丽只好翻开契诃夫的小说,逐字逐句读起来,虽然这些内容她读了很多遍,但每次读的时候,都会有不一样的感受。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新的感受,反而觉得有些沉闷。怪事,她呢喃,拿出自己的新书,读了一篇,觉得糟糕极了,便扔到了一边。

朱丽有些想念李芳了,从前合租的时候,李芳对她总是很纵容,不用做饭,也不用打扫卫生,生活就被安排得井井有条。最重要的是,李芳可以听她说任何话,即使那些话显得不合时宜。

她怀着难以忍受的心情给学生上课,只要教学设备一出问题,学生稍有走神,她就会想起在北京的日子。北京的繁华和她没有关系,但是尧溪的荒凉却和她有关。她的年纪越来越大了,曾经的同学都结了婚,有了孩子,回爸妈家时,亲戚们想给她介绍男友,都被她拒绝了,可妈妈总因此抹眼泪。有一次,还找到她租的房子,让她赶紧去见个刚刚博士毕业、在土地局上班的男人。

“我还得写作呢。”她对妈妈说,觉得这一切十分荒诞。

“难道结婚了就不能写作了吗?”

“我还没安定下来,不想这么快结婚。”

“你还想去哪儿啊?硕士也读了,年纪也不小了,该结婚了。”妈妈的眼泪又掉下来,“你当时真应该和小崔结婚,多好的人啊。现在人家也结婚了。”

她在心里翻白眼,想对妈妈大喊大叫,可又喊不出来,只能坐在电脑前苦闷地打字,搜索关于“父母皆祸害”的帖子,看到别人的父母更过分,倒显得她的父母没那么过分了。

她联系从前有过露水情缘的男人,惊讶地发现,单身的已经结了婚,结了婚的已经有了孩子,有了孩子的正在协议离婚。短短三年时间,发生了这么多变化,生活实在是难以预料。可只要一想起窗外黄蒙蒙的天气和墙皮脱落的教室,她就心口发堵,觉得他们也太可怜了。可怜之下,自然也失去了兴趣。

她也想到了远在北京的男作家,那些共同生活在出租屋的画面时不时跳出来,轻轻刺她一下。她想,他才是最适合自己的人。便给他发消息,问他过得怎么样,他过了很久才回:“挺好的。你怎么样,是离开北京了吗?”

“是的,我离开了。”她回复,“可能不久也得回去。”

“我也打算离开北京啦。”

“为什么?”她很惊讶。

“有点累了,歇一阵儿。”他发了一个笑脸。

不知为何,她觉得这些对话有些无聊,就不再回复了。看他的新书,也觉得字里行间十分无聊。苦闷的时候,她写了很多小说,写得很快,到结尾处就变得仓促,觉得没意思了,于是就丢在文档里,看也不看一眼。反正我可以继续读契诃夫的小说嘛,只要读书,就不算虚度时光。

没过多久,朱丽突然收到领导的信息,让她写一份情况说明,因为有个学生去教务处举报她侵犯学生隐私。这个无端的举报令她百思不得其解,跑到教务处问是哪位学生,教务处没有说出名字,只说就是这几天举报的。

工作这么多年,朱丽第一次被举报,还是以这样荒唐的名义。随后,她想起也许是那位上课窃窃私语的男生,便更愤怒了。

但她没有找那位男生谈话,也没有做出什么行动。情况说明本不打算写,因为她觉得自己并没有错,同事们劝她,还是写个吧,就是走个形式嘛,别把事情闹大了。朱丽心想,大不了就开除我吧,正好可以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但她还是写了一份五百字的情况说明,交给了校领导。

用“创伤”来定义可能过于矫情,但朱丽的确体会到了某种冷峻的失望,她觉得恶心,对于举报这种行为,对于进行举报的学生。自然而然,她对教学的态度更加漫不经心,不再与学生进行眼神交流,备课也是乌七八糟。她想着,这样的工作是无论如何配不上她的,不过是吃饭的工具。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契诃夫的小说和自己的小说上。

到了学期中部,学校开展“名师大讲堂”活动,花重金请了一批国外的学者来讲课,其中有一位享誉全球的加拿大作家,朱丽读过他大部分书,认为他的作品十分动人。

在讲座上,作家利用自己所建立的文学体系,提出未来文学的方向在哪里,一个没有答案却值得深思的问题。朱丽没从这个角度思考过自己的写作,不由得大吃一惊。令她更加吃惊的是,这位作家提到了契诃夫,秉持的态度却是19世纪的现实主义写作巅峰过去了,越往下走越艰难。

朱丽忍不住站起来提问:“可是动人的东西怎么会过时呢?”

“不是过时,而是需要新的途径,探索新的可能,即使现实主义是世界的主流,但也不意味着不能创新。”作家笑着回答,一旁的翻译翻了出来。

“可是怎么去创新呢?”朱丽又问。

“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作家说,“也许可以从拉美文学中找到灵感,虽然拉美文学的高峰也已经过去了。”

朱丽无力地坐下了,她希望这位作家说的是毫无道理的假话。读硕士这些年,她始终沉浸在契诃夫的小说中,忘记了其他存在。事实上,她也读过拉美文学,但她体会不到其中的动人之处。这是她写作没什么进步的原因吗?她想到自己的小说集,布满空洞乏味的长句,不由得震颤不已。恍惚之间,她觉得她的封闭和尧溪的封闭一样,她的狭隘也和尧溪的狭隘一样,该如何在这里生活下去?

“我读的书太少了,不应该只读契诃夫的小说,看看别的吧。”回去后,她心慌气短地把这句话写到日记本上,后面加了几个大大的感叹号,用荧光笔画了一圈又一圈,作为警醒。

她果真不再读契诃夫的小说,一回到家,就开始读拉美文学,但依然没有寻找到其中的动人之处,自然也没有创作的冲动。同乡编辑许秋笛找她要过多次稿子,她都回复说正处在瓶颈期,没有写出来。她仿佛被一个真空罩子罩了起来,没有一样事物带给她慰藉。

日子就这样沉重地过了下去。

一个午后,阳光懒懒地照在床上,她忽然心血来潮,想到李芳还在的时候,陪她一起去凤凰山的寺庙转悠。不知道李芳还做不做优婆夷,是否每天给菩萨烧香。

在这样的境况中,她似乎有些理解李芳了,也希望她真的坚持下去了。

于是她起身,打了个车,想去凤凰山上看看。坐在车里,她想着更久远的事,是妈妈告诉她的,三四岁的时候,妈妈带她在街边玩,碰到一个白胡子老头。老头指着她说,这孩子将来有福气。妈妈很高兴,刚要继续问有哪些福气时,老头就消失了,像一场幻觉,但记忆却一直留了下来。这是发生在尧溪的事。

车堵在了半路上,司机告诉她,最近寺庙里有祭祀活动,很多外地人也前来观看,每天都是人声鼎沸。她下了车,决定穿过来往的车辆,步行上去。

太阳高照,汗冒了出来。虽然很累,但她还是执意往前走。也许脚下的这条路,李芳已走了无数次,那些僧侣也走了无数次。渐渐地,路上的车少了,路也越来越窄,两旁变成苍翠的绿树和时不时飘荡过来的钟声。寺庙建在山顶,小小一座,呈四方形,木门斑驳,墙被刷成了砖红色。几个穿着袈裟的僧侣坐于堂内,被来往的行人围起来,不知在讲些什么。

她也坐下,听着嗡嗡的木鱼声,小心翼翼呼吸着。后来她又闭上眼,在脑中回忆着北京故事,与这里的荒凉相比,那些宏大的东西逐渐远去了。她又成了孤独一人。然而,孤独也有烦恼。她想象李芳坐在这里,是否也有相同的感受,那么,究竟什么才是有意义的,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呢?此刻她没有答案。她只是静静坐在这里,等着时间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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