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增辉,安云欣
(1.河北科技大学 外国语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80;2.华源实验学校,河北 石家庄 050093)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汹涌激荡的思想大潮接续新文化运动,对政治浩劫背后的传统积弊进行猛烈的批判和深刻的反思,当代安徽青年诗人沙鸥经过这一时代洗礼,形成强烈的忧患意识及历史批判意识。九十年代之后,政治环境剧烈变动,改革开放深入推进,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压倒了文化领域的探索与争鸣,资本对社会无孔不入的渗透不断消蚀着知识界以往的热情,国学热的兴起进一步造成思想的转型,批判性省思逐渐让位于对传统经典的重温及对传统文化的礼赞。但沙鸥并未随波逐流,八十年代启蒙精神的熏陶使他无论对历史、现实还是人性,始终保持着一种批判性的审视,只是时代的巨变已使其关注的主题由对传统文化的批判渐转为对现代性的批判,但背后对人类生存合理性的探寻却一以贯之。
作为当代诗人,沙鸥虽然经历过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各类诗歌流派你方唱罢我登场的热闹,但在创作路数上并没有受到这类诗歌的明显影响,他并不刻意追求意象、语言、技巧及组织形式,而更注重感情的热度、思想的深度、批判的力度,他企图把生活中所有触动自己的东西转化为诗,并在诗中呼唤公正与温情、宽容与勇气,表达对弱者的悲悯及对专横的抗议,他的诗中仍然存留着八十年代理想主义色彩。梁晓明说:“我想找到的每一句诗,每一个字,都必须是从生活的海洋中提炼出的一滴血,或一滴泪,一段梦想与一声叹息。”[1]311这段话恰可用以评价沙鸥的诗作。
直面民族苦难,接续启蒙精神,对历史采取一种批判的姿态几乎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诗人的共性。时代大潮虽然远去,但在那个时代成长起来的沙鸥对传统文化中的阴暗面保持着高度的警觉,现实中的诸多物象常常触发他对传统的联想与思考,并时常将批判矛头指向专制文化的积弊。在《龙》一诗中,诗人揭示了龙远离民众、故作神秘以便操弄天下的真面目:“龙之所以无人亲见/是因为有人/成为真龙天子/龙不再属于百姓。”龙自从与帝王和权力联系在一起,便不再是行云布雨的瑞兽,而是面目狰狞的怪物;它往往不会唤起人们美好的想象,而是令人想到深宫、阴谋、权力的横暴和专制的冷酷。诗人以此说明,任何权力一旦脱离民众,就一定会走向民众的对立面,成为让人敬而远之的异在力量。诗人说:“龙从此不再与动物为伍/而与帝王为伍/谁还能见到呢?”从自然界的动物到王权的象征,龙的演变生动诠释了权力对人性的侵蚀。在《虎》一诗中,诗人描写了孤独的虎的形象:“是何方神圣/将你披上黄袍/为你满身描绘传奇的条纹/在你额头贴上王的标签/从此把你/捧进山林/登上一代兽王的宝座/一生将孤独品尝”。由虎之威,自然易于令人想到君之势,如果说虎之威源于其他兽类难以对抗的利爪钢牙,那么君之势则源于生杀予夺集于一身的无上权力。韩非子说:“君持柄以处势,故令行禁止。柄者,杀生之治也;势者,胜众之资也。”[2]431君主所以能够君临天下,并不在于品德之高尚,也不在于能力之出众,而是因为拥有“势”。凭借“势”所赋予的权力,君主号令天下,无所不能。从大臣到平民,不仅唯君主马首是瞻,而且要极力阿谀逢迎。君主从此再也听不到真话,被囚禁在了谎言的城堡。诗人以拟人的口吻描写虎的心态说:“他哪里想当什么兽王/没有了朋友/听不到真话/拥有山林又有何用”诗人以虎为喻,描述了权力拥有者的可怜与可悲,揭示了权力的异化对人性的戕害。
当然,权力戕害的首先是普通个体,愈是才华出众、锋芒毕露者愈易受到权力的打压。在《腐烂的板材》中,诗人以同情的口吻写道:“你本不该在黑暗中的/我知道你本是一块不错的板材/却在黑暗中腐坏了身子/一张变形的脸/你可能不知道/有多么的丑陋和可怕。”这当然不是“你”的主动选择,但权力的刚性容不得个体意志的肆意伸张,大一统思维与王权的合一对个性自由形成了全面碾压,任何不恭顺的思想及行为都将受到不容置疑的打击,对许多人来说,沉默而无所事事便是唯一的选择。但是,当民族精英被摧残,当所有个体都被改造成唯唯诺诺的顺民时,这个民族的末日也便为期不远了。在《树》一诗中,诗人描述了树的悲剧:“昨夜的风/太大/将这个部落的帐篷卷飞/人们清楚地看见/是树在疯狂地舞动/于是/目光投向了树/人们认定就是树制造了风/树从此/面临被这个部落的人/全部砍光的厄运。”历史上的无数先知,因为思想超出了自己的时代而遭到怀疑、迫害和杀戮。文明的进步需要民智的开化,而民智的开化需要思想的自由,但长期被压迫、愚弄的奴才习惯了看主子脸色行事,早已丧失了质疑、反思和批判的能力,他们在很多情况下本能地与主子站在一起,对先知者举起屠刀。鲁迅说:“先觉的人,历来总被阴险的小人昏庸的群众迫压排挤倾陷放逐杀戮。中国人又格外凶。”[3]1126国民昏昧无知,固然利于统治,但当狮虎一样的外敌汹涌而来的时候,当权者又怎能依靠俯首贴耳的奴才保护自己呢?诗人感慨说:“千年之后/被砍光了树的部落/淹没在一片沙漠之中。”诗人以树的故事警示大众要明辨是非,不能一犬吠日群犬吠声。同时更警告统治者要有容忍异见的雅量,顽固排斥,野蛮打压,只能像砍光了树的部落一样自取灭亡。
除此之外,沙鸥深刻批判传统文化成王败寇的残酷以及自涂脂粉的虚伪。在《致项羽》一诗中,诗人感叹项羽因善良而死于非命:“因为你的善/将福留给了阴谋/将祸留给了自己/因为你的善/将生留给骏马/将死留给自己。”蜀人李宗吾将古往今来夺权成功的秘笈归纳为厚黑学,即所谓脸皮厚,心肠黑,刘邦悟得厚黑真谛,因此笑到最后。项羽厚而不到位,黑而不彻底,关键时刻优柔寡断,以致错失良机。但中国的政治传统从来不认同仁义道德,而是成王败寇,只要得了天下,就自然成为正义的化身,一切污秽与骂名都将由失败者承担,因为历史永远是由胜利者书写的。而在得到天下之后,新王朝便同时将仁义道德的旗幡张挂起来,作为政权合法性的标志。在《羊的自白》中,诗人以讽刺的口吻写道:“能吃的都被你们吃了/就连我的头颅也不放过/被剔干净的骷髅/高高地悬挂在雪白的墙上/供人欣赏/我想看清你们的面目/想看未来的世界/却再也看不见/因为我的双眼被你们剜去/只留下深邃的黑洞。”当年刘邦见到秦始皇出巡的盛大场面时由衷地赞叹说:“大丈夫当如此也!”[4]344项羽更加露骨地说:“彼可取而代也!”[4]296自然,吸引他们的是只有皇帝才拥有的无与伦比的排场、威风及享乐。所以,罗隐在其《英雄之言》中说:“西刘则曰‘居宜如是’,楚籍则曰‘可取而代’。意彼未必无退逊之心、正廉之节,盖以视其靡曼骄崇,然后生其谋耳。”[5]205也就是说皇帝的“靡曼骄崇”是刘、项二人此后逐鹿中原的唯一动机,但明明是怀着贪侈之心争夺天下,却偏偏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羊的独白》对历史的批判不仅是深刻的,也是沉重的。
秉承启蒙精神而批判传统,探寻民族走向新生的道路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诗人的共同使命。古老民族的多灾多难曾让无数诗人写下愤激而苍凉的诗篇,北岛的《回答》代表了那个年代诗人群体文化反思的最强音。改革开放几十年的飞速发展让民族自强的梦想逐渐变成现实,近代一百多年来沉落的文化自信重新高扬。这种社会氛围自然也影响到沙鸥,并促使他追寻民族崛起的文化内因。
沙鸥认为,中华民族的重新崛起很大程度上源于连续不断的自我记忆,在《岩画》一诗中,诗人写道:“我常常游走于这样一些山崖/岩壁上常有一些红色的符号/虽然至今也无法辨识/有人猜测是人类/最早的文字/其实/认识与不认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人类的一些记忆。”自文字产生以后,中华民族便将著史当成极重要的工作,历朝历代浩如烟海的经史子集反映着庙堂与江湖、个体与群体、雅士与俗众的各不相同的理想、志趣与情感,大量的碑刻、墓志、楹联等文字资料,共同构成了古老民族全方位的历史记忆。这种记忆就是一个民族的根脉,哪怕是无法破解的文字,也需要珍存和敬畏,因为它负载着漫长历史中一段不可缺失的环节,正如诗人所说:“认识与不认识已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是人类的一些记忆。”一个民族对自身历史的记忆不仅使其不断反省自己,求得进步,而且会形成强烈的民族认同,从而即便在危机重重、亡国灭种的危急时刻,也不会迷失自己。一些民族虽有历史,却没有记忆,极易遭到异质文化的侵蚀与同化,最终丢弃自己的根。一些民族虽有记忆,却将以往的罪恶隐藏起来,以光鲜亮丽的伪史教化后人。没有记忆,就等于文化上的消亡;隐藏罪恶,只能使恶以另一种方式潜滋暗长。人类必然是在记忆中不断反思和进步,不断攀上文明的高处,省略它,抹杀它,歪曲它,只能付出惨重代价。所以,在沙鸥看来,哪怕是远古先民刻在石壁上的稚拙的岩画,形同天书的的符号,抑或丢弃在某个角落的断章残简,都值得敬畏和珍藏,因为它们是先祖无法复制、无可取代的历史记忆。
沙鸥注意到古老民族对历史的记忆与其对文化的执着息息相关,似乎没有哪一个民族像中国人一样对文化有这样的执着与坚守,《奇石》一诗中的奇石,穷尽一生的时光,为的便是书写一个汉字,刻画一种图案,哪怕“让风雨侵蚀/让雷电劈打/也要塑造成一具有形象有意味的文化造型符号”。自文字产生以来,对文化的敬重与追求便刻在了中国人的骨子里,中国的先人因此留下了世界其他民族罕有其匹的文化典籍。这种丰厚的文化积累使得中国人不断回望,痛切自省,砥砺奋进,即便遭受磨难,也能昂然复振。从这个意义上说,诗人笔下那颗执着一念、追求文化的奇石正是中华民族的象征。文化不死,则中华民族永在,并将生生不息。基于这种认识,沙鸥在多首诗中强调了文化对民族新生的重要性,在《老树》一诗中,诗人以拟人手法描写一棵饱经沧桑的树。这棵树遭受过无数的的风雨雷电、干旱和水灾,这一切灾变在它的树干上及年轮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迹,但这棵老树仍然保持着青春的活力。诗人写道:“但坚定的根/却紧系大地/不信你刨一刨看吧/看看根究竟有多深多远/不信你再仰一仰头颅/看看他的茂盛的枝叶/就知道/什么是青春不老。”老树之所以青春不老,在于将根深深地扎入大地,从土壤深层汲取养分和水分。诗人笔下的大地象征深厚的文化底蕴,古老民族正是通过对历史文化的汲取,历练出强大的韧性,培育出生存的智慧,于是,保守与变革、沉暮与开新相反相成,构成古老民族波澜壮阔、浴火重生的历史画卷。
除了文化的力量,沙鸥认为,华夏民族所以能够衰而复振,还“受惠”于民族的多灾多难。在《丑石》一诗中,诗人写道:“别看我长得如此丑陋/我是黄河边的一块石头/黄河水将我滋养得粗犷/黄河水将我冲刷得坚硬。”黄河既象征养育华夏的母亲,又象征连绵不断的苦难,诗人以丑石与黄河的关系揭示民族性格的磨砺与苦难的关系,从而揭示古老民族百折不挠的奥秘所在。据史料统计,在过去的近三千年间,黄河下游决口泛滥约一千五百余次,较大的改道即有二三十次,流域人民深受其害,古人因此恨怨交加,王夫之评论说:“有义一而害十之水,黄河是已。”[6]278但也正是在与黄河水患的长期斗争中,古老民族才陶冶出坚韧不拔的性格,没有桀骜不驯的黄河,就没有古老民族一次次的浴火重生。黄河害苦了这个民族,也成全了这个民族,使她无论遇到怎样的危机,都能沉着应对,屹立不倒。
黄河不仅培育出坚韧的民族性格,更陶冶出炎黄子孙对华夏神州的赤子之情。在诗人笔下,丑石与黄河已经成为不可分割的整体,黄河打磨出丑石,丑石见证着黄河的伟力,就像一个慈爱而严厉的母亲,教化出一个不同凡响的儿子。于是,成年之后,对母亲的眷恋与守望便成为儿子无怨无悔的选择。诗人写道:“在黄河边享受西北风的风范/我愿意/在黄河边孤独赏月/我也愿意/世外即使无比精彩/我也不愿离开这里一步/因为/黄河是我一生的守望。”诗人以丑石的独白,倾诉了炎黄子孙对黄河的一腔深情,实则揭示了中华民族凝聚力及爱国心的历史秘密,这自然也是中华民族衰而复振、生生不息的文化内因。
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推进,各类矛盾潜滋暗长,旧的问题未能解决,新的问题接踵而至,当代中国兼有了前现代与现代社会的种种复杂性,这也使得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知识界思考的主题由较为单一的文化启蒙分化为对以资本与技术主宰的当代社会现代性的批判,沙鸥的诗同样兼有这种双重性。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启蒙主题是袪除专制而向往自由,尤其是矫正激进政治话语对人性的扭曲,呼唤正常人性的回归。随着当代社会的全面市场化,生存竞争无所不在,资本、技术等现代性因素取代政治话语成为个体自由实现的根本障碍,对自由的渴望也便具有了反抗现代性的后现代内涵,这在教育领域得到突出表现。以应试与分数为关键词的中国教育很难满足学生的自由理想,学生的兴趣与个性受到全面压抑,市场经济激烈竞争的压力层层传导到家长、教师与学校,造成教育观念的畸形及对学生自由选择权的无情剥夺,沙鸥因此表达了尊重个体自由的教育观念。在《风筝》一诗中,沙鸥刻画了一个年过半百而将理想寄托于下一代的中年人形象,诗中强调了“他”在风筝身上所倾注的心血和精力,“他请最好的画师/画上最美的山鹰”,“他花了多大的心血呵/为他造型/为他描绘”,企图把风筝打造成自己理想的样子在蓝天飞行。但这并不是风筝的理想,设计得再好,如果不是对方想要的东西,也毫无意义。正如《庄子·至乐》中鲁侯以华丽的音乐和肥美的大餐侍奉海鸟,貌似爱它,却反而害死了它,庄子慨叹说:“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7]621中国的父母总是把自以为最好的人生提供给子女,却往往遭到子女的拒绝乃至反抗,父母的使命只是为孩子打开认识自我、认识世界的窗口,而不是提前设计某一种人生,无论这种人生在自己看来多么美好,都不足以成为强加于他人的理由。更何况,诗中“他”的梦想是儿时的梦想,多年过去,或许早已失去了现实的依据,风筝没有理由也没有兴趣将这种陈旧的理想付诸行动。于是,风筝终于“叛逃”了,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天空。在《夏夜哭了》一诗中,沙鸥以夏夜与蔷薇作喻,表达了反对家长随意干涉孩子的志趣、鼓励孩子独立成长的教育观念。诗人写道:“蔷薇花虽柔弱/却也有刺一样的坚强/不信你强行/牵一牵她的手/一定会让你/手心盛开疼痛的血花。”生命的本义便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创造一个独一无二的自己。既然如此,父母便没有必要将千万种生命强行装入一个模子,企图塑造出自己期待的模样。孩子让父母的“手心盛开疼痛的血花”恰恰说明,他(她)已经开始独立探求生命的意义,而这恰恰是教育的目的。教育者所企图塑造的却走向教育的反面,被教育者独立探求的反而成为教育的目的,诗人以此揭示了当代教育的荒诞性。
这种荒诞自然不只体现于教育领域,而表现为诸多社会现象。《空房》一诗描述了无数辛苦劳碌却无力购房者的悲凉心境,开篇首先描写了自然界血腥的一幕:“我看见/屋檐上/燕子因为自已的窝/被麻雀侵占/而协同伙伴将异类活活啄死。”诗人以鸟类的争斗揭示自然界生存竞争的残忍,为捍卫自己的领地,动物们往往拼死一搏,哪怕两败俱伤。因为,没有了领地,就意味着流亡或死亡。相比动物界,当代人的生存竞争虽然披上了光鲜亮丽的外衣,却不能掩盖残酷的本质,只是这种残酷由表层转到地下,由肉体的厮杀转入体制层面更其复杂的博弈。其结果便是一些人志满意得,更多人沦为失败者,沙鸥以同情口吻描述了这些失败者的命运,“一个月的生活费/也换不来一个/立脚的地方/房像森林一样多/想住的人住不进”。居住权与劳动无关,与房子的数量无关,只与金钱有关,“空空的屋子/只认识孔方兄”。诗人以此揭示出当代社会资本主宰下分配体系的荒诞。
资本对当代社会的操控不仅造成分配的不公,而且剥夺了底层人物改变命运的机会,《西瓜》一诗描写了一个企图通过奋斗改变命运的西瓜的故事,“软弱的瓜秧藤蔓伏地而行/无人瞧得起”,但“卑下的他”却“要干一件大事”,那就是立志结一个大西瓜。然而当西瓜长成时,饥渴的路人“扯下西瓜/掏出匕首/剖开瓜膛/饱腹而去”。本诗以软弱的瓜秧蔓作喻,描述了弱者奋斗理想的破灭史。西瓜一样的小人物身处社会下层,是有形与无形的势力掠夺与挤压的对象,一切公开和不公开的社会成本都将摊入他们的劳动,加重着他们的负担。一些人在重压下喘息,挣扎,破产,并因此而颓丧,沉沦,绝望,成为骆驼祥子一样的失败者与堕落者。马尔库塞(Herbert Marcuse)在《单向度的人》中指出,现代工业社会已经成为新型的极权社会,它的技术文明及相配套的一切制度模式完全压制了人们内心的否定性、批判性和超越性的向度。在这种模式下,每个人被牢牢束缚在各自的职业化空间,无力反抗和改变,除了无休止的工作,没有任何其他选择。生存成为人的唯一目的,立体性的人成了单向度的人,人应有的丰富性多样性消失了,一些企业员工的猝死与自焚事件集中体现了当代中国人的单向度特征。如果行政权力不主动介入和干预,以保障社会公平,那么底层人物势必累积起强烈的负面情绪,严重威胁社会稳定。在《蛇》一诗中,诗人以蛇的口吻生动描述了一些小人物的心理:“不要以为我手无寸铁就欺负我/不要以为我柔软细长就欺负我/不要以为我不能直立行走欺负我/不要以为我眼神不好欺负我/惹恼了我/我就是一条绳索/将你捆绑/将你纠缠/直到你有气无力/直到你奄奄一息。”这几乎就是小人物报复社会的宣言。他们原本一无所有,因而面对人生的绝境敢于以命相搏。诗人以蛇为喻描述小人物的梦想说:“你爱春天/我更爱春天/我也需要阳光/取取暖。”诗人渴望整个社会给予弱者以应有的关切与善待,培养相互关爱、充满温情的社会环境,唯此才能化解仇恨,最大限度地保持社会的和谐稳定。
当代社会的利益导向不仅造成人与人关系的高度紧张,而且造成人与自然关系的空前对立,生态平衡早已被打破,环境问题层出不穷,并已开始威胁人类的生存,这也是沙鸥格外关注和思考的问题。在《问题》一诗中,沙鸥对人类在动物面前的傲慢表示了不满,含蓄地指出,这种傲慢正是生态失衡及无数环境问题的总根源。面对动物世界,人类总是表现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忘掉了自己也是一种动物,诗人颇为不平地说:“人总是把具有生命的活体/称作动物/但未认识到自已也是动物/人把自己称作人/却把其它动物分门别类/派生出许多奇怪的名字/但动物们肯定并不认可/只是人的一厢情愿。”虽然人类以万物主宰者自居,其实不过是地球生物群落中的一员,冥冥中还有更高的主宰者。当人类为一己之私将动物赶尽杀绝的时候,上帝对人类的绞索也将越收越紧,动物的终点一定也是人类的末日。在人类对金钱的贪婪空前膨胀的今天,约束贪欲而保护生态相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是更加紧迫的任务,而新冠肺炎疫情蔓延全球的危急形势使得人与自然的关系引发人类更多的思考,对此,诗人在《和谐是幸福的种子》一诗中表达了深重的忧思:“过去是人类将动物/关进笼子/现在却是动物智慧地将人类/关进笼子/前者是一种强制/后者是一种无奈。”
泛滥的新冠病毒让人类重新见识了大自然的威力,虽然难以确定新冠病毒来自何方,但人与自然关系的失衡应该是重要诱因。芝加哥大学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 Hardy McNeill)说:“应当牢记,我们越是取得胜利,越是把传染病赶到人类经验的边缘,就越是为灾难性的传染病扫清了道路。我们永远难以逃脱生态系统的局限,不管我们高兴与否,我们都处在食物链之中,吃和被吃。”[8]5虽然麦克尼尔的观点令人沮丧,但毫无疑问,他道出了几千年来人类历史的真相。肆虐至今的新冠疫情不仅造成了大量的人员死亡,而且带来了世界性的恐慌及全球经济的停摆,大自然再次以特有的方式显示出自己的强大与人类的脆弱。有鉴于此,沙鸥认为,保持人与自然的和谐才能种下幸福的种子,任何对环境的肆意破坏都有可能随时让病毒像魔鬼一样降临人间。
工业化及市场化虽然带来了当代社会的全面繁荣,同时也对传统道德体系造成了严重破坏,利益原则上升为统治性的价值准则,消费主义浪潮激起整个社会对金钱的疯狂追逐,人类似乎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欲壑难填。英国学者锡德尼·维伯(Sidney Webb)曾批判说:“现代的工业制度,却一代又一代地摧毁着那些在这个制度下的受害者的人们的灵魂。”[9]9沙鸥《蚊》一诗便以蚊子形象讽刺了人的贪婪,同时警醒世人贪得无厌只能自取灭亡。荀子说,“人之生固小人,无师无法则唯利之见耳”,“故人无师无法而知,则必为盗;勇,则必为贼”[10]64。蚊子便象征了荀子所谓的无师无法的知者、勇者,贪念让它无所畏惧,成为吸血的盗贼。在蚊子将毒针刺入人的肌肤,并品尝吮血的快感时,贪念便被空前地激发出来。面对这庞大的血库,就像一个人发现了堆满黄金而无人看守的库房,只要不被发现,它会一直吮吸下去,哪怕胀破肚皮也在所不惜。虽然蚊子过足了吸血的瘾,但它的贪婪拖累了它,再也飞不动,“当清醒的人/面对满身的伤痕/和奇痒无比的肿块/终于忍无可忍/愤怒地用手掌/将他击毙。”柳宗元在《蝜蝂传》一文中描述了一种叫“蝜蝂”的昆虫,这种昆虫因为贪婪而被活活累死,作者最后感叹说:“今世之嗜取者,……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虽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则小虫也。亦足哀夫!”[11]483正因为贪欲难除,人类才会做出种种恶业,所以制欲便成为古人修心养性的必修课,孟子说:“养心莫善于寡欲。”林则徐云:“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但资本主宰的消费型社会使得欲望的刺激与保持成为维系这一社会存在和发展的必要条件,因此,传统的道德戒律面对资本永无休止的扩张显得那么苍白无力。面对这令人颓丧的现实,诗人仍然企图寻找救赎的道路:“飞翔于蓝天/视野才会开阔/眼光才会深远/不再留恋于/尘世的荣华富贵/荣华富贵不会比自由珍贵。”诗人希望人们时时让自己的心像鹰一样飞起来,飞上高空,俯视一下人间的争斗,或许就可以将名利看淡,将人生看透,从而悟得自由的可贵,并像庄子一样作人间的逍遥游。
人性不仅有贪婪,还有嫉妒与仇恨,而当代社会竞争的加剧使得这种人类的恶性更加彰显,在《舌条》一诗中,沙鸥愤愤地写道:“柔软的舌条/就象两把刀/将善良人的心啊/剜得鲜血淋淋。”诗人将柔软的舌头比作杀人的刀,不仅会伤害他人,而且会置人死地。人多有嫉妒之心,故不乐言人之善;人多有幸灾乐祸之情,故多爱闻人之短。鲁迅说:“小市民总爱听人们的丑闻,尤其是有些熟识的人的丑闻。”[3]901社会舆论最喜欢播弄是非,最不分青红皂白,但凡飞短流长,最喜为坊间接纳和传播。它懒得去辨析,去求证,它对事实真相没有兴趣,兴趣所在只是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或流言蜚语本身。一旦成为坊间谈资,事主则是百口莫辩,虽然法律和历史最终可以证明事主的清白,但人类永远无法消灭流言,因为人性之恶永远无法消除。正因为如此,每个人内心深处善与恶的斗争永无休止,并常常将人们置于或善或恶的十字路口。在《德》一诗中,诗人描写了自己的某次经历:“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颗久违了的莲子/在心底发芽/眼睛是那样的清澈/目光是那样的安详。”这是一个需要抉择而又难以抉择的人生节点,此时,一颗久违的莲子在心底发芽。这颗莲子其实正是道德的化身,它长期沉眠于诗人的心底,在这样一个考验良知的时刻,这颗道德的莲子复活了,发芽了,它有力地引导着“我”的心理行程,将“我”由偏执、迷狂的歧途重新拉回到正义的轨道。在那一刻,“我”的心才安定下来了,“眼睛是那样的清澈,目光是那样的安详”,因为,我守护了自己的良知。
金钱侵蚀了人性,使得当代的人际关系格外复杂,心与心的距离也格外难以捉摸,沙鸥以此叩问佛陀:“我在江湖听高山之梵音/佛陀告诉我/心与心的距离/有时一秒可以到达/有时需一生丈量。”心与心的距离不是可以丈量的物理距离,而是难以言说的精神距离,它可以没有间隙,心心相印;也可能压根就无法测度,心怀叵测。诗人说:“心之间有着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但这种距离又是世界上最奇妙的长度,有的人一见如故,有的人却白发如新,而人心之亲疏远近大多与利益相关,《世说新语》载:“管宁、华歆共园中锄菜,见地有片金,管挥锄与瓦石不异,华捉而掷去之。又尝同席读书,有乘轩冕过门者,宁读书如故,歆废书出看。宁割席分坐,曰:‘子非吾友也。’”[12]14华歆虽把片金掷去之,但其“捉”的动作暴露了内心的秘密,他对功名利禄的鄙弃并不坚定,这与“挥锄与瓦石不异”的管宁自是两种境界。这就是心的距离。在面对利益诱惑的时候,信仰才会露出本相,而信仰不同,心灵注定渐行渐远。在沙鸥眼中,当代人除了金钱崇拜,大多没有真正的信仰,彼此之间除了利益的明争暗斗,便没有什么理想主义色彩了。心与心的距离只关乎金钱,正是诗人感到悲哀的地方。
面对纷纭复杂的人世,沙鸥苦苦追寻着生命的真谛,并将大道至简当作消除人生负累的不二法门。在《白孔雀》中,诗人写道:“开屏的时候就是一张白纸/没有一点炫耀的色彩/没有一个说明的文字符号/但却有权展示/生命的律动。”生命其实原本是简单的,不需要修饰,不需要隐藏,更不需要伪装,就像白孔雀那样可以向人坦然展开白色的羽屏。愈是简单的东西,愈接近大道。大道至简,它永远是朴拙的,浅易的,人尽皆知,正因为如此,很少有人以为那是大道,老子曰:“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13]167大道往往遭到俗人的嘲笑,当然不会付诸行动,所以老子说:“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13]302道的境界不过是自然而然,人类的解脱未必需要艰苦的修行,而来自平常心,来自简单的生活。在《童年》一诗中,诗人细致地描写了童年的游戏:弹玻璃球、拍画片、跳房子、跳绳。虽然物质贫困,但并不妨碍孩子们从简单的游戏中寻觅快乐。物质的匮乏虽然造成了生活的单调,却也使人际关系变得单纯,没有那么多利益,也便少了许多争夺,人们在空荡荡的世界里将彼此看得更加清楚。不需要心机,不需要阴谋,因此也不需要防范。当代人拒绝童年的单调,却又渴望心灵的单纯,然而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人类很难在获得海量财富和多样享受的同时,还能以童年的无邪面对光怪陆离的世界。于是,物质世界越发庞杂,精神世界却日渐狭仄,人类失去了童年,也失去了简单和快乐。诗人伤感地说:“现在/游戏变成现实/快乐变成痛苦。”这,大概便是人类的宿命。
在诗坛寥落的当下,沙鸥的诗歌也许并不引人注目,但贯穿诗中的忧患、悲悯延续着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启蒙主题,同时又在浮华而喧嚣的资本时代揭开一个个创口,对文明的现代性进行审视和批判,引起人们的刺痛、警醒与深思,这正是沙鸥诗歌不可忽视的当代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