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慧茜 葛海涛 孙灵芝
1.中国中医药报社,北京 100085;2.中国科协创新战略研究院,北京 100863;3.北京中医药大学中医学院,北京 102488
近代,民主、科学和西医学的传入使中医受到很大的冲击,其中以探讨中医理论是否科学为最大宗。民国时期,中医科学性问题更是一场关乎中医药存亡的斗争和中西方文化碰撞的较量,不仅是学理的讨论,也有政治意义的考量[1]。为探究经络实质,朝鲜金凤汉的研究结果被证明是造假,双盲实验证明经络穴位不存在[2],中医作为旧的自然哲学被划出科学的范畴[3],只作为宗教、学术性的哲学或者文学的价值被继续探讨。
从“告别中医论”[4]到“脉诊验孕挑战”的发起,再从“屠呦呦获诺贝尔奖”到“双黄连口服液可抑制新型冠状病毒”[5]的争议,随着网络时代的发展,中医的科学性问题被频繁提及并愈演愈烈,已成为从医学界上升至全社会的热点事件。
本文以认知方式这一视角为出发点,纵向从科学发展的不同阶段导致的认知方式的套叠,横向从学术研究领域的边界和细化之弊,辅以与认知相关的解读与分析方式、医学的附属文化及哲学辨证来探讨并回答中医的科学性问题,重新反思科学的多面性和真正意义。
可以说,科学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某个时期较主流的认知方式,定义或者归类于科学就要先认识其发展历史。以时间为轴,科学大致经历了博物学[6](自然志或博物志)、唯象学[7]、物理学三个阶段。
博物学是最古老的科学[8],它是对天文、地理、气象、动植物、海洋等不同学科和领域进行采集、观察、记录、解释的过程,强调以事实描述的手段“登记”世界的多样性;唯象学是针对观察到的事物和现象进行分析处理,试图进一步解析个中原理并在经验与表象之间建立关联,引领人类进入分析时代。《易经》中的“阴阳学说”[9]辩证“心物”,类属于中国古代的唯象学;如果说唯象学是定性分析,那么物理学则是将宇宙量化,代表人物牛顿通过实验等手段研究机理,揭示量或现象的内在联系和本质规律,架构明确的逻辑体系,因此又称为实验性科学,即现代意义上的科学。这三个科学阶段各自经历了漫长的历史阶段,虽不可跨越、互替,但相互连接、互有重合。这导致了认知方式的套叠。也就是说,旧的认知方式尚未彻底消弭,新的认知方式已诞生,同一时期可有不同维度的科学思维持有者,因此不同的认知方式也被允许合理地并存。
在西方医学体系中,癫痫最先被解读为神的干预,被宣告为古希腊医生的成就,而现在其病因被判定是与细胞和分子相关的,这便是科学发展所产生的认知方式的改变。同理,中医先哲通过仰观俯察星空天象与地面上气象气候、物象物候的变化和对人体的影响[10],中医具备完整而独特的理论体系,曾是博物学,也曾是唯象学,因此是在对应的时期内符合彼时的科学要求,但因其实验的不完全重复性和疗效的不完全确定性,在近现代历史上屡被质疑甚至被全盘否认其科学性。
中医的科学性问题取决于科学被如何定义。“科学”和“医学”这些术语在现实的应用中,其概念的混淆和所涵盖范围被模糊化已成为普遍现象。在英文中,“科学”一词及其主题范围内是相当有限的,单独使用时仅仅是指自然科学,现代科学奠基人牛顿就曾自称为自然哲学家。科学一词来源于近代西方,但现实中它的范畴却难以限定,被称为自然科学的中医无疑是符合科学的定义的。“医学”一词包括与健康、疾病相关的某些科学、技术,无论是民间药物还是先进的医疗设备皆可称为“医学”,但并没有一套完整的多义术语可与“医学”相当,也没有一个词语能够既涵盖医学所有的内容,又同时与其他术语划清界限。
学术名词的定义明确了其涵盖的广度,认知方式则使之产生深度,认知方式的更新似乎在逐渐主观地改变科学的认知范围。当概念不断泛化,广义上的医学甚至被与科学、技术相并列。在现代社会中,针灸到古代的大药商都被归类于医学,而中医却不被认为具备科学性。医学与科学之间究竟隔着怎样的壁垒则是另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在医学、科学这些专用术语的概念尚未明晰的同时,其相关研究却在被机械地细分成不同领域后而被分别研究。比如,尽管生理学和胚胎学的分科从19 世纪就没那么重要了,至今仍有不少生物学家对这门现代化的学科保持着分离研究的传统,以此来回应旧的知识结构。关于中医学史这个方向可以被不同领域的学者以不尽相同的研究方式进行研究,中医家主要研究传统医学的历史变迁,科学技术史学家注重其发展史的技术变革,自然哲学家则着眼于研究其过程中的思想变迁,这些所谓的侧重很难不产生评价的倾斜、偏颇甚至狭隘。但当将这些“分离”聚合在一起并允许不同的研究内容互相印证的时候,我们便不得不对自己原本研究范围内的轮廓和特征进行重新的思考。因此,对于中医是否符合现代物理学科学这一命题,毋须根据并不全面的理论或学派急于应答,应在更广阔的框架和背景下进行谨慎的比较、求证。
解读是承载着解读者的价值观和被解读事物的意义。人们试图说服其他人认可某些事物的意义,但这些意义却是他们自己主观赋予的价值。自然事物和价值载体之间很难被彻底剥离,故而价值是影响评价的重要因素。
人类以目标和标准来判断各种医学,也同样基于价值。中医是具备地域性的传统医学,几乎不服务于西方科学家,与他们自然是无价值可言的,反之,亦被绝大多数受益者坚定拥护。国内少数宣扬中医无用论者,多数为西方科学偏激执行者,对科学的极端向往使他们潜意识认为所谓的主流科学界的结论是先入为主的,是正确不容置疑的。抛开中医的科学是非题不说,科学没有主流,科学是对真理的判断,与观点产生的先后、持有者的众寡是不相关的。
科学理论的研究诞生了三种主要的分析角色,即理论生产者(相关科研人员)、理论实践者(比如医生和医学工程师)、理论转化者(医药实业家和使用者)。可是,一般理论的产生者并非真正的实践者,研究者并不是专业的技术人员,更不是真正的受众,其评价工具存在或多或少的局限性。尽管学术争端中常存在“权威”现象,但就中医的科学性问题,并不代表所有的中医界或西方医学界持有统一的观点。
此外,造就“中医偏见”的另一个因素是其捍卫者本身。中医的捍卫者们更多的是着眼于本门学科,只是把西医或显或隐地作为对照或映衬。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本文学科的解释层面上,易走向非黑即白的思维方式,导致自圆其说的和逻辑认知闭合的形成[11]。在现有的医疗体系中,中医的反对者大都自然地将中医学作为某种落后的批判对象进行直接的比较,针对中医的“失败案例”采用早已设计好的西方标准来与其他医学类别相对立,并非友好地促进交流和借鉴。
在现代社会中,从巫术到宗教医学,许多医学文化同时存在并互相作用,没有文化依赖的科学是不存在的,医学亦是如此。如同人类可以认知、研究、改造某种物种却不能创造它一样,医学文化也同样无法创生。
中医学的自然观念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中医所命名的脏腑、经络对应的不是人体器官,而是看不见的阴阳五行八卦、十干、十二支[12],《千金要方》甚至把禁咒纳入中医体系[13],这无疑是与当下最正统的科学定义相悖的,“阴阳五行十二经脉”这一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基础的医理被机械地剥离,成为批判中医的理论出发点。中医学家主张“自然”,自然常作为灵感而不是知识来探索,自然观念对于身体与疾病被视为对正统医学的反动;中医文化强调“平衡协调”和“身心合一”,这被不少西方科学工作者认为是辉煌的价值观和前沿的思想,称中医为“超前科学”或“待证科学”。
当疗效被肯定时,中医的附属文化被提及或强调;但当评价其是否科学之时,又真实地被弱化甚至忽略。他们坚信一切与文化有关的事情都理所当然可以通过科学合理的方式凭空制造出来[14]。可以说,这种想法与那种认为用知识足以通过改变基因而任意提高人的素质的想法同样愚蠢。无论如何,科学归根到底是与人类的衣食住行、生死存亡密切关联的,将医学与其附属文化分开别论是纯学术性的,似乎越发不重要了。
取象比类[15]是中医哲学观的鲜明体现,“取象”是从研究对象中取出自身状态、运动变化的性质的“象”,“比类”则是将其他事物按照自身性质分别归属到已归纳出的性质的“类”,然后研究其相互作用。通过“象”考究其背后可能存在的规律,进一步研究其本质,反过来验证得到的结论是否正确,从而应用这种相互推理的方式筛选出的系统性理论。这种通过经验的反复积累与疗效的相互验证,显然遵循了英国哲学家约翰·洛克,乔治·贝克莱和大卫·休谟为代表提出的经验主义学说,该学说认为经验是实实在在的,是人类知识的全部本源。实验性科学具备可观察、可重复、可证伪三个要素[16],中医的药石汤剂被要求通过现在医学界公认的确定药物疗效的机制——随机双盲检测才是现代医学。实验室的科学家们认为随机双盲试验弥补了因果判定的缺陷,纠正了偶然幸存的偏差,它折射出欧洲以法国人勒内·笛卡尔[17]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思想,否定经验主义的可靠性,主张理性是知识的源泉,应该运用像数学一样的理性系统来解释和认识这个宇宙。中医辩护者也提及,在中医的辩证思维中,患者疾病的传变、证型乃至体质、情志、房劳等都是诊断、治疗的要素[18],而实际上不同患者的这些要素不可能完全相同,这从而也导致了方剂实验中由于样本差异的因素导致疗效的不可重复性。
回到哲学上来,早在18 世纪,英国著名哲学家休谟发出了警告,提出轰动的“休谟问题[19]”:一切因果关系都值得怀疑,不可能从纯粹的事实命题用逻辑的方法推演到价值命题,暗示了任何看似合理的思想体系都不可避免地带有“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和“印象加工”。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哪种实验,正是以人为设置的特殊条件为前提的。这种“实然与应然”的辩论集中体现了事物与价值的碰撞、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的鸿沟,至今尚未被有效破解。随机双盲检测目前可以作为临床试验的基本原则之一,但是作为唯一的论证某种医学是否科学的方法论是不够严谨的,毕竟现代医学与科学的概念并不能互换相通。再者,理性可以通过演绎来获取新的知识,但这一切也都是以经验为基础的。在自然科学中,如果我们没有对自然做出任何经验的观测,又从何开始运用理性讨论?
教育如同轴轮驱动着学科的整体行进,中医教育的现代化发展也成为衡量其是否科学的重要尺度。教育影响着认知。中医教育在古代曾有过辉煌时期,唐代形成较为完备的官方医学教育体系:设太医署,内有两位太医令及医监、医正、药园师等医学专员,进行独特的医学学科划分:医、针、按摩、禁咒,皆设博士,医博士主要传习《本草》《甲乙》《脉经》等当时的医学经典著作,主要传授体疗、疮肿、少小、耳目口齿、角法[20]。重视学生的临床实践经验和能力,优先招收“世传其术”者。这可能是当时世界上规模最大、最完备的医学校[21],可以说是中医的“前科学时代”。明清趋于衰落,1840 年后太医院逐渐消亡[22]。
在民间,中医传承长期依赖家族、师徒的传承方式,一直未出现像西方那样悠久传承的医学院。1914 年,美国洛克菲勒基金会来华考察中国的医学与医学教育状况,带队的美国医学教育家、约翰霍普金斯医学院首任院长韦尔奇发现,当时中国几乎没有正规的中医教育体系[23]。“医学世家”在社会中地位很高,只要祖辈行医,就会被自动认为是医生[24]。这个时期,西医渐传中国,试图认识并与中国医学产生学术等方面的交流,教育的停滞显然阻碍中医的进步及科学化发展,也阻碍了当时的中医传承者对中西对接认知的拓展,对后世中医学发展的影响亦是不可估量的。尚未建立长期稳定而系统性传承中医知识的教育体系,成为导致中医被认为长期停滞于前科学时代的重要原因。
新中国成立后,中国传统医学教育体系的建立更是成为有识之士思虑的核心。中医的教育取得长足发展,形成现代化的中医科学教研体系,从前科学时代迈向科学时代[25]。
19 世纪60 年代,法国化学家巴斯德[26]发现微生物引起发酵和腐败,30 年后,微生物可以在明胶培养基上被培养并鉴定,通过导入动物体内来探寻传染病对应的“菌源”,此后科学家相继发现了可针对性杀死体内细菌的微生物及可抑制细菌感染的真菌,20 世纪30 年代人类攻克败血症,20 世纪50 年代所有细菌感染的常见疾病都能够被治愈。讽刺的是,到了20 世纪末,能够抵挡多数抗生素的新菌种出现了,疾病则被看作微生物和免疫系统之间的平衡产物。这是科学发展之路和认知方式变迁的缩影,阐幽发微,足以给人类以纵深的启发。
科学自身的发展历程决定了它不是单一的丰碑,应以不同的视角解读。某种程度上而言,医学的技术是在经验的基础上累积起来的,而经验的本质是有用的,即功利性的。实用性并非科学的必要条件,真正能够转换、能够实现、能够持续的科学并不多[27]。科学除了提供经得起批评的知识外,并非全都有助于达到人类的目标。不可否认的是,人类对健康和生存质量的更高需求及新的病种的诞生驱使着医学必须走向科学化,在这个过程中,今日科学或是明日之非科学,反之亦然。西方医学史中记载,不少以当代医学视角去看对患者无益甚至有害的疗法,从前被医生愚昧地推崇,比如对精神病患者的额叶切除术。西医也经历了“否定之否”的探索,跨越了经验医学和非科学的模糊阶段。无论科学和世界如何发展,旧技术的演变和持续不应被忽视。
中医曾因符合彼时时代对科学的认知和诠释而属于科学,又因当代对科学的定义而停留在前科学时代。时代的日新月异使科学和技术交集越来越多,现代医学越发被更新更先进的技术主宰,人工智能进入医学领域。科学是医学的重要部分,但医学并不局限于科学,新的科学诞生确实重要,但不能掩盖旧的知识和实践,我们仍需回顾自身不同的传统,并在前进的道路上交流思想,毕竟纯粹的医学技术难以应答生命与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