粤港澳大湾区青年作家城市书写的共通性考察

2022-11-26 06:01张琦唐诗人
粤海风 2022年3期
关键词:粤港澳大湾作家

文/张琦 唐诗人

“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一命名方式,既脱胎于地理经济层面规划的呼唤,又离不开岭南文化、移民文化的历史积淀。尽管任何概念的厘定都需要长期检验,但相较于地域空间的确认,文学现场已呈现出不少新生态,表现为一批青年小说家在大湾区笔耕不辍,如王威廉、陈再见、蔡东、陈崇正、王哲珠、郭爽、林培源、莫华杰、葛亮(香港)、程皎旸(香港)、李懿(澳门)、陆奥雷(澳门)等。这批作家以“80后”“90后”为主,既有文学新秀,也有不少人于2010年以前便发表了处女作,[1]而文学期刊的重点推介和学界、创作界的专题研讨,更为他们提供了标识度。[2]尽管作家风格各异,尚未形成流派体系,但在他们渐进成熟的创作中,却能窥见独属于粤港澳大湾区的城市经验和文化现实。

表现在城市书写上,他们基于自身城市生活感受,以写实或想象的方式,对大湾区城市风貌、城市化进程下个体际遇和城市发展症结予以充分观照,具有不少相似之处。正如谢有顺所言:“粤港澳区域文学需要从艺术、审美空间重新认识写作的目的与意义,容纳复杂的经验,敞开丰富的生活,呈现新的写作可能性。”[3]尽管城市间存在差异,但粤港澳城市群的“合聚变”为城市文学的跨地域发展提供了新经验。当青年作家不约而同地表达着相近的城市生活感受和未来想象,其中的共通性不仅蕴藏区域城市文学的新质话语,也有助于丰富“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这一概念的作家基础和审美内涵,预示着大湾区时代“新的写作可能性”。

需要说明的是,尝试归纳粤港澳青年作家城市书写的共通性,并不是意在说明某几篇小说的特点,而是为了探寻青年创作的整体风貌和时代症候,并思考其蕴含的可能与不足,为观察、推进“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提供一个在场视角。

一、城市印象:从空间景观到文化肌理

如何获得粤港澳大湾区的“城市印象”,首先取决于作家从何处观看和怎样取景。考察这一批青年作家的创作起点,会发现在他们的早期作品中常常出现一个挥之不去的故乡,融汇着作家的成长印记和乡土情感。比如陈再见的湖村及县城系列、陈崇正的半步村、蔡东的留州、林培源的清平镇、郭爽的西南小城等。作家的故乡经验是写作的重要资源,也影响着作品中城市空间的刻画。小说的叙事往往涵盖“故乡—异乡”的双城甚至是多城故事,不同维度的地域空间在对照之中各具风貌。

常见的一种模式是区别于乡土世界风俗化的描写,深圳、广州、香港这样的巨型都市多被处理为一种景观化、符号化的存在,充满城市化的元素,比如高楼林立下逼仄的城中村、千篇一律的现代装潢、标准化的流水线……对于“闯入”城市的异乡人来说,大都市既意味着物质、机遇和多金,却又非常冷漠、机械甚至是不近人情。与此同时,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处于交叉地带的县城和乡村也面临着被城市吞并的问题。

城市化、现代化是粤港澳大湾区乃至全中国的发展基调。粤港澳大湾区规划基于中国改革开放最早、程度最高、经济活力最强的区域和港澳两地,都市圈不断扩展、交融。面对快速发展的城市化潮流,如何处理城市经验、建构城市空间,背后对应的正是以何种姿态回望乡土。城乡在粤港澳青年作家的笔下犹如坐标系的两端,但随着作家身份的转变,乡村与城市的二分取景框发生了一些微妙变化。比起城乡之间的对立冲突,他们更加关注城市化进程中复杂交错的矛盾,关注城市与乡土内部本身的对抗与紧张。

一方面,青年作家游走于城市高楼大厦之间,在水泥森林前感到焦虑,又对同质化的城市面孔感到不安。比如蔡东《无岸》中深圳犹如永不匮乏的梦幻之城,“城市用乳白色欧式别墅、高层花园社区、老旧的多层、小产权统建楼、城中村的出租间、乱搭建的铁皮简易房、公园长椅和桥洞——高效而精确地实现了人以群分。”[4]王威廉《城市海蜇》中深圳的城市海蜇竟是海滩边上的白色塑料垃圾。[5]在港澳青年作家的作品中,也能窥见现代性对城市的冲击。比如葛亮《退潮》中工业区鼎沸的机器运转声、超标的空气污染指数、拥挤的交通工具等,展现出新兴城市光鲜表象下的灰暗一面。在程皎旸的笔下,香港也是“既前卫又守旧的矛盾体”[6],消费天堂的另面是犯罪的温床。澳门青年作家陆奥雷的作品中也不乏对城市拥挤感的描述和对城市角落逝去的惋惜,集聚与拥挤、繁华与消逝构成了现代大都市的双重张力。

另一方面,他们对乡土的态度又是复杂而带有距离感的,故乡不再是完美无缺。比如在潮汕籍作家的笔下,乡土并不是“陈腐乡愁的臆想的容器”[7],也不是精神原乡的“桃花源”。陈再见笔下的湖村及县城叙事,关注城乡交叉带和乡村的裂变,既包含爱恨交织的复杂性,又凝聚着少年挣脱与逃离的冲动;陈崇正的半步村叙事,衰败和怪诞犹如谜一般冗杂在半步村这一乡土容器之中;林培源的清平镇叙事冷峻而隐秘,映照出小镇生活的失落和社会难题;王哲珠乡土小说中对农村空心化和留守儿童问题的关注;等等。由于地理距离的拉开,他们站在城市边缘,重新审视着熟悉的乡土人情。

“这种个体与空间的关系决定了‘粤港澳大湾区’在文学叙述中的位置,也确认了写作者在‘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场域中的位置,甚至是文学史中的位置。”[8]粤港澳大湾区移民文化盛行,外来人口集中,很多青年作家也是新移民。他们笔下驳杂的城乡内部面貌,是移民文化与现代都市文化角力的结果,融汇着作家移民身份和童年记忆的复杂生活体验。但问题在于,如何打破“进不去的城市,回不去的故乡”这一常规叙事,把城市经验扩展至更广阔的视野中?

近年来,随着在地经验的推进,部分粤港澳大湾区青年作家的写作开始呈现出一定的新变。不少作品有意识地挖掘居住城市的文化脉络,突破概念化的城市景观,抵达城市内在的源流与交融,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增添了一份质感。比如葛亮书写香港的作品,从早期的都市异闻录系列如《浣熊》聚焦香港的角落,书写繁华下的黯淡,到《飞发》《燕食记》中汇聚都市传统与现代文化的交融,表现出一定的连续性。正如作家自述:“我们对香港总有各种各样的成见,它是明信片上的香港,灯光璀璨,摩天大楼……我希望我书写的角度可以使城市经历的历史状态能有所整合和对接。”[9]这样的坚持赋予了小说丰盈的美学质地。

长于写科幻的王威廉,同样以《你的目光》照见了大湾区的文化现实。“大湾区文化既有南越文化遗传,也受中原文化哺育,既有广府、客家、潮州、少数民族文化,又受西方文化及殖民地经济影响,具有多元层次。”[10]作者不仅借由人物经历勾连起广州、香港、深圳等城市,反映城市布局变迁,还通过家族记忆续接岭南不同文化的交流和传承。当围屋而居的客家文化遇上立于船头的疍家文化,族群的流动与家族的脉络融汇在一起,展现了粤港澳大湾区的文化基底和内在丰富性。对比王威廉早先的创作如《父亲的报复》,不同于个体与城市之间的对抗、紧张,新作《你的目光》明显更加包容、温和。在《父亲的报复》中,“父亲”作为早年南下广州的山东人,尽全力融入本地的文化,塑造自己的身份认同,最终却以以暴抗暴的方式来证明自己对广州这座城市的爱。而在《你的目光》中,无论是家庭还是地域的隔阂,最终都化作小说结尾设计的那款名为“安心”的眼镜,在生活深处呈现出追寻文化认同的自觉色彩。

王威廉在《你的目光》中写道:“大湾区,就像是中国经济的巨大马达,以最大的功率在运转,在驱动,在创新……我们必须注视那些正在生产的新价值,即使我们还无法深入辨析与判断。”[11]在粤港澳大湾区快速发展的同时,青年作家作为场域前沿的文学力量,面对转型中的城市,他们错综复杂的目光所及之处,将导向何处,既可期可待,也需要不断审视、调整。无论是在写字楼或城中村以游荡者的视角窥视城市繁华的侧面,还是在城市模糊处以局外人的方式眺望诉诸感性的故乡,亦或逐渐在时间侵蚀处回溯城市文化历史,“看”的目光和取景所在地纵使千变万化,却始终无法置身事外。这也要求更深邃致远的视野和更细致入微的观察。

二、通向时代话语的城市日常生活叙事

处理不同的城市经验,最终落脚点还是离不开人,离不开人与城市生活的关系。如果说迁徙流动和城乡错位造就了青年作家独特的取景方式,当他们一步三回头地遥望原乡之后再进入城市,摆在面前的是更具体而微却不容忽视的问题:如何理解城市日常生活?怎样审视当下个人与社会的关系?对此,粤港澳大湾区青年作家以城市生活感受为基础,不约而同地聚焦个体日常生活中的存在状态,关注不同群体的城市生存遭际,试图在城市生活日常的驳杂与褶皱中寻找安身之本。

其中,有两类形象最为突出,也是作家书写城市的重要切入点。一类是底层漂泊者。这些“深漂”“广漂”“港漂”不仅面临着物质上的生存困境,更面临着“无根”与“无缘”的压抑生存状态。比如蔡东《净尘山》中的潘舒墨居住在城中村的农民房里,意志消磨,对张倩女的接纳只为借由她过上“梦寐以求的真正意义上的城市生活”[12]。程皎旸《螺丝起子》写了“港漂”女孩茉莉在家庭和工作中的压抑与不堪。王哲珠《什么都没发生》延续着路遥《人生》中的进城难题,但主人公何斌急于求成创业未果,最终发现城市生活并非想象的光鲜亮丽,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更是薄如蚕纱。陈再见《天桥飞人》中工厂打工仔王一单身心受创,生活中独来独往,只能借诗歌传递精神痛苦。这些作品并非单纯叙写生存的艰难和底层的艰辛,而是从更广阔的维度,诘问高速运转的都市节奏下人与人、人与社会的衔接状态。

另一类是在城市安家的知识分子群体,看似工作体面,生活却充斥着“中年危机”。裁员、房价、教育、家庭关系、职业倦怠等等围绕在一起,织成了一张琐碎而压抑的生活之网。这在青年作家的笔下屡见不鲜。如蔡东《朋霍费尔从五楼纵身一跃》《照夜白》、王哲珠《灰芽》、林培源《大象在夜里奔跑》、郭爽《离萧红八百米》、程皎旸《孖天使》、李懿《浮域》等,这些小说普遍关注到知识分子在庸常危机前的黯淡与挣扎,关注知识分子面对生存困境的心灵反应,不少还带有作家自身的影子。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社会转型带来的观念转变,使得日常生活作为审美对象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叙事的重要面向。大城市的高房价、工作日连轴转、单位里的明争暗斗、柴米油盐酱醋茶,这些叙事元素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新写实小说”中刘震云的《一地鸡毛》:小林夫妇的生存烦恼充满着“知识精英”与“普通平民”的双重尴尬[13],这种尴尬犹如幽灵般仍飘荡在粤港澳大湾区青年作家们的笔下——“在可怕的停滞中,他们也试图进取,鼓励对方学点谄谀献媚之道,密谋怎么结交显贵的老乡,怎么把礼物送出去,忽而看到希望的微光,忽而又泄了气觉得无路可走,后面的那些平庸无望的日子,已滔滔滚滚地来了”[14]。

但面对人生的庸常,在撕裂、崩溃之后,粤港澳青年作家依然在文本中建构着自己的和解方式。无论是自我舒缓、暂时从环境抽离,还是放下执念,复归生活本身,最终不失直面生活的勇气。这种“出逃”之后的再“回归”,是郭爽《离萧红八百米》中“一步一步往前挪时无声的快乐”[15],是蔡东《月光下》走进“灯火更深处”的释然。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种“烟火气”与城市文化有一定关系。每个城市都或多或少具有属于自身的独特气质,生活在不同城市的居民包括作家,久而久之也会浸染上这种气质。“食在广东”,活在当下,同样是粤港澳大湾区城市不可磨灭的标签。正如葛亮《燕食记》创作谈中写道:“端起茶盅,放下筷子。对面而视,味蕾深处忽而漾起了一模一样的气息。他们松弛,继而释然。”[16]饮食背后代表的是热爱生活、包容世界的态度。当生存之重在城市日常书写中获得了轻盈着陆的美学意义,这也与大湾区城市务实、带有烟火气的精神气质不谋而合。

当然,聚焦城市日常生活的书写并不意味着囿于生活小事不能自拔。书写城市的目的,不仅是以观察者的视角记录城市生活,更是从城市内部“发现”人,表现时代变革和城市化进程下个体的起伏。青年作家纷纷对此表现出一定的自觉意识,如日常是陈再见“以宏观的姿态来聚焦人们的命运遭际”[17]的姿态,是王哲珠“更深地进入时代,将更接近时代的普遍真实”[18]的坚持,是蔡东所言“信仰和力量出现在真实的人生里”[19],是葛亮眼中“一个城市给予人的感知”[20]。比起新颖性和传奇性,粤港澳青年作家更偏爱于关注个体的心灵史和生命史,执着地为人世间的平凡个体记录,捕捉那一粒落定的尘埃。

具体到文本中,粤港澳青年作家笔下一组很显眼的关系是父辈与子辈的关系。在关注城市生活当下的同时,作家们也纷纷将目光投向父辈,勾连起城市现代化“大历史”过程中的“小历史”。比如葛亮《飞发》关注两代理发师的起落蛰伏,父与子正对应着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最早南下香港的一代人和移民二代,城市变迁与个体生命史融汇在一起。郭爽从早期的《鲍时进被偷走的四十年》中窥见父亲这一代人跟着国家走过的路程,到《挪威槭》带父亲去俄罗斯旅行,偶遇父亲知青时代的朋友,一直试图重建“我”与父辈的关系。陈再见《好归》致敬第一批来深圳打工的兄长辈,在极速发展的城市建设中,有踏实劳作者也有锒铛入狱者,最后因为“父亲”的逝世而和解。

无论是与自我和解,还是与父辈和解,最终指向的都是时代脉搏下个体的起伏遭际。粤港澳青年作家的城市日常书写,具有突出的个人自由表达意识,又带有通往时代和探索历史的努力。正如刘大先所言:“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空间的开拓,从更开阔的视野来看是一个与在新时代语境中如何理解世界、如何确立自我的宏大命题相关联的话语建设”[21]。青年作家选择由个体延伸至代际,将潜伏在日常生活背后悄然溢出的时代经验重新嵌入文本中,这是他们在新时代语境下表达城市体验和自我感受的窗口,标识着他们理解个体与时代关系的路径。

我们不能苛责青年作家急于创作出超越日常的厚重之作,因为日常化、世俗性的生活中依然蕴含着某种普遍性。但也期待青年作家在日常幽微体验中增加对社会历史发展本质的思考,深入挖掘城市发展背景下人的困境与出路。当然,这需要时间,也需要经验。

三、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现实感

在粤港澳青年作家的丰富创作样态上,虽然很难用某一类明显的群体特质来归纳概括,但他们的城市书写基本呈现两种不同的路径指向:一类是对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坚守,涵盖进城难题、消费主义批判、底层关怀、人伦思考等多个社会切面,照见粤港澳大湾区乃至当代中国的经验与现实;另一类则是溢出现实部分的叙事,带有科幻、先锋、寓言、荒诞色彩。尽管作家们采用了丰富的叙事形式和修辞策略,但其中依然有很强的现实指向性。

在后一类创作中,技术文化的渗透不断改变城市的发展形态,造成了不同程度的断裂与变形。粤港澳大湾区科技主体高度集聚,拥有先进的科技力量。科技对城市形态的重塑和对城市生活结构的改造等话题,是具有大湾区特色的前沿经验,也涉及人类生存面向的共同议题,即如何面对高科技与大都市的融合发展。对此,青年作家建构起现代城市人群的科幻叙事或荒诞寓言,在扭曲与变形中探索现实,勾连起城市文明批判、社会阶级分化、技术时代伦理等现实命题。

比如王威廉的《非法入住》《倒立生活》《胶囊旅馆》,三篇文章都聚焦城市文明发展下个体逼仄的生存状态,让人联想到现代都市中日渐压抑的生活空间,其最新科幻小说集《野未来》关注GPS、记忆备份、人工智能等技术伦理,却依旧能窥见现实生活的影子。“失业、边缘人群、大都市的贫民窟……这是一种迥异于经典科幻写作景观的写作”[22]。类似的城市现实景观在香港青年作家程皎旸笔下也能看到,比如《镜面骑士》《消失奇遇记》等作品,不乏作家对贫富差距、老龄化社会、就业难等香港社会问题的观察。在澳门作家陆奥雷《影的栖息处》中,微信这一电子媒介也与城市森林交织成了藏污纳垢的阴暗面。在光影交错之间,动态发展的城市现实始终是青年作家进行虚拟想象的底色盘。

技术迭代和高科技元素的应用不断改变着城市面貌,也影响着人们的未来生活和感官体验。除了向外延伸城市的未来形态,粤港澳青年作家的城市书写还呈现出“向内转”的趋势。这里的“向内转”指的是关注现代都市文明快速发展下个体内在的精神空间和心灵镜像。大量的疾病、记忆、梦境、创伤等交织成一张灵诡的捕梦网,构成了城市发展症结的隐喻。这种隐喻并不同于意识流小说创作,而是挖掘深埋于都市人群意识深处的困厄,指向当下城市现代主体的心理困境和精神难题。

在意识流动、情绪飞行的背后,物的迷恋、人的异化、生存孤寂感等现代人的时代症候昭然若现,带有相近的现实焦虑。“这些符号曾经唤起的‘震惊’已渐渐变为麻木,但这些符号没有完全消退,仍然在复制大量话语和叙事,甚至主导着城市文化想象。”[23]比如蔡东《无岸》中的柳萍沉迷城市的浮华和消费的狂欢,《来访者》以心理咨询师为视角,关注现代城市生活中具有普遍意义的人们的精神压力;李懿《上岸》中的主人公来到大城市后沉迷消费、无法自控的病态心理,也批判了人对物的迷恋和异化;陈再见《大桥上》以精神病患者“我”的视角和跳动的意识,在城市的模糊地带揭示了家族隐秘和个体压抑。

部分作家则以城市个体的感官体验和心理变形为切入,链接城市现实与虚构叙事的节点,对技术变革时代下的虚无、宿命、存在等多种命题进行反思,形成了独特的思辨力。如王威廉《分离》中情感记忆与人物肉身在技术化的手段下分离,拟象化的记忆被当作个体存在的延续。陈崇正《折叠术》《飞行术》《美人城手记》等作品重塑个体生活空间的异变,在抽象荒诞和亦真亦幻中展现欲望的变形。郭爽《峡谷边》《拱猪》对科技时代下个体的存在进行追问,“在真实与虚构、历史与当下、不同次元的交织碰撞的尝试中,我的写作开始有了另一分岔,即对时空的问询”,这种“对时空的问询”恰恰对应着对当下城市现实的不满足,“更贴近于存在本身”[24]。

在粤港澳青年作家的城市书写中,都市现代主体不同程度地充斥着时代焦虑与自我迷失,其中不乏精神分裂、抑郁症、窥视狂、暴食症、斯德哥尔摩症、恋物癖等心理疾病患者,更可见“没有指纹的人”“固体人”“水人”“喜欢抹脸的人”“喂老鼠的人”“灵魂出窍者”等异人,荒诞与现实并存。无论是破碎生活片段中个体孤独困境的捕捉,还是寓言化的精神畸变,无不表征着后现代城市社会中人类生存现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人类非理性所造成的后果。在现实生活这面最简单却也最复杂的镜子前,真实的或是隐喻的,变形的或者倒置的,都在对照之间形成了反射的深度,也使人管窥着现实世界的疯狂与危险。

伴随着转型时代剧烈变迁的城市景观,如何直面当下的现代性体验?粤港澳青年作家给出了抵达城市现实的另一种答案:面向未来的驰骋想象并不意味着飞离当下现实的地面,意识流动并不代表着跳脱真实的城市生活景象,在内外之间的镜像中,隐隐可现的正是城市现实的经验。或者说,这些跳跃的叙事策略是青年作家打开粤港澳大湾区城市动态现实的另一种方式,反映出他们探寻城市发展现实与未来的多样化尝试。

也正因如此,我们得以在粤港澳青年作家身上看到更多可能。从新世纪初的“打工文学”“乡土文学”“新都市文学”,再到当前流行的“科幻现实”“未来现实”,不少粤港澳青年作家初登文坛时都有自己对应的标签,但他们的创作并不满足于某一类标签化的定义,而是不断开拓着创作边界。以科幻、先锋闻名的作家对当下城市生活依然保持高关注度,书写着大湾区乃至世界故事。比如陈崇正《开门》《开窗》从疫情时代的个体经验切入,以小见大,融汇起个体之间、中国与世界之间的多重联系。而关注县城和小镇的作家也有不少跨界尝试,比如陈再见《喜欢抹脸的人》、林培源《神童与录音机》等,为小说注入了先锋的寓言色彩。

这些多元而交叉的创作景观映照着城市生活处境和个体精神话语,反映出粤港澳青年作家立足当下、面向未来的现实感,也为大湾区城市文学题材的发展注入了新鲜蓬勃的动力。面对日新月异的科技发展和城市新变,文学无法躲避现实语境的焦虑,但依旧需要对现实世界的深度感知和动态把握。“这种现实感,不是纯粹的对他人生活的旁观侧写,而是对自身城市生活体验的深刻认知。由自身延及其他,这份体验才真诚、可信。”[25]

结 语

爱德华·苏贾说:“目前这一时代也许将会超越以往任何的空间时代。我们处于同存性的时代,我们处于并置的时代,是近与远的时代,是肩并肩的时代,是事物消散的时代。”[26]不同地域空间中的共存与交叉,不同文化的并置与消散,都汇集成了今天的主调,在粤港澳大湾区这一开放、前沿地带更是如此。

纵观小说文本,伴随着作家社会经验的充盈和创作题材的丰富,粤港澳大湾区青年创作的城市书写呈现不少新变,丰富了粤港澳城市文学的现场图景。无论是游走于城乡之间取景,还是聚焦城市日常和个体心灵史,亦或在城市森林贴地飞行的想象与狂欢,这些都是粤港澳青年作家进入城市深度现实的多重维度。这些维度作为粤港澳大湾区青年文学的共同特征,背后是青年作家共同的城市生活体验和相近的现实焦虑,它们揭示了粤港澳大湾区城市文学内在的共通性,意味着粤港澳大湾区城市文化共同体正在生成。

可以补充的是,粤港澳大湾区青年创作中也存在一些问题。一是小说新闻化倾向导致审美退场、文化内蕴不足。比如小说中常见的“城中村”“农民工”“收租”“三号线”等要素,这些存在于城市的生活侧影并非不能写作或者进行批判,但倘若有更多作品能够挖掘出城市面貌的多元性和复杂性,将有助于把握粤港澳大湾区现实图景的参差多态与文化脉络,打破社会新闻中对大湾区城市的“刻板印象”和媒体景观。二是形式的探索和多元的尝试固然可喜,但也需警惕现实的弱化和滑向平面的无意义。无论是先锋的姿态,还是日常的聚焦,在处理不同题材时或在进入不同的历史或者经验时,想象之外如何弥补生活逻辑、如何处理个体感受与时代背景的关系,都是值得思考的问题。三是在创作形态上,当下青年作家的长篇小说整体创作偏少,多集中在中短篇小说,并且部分作品存在同质化、重复性的问题。这也让人期待粤港澳青年作家能拿出更有分量和质感的作品。

所幸我们能在粤港澳大湾区青年作家身上看到独属于岭南的反应力和前卫性。他们总是带给人许多惊喜,对鲜活的城市生活和周遭的环境变化保持细锐的敏感度,同时持之以恒地关注、思索一些时代命题,并且呈现出一定的自觉性。他们有自己的初心,逐渐形成了独有的辨识度,也敢于打破常规、放眼世界,拥有全球化的心态。面对21世纪中国的时代巨变和粤港澳大湾区的蓬勃发展,作为身处城市前沿的观察者和书写者,“青年作家不要只止步‘文学’的起点,做一个技术熟到的文学手艺人,还要回到‘青年’的起点,再造真正‘青年性’的思想和行动能力,重建文学和时代休戚与共的‘命运共同体’。然后再出发,开始写作。”[27]

注释:

[1]如蔡东中篇小说《嘿,天堂》发表于《人民文学》2006年第3期;“葛亮小说专辑”于《天涯》2008年3月第二期推出;王威廉《非法入住》发表于《大家》2007年第1期;陈崇正2008年出版首部小说集《宿命飘摇的裙摆》。

[2]据笔者统计,广东本土文学期刊近年在专刊、专栏重点推介了一些港澳青年作家的作品,如《花城》杂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特刊》(2019)、《作品》杂志《粤港澳大湾区文学专号》(2020)、《广州文艺》的《都市小说双年展》(2019)《后浪起珠江》(2021)等栏目。此外,针对粤港澳青年作家的造势声浪也不小,如2021年9月18日,“大湾区文学新浪潮”广东青年作家作品研讨会在北京举行,围绕十位代表青年作家的创作进行了研讨。

[3]谢有顺:《“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现在和未来》,《光明日报》,2019年5月29 日。

[4]蔡东:《无岸》,《人民文学》,2013年,第3期。

[5]王威廉:《城市海蜇》,《收获》,2018年,第6期。

[6]程皎旸:《陌生又迷人的城市书写》,《名作欣赏》,2019年,第19期。

[7]何平、陈再见:《对谈:文学的县城不应该只是陈腐乡愁的臆想的容器》,《花城》,2021年,第3期。

[8]杨丹丹:《“粤港澳大湾区文学”概念与“新文学”的经典化》,《粤海风》,2020年,第6期。

[9]卫毅:《葛亮的城》,《南方人物周刊》,2016年,第39期。

[10]凌逾:《构建粤港澳大湾区文化想象共同体》,《粤港澳大湾区文学评论》,2020年,第1期。

[11]王威廉:《你的目光》,《十月》,2021年,第6期。

[12]蔡东:《净尘山》,《当代》,2013年,第6期。

[13]宋剑华:《论〈一地鸡毛〉——刘震云小说中的“生存”与“本能”》,《文艺争鸣》,2010年,第11期。

[14]蔡东:《我想要的一天》,广州: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20页。

[15]郭爽:《离萧红八百米》,《花城》,2020年,第1期。

[16]葛亮:《〈收获〉微信专稿 |〈燕食记〉创作谈:食啲乜?》,https://mp.weixin.qq.com/s/0Fh2qi35eMkdx3a0kzsIqQ.

[17]陈再见:《好归丨新刊预览+创作谈》,https://mp.weixin.qq.com/s/yKMx4hGjWCkuCIQYdK2a-Q.

[18]王哲珠:《饱满而绚丽的日常》,《文艺报》,2020年8月31日。

[19]蔡东、张琦、黄子祺:《蔡东:好的作品能生发诗意(访谈)》,《作品》,2020年,第12期。

[20]何蕴琪:《时代的观望需要耐心——葛亮与他的新古典主义写作》,《南风窗》,2018年,第18期。

[21]刘大先:《理论的准备——粤港澳大湾区文学的想象与实践》,《粤海风》,2021年,第2期。

[22]杨庆祥:《后科幻写作的可能——关于王威廉〈野未来〉》,《南方文坛》,2021年,第6期。

[23]张屏瑾:《城市中的文学空间:一种定义方式》,《文艺报》,2018年1月24日。

[24]郭爽:《在溪流中》,《文艺报》,2020年8月3日。

[25]唐诗人:《城市文学的现实感——由程皎旸小说谈起》,《名作欣赏》,2019年,第19期。

[26][美]爱德华·苏贾:《后现代地理学——重申批判社会力量中的空间》,王文斌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年版,第15页。

[27]何平:《青年的思想、行动和写作》,《南方文坛》,202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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