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科辉(长沙)
如果说起清末湖南画坛,绍兴客湘的沈翰是个抹不去的人物。尊他是清末湖南画坛的“一哥”也绝不夸张。衡阳的萧俊贤,长沙的夏士兰、周家畇、张名倬、赵显模及雷恺、雷悦、雷恪三兄弟等都是他的得意门生;他与道州何维朴(字诗荪)、淮宁姜筠(字颖荪)齐名,世称“三荪”。翻开《中国美术家人名词典》:“沈翰(清),字咏荪,号醉白,光绪(1875—1908)时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山水宗倪、黄,但气势雄壮,不作枯寂相。萧厔泉为其亲炙弟子。”简介略显单薄,但显然他艺术成就是肯定的。
1868年,二十六岁的沈翰以候补通判宦游湖南,直到光绪二十六年(1900)才得了永顺知县的实缺,仅一年多又辞官返回长沙,从此授徒鬻画为生。从沈翰入湘到去世,他在湖南四十余年的绘事人生,给湖南晚清画坛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按:《永顺县志》卷十七“职官志 知县”载:“沈翰:浙江山阴县监生,光绪二十六年五月署。王道凝山东举人光绪二十七年七月署。”)
沈翰生于1842年是目前所见资料的共识,而其卒年各处资料莫衷一是。依其弟子夏士兰《醉白图》款识:“此图余师拟稿,刘月皋先生写容,余布景,三人坐对,两日方成,此昔年胜事也。今师已没三年,秋风摇落,景仰思之,偶于肆中得见,遂购归,是耶非耶,不得而知,观斯图犹仿佛优游杖履间也。乙卯中秋日弟子夏士兰记。”夏士兰作此为乙卯1915年,以“没三年”推算为1912年。
然而,1912年沈翰的绘事却并未终止。如作于壬子暮春的《仿查士标青绿山水》、长至日的《仿杨文聪山水图》、初秋的《麓山精舍图》《美不老斋图》、冬仲的《拟查士标山水图》……这一年的春夏秋冬似乎他的步子都没有停下来,而且精力旺盛,此时所作的几幅均可以作为其山水的代表之作。如果我们理解夏士兰所记“没三年”包含了1915年,那么沈翰卒年亦即为于1913年,享年七十有一。
沈翰字咏荪,号醉白,已然是定论。而以醉白为号,未知何意,其醉心丹青,通过绘事表达自己的意趣,与李太白以诗酒表达性情相通,醉白之号有纪怀李醉白之意否,已无从得知了。有见湖南图书馆雷树德先生《沈翰:承先启后,画界宗师》一文中有:“沈翰(1842—1913),字咏荪,一字秋莆,号醉白、醉道人,清光绪间山阴人。清同治光绪间多年为湖南候补通判……”其中“一字秋莆”却知者甚少。
通过整理目前在各拍行、网络及藏家处的沈翰作品,发现有署“秋蒪”和钤“秋蒪”印的作品。其1870所作扇面题识:“米老云山罕见也,此为季澄兄仿之,不识与近时仿米者有无雷同。庚午重九后作于长沙之盘乐斋,秋蒪并记。”钤印:翰(白文)。是时沈翰二十八岁,当为早期拟米芾笔意之作。河北翰华2008年夏季首届拍卖会有沈翰山水四条屏,作于1874年(是作款识不得辨识),钤印:沈翰印(白文)、秋蒪(朱)、咏荪(朱)、山阴沈翰(白)。云南典藏拍卖公司2006年十周年拍卖有沈翰山水小品四帧,作于1876年,款识分别为:“仿黄鹤山樵,咏荪;拟大痴道人富春大岭图笔意。咏荪;米氏大姚邨图,予未之见也,人云亦云,以意为之,不识有无是处,咏荪;水邨图,元人笔意。丙子嘉平上浣写为福生仁兄大人雅属,泳荪弟沈翰。”钤印:翰(朱文)、秋蒪(朱)、咏荪(朱)、沈翰印(白文)。另有一帧未署年款扇形,款识云:“柴门竹深,拟白石翁,艺兰精舍墨课第五集,咏荪。”钤印:秋蒪(朱)。由是可见,沈翰在入湖初期,除了咏荪外,另有字秋蒪。而雷树德先生文中“秋莆”应为“秋蒪”。
通过上述初考,整理沈翰简历:
沈翰(1842—1913),字咏荪,一字秋蒪,号醉白、醉道人、醉白山人,山阴(浙江绍兴)人,监生,同治七年候补入湘,光绪二十六年任永顺知县,后弃官寓居长沙,授徒鬻画。山水宗倪、黄,但气势雄壮,不作枯寂相。入湘四十余年,可谓清末湖南画坛一代宗师,夏士兰、周家畇、雷恪、萧俊贤等为其亲炙弟子。
沈翰籍属浙江绍兴,时为文人画重镇,自然的先天优势,使他年少时便有机会耳濡目染地接触到正统山水云烟造化。入湘时虽未及而立,但其精湛的画艺,如白玉映沙,湖湘画坛极少有与之相比者,这也为他在湖南授徒鬻画提供了很大的帮助。沈翰的山水画远宗倪、黄,近学王烟客、麓台,笔墨适度,规矩森严,清丽典雅,一派书卷气,所作山水常有可居、可游、可赏之境。《湖南美术史》评沈翰:“沈翰可谓‘四王’的山水正宗衣钵传人,其构图严谨,重形式,轻造化,笔墨精密,一丝不苟,山石树木皴擦点染显示出深厚的功力;同时,各种皴擦技巧掌握完备,无论水墨,还是浅绛,无不精美绝伦,从技术上讲,当时湖南本土的画家无人能出其右。”
自古以来,传统的山水创作主要注重画格,重视笔墨情趣,提倡摹古,讲究学有渊源。所以,沈翰的作品几乎均有标明“仿某某笔意”“拟某某笔意”,从而标榜师出正统。通过对作品汇集整理,可以看到,沈翰长于用干墨、枯笔、淡墨、瘦笔、中锋,力量含蓄内敛,讲究笔墨之间的各种变化。他的这种变化来源于长期的观察和摹古,他将古人画山、树、石、水等程序不断提炼,综合运用,从而将富有灵气的山水通过笔墨表现出来。
沈翰在长期的创作积累中,也于传统中求变。中年后山水通过反复的皴擦、点染,笔墨更趋精密,清润秀丽之中又添了几分厚重,特别是晚年山水,笔墨略显粗犷,书卷气中含有一种苍茫野逸之气。因为有深厚的艺术学养,千山万水尽在胸中,所以下笔便能变化万千,现存于长沙博物馆的沈翰山水册页,为其六十后所作,显示出画家高超的艺术才华。
在我们的印象中,沈翰就是个山水画家,然而他的花鸟画让你读之而惊叹。湖南博物馆、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均藏有其所作花鸟作品。湖南博物馆所藏1899年所作《盆菊图》,清新淡雅,可称逸品。其自作两跋,其一:“光绪巳亥九秋拟船山先生画菊,醉白居士沈翰。”其二:“船山先生天才高逸,诗书画可称三绝,画幅不可多得,戊戌岁暮偶得此图,询为逸品,适友人属拟,画成尚未携去。佑夫世兄过余斋见而奇赏,遂补款贻之。咏荪补识。”是作以没骨法一气呵成,两杆秋菊挺立于画面中央,绿叶间几朵菊花形态各异,犹显生机。整幅用笔干净利索,干湿浓淡间,可以看到沈翰对水墨没骨的驾驭能力。
重庆中国三峡博物馆所藏十二帧花鸟小品,更全面地展现了他的花鸟画创作风格。所绘游鱼、蘑菇、樱桃、苦瓜等极具生活气息,文人题材梅、兰、竹、菊、灵芝、玉兰等又写出了士大夫的精神所在。“拟冬心灵芝图,兹再临之;临船山先生兰仙图于蜕园舍斋;仿两峰山人三友图;曾见南田翁画菊,别有逸趣,惜手生笔硬不能得万一;拟石涛老人笔意……”从这些花鸟画款识可知,他的花鸟画创作,同样是通过大量的摹古和素材积累,进行创作,他并不是单纯的摹,而是与他的体会有机的结合起来。
沈翰寓湘四十余年,仕途不畅,而醉心于绘事,精于山水、花鸟,善鉴藏,以一己之长传道授业,为晚清湖南艺坛注入了一股激流,促进湖南百余年艺术的蓬勃发展,其功不可没。
杨钧在其《草堂之灵》中《哭陈》曾有这样的记载:“……沈醉白郁居长沙,其名不显。沈为小吏,贫而能傲。湘抚多名流,每许其以画易差,沈不顾也。遇有佳画,则质衣购之。……诗荪名满天下,家悬户张,实则沈、何之作,不过伯仲。诗荪纯出窠臼,千篇一律,略高于汤浯庵、刘峿樵辈而已。沈尚有时能出其新也,然门第不及,亦不遇之因。”可知沈翰个性孤傲,对于以公职换取其画,嗤之以鼻。然而生活拮据,偶遇名画佳作,却需典押自身衣物购买,痴迷书画,不可自拔。王闿运《湘绮楼日记》中有载其与弟子夏寿田、杨钧、瞿兑之等相邀沈翰品诗论画。清末湘军将领及社会名流每有所获书画珍品,经常聚会雅集,总会邀请沈翰品鉴。当时的长沙私家园林,如蜕园、青园、陋园等也常有雅集,或书画品鉴,或诗词唱和,沈翰多为座上宾客。由此可知,沈翰失意于仕途,但于书画创作及鉴藏上,却是春风得意的。
1912年所作设色山水,款识为:“天长飞鸟急,水阔钓舟轻,梅壑老人有此意,偶尔仿之,壬子暮春,醉白沈翰。”齐白石有题跋:“吾湖南三百年以来,画山水者吾独推李云根先生,谭荔仙老人次之。荔老只奇气,云翁有名家逸趣,二老乃同光间人也。后来何诗荪、沈润生二君外无画山水者。……”齐白石在此处提到的湖湘山水画名家有李云根、谭溥、何维朴和沈翰,亦可窥见其在湖南的影响。
黄宾虹撰《古画微》中有《沪上名流之画》上对沈翰之山水做出肯定:“通都大邑,冠盖往来,文艺之士,轮蹄必经。然有不必尽寓沪江,而画事流播,名著近远者。……沈翰,字韵笙,宦湘中,山水师王蓬心,纵横雅淡。郑珊,字雪湖,家皖上,山水笔力坚凝,设色静雅。此近古中之流佼佼者也。”黄宾虹将沈翰列为沪上名流,对其艺术造诣的充分肯定是有依据的。沈翰籍于山阴,宦于湘中,虽然没有长居沪上,但却时常往还,与寄寓沪上的名流俞明震、释苍崖、何维朴、姜筠、萧俊贤、金心兰等交游,画名早已传播于沪上。(按:王闿运日记和齐白石所跋中:“沈润生”与黄宾虹所录“字韵笙”应为“咏荪”,或为语音所误。)
作为清末湖湘画坛的“一哥”,最主要的影响还是他带出来的一帮弟子,由此影响了湖南画坛百余年,特别是出湖的萧俊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长沙本土的雷氏兄弟到当代的刘迪耕,更是衣钵相传;夏士兰、周家畇书画俱佳,在湖南画坛影响深远。沈翰所留下来的事迹已湮没于历史尘烟之中,但通过他与湖南本土文化群体的绘事交流,亦可从另一个视角来了解他。
目前所见沈翰最早作品为1870年他为李辅耀所作的青绿山水团扇,行书题王船山诗:“竹窗风雨翠微间,我亦曾经学闭关,一涉尘缘归不易,故乡闲却旧云山。庚午首夏以香光意写船山诗为幼梅尊兄大人雅正,弟沈翰。”是作为沈翰二十八岁所作,当时他已深得山水云烟造化之秘。虽入湘才两年,但与本地文人的交游可见他已融入了湖南的士子圈。
在沈翰的湘籍弟子中,萧俊贤可能是最早的一位。1885年,沈翰在路上偶遇萧俊贤,随后萧俊贤拜沈翰为师学画,萧俊贤《自叙》中有这样的记载:“一日于长沙道中见吾友与山阴沈咏荪先生偕行,先生精于探烟客奥秘。先生拽余顾余友曰:“子奈何不早速生来?”遂相率以归。曰:‘子画善近蓬心。’蓬心为麓台曾孙,余习近麓台乃似蓬心?阴以为奇。先生乃引觞酌余,曰:‘子其助余。’酒酣,出蓬心画帧如事。因是心醉蓬心而仰跻烟客。日诣先生所,辄出绘素,俾余画间加点缀,几乱真名迹孤本。时见前哲董香光所谓先师古人者,余既然矣,如是者十年。”萧俊贤早年为生计奔波,往返于广东、湖南、湖北、上海之间,与沈翰也是聚少离多,但这剪不断师生之间的情谊。
1889年秋,沈翰赠萧俊贤水墨山水一帧:“拟西庐老人笔,已丑九秋应殿臣贤弟鉴,咏荪兄翰。”1896年正月,沈翰自沪返湘,有山水画题赠送萧俊贤,题款云:“余与稚泉贤弟别六年矣,今年春由沪上归来,稚泉亦返湘,偶出所得佳砚,余爱甚。因试墨作此,工拙所不计也。孙虞礼所谓人书俱老,其信然欤。稚泉其见须否?丙申孟春廿四日记,咏荪翰。”1902年,沈翰又作山水扇形相赠,题款云:“麓台司农学痴翁于生硬中见纯熟,难于摹拟。适稚泉贤弟由白下来湘,剪灯话旧,讨论六法,计别又三年矣。漫仿司农意应之,此会又不知在何年,为之黯然者久之。王寅八月廿有三日,咏荪翰并记。”通过几次赠画可知,在沈翰与萧俊贤相交的十七年间,鸿雁传书。难得的相聚,则畅叙幽情,议论丹青之奥,探究六法之秘。目前可知的沈翰与萧俊贤交集最后一次是1910年,沈翰得知萧俊贤出任溧水县任典吏,而以设色山水相赠,题款云:“果卿老弟之官江南,索画为别,仿设色曹云西以赠,宣统二年八月三日,咏荪沈翰。”沈翰与萧俊贤的关系与苍崖和萧俊贤的关系一样,处在亦师亦友的关系中。
沈翰十余位弟子中,他给夏士兰创作的作品种类繁多,条幅、手卷、书法对联等,可谓精彩纷呈,件件皆属精品力作。谭国斌艺术博物馆藏1905年作山水长卷,款识:“画中山各有可居者,有可游者,此图仿董似有可居之胜境在。乙丑九秋三日灯下遣兴。赠纫秋贤弟清鉴,醉白翰。”是作171.5厘米×26厘米,整幅淡墨造境,山水之间,让人悠游感叹,胜境尽在天地间。1906年作水墨山水图,款识云:“入春以来风雨居多,兴致阑珊,忽忽又暮春矣,握笔日少,灯下偶尔作此,兼以纸涩笔滞,不达意惬心之事,难哉,纫秋仁弟属画,暂存之,益增人愧问矣。丙午三月十日 醉白翰并记。”是幅以岩壑山峰入画,墨笔酣畅,山水可游之胜皆在笔下。1907年作“爱敬古梅如宿士,建安人物入诗评。陈曼生司马有些联,仿为纫秋贤弟雅鉴,丁未春醉白翰。”另一件无年款的对联:“图书日赏名贤迹,彝鼎风生太古香。纫秋贤弟正字,醉白沈翰。”沈翰醉心绘事,书法却显得别具一格,所见均为夏士兰所作,亦可知其对这位得意门生的眷爱。
程颂万与沈翰也是老交情,程颂万在给萧俊贤《风雪归舟图》跋云:“……光宣画手更何人?我交老苑为三人(谓沈咏荪、何诗荪、姜颖荪)。……”辛亥岁程颂万与黄膺、周澹渊、黄绍第、李宝沅、杨觐圭、刘世翯、顾印愚、汪洛年聚于石巢,汪洛年作《石巢诗集图》,也特请沈翰作图:“……当时鸥客为图,迫促颇能尽意。余归麓山,又属山阴沈咏荪翰图之。明年合八君诗,装褙成卷。附以节庵君子亭图,又题约庵画葵菊于卷中,今复得四峰为图,重录各诗成卷以副之。……”这是一个文化群体的盛事,诗歌酬唱,岂可无画?七十岁的沈翰正炉火纯青,好朋友当然要众乐乐的。
而沈翰最出彩的莫过于1907年为雷悦所作的《铁耕斋图》,题云:“铁耕斋图,丁未嘉平月仿松圆诗老法为怡甫道兄作,醉白翰。”是作以浑厚古朴的笔触,描绘了一个在绵延的群山、平湖汀岸、秀木掩映下的铁耕斋,营造了一个可游可居的飘渺清幽之境。几年后,雷悦三十生日时又请其题引首,并遍请名师作跋,师友酬唱,都集于一幅长卷之中,民国间湖南文人雅集由此可窥一斑 。另一幅1912年为杨昭㑺所作《美不老斋》,有易顺鼎、曾广钧、俞明震、李瑞清、陈三立、邵章、陈曾寿等十位题跋,亦可谓大咖云集的盛事。其题识云:“潜盦仁兄取荀子语,名其参既乞湘绮梅痴题额,复索予作图以记,壬子新秋咏荪沈翰。”是作与《铁耕斋图》有异曲同工之妙。
沈翰寓湘,所交游者,遍足当时湖南艺坛,撷取其中一二,也只能是管中窥豹。
今年是沈翰先生诞辰180周年,本文藉以通过整理沈翰生平、绘事、交游,从而重新认识这位“准湖南人”。窘于资料局限,文中难免有不周之处,还望诸前辈、师友教我,以待后来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