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编版七年级语文下册,收录了刘慈欣的小说《带上她的眼睛》,这无疑是统编教材编撰史上又一次新的探索,也让我们看到了未来教育的发展方向。
当时人教社编写组想编选一个科幻探险的单元,希望孩子们把眼睛投向更广阔的精神世界,在这样一个主题下,选了杨利伟的《太空一日》,文言文的《河中石兽》,还有茨威格的《伟大的悲剧》,刘慈欣老师的《带上她的眼睛》。因为教材的容量有限,又是一个系统工程,它要承载着语文课程目标教学任务,为了适合学生阅读,所以统编教材编写组要对这个选文做一定的删节。
针对删减大刘老师的心路历程是这样的——
刘慈欣:其实这种情况倒并不是第一次遇到,因为电影改编也会遇见这种情况,那可能删掉的更多。大家看《流浪地球》的电影和它的原文就发现删掉多少了,所以努力去做吧。我确实很想让自己的科幻小说能出现在课本中,因为这个读者的数量是原来的小说无法比拟的,很有利于科幻的传播。
当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在网上我很熟悉的一个社区里,发了一个求助的帖子。我说假如需要把这一篇压缩到2000字或者2500字会怎么样,大家都说这个几乎是做不到的一件事。所以我只能自己去改,一个字一个字地推敲,一个字一个字地减少。好像现在还有同学反映看不懂这篇小说,因为我不是想尽量让这个故事被学生们看懂,是尽量把它原来的感觉传达下来,这两者是矛盾的。这么多的作品,大家都选《带上她的眼睛》,很可能就是因为它是一个比较单纯的科幻小说。就像儒勒·凡尔纳的书,为什么他的书在全世界到处都能出版,用一个教皇说过的一句话来说就是“它像水解一般的纯洁”。
《带上她的眼睛》这一篇也有这方面的因素,所以我不认为本来的8800字里面有什么不适合孩子的东西。它没有《流浪地球》里面的那种黑暗、暴力的东西,所以我改的主要的目标就在传达一种感觉和把故事讲清楚之间选择。犹豫了半天我坚决地选择了前者,就是传达一种感觉、意境吧。
把科幻作品编入教科书以后,那么对于一些偏远山区没有看过很多科幻作品的孩子,教师应该怎样教学,大刘老师是这样回答的——
刘慈欣:我个人认为,讲科幻小说首先不能避开科技,这也可能是最容易发生的一件事情。因为我们科幻小说目前都在语文课本里面,它是由语文老师来讲的。语文老师显然可能对里面的一些科学技术不像理科教师那么熟悉,他会有意无意地避开里面的科技,而去讲里面的人物、塑造、情节这些东西,这样你对科幻小说的理解就会严重的不完整。因为科幻小说里的科技对这个科学的文学内容来说是相当重要的,离开它里面的科学技术所塑造的环境,整个小说是不成立的。
虽然这对语文老师来说确实有难度,但大部分的科幻小说面向的读者都是大众读者,科幻是大众文学,里面不可能有那种用数学才能理解的东西,基本上都是些常识。所以我认为让学生们了解这些常识,是完全能做到的。
拿《带上她的眼睛》这篇作品来说,你可以让同学们了解,地球它有6000多公里的半径,它的结构很像一个鸡蛋。最外壳的地壳是我们住的地方,往下的那个蛋清是地幔,再往下的蛋黄是地核。而我特别想告诉学生们,以我们现在人类的最强有力的技术,我们连那个蛋壳那么薄薄一层都没钻透。这样你就马上给了学生们一个印象。而且你要告诉学生们地核里面都是炽热的熔化的金属,它的温度和压力比炼钢炉要大得多,要大十几倍甚至上百倍。学生立马就知道地核的环境是什么样了。另外还可以给学生们介绍一些不寻常的知识,比如地球表面我们感受到的是正常的加速度的重力。可是我们越往下走,上面的地层的引力就会和下面的抵消,等你到了地球中心的话就全抵消了,你就是失重的了。
我还有一个更过分的想法。现在所有的中学课堂里面,有共同的教学计划,但是理科和文科的教育内容是完全隔绝的。如果要进一步的对科幻小说进行欣赏的话,是不是可以把理科的教师请过来交流一下。
对于那些边远地区孩子的科幻教育,我认为从更深层次的意见来讲,最重要的一个目的是能够通过教育去扩展孩子们的眼界。这个对于边远地区的孩子们和大都市的孩子们,是尤其重要的一件事情。我小时候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在一个边远乡村里长大的,我现在最铭心刻骨的、对我以后人生影响特别重大的一件事情,就是有天晚上,全村的人都到那个池塘边上打谷场看星空,就在这个星空中,中国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东方红一号缓缓地飞过去了。
那天晚上对我的这一生都是很重要的,它让我的眼界一下子就打开了很多,它让我意识到,我周围不只是有这些贫穷的乡村,房子里连电都没有,还点着油灯的这种地方。外面会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那个世界之广阔,远超过我们当时能够想象的东西,这对一个乡村的孩子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这是我的亲身的经历。
据了解,大刘老师在小时候的科幻教育启蒙,就是父亲带回来的一本科幻作品。
刘慈欣:是我的童年时代,在那个时代其实国内是完全没有科幻小说出版的,我们并不知道科学幻想这个概念。我看的是五十年代繁体字出版的,儒勒·凡尔纳的《地心游记》,和《带上她的眼睛》一样属于地心探险的题材。凡尔纳继承了18世纪的探险小说,笔触十分写实,我也不知道科学幻想这个概念,以至于我拿起这本书,以为从头到尾写的都是真事。但是我父亲告诉我这是幻想出来的,我很震惊。我说人的想象力居然能达到这个程度,能用想象力描述出一个真假难辨的,如此有真实感的世界。正是从这一事件以后,我成为了一个很坚定的科幻迷,一直延续到今天。
在创作方面受谁的影响最大,大刘老师说道——
刘慈欣:我所有的作品都受阿瑟·克拉克的影响很重,《三体》第三部的结构就是《2001年:太空探险》的结构,你要看过“2001”就会发现,它那个结构就是从最现实的、最琐碎的细节起飞,越飞越高,开始还是一种比较平滑的曲线,到快结尾猛一下就上到时空尺度最大的,去到无限的那么一个状态。这个结构不光是被我,也被好多科幻小说广泛模拟。
第二个对我影响的就是托尔斯泰。我整个语言风格,就是俄罗斯文学那种很沉甸甸的、很土里土气的,而且很粘滞的那种语言,追求一种质感,当然最后不会像托尔斯泰那样真的有质感。我这种小说的语言整个就是被俄罗斯文学塑造的,不灵动,不空灵,很沉重。这和我的年龄无关,我就是受到这种影响,受的很深。
对正在进行科幻创作的中学生们,大刘老师也提出一些自己的意见——
刘慈欣:我只能谈谈自己的看法,肯定有些片面和偏激。
科幻小说的灵魂,第一是思想,第二是思想,第三还是思想。所谓思想,包括想象力和对宇宙的深刻感悟,等等,思想必須达到一定的深度才能产生有震撼力的小说。所以写科幻小说的能力完全在科幻之外,与一个人的思想方式和人生观紧密相连。如果一个人成天只会沉浸于个人的小情感之中,对祖国民族和人类的命运漠不关心,对大自然的神秘和宏大麻木不仁,那这人不可能写出好的科幻小说来。使自己的思想丰富而深刻不太容易,要试着用哲学的眼光去看世界。深化和丰富你的思想,使其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许多想象世界,如果这些世界让你自己都惊叹着迷,有一种带别人进去游览的渴望,那你已经是一位不错的科幻作者了。伟大的科幻小说家(中国还没有)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本身就是一个世界。对于我们这些科幻迷和业余作者来说,很难具有那样深度的思想,但对于我们,至少科幻应不再是一种文学体裁,而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信仰,这样我们才能真正进入科幻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