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奕宁/文
《少女小渔》与《芝加哥之死》分别是由严歌苓和白先勇创作的小说,小渔与吴汉魂是这两篇小说的主角。小说主角都是居住于海外的华人,但他们面对的生存困境有很大的不同。本文将从作者切入点、生存困境差异、文化认同差异以及性别差异这四个方面,分析小渔与吴汉魂在海外的生活差异。
严歌苓创作的小说《少女小渔》讲述了移民海外的小渔身上发生的故事:小渔跟随男友江伟去往澳大利亚,为获取留居权不得不与一名不修边幅的意大利老男人“假结婚”,与老男人的生活习惯差异和男友对老男人的嫉妒让小渔两面为难。白先勇创作的小说《芝加哥之死》收录于小说集《寂寞的十七岁》,讲述的是美国留学生吴汉魂的故事:吴汉魂勤工俭学地在美国读完文学系博士,本应前途光明的他却对未来感到茫然和无所适从,最终选择了死亡的道路。移民文学与留学生文学略有不同,但两种文学都有相似的特点:描写主角身为华人去往海外的漂泊感。小渔与吴汉魂在海外的生活,都是窘迫的、困苦的,他们挣扎着在不是故乡的地方生存。由于作者关注点的差异,小渔与吴汉魂面对的生存困境以及自身的烦恼都有很大的差别。地位、生活环境、周围的人与事以及性别,都是造成差异的原因。
严歌苓与白先勇对于留居海外华人的生活描写,都有关于他们如何艰难生存的部分。身为外国人的尴尬处境和生活的不安定都令他们面临窘境,而最突出、最迫切的问题,是经济的问题。小渔与吴汉魂留居海外,没有稳定的收入,只能做辛苦的工作赚得微薄的生活费用。《少女小渔》中对于打工的事仅有侧面描写,而《芝加哥之死》详细描写了吴汉魂是怎样赚取生活费,怎样为了省钱过着窘迫的生活。严歌苓描写小渔的生活,更多地着墨在感情与人际处事方面,她通过写小渔与江伟和意大利老男人的纠葛,凸显小渔性格中宽厚纯善的一面。她所描写的小渔生活中的苦涩之处,都是为刻画小渔的性格服务的。但白先勇更注重描写吴汉魂生活本身的纷乱,吴汉魂被经济拮据、单调乏味的生活裹挟,进而改变了自身。如果说小渔是自己生活的主宰者,那么吴汉魂则是在生活苦难的洪流中随波飘摇。通过海外生活凸显主角,和通过主角展现海外生活,这是两位作者切入点的其中一个不同之处。
通过两个文本还可以感受到,严歌苓塑造了小渔、江伟和意大利老男人等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他们是颇具特点、独一无二的人。但白先勇笔下的吴汉魂的特点似乎具有普适性:他勤劳打工、勤奋读书,对于所处的国家缺乏文化认同感,正因如此他的内心感到漂泊不定、茫然无措。这描写的似乎不是吴汉魂这一个人,而是一群海外留学生。吴汉魂所具有的特点以及他的苦恼,是许多海外留学生共同具有的。所以,比起塑造独一无二的人物形象,白先勇更倾向于通过吴汉魂这一人物,展现海外留学生要面对的同种困境。
《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正处于人生的节点。在博士毕业前,他每天的生活被打工、家务和念书填满。他是留学生,是临时工,却不是一个过着美国生活的人。他从来没有融入过美国的生活,在留美华人的圈子里也处于边缘地位。留学的六年里,他忙着读书和赚钱,并不关心周围的环境,他的生活也忙碌到插不进其他的事。博士毕业前吴汉魂的生存困境,主要是经济的困难和读书的艰苦。
而在博士毕业后,原本属于读书的时间空了出来,他突然有种不知何去何从的茫然。他坐在家里,才发现自己居住的地方环境如此恶劣,忍不住跑到街上,又发现自己忙于打工和读书,从来没有好好地看过这座城市。他念了太多书,以致于他一直探究的文学,现在也令他作呕。更广大的、属于精神层面的烦恼是:他对目前所处的国家缺乏文化认同感,对于久别的故乡台北也并没有十分怀念。在精神上,他是个无根无萍的人。
吴汉魂离开故乡赴美留学,他做出这一选择,本身就放弃了一部分对故乡的文化认同感,在美国六年的时间里,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西方文化,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故乡的文化认同感和留恋之情又变得越来越淡薄。“这篇小说并不只是停留在对西方文化‘毒害’中国留学生的简单抨击这一层面上,它在更深层次上给我们展现的,是千千万万像吴汉魂那样遭遇母体文化(中国文化)与现实强势文化(西方文化)冲击的青年留学生的情感、文化困境,是他们在异质文化中迷失自我文化身份的一个象征”[1]。吴汉魂正是一个文化的迷失者,生活的拮据和学习的单调乏味都只是浅层的、表面的困境,他过了六年这样的生活,但从来没有被击垮。比起表面困境,吴汉魂最深层的困境是文化迷失,他对美国没有继续停留的欲望,却也不愿回到故乡,他不知该去往何处。他博士毕业,本能凭学历找到不错的工作,他已经可以从表面的、生活上的困境中脱离出来,但他依然选择了死,在生活能够看见希望之后。可见文化的迷失对于吴汉魂是多么沉重的打击。文化迷失是吴汉魂真正的困境。
小渔同样是一名留学生,但她的留学只是出国的方式,她对学业没有高追求,所以也不像吴汉魂那样沉浸于学习。她为了留在海外,与一位意大利老男人假结婚,从此她夹在男朋友江伟和老男人之间,她正常的、出于天性的行为——帮助老男人、打扫房间等等,都会激起江伟的怒火。小渔也存在经济窘迫的情况,她要给老男人付房租,老男人涨价,她为了省钱就只能步行去打工。但在小说里,经济的窘迫不占据主体地位,小渔生活的现状只是她与两位男人感情纠葛的陪衬。她真正的苦恼,是感情上面的苦恼。她温和、宽厚、慈爱,对于江伟近乎无理的发怒,她无法反抗或忽视,向来是默默承受;对于落魄的老男人,她会予以帮助,对于他涨房租的事也选择接受。论身份地位,江伟和老男人都是处于边缘的、底层的人物,然而小渔的逆来顺受使得江伟和老男人都可以欺压她。然而小渔并不认为自己是被欺压的一方,她的道德在江伟和老男人之上,她通过宽容和忍受,让自己的心灵比他们更加高尚。“少女小渔鲜明地体现出严歌苓笔下那些女性人物共有的特点,她们往往都以质朴的眼光看待世界,不怕一切困苦地去坚守着品性中的柔韧与良善,既使被碾压、被边缘化,弱势的她们也会活出自己,保持心灵之美,去拥抱或者割舍爱情”[2]。面对三个人之间的感情冲突,小渔正是用善良纯真的心灵之美化解两难的境地。她的纯良感化了老男人,让他重新过起贫穷但有尊严的生活。
吴汉魂的困境来自生活的现状和文化的冲突、迷失,小渔的困境则更多地出于自身的情感。小渔的生活现状,她周围的一切,都是她情感冲突的铺垫,是她个人情感故事的背景。所有现实的、客观的困难,都被小渔的情感冲突所弱化,成为陪衬。这是吴汉魂与小渔生活困境的差异。
吴汉魂最根源的苦恼是文化认同的问题,文化的迷失是他的死因。但是关于文化认同的问题,在《少女小渔》中很少提及。与吴汉魂主动地出国留学不同,小渔跟随男友出国,跟随这一行为,本身就缺乏主见,因此也谈不上小渔主观上背离了故乡的文化。小渔面临东西方文化的冲突,在与意大利老男人以及瑞塔的相处中最为明显。但那更突出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小渔与老男人的假结婚激化了老男人与瑞塔的矛盾。
与上文所说的一样,小渔自身的情感冲突占小说主体地位,文化的冲突在故事中被弱化了。
除了小渔与吴汉魂个人的关注点不同以外,小渔女性的身份,也使得她更难关注到更大层面的文化冲突。去海外,她是江伟的跟随者,假结婚,她又是老男人的依附者。小渔自身缺乏主体意识,江伟和老男人之间的冲突,最受直接影响的就是她自己,但她从来没有出于自身去思考问题应该如何解决,她只是考虑着两个男人的感受,选择把一切都承担下来。她对于自己的定位是客体,因此不仅在生活中她是依附者,在文化上也是依附者。她到海外不久,就开始习惯性地将祖国称为“大陆”,这一细节表现出她对外国文化的迅速适应。正因她是客体,所以能随波逐流。
因此,吴汉魂受文化冲突影响最深,但对于小渔来说,她几乎不受文化冲突的影响。并且对于新的文化,她可以迅速地接受。面对不同文化的冲撞,吴汉魂像一块玻璃,容易被击碎;小渔则像一块海绵,对于不同的文化都能吸收融入,适应其中。
在《芝加哥之死》中,吴汉魂的困境具有普适性,他的困境是许多海外留学生的共同困境。在吴汉魂身上,并不能感受到强烈的性别带来的特点。而在《少女小渔》中,读者可以在小渔身上感受到强烈的女性特质,她面临的困境,也是身为女性所独有的困境。
小渔并没有觉醒女性主体意识,她从来没有从自身出发去思考问题,向来以一个依附者的身份,为她依附的人考虑一切。但即便是作为依附者,她也体现出作为依附者的女性的特点:包容和隐忍。这与她身边的两个男人形成分明的对比。老男人为了钱可以不顾小渔的拮据涨房租,江伟因为自身的愤怒会对小渔无理取闹。两个男人都是为自身而考虑问题,至于小渔的困境,他们或许能注意到,但都选择了忽略。对于小渔自己,也把自身的困境看得不重要。包容和隐忍不仅仅是小渔的特点,也是许许多多同样作为依附者的女性共有的特点。受传统文化中父权制度的影响,有一部分女性缺乏主体意识,习惯依附他人而生活。即使她们自己拥有独自生活的能力,潜意识里依然不认为自己在社会上具有主体地位,在精神上总是依附他人。就如小渔,她与江伟本应是平等的恋爱关系,在经济上也并不依赖江伟,她却一直对于江伟无理的怒火忍气吞声,从未想过反抗。因为是缺乏主体意识的依附者,所以这类女性很少为自己考虑问题,而总是替被依附的人考虑问题,面对来自他人的困难,她们往往选择包容和隐忍,因为她们把自身看得不重要。所以,小渔的问题是许多女性共有的问题,小渔的人生经历或许与其他女性不尽相同,但她面对的情感冲突和用以应对的方式,与许多女性是类似的。比起展现海外生存困境,作者严歌苓更着重于通过小渔的海外生存经历,展现作为女性的独有困境,作品中体现出强烈的性别意识。
吴汉魂身为男性,生活中几乎不存在缺乏主体意识的问题,男权社会使得男性生来就是主体。女性的地位向来被弱化,主体意识需要自身的觉醒。小渔缺乏这种觉醒,她将自己弱化和边缘化,也是作为依附者的女性的一种习惯和特点。她对于自己的弱者定位,却在某种程度上造就了她的强大。面对生存困境,吴汉魂是脆弱的,他选择了死亡,而小渔一贯的隐忍,让她能够继续忍受生活的磨难,像钢铁一样历经生活的千锤百炼,顽强地在海外扎根,生存下去。
小渔与吴汉魂都离开故土留居海外,过着辛苦的生活。但因周围环境和自身主观的因素,他们的海外漂泊之路差异甚大。面对不同的生存困境,小渔隐忍而坚强,吴汉魂意志坚定却又脆弱,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人本身就是矛盾的,难以评价小渔与吴汉魂的人生观孰好孰坏。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性格,造就不同的际遇,不同的人生。■
引用
[1] 程静雅.中西文化的“他者”——从《芝加哥之死》探寻白先勇赴美初期创作的文化身份[J].青年文学家,2011(18):16.
[2] 邱月,朱瑞鸿.女性的命运时空:严歌苓创作的成长节点与小说的艺术特色[J].当代作家评论,2019(3):159-1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