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金兴
20世纪30年代席卷全球的大萧条被称为宏观经济学研究的“圣杯”,在每次全球性经济危机来袭时,人们都禁不住要与上世纪的这场危机进行比较,无论是2008年的次贷危机还是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引发的全球经济动荡,莫不如此。
大萧条是有详细文字记载以来最为严重的一场危机,比如从失业率来看,在危机最为严重时的1932年-1933年,美国失业率超过了25%,而且直至1941年失业率才降至10%以下。尽管2008年次贷危机也被称为百年一遇的危机,但美国失业率仅在2009年10月达到了10.0%。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的冲击,这一数字在2020年4月曾经达到了14.7%这一大萧条以来的最高值,但是仅仅过了四个月,失业率就降至10%以下。
同时,大萧条对经济思想、经济体制和经济政策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凯恩斯创建了宏观经济学,资本主义国家大幅推进社会福利体系,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等一系列宏观调控工具也被创造出来。
因此,为了更好地理解当前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经济危机,并且找到解决之道,我们必须深入了解大萧条产生的根源。对于大萧条,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从货币因素到实际因素,从总供给到总需求,几乎涵盖了可能引发经济衰退的所有原因。
因此,关键不在于指出哪个因素是大萧条唯一的根本原因,而是在于说明诸多原因中孰轻孰重、孰主孰次,并且阐明不同原因之间的作用机制。这正是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经济学和政治学教授巴里·艾肯格林撰写《金色的羁绊:黄金本位与大萧条》的出发点。艾肯格林数十年来专注于国际金融领域的研究,并拥有在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供职的经历,因此,他以金本位作为切入点来研究大萧条的根源,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
由于金本位而产生的通货紧缩对于大萧条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这并非艾肯格林的创见,很早以前人们就认识到了这一点。由于黄金的供给是相对固定的,在经济繁荣时期经济总量增加,就容易出现通货紧缩,从而使得繁荣难以持续下去,这是任何以贵金属作为货币的社会都难以解决的顽疾。但是,在国家既没有意愿也没有能力提供具有普遍公信力的法定货币之前,金本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选择,而且可以自发地调节国际收支平衡,这就是所谓的“休谟机制”。在18世纪中叶,英国经济学家大卫·休谟发现各国在实行金本位制的条件下,黄金会流出存在贸易逆差的国家,这会使该国的价格水平下降,商品相对于其他国家也变得更加便宜,从而促进出口。在从19世纪后期至一战之前的这段时期,各国金本位运转良好,并未引发严重的全球性经济危机。
从一战以后至大萧条爆发的短短十几年时间,金本位何以从国际金融体系的“定海神针”变为了一种“桎梏”或者“羁绊”,并使得金本位最终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艾肯格林认为两个相互关联的因素发生了重要的改变,而这两个因素对于维持金本位至关重要,这就是政府公信力与政府之间的国际合作和政策协调。
在金本位制度下,政府公开承诺本国货币兑换黄金的比例,并且允许自由兑换。但是,各国政府采用的并非完全准备金制度,也就是说,政府持有的黄金数量少于流通中所有货币所能兑换的数量,一般规定这一比例不低于40%即可。因此,金本位在国内有效运转,依赖的是民众对于政府兑换承诺的信心。一旦这一信心丧失甚至减弱,就容易导致银行挤兑和金融恐慌,从而引发经济危机。当一国出现这种挤兑现象时,其他国家的民众也会效仿,使得一国的危机传染和蔓延至其他国家。这种基于预期的危机具有典型的自我实现特征,即使在实际问题并不严重或者实际因素没有发生重大变化的情况下,也会演变成一场愈演愈烈的风暴。
由于实行金本位的任何单一国家都无力抵御这种风暴,因此,只能寄希望于国家合作,以增强陷入危机的国家维持本国货币兑换为黄金的能力。实际上,在一战之前,这种合作机制是存在的,并且行之有效。比如美国在1907年出现金融恐慌时,黄金需求量大增,英国的英格兰银行组织法国、德国、比利时和俄罗斯等国的央行共同合作,协调行动,将大量黄金输往美国,从而阻止了这次危机进一步蔓延。各国央行很清楚,这种国际合作是符合本国利益的,因为这种国际合作可以在以后本国出现危机时提供必要的援助,并且也阻止了一国的危机“溢出”到其他国家,并演变为一次严重的全球危机。这种国际合作提高了各国政府维持金本位的公信力,而这种对于一国政府的信心本身就具有稳定金本位的作用。比如,当一国货币相对于黄金出现贬值趋势时,如果各国民众相信该国政府维持金本位的意愿和能力,就会将黄金输送到这个国家,以期该国货币在恢复至原来兑换黄金的价格时获得收益。
但是,一战以后各国国内和国际政治局势都发生了重要的变化,严重削弱了维持金本位所必需的政府公信力和政府之间的合作。一战以后,西方国家扩大了民众的政治权利,并且相当一部分国家的政治制度采用了比例代表制,因此,政府的经济决策要反映不同社会阶层的政治压力,最终取决于不同利益集团的博弈结果。有些阶层和集团支持金本位,有些则持反对意见,对于国际合作的态度,也同样如此。这两方面的因素动摇了民众的信心,他们很难再像以往那样相信政府维护金本位的意愿和能力。
更为重要的是,一战破坏了西方国家之间的相互信任,无论战胜国还是战败国都对对方充满敌意,战胜国之间也彼此猜疑,相互提防,一战之前各国政府之间的合作关系难以恢复如初。比如,法国和美国坚持要求获得德国巨额的战争赔偿,法国甚至不惜出兵占领德国鲁尔地区以作威胁,这也直接导致了德国经济的最终崩溃,并间接导致了纳粹党掌握德国政权,为二战爆发埋下祸根。年轻的凯恩斯正是洞悉到这一点,才撰写了《〈凡尔赛合约〉的经济后果》,并由此而声名鹊起。同样,1931年,陷入危机的奥地利希望获得法国的借款,但是法国坚持要求奥地利放弃与德国结成关税同盟的权利,借款因此而告吹。
由于各国之间的合作关系大不如前,在大萧条爆发之后,由于各国政策缺乏协调,这使得危机变得更为严重,而金本位在其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按照现在的观点,当爆发经济危机时,采取宽松的财政政策和货幣政策是自然而然的选择。但是,在金本位制度下,如果一国实施了大规模的预算赤字或者实行扩张性的货币政策,民众都会担心未来会出现严重的通货膨胀,从而失去对政府维持金本位的信心。因此,为了维持金本位,各国政府在经济衰退时反而要采取紧缩性的经济政策,这也是金本位被称为“金色的羁绊”的原因。在这种情况下,国际合作变得至关重要。比如,如果各国政策能够协调一致,同时降低利率,就不至于由于资本外流而影响本国货币的可兑换性,而更为宽松的货币环境则有助于经济走出衰退。如果缺乏这种国家之间的政策协调,为了维护本国的金本位,各国只能竞相提高利率,这也是大萧条对经济的冲击如此严重的重要原因。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金本位是一种愚蠢的制度,而是国家信用和货币制度尚未健全之前的必然选择。不难想象,在二战之前的那个时代,如果不采用金本位,任由政府发行法定货币,导致的结果必然是严重的通货膨胀,一战之后德国等欧洲国家的经历也证明了这一点。
也正因为如此,以拉美国家为代表的一些发展中国家曾经长期采用固定汇率,盯住美元或者其他币值坚挺的“硬通货”,其根源与金本位制度下各国政府“自缚手脚”是完全一样的。从这个角度来讲,黄金这副“桎梏”是各国为了应对通货膨胀而自愿戴上的。正如艾肯格林后来谈到《金色的羁绊》这本书时所讲的,在推倒一面墙时,要了解当初这面墙是因何而建的,对于金本位也同样如此。
在经历了严重的产出和失业下降之后,为了获得政策制定的灵活性,从20世纪20年代中期至30年代中期,各国逐渐放弃了金本位。这也得到了民众的支持,正如凯恩斯所说的,在1931年英镑被迫贬值时,所有英国人都为打破这一黄金桎梏而欢欣不已。经验表明,一国放弃金本位的时间越早,产出和就业恢复得就越快,股票价格也会涨得更多。但是,即使金本位制度已经不复存在,金本位思想仍停留在人们的心目中,很长时间以来,人们仍要努力寻找价格稳定之锚。二战末期建立的布雷顿森林体系使各国货币与美元挂钩,美元按照固定的比例兑换为黄金,这本质上是一种金汇兑本位制度,因此,这种制度也难以避免金本位的一些根本缺陷。1971年8月,美国总统尼克松宣布停止履行将各国持有的美元兑换为黄金的义务,金本位才最终销声匿迹。
尽管已经过去将近100年,大萧条仍能带给人们诸多启迪,毕竟影响现代世界经济运行的经济思想和经济制度以及我们用来应对各种经济危机的政策工具,都是脱胎于这场大危机。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已经从这场危机中学到了很多的经验和教训;不幸的是,21世纪以来全世界出现的两次经济危机表明,我们可能从大萧条中学到的还不够多。
编辑:臧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