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鲍勃的婚礼

文 王施施

晚上，我和未婚夫在房间里商量婚礼的细节，妈妈突然走进来询问我们宴请宾客的安排。

“加上鲍勃吧，它应该很希望看到这一天。”妈妈的两只手摩挲着，有点不好意思地嗫嚅道。“那是自然的，它是我多么好的朋友。”我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妈妈悬着的心像石头般落了地，长舒了一口气，脚步轻快地走出了房间。

“谁是鲍勃？”未婚夫很是有些奇怪地问我。“是我们家不可缺少的一员，也是陪伴我成长最久的朋友。”我说，记忆回到15年前——2035年，那时候我还是个扎着羊角辫，穿着花裙子的7岁小姑娘。爸爸妈妈是汽车工程师，经常出差，爷爷奶奶也跟着我们一起生活。

“时间真快，小艾秋天就该上小学了。”妈妈一边帮我整理书包，一边絮叨着。“小学离家里蛮远的呢！”妈妈像是想起了什么，对爸爸说道。

爸爸回答：“住在家里比较放心，还是让妈妈接送吧。”

“可是那么远，妈妈又不会开车……”

爸爸妈妈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于是没过几天，鲍勃就来到了我们家。

“你好。”我望着鲍勃有点出神。“小姐，你好。”鲍勃彬彬有礼地问候我。

“那么，以后就拜托鲍勃陪着奶奶接送小艾上下学了。”妈妈说。“好耶！”我开心地跳起来，像蝴蝶一般欢快地转圈。是的，鲍勃是一台漂亮的自动驾驶智能汽车。那个时候，这种汽车刚推出市场，许多人还怀有一定的疑虑，不敢入手。

“全自动驾驶太危险了吧？”

“智能汽车哪有人聪明，说不定……”

各种质疑声、反对声不绝于耳。爸爸妈妈却不这么想，他们身为汽车工程师，比了解人还了解汽车，用他们的话说：“汽车可比人靠谱得多。”

“爸爸，我的开学典礼，你和妈妈都会去吧？”我拽着爸爸的手，一脸期待地问。“可惜爸爸又要出差了，真想看我们家小艾第一天上学啊！”爸爸无奈地摇摇头。

“不嘛不嘛，其他人都有爸爸陪着，我也要爸爸送我去上学！”我噘起嘴巴来。“小艾乖，爸爸实在没办法，西安的项目推进出了问题，我必须去处理下。”爸爸摸着我的头，一脸抱歉地说。我“哇”的一声哭出来，眼泪鼻涕像是不值钱的金豆子不住地往下掉。

妈妈埋怨地看着爸爸，使了个眼色，爸爸则一拍脑袋，说：“小艾，你看鲍勃现在光秃秃的，我们给它换身新衣服吧？”“新衣服？”我被爸爸的建议吸引了注意力，用手揩了揩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起来。经过我和爸爸的一番辛勤劳动，鲍勃换上了一身蔚蓝色的“西装”，还拥有了帅气的“领结”和“帽子”。虽然鲍勃本来就有着酷炫的外形，但也和其他智能汽车一样千篇一律。现在它是独一无二的，属于我一个人的了。

“谢谢小姐，新衣服我很喜欢。”鲍勃开心地说，它的车灯亮了亮，像是天空中一闪一闪的小星星。“不客气。”我双手叉腰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咦，这个搭配还挺熟悉的，有点像西装革履的爸爸。”爸爸会心一笑，用手刮了刮我的鼻子，一把把我抱起来。“那就让鲍勃替爸爸陪我们家小艾上学吧。”他的另一只手摩挲着鲍勃的前盖，庭院里的路灯像是巨大的落日，昏黄的暖光落在他的身上，于是他那高大而又瘦削的身影和鲍勃交叠在一起，融为一体。我总觉得那个时刻，爸爸和鲍勃在一定程度上达成了心灵上的默契，就像是两个“男人”的约定。

我紧紧抱住爸爸，把头埋进他的怀里，他的胡楂儿有点扎人，胸膛温热，我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和呼吸声，有着说不出的踏实和安全感。

开学典礼的时候，爸爸果然没办法来，只有妈妈和鲍勃陪在了我的身边。这是我第一次和鲍勃去学校，到了校门口，帅气的鲍勃果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同学、家长，甚至老师们都围上来，好奇地打量着鲍勃。而我则在这注目礼下像个小公主一般神气活现地下了车，鲍勃甚至还自作主张，调皮地给我配了一段《万宝路进行曲》作为登场音乐。现在想起来真是羞死人了。

之后，鲍勃就光荣地承担起了接送我的任务。只要设定好目的地，鲍勃总能准时而安全地把我送到。每次上车，鲍勃都会给我播放动听的音乐，为我开启空调，创造美好的旅程体验。这一路的风景在它的解说之下不再是冷冰冰的，而是拥有了鲜活的颜色，它甚至会在我无聊的时候讲一些有趣的故事逗我开心。正是因为有了它，漫漫上学之路似乎也变得没有那么的枯燥无趣了。刚开始的时候，奶奶会陪我一起上下学，她是个老旧时代过来的人，嘴上总喜欢叨念着人工智能时代伊始时出的耸人听闻的事故。

第一次乘坐鲍勃的时候，她死死地抓住车把手，紧张得冷汗直流，甚至还需要我来安慰她，真是一个令人伤脑筋的“老古董”呢。不过，后来她也是特别喜欢鲍勃，她甚至一点都不给爸爸面子，直言鲍勃的车技比他的好上太多，“我就喜欢和小鲍勃一起出去，它开得可稳当了，我一点都不晕车了。可不像你一样左右后视镜都不看，动不动就急刹车。”羞得爸爸的脸涨得通红，而妈妈和我也在一旁捂着嘴笑。奶奶后来觉得完全没有陪同的必要，就让我和鲍勃单独出去了，毕竟她还需要自己的个人时间和老姐妹一起晨练跳舞。

鲍勃可比爷爷奶奶守信用得多，它和我的智能手表互联着，随时汇报行程信息，从来也不会迟到。以前爷爷奶奶接送我的时候，我经常是幼儿园里最后的“留守儿童”，连老师都替我着急。现如今每次我一出校门总能看到它帅气的身影。爸爸妈妈早出晚归，他们经常全国各地到处跑，很多时候只有鲍勃陪伴着我。爸爸在外地出差的时候，会给我写信、寄数字明信片，这些鲍勃都可以用智能影像功能为我展示，另外爸爸还会远程指挥鲍勃带我去一些地方，比如科技馆、图书馆等等。他回来的时候也会和我一起清洗鲍勃，做一些软硬件方面的更新，用他的话说：“鲍勃也和你一样，在不断地学习和成长，它虽然只是一辆汽车，但是它也有自己的‘思维’和‘感情’。我很遗憾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不过幸好有鲍勃！”

鲍勃拥有很强的自主学习能力是不假，毕竟每隔不久它就能习得新的技能，每次我和它比赛，无论是知识竞答还是脑筋急转弯我都赢不了它。但是，我有时候也会怀疑爸爸的话，怀疑这说辞是不是他缺席我的成长所扯的“幌子”：智能汽车真的会像人一样会思考，有喜怒哀乐吗？它那些语言，甚至开心、生气的情绪，是不是也只是一种二进制代码做出的巧妙的模拟呢？鲍勃虽然周到，但我仍旧觉得它和我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是不一样的。我想要的不只是物质上的照顾，还有精神上的陪伴，那种不可捉摸的牵挂和情感才是朋友和家人真正的涵义。

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临时的户外活动，我没有按时出现在目的地，又没有和鲍勃说，它急得联系了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甚至差一点儿就要打电话报警。那个时候，我正因为爸爸妈妈工作太忙，总是无暇顾及我而和他们怄气。毕竟同学们的爸爸妈妈都陪在他们身边，只有我身边只有鲍勃的陪伴。我甚至会产生自己有一天消失了，都不会有人发现的感觉，这种感觉糟糕透了，让我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鲍勃通过互联系统找到我的时候，我正被一群高年级小混混围住。它机智地模仿警笛的声音把他们吓退了，而且通过摄像头拍摄下对方的体貌特征，并上传报警。

“小姐，下次可不准再这样了，我会担心的。”鲍勃看到我平安无恙，松了一口气，它的声音严厉而温润。“我不没事吗？有必要那么大惊小怪吗？”被鲍勃批评，再加上学校里同学们都在说我是个没有爸妈的野孩子，我有些恼火。

“再说，你只不过是一台代步机器，我要是不见了，你真的会伤心吗？”一时间委屈上头，我口不择言，有些话就这么冲口而出。

鲍勃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最后冒出一句，“会的，我会的。虽然我没有人类发达而复杂的神经元，但是有相似的羁绊以另一种方式永远刻写在我的数据和程序里。”我突然感受到了鲍勃的心情，这是一种真实的寂寞和悲伤。“对不起，对不起。”我抱着鲍勃连连道歉，“对了，别叫我小姐了，叫我小艾吧，就像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那样。”“是的，小……小艾。”鲍勃的声音有一丝丝的触动和犹豫，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

从那以后，我和鲍勃的关系似乎更进了一步。我开始和鲍勃分享自己的心事，那些关于同学之间的龃龉、未来的烂漫梦想，以及会让大人们发笑的童言无忌，我都愿意说给鲍勃听，而它总是会耐心倾听，从不会嘲笑我。有时候，我有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鲍勃也不会像爷爷奶奶那样下意识地指责我。它会认真听取我的意见，然后用强大的分析能力计算实现的可能性，给出意见和建议，甚至帮助我完成。

不论如何，至少鲍勃所给予我的陪伴和关心是真实的。我们一起翻过围墙，爬过树，它随时准备在下面张开大大的保护网接住我，而我则带着它的移动式摄像头勇敢地往更高的地方攀登。树冠之上的我坐着荡秋千，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小艾，天空真美！谢谢你让我也能站到更高的地方，看到远处的青山和云霞。”一旁的鲍勃睁大“眼睛”感慨道。

我们甚至还偷偷密谋过一次离家出走，说是离家出走，实际上我们只是找了个四下无人的郊外随性游荡。鲍勃就像一个百宝箱，小小的身体里面藏着无数的法宝，它可以变出炊具和烧烤架，也能够化作温暖舒适的房间，甚至可以在短时间内开启皮划艇功能，带我荡舟湖面。即便在无人的野外，它也能把我照顾得妥妥当当的。那是属于我们的，自由的时光。

我永远忘不了六年级的那个暑假。爸爸在非洲处理项目期间突然去世了，他是为了救一个黑人孩子不幸罹难的，我甚至没来得及见他最后一面。距离我上次见他已经有将近半年的时间了，没想到再见面的时候已经……我都快要记不起来他笑起来的样子。追悼会上，那个被救的孩子也来了，他的爸爸妈妈不住地道歉和致谢，虽然我们语言不通，但是仍然能够感知到这种跨越肤色和语言的不同种族的共同的真实情感。

“你的爸爸是个英雄。”在场的所有人都这样对我说。

“是的，我的爸爸当然是英雄，可是……我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啊！我不要他当英雄。”

我在追悼会上嚎啕大哭，哭到最后没有了力气，就这样睡着了。

“鲍勃，人为什么会死？”面对愁云惨淡的妈妈，我没有办法问出这样的话，只能这样问鲍勃。“因为肉体是脆弱的，没有办法永远存在，可有些东西是永恒的，比如说那些共同度过的时光，还有你爸爸的爱、品质和精神上的指引。而且，你长大之后就会明白，正是因为有句点所以生命的过程才被赋予了意义！”鲍勃像是陷入了沉思，很久才回答说。

“那鲍勃你也会死吗？”我接着问，人都会衰老和死掉，妈妈、爷爷、奶奶都和爸爸一样没办法陪我一辈子，可我真的好希望可以抓住一些东西啊，就这么一生一世。“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不再需要我。”鲍勃信誓旦旦地说。

“那咱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好不容易擦干净泪水，伸出稚嫩的手，想要守住一份永恒。还记得那个时候，鲍勃停在一个宁静的山坡上，我坐在后备箱上，星垂平野阔，明月满山岗。鲍勃说爸爸会变成天空中最亮的那颗星星照耀着我。后来，我有时候想爸爸了，还会拜托鲍勃读一读爸爸给我写的信，这个时候它会特意模仿爸爸的声调和音色，闭上眼睛，就像是爸爸在面前对我娓娓道来。

我常常想，如果鲍勃是一个人的话，一定是个风度翩翩、招人喜欢的绅士，就像爸爸那样。它像是一座静水流深的图书馆，温和而博学，总会耐心地解答我的问题，在它身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安全感。爸爸去世后，妈妈经常以泪洗面，害怕她担心，我也总是报喜不报忧。青春期里，鲍勃就成了我的树洞，也是我的避难所，柔软地包裹着我的所有心事。

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我初三的时候转学到了另一个学校。那个时候的我，正经历着成长的洗礼，脸上疯狂地开始冒痘痘，戴着笨重的黑框眼镜，也像所有青春期的孩子一般长着锋利的倒刺。和原来的朋友说再见，重新认识新的人，尤其作为后来人融入一个陌生的集体和环境，对于敏感的少女来说是多么的艰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没有朋友，每天形单影只，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子变成了一个阴郁自闭的人。学业和社交的压力让我每天的生活就像是溺水，有种奇怪的孤独感从心里冒出来，折磨着我，失眠成为常态。妈妈这时候忙着和别人介绍的叔叔交往，我没有办法和她说这种事情，彻底成了心理上的“弃婴”。

“小艾，你没有以前爱笑了。”鲍勃试探着开口，即便我没有说什么，多年以来的相处也使得它很快察觉出了我的不愉快。“是吗？还好吧。”我坐在后座，只是恹恹地说。晚上我没有睡在房间里，那种孤独感在漆黑宁静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我搬了被子和兔宝宝玩具来找鲍勃，它什么都没问，和我说起小时候的故事，那些一同度过的美好画面被它用摄像头记录下来，此刻投影在车顶上，熠熠生辉。鲍勃就像是张开了臂弯搂住了我，温热而坚实，信任感和安全感让我那晚睡得格外香甜。

鲍勃还和妈妈说了我的情况，她才意识到我的不对劲儿。也是在鲍勃的建议下，我和妈妈进行了一趟长途旅行。鲍勃行驶在美丽的洱海边上，风从水面上掠过，带来清新和自由的气息。“鲍勃，我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一个怪胎。”妈妈在车外，我突然没来由地说。“我能明白这种孤独，就如同我在遇到你们之前只是一个没有什么意义的破铜烂铁、一堆冷冰冰的数据。”鲍勃总是认真对待我的每一句话，它感同身受地说。我一直觉得它甚至比人还要有充沛的感情，也就是所谓的“人情味”。

“小艾，每个个体终究是孤独的，但没有谁会是一座孤岛，要接受彼此的不同，你和我都能有共鸣，和其他人之间怎么可能不会有呢？”鲍勃一直在与时俱进，虽然我不断在成长、成熟，但充裕的数据输入和强大的算法使得它始终让我难望其项背，是它的理解力和包容度让我从未觉得我和它之间存在“代沟”。是啊，我想我在遇到鲍勃之前肯定没有想过会和一辆汽车成为朋友，在几十年前又有谁会料到这一点呢？毕竟在历史的长河之中，鲍勃们的存在也只如沧海一粟，倒退回到2035年，也只有爸爸妈妈这群先驱者们才会勇于真正地信赖它们。

再之后，我们的故事还有很多很多。我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时刻，鲍勃都陪着我，从来不曾缺席过。可以说，它信守了之前对我的承诺，是一个永远不离不弃的朋友。妈妈再婚的时候，是鲍勃陪我一起找遍了所有的市场，买到妈妈最爱的白色捧花；小弟弟快要出生的时候，也是它大半夜载着我和突然胎动的妈妈，以极限的马力行驶在凌晨的马路上，因此折损的零部件后来也因为停产没办法更换，这让我和妈妈感到很愧疚；高考的时候，还是鲍勃和妈妈在外面等我考完，它中午的时候为我隔绝外界的噪音和炎热，守护安静的复习和休息环境。

每年清明的时候，妈妈会和我去看爸爸，献上一束小小的花。妈妈在爸爸的墓前絮絮叨叨的，说着大大小小的琐事，她说她生活得很好，让爸爸别担心，末了总会加上一句：“小艾也很好，幸好有鲍勃。”她望着墓碑上爸爸的照片，又看了看停在不远处的鲍勃。鲍勃是爸爸留给我的朋友，又何尝不是爸爸给妈妈的礼物呢？这是一份超越时空的无声牵挂。

高考我发挥得很好，男朋友却意外发挥失常，他说没办法陪我去更远的地方，我失恋了。于是，鲍勃一大早叫醒我，带着前一晚哭得梨花带雨眼睛还肿着的我去海边看海。“为什么总有人以各种奇奇怪怪的理由离开我？我的心碎了，再也没办法爱上任何人了。”我蜷缩在汽车座椅上抽噎着。“小艾，一切都会过去的，曾经爱你的人也许会离开，但未来也会有另外的人爱你，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也许和你们人类说的‘爱’不同，但我会一直在。”鲍勃就这样子陪着我，它坚实而又安定。其实这个时候，我已经完全分不清什么是“爱”了。我想，如果真的有“爱”这种高贵情感，应该也不是那种激素分泌下稍纵即逝的神经刺激吧？真正的“爱”应该有更为纯粹和安定的语言。

回程的时候，鲍勃开到了郊外，还是之前那个宁静的山坡。曾经星光熠熠的地方如今开满了成片的“勿忘我”，微风迎面吹来，带来特有的沁人芬芳，美得让我心醉。我一直喜欢“勿忘我”，莫失莫忘，我觉得相较于玫瑰的直白和热烈，我更期待一种含蓄和永恒。“小艾，希望你喜欢这份礼物，事物会衰败，热情会消散，但记忆一直都会在，这是我所理解的爱与永恒。”鲍勃像是一个诗人，娓娓道来。现在想起来，我觉得鲍勃多少是预见了之后我和它的渐行渐远，只是那个时候我还太年轻，没有想过它话外的深意，我还如同孩子一般地依赖着它，执着地想要追求永恒。

鲍勃永远是对的，后来我去外地上了大学，碰到了我的未婚夫，他对我很好，我又重新有了爱的人。相较于年少时候的莽撞而疼痛的爱情，这份爱情坚实而又稳定，就像鲍勃给我的感觉。只不过鲍勃不再陪伴在我身边，它寂寞地待在车库里，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我才会见到它。回到家的时候，我会给它充电，出去兜兜风，去原来的山坡上看看月亮，吹吹风。鲍勃老了，不管是硬件还是软件，以前漂亮的车身因为风吹雨淋不再有光彩，车座椅也因为我上蹿下跳磨损了，而十几年汽车技术更新换代，市面上也早已经有了技术更加先进的智能汽车。

“我实在太老了。”鲍勃有时候也会感叹，它十分了解前沿的汽车技术，但是它的硬件已经没办法支持它实现更新了。现在的汽车甚至可以像鸟一样自由飞翔，可我的鲍勃就像是一个垂垂老去的老者，世事洞明，却又无可奈何，越是想要紧紧握住沙子，沙子越会慢慢从指缝中溜走。可是，不管鲍勃多么的老旧，在我心里，它永远是特别的。“我们家的小艾终于长大了，是个大姑娘了。”鲍勃总爱打趣我，“有一天，我要是不在了，小艾应该不会哭鼻子了吧？”有时候它也会试探着说起来，而我总是佯装生气地打断它的话，鲍勃也就宠溺地安慰我。但我的心里却也翻涌起不一样的情绪：也许就是那个时刻，我想起了之前的那片“勿忘我”，也开始明白鲍勃那天所说的话。

出嫁前，我特地到车库给鲍勃充了电，和它说了这个消息，并且邀请它参加我的婚礼。我把请柬郑重地放到车上。“我倒是很想送小艾出嫁呢，只是我太老旧了，在车队里会给小艾丢脸的。”鲍勃有些遗憾。“不，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只要在台下看着我就可以了。”我回答说。“这样是不是很奇怪……”鲍勃还想拒绝，只是我才不管呢，我麻利地找到了结婚的日期把结婚地点设置成目的地。

婚礼那天，我一开房门，就看到了一束束“勿忘我”。妈妈解释说，是前一天鲍勃载着她特地去采的。“这是鲍勃给你的结婚礼物，它说你一定会喜欢的。”妈妈笑着对我说。

“是的，我很喜欢！”我大声地回答道。

可是，那天我还是没有在婚礼上看到鲍勃。婚礼一结束，我就到车库寻找鲍勃，它并不在那里。鲍勃去哪里了呢？我感到很纳闷。这是我多么重要的时刻啊，我以为鲍勃会像以前一样永不缺席。

我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妈妈正在看社会新闻，记者正在报道一桩交通事故。“女士，很不幸地通知您，您的爱车为了帮助行人阻挡落下来的槽罐彻底报废了，恐怕您得买一辆新车了。真奇怪，这么多年前的老型号智能汽车就有这种助人的智识了吗？”电话那头，警员还在嘟嘟囔囔说着什么，我却完全没有心思再听。

新闻里报道的可不就是我的鲍勃吗？电视机屏幕里的它就那么破败地躺在那里，获救的行人面对记者的采访说着感谢的话，我却一个字都听不见了。过往的记忆像是漫天飞雪砸向我，仿佛下一秒钟就要崩塌。

“骗子，说好的要一直陪我的！”我的泪就这么不争气地落下来，即便过了那么多年，即便鲍勃已经和我一起经历那么多场离别，我还是没有学会好好告别。“我还需要你！”我的内心千千万万遍重复着，就像之前每次鲍勃试探着说起离别时那样。可是这一次鲍勃再也不会宠溺地安慰我：“我只是开个玩笑，只要小艾需要我，我就会一直在。”沉睡的记忆忽然复苏，我又想起了六年级的那个刻骨铭心的暑假，爸爸的追悼会上，歇斯底里，无法接受现实的我。

此去经年，我还是一如既往地舍不得，舍不得那些我永远可以依赖，可以相信，一扭头就会在的亲人和朋友。他们是我生命永恒的坐标，是我的勇气和力量之源。但是，相较于曾经的逃避、不愿意接受现实，感谢鲍勃，如今的我或许也能拥有不一样的心情。鲍勃是英雄，就像爸爸那样，虽然一个是血肉之躯，一个是钢铁机械，却有着共同的舍己为人的精神和气质；鲍勃生如夏花之灿烂，给予我热烈而纯粹的欢喜，亦死得其所，用自己的方式赋予了这有限的过程和时光特别的意义。鲍勃和爸爸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存在，爸爸离开得仓促，终究是鲍勃接过这接力棒，用陪伴和生命教会了无知的我什么是理解、爱和永恒。

我看了看客厅里的“勿忘我”，这是我收到的最难忘的结婚礼物。而和鲍勃相处的每一天，也是我最难忘的人生礼物。也许，有一天我也会老去，老到白发苍苍，所有记忆都变得苍白和脆弱，但是我会永远记得那一片“勿忘我”，那一辆在门口一心一意等我放学的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