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自诚
松子茶
◎林清玄
朋友从韩国来,送我一大包生松子,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生的松子,晶莹细白,颇能想起“空山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那样的情怀。
松子给人的联想自然有一种高远的境界,但是经过人工采撷、制造过的松子是用来吃的,怎么样来吃这些松子呢?我想起饭馆里面有一道炒松子,便征询朋友的意见,要把那包松子下油锅了。
朋友一听,大惊失色:“松子怎么能用油炒呢?”
“在台湾,我们都是这样吃松子的。”我说。
“罪过,罪过,这包松子看起来虽然不多,你想它是多少棵松树经过冬雪的锻炼才能长出来的呢?用油一炒,不但松子味尽失,而且也损伤了我们吃这种天地精华的原意了。何况,松子虽然淡雅,仍然是油性的,必须用淡雅的吃法才能品出它的真味。”“那么,松子应该怎么吃呢?”我疑惑地问。“即使在生产松子的韩国,松子仍然被看作珍贵的食品,松子最好的吃法是泡茶。”
“泡茶?”“你烹茶的时候,加几粒松子在里面,松子会浮出淡淡的油脂,并生松香,使一壶茶顿时津香润滑,有高山流水之气。”
当夜,我们便就着月光,在屋内喝松子茶,果如朋友所说的,极平凡的茶加了一些松子就不凡起来了。那种感觉就像是在遍地的绿草中突然开起优雅的小花,并且闻到那花的香气,我觉得,以松子烹茶,是最不辜负这些生长在高山上历经冰雪的松子了。
“松子是小得不能再小的东西,但是有时候,极微小的东西也可以做情绪的大主宰。诗人在月夜的空山听到微不可辨的松子落声,会想起远方未眠的朋友,我们对月喝松子茶也可以说是独尝异味,尘俗为之解脱。我们一向在快乐的时候觉得日子太短,在忧烦的时候又觉得日子过得太长,完全是因为我们不能把握像松子一样存在我们生活四周的小东西。”朋友说。
朋友的话十分有理,使我想起人自命是世界的主宰,但是人并非这个世界唯一的主人。就以日月来说,太阳给万物以生机和力量,并不单给人们照耀;而在月光温柔的怀抱里,虫鸟鸣唱,不让人在月下独享。即使是一粒小小松子,也是吸取了日月精华而生,我们虽然能将它烹茶,下锅,但不表示我们比松子高贵。
佛眼和尚在禅宗的公案里,留下两句名言:
水自竹边流出冷,风从花里过来香。
水和竹原是不相干的,可是因为水从竹子边流出来就显得格外清冷;花是香的,但花的香如果没有风从中穿过,就永远不能为人体知。可见,纵是简单的万物也要通过配合才生出不同的意义,何况是人和松子?
我觉得,人一切的心灵活动都是抽象的,这种抽象宜于联想;得到人世一切物质的富人如果不能联想,他还是觉得不足;倘若是一个贫苦的人有了抽象联想,也可以过得幸福。这完全是境界的差别,禅宗五祖曾经问过:“风吹幡动,是风动?还是幡动?”六祖慧能的答案可以作为一个例证:“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仁者心动。”
仁者,人也。在人心所动的一刻,看见的万物都是动的,人若呆滞,风动幡动都会视而不能见。怪不得有人在荒原里行走时会想起生活的悲境,大叹:“只道那情爱之深无边无际,未料这离别之苦苦比天高。”而心中有山河大地的人却能说出“长亭凉夜月,多为客铺舒”,感怀出“睡时用明霞作被,醒来以月儿点灯”等引人遐思的境界。
一些小小的泡在茶里的松子,一声在夏夜里传来的微弱虫声,一点斜在遥远天际的星光……它们全是无言的,但随着灵思的流转,就有了炫目的光彩。记得沈从文这样说过:“凡是美的都没有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呢?谁能束缚着月光呢?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灵魂是一面随风招展的旗子,人永远不要忽视身边事物,因为它也许正可以飘动你心中的那面旗,即使是小如松子。
(选自《平常茶非常道》)
●读与悟
林清玄先生笔下的文字里有对“禅”的顿悟,给人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人如松子,渺小但不卑微。一杯茶放入几粒松子,就可以从平淡无奇转为津香润滑,从而显现出它的价值。人亦如此,世界上有那么多普通人在最平凡的岗位上做出了不平凡的成就。即使工作平凡,只要用心去做,无愧于心,就必然有所收获。
●读与写
本文行文曲折有致,以自然质朴的语言展现出思想的复杂变化过程。作者借松子喻人,把深奥的人生哲理阐释得通俗易懂,很好地揭示了本文主旨,让人备受启迪。
画枝条说
◎冯骥才
是日,做纯理性思考。思考乃一奇妙的境界。各种思维线索,有如大地江河,往来奔突,纵横交错,看上去如同乱网,实则源流有序,泾渭分明。于是一时思得心头大畅,抬手由笔筒取长锋羊毫一支,正巧砚池有墨,案桌有纸,遂将笔锋饱浸墨汁。笔随手,手随心,心无所想,更无形象,落纸却长长舒展出一根枝条来。这好似春风吹树,生机勃发,转瞬就又软又韧伸出这好长好鲜的一条呵。
一枝既出,复一枝顺势而来。由何而来,我且不管。反正腕下如行云流水,漫泻轻飏,无所阻碍。枝枝不绝,铺向满纸。不知不觉间,已浸入并尽享一种自我的丰富之中了。然而行笔之间,渐渐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一条条运行在纸上的墨线,多么像刚才那思维的轨迹?
有时,一条线飘逸流泻,空游无依,自由自在,真好比一种神思在随意发挥;有时,笔生艰涩,腕中较劲,线条顿挫有力,蹿枝拔节,酷似思维的层层深入;有时,笔锋疾转,陡生意外,莫不是心中腾起新的灵感?于是,真如树分两枝,一条线化成两条线,各自扬长而去,纸上的境界为之一变。
这枝条居然都成了我思维的显影。
一大片修长的枝条好似向阳生长,朝着斜上方拥去;那里却有几條劲枝逆向而下,带着一股生气与锐意,把这片丰繁而弥漫的枝丫席卷回来。思维的世界本无定势,就看哪股力量更具生命的本质。往往一枝夺目出现,顿时满树没入迷茫。而常常又在一团参差交错、乱无头绪的枝丫中,会发现一个空洞似的空间,从中隐隐透着蒙蒙的微明。这可不是一处空白,仔细看去,那里边已经有了淡淡的优雅的一枝,它多么像一声清明又鲜活的召唤!
我明白了,原来这满纸枝条,本来就是我此刻思维的图像。我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理性世界。在这往复穿插、层层叠叠的立体空间里,无数优美的思维轨迹,无数勇气的涉入与艰涩的进取,无数灵性的神来之笔,无数深邃幽远的间隙,无比的丰富、神奇、迷人!这原来都是我们的思维创造的。理性世界原来并不完全是逻辑的、界定的、归纳的、简化的;它原来比生命天地更充溢着强者的对抗,新旧的更替,生动的兴衰与枯荣;它还比感情世界更加变化无穷,流动不已,灿烂多姿和充满了创造。
我停住笔,惊讶于自己画了这样一幅没有感情色彩却使自己深深感动的画。原来人类的理性思考才是一个至美的境界。
此外,大千万象,人间万物,谁能比之?
(选自《水墨文字》)
●读与悟
画,是画家思想与情感融合的结果。尤其是中国画,每一根线条,每一处构图,每一种墨色,都传达着画家对自然事物、社会人生的深刻认识与独特感悟。这篇文章,便是画家、文学家冯骥才对自己的画作《思维的层次》的创作过程所作的具体说明,他通过画中枝条的走向看到了自己的理性世界,从而走向了“至美的境界”,意蕴深厚。
●读与写
本文语言简洁生动,思路清晰流畅,作者将整个作画的情景及自己的思维过程展现得淋漓尽致。可见画家“笔随手,手随心”,便能绘出绝妙画作;作家“笔随手,手随心”,便能写出精彩文章的境界,令人叹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