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先生（外一篇）

◎ 何 石

鹿先生是什么时候恋上酒的？应该说是他的婆娘友枚跑了之后。真是祸不单行，他前些年逞强把老弟麂霸的婆娘林子打出家门，没想到几年之后，他自己的婆娘在广东打工，跟一个四川人跑了。他现在是爬起来就要喝酒，哪怕早上煮碗面条，也要用酒合着下肚，面条上撒几颗花生米，就能咪西咪西一个早晨。

鹿先生天资并不差，自认为书是读少了点，但那也是因为父亲死得太早，他要供弟弟和妹妹读书，就让自己辍学了。他要在队上挣工分，表决心，还凭表现入了党，做上队里的称草员、记工员。那时节，耕牛是宝贝，出耕的牛是要特别犒劳的，扯草喂牛是要兑工分的。尽管只读了初中，但也算半个知识分子，因而这个奶号叫“鹿狗”的小伙子，也收获了“鹿先生”的雅号。

鹿先生有点喜欢讲大话，做事也大大咧咧的，有人就叫他“白话佬”。别人找他借钱，他明明拿不出，也说：“你来，我借你。”结果人家来了，他急得在堂屋里打转转，摊开两手说：“你要早来一天就好了。”

队里一个水塘的塞子缺了，大漏，他争先走在前面，说：“这有什么难的！”仗着水性好一个猛子就扎下去，被漩涡吸住，最后几个人用绳子扯，才把他拉上来。

最长记性的事，还要数那年从泥湾渡放排去新化，本来他不是掌舵人，却偏偏喜欢“充凤头”。树排到了凤凰滩，这可是个险滩，曾经走武汉的船帮十有八九要翻船，因而凤凰滩以上跑武汉的要么血本无归，要么富得流油。他抢过篙头要做排头兵，以为闹着好玩，唾手大叫：“看我怎么收拾它！”只见那树排到了滩头，像蜿蜒咆哮的长龙，随着水势盘卷着，差点就要前后咬着了，一旦首尾相碰再卷几圈，再怎么扎实的排也会散架。还是掌舵的急中生智，甩手将带钩的锚往岸边一抛，有人紧紧抓着使劲，有人撑篙偏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驶离漩涡脱了险。这次总算把鹿先生的胆吓出体外，服了输！

婆娘走了，两个儿子也早早辍了学，居然又被他婆娘友枚撺掇着到她和四川男人的厂里打工去了。这欺人太甚！屋漏偏遭连夜雨，行船偏遇打头风；自己走了人，还拔老子的根！自此，鹿先生也就与杯为伴，对酒当歌了。有人劝他要重在儿子份上，发点狠，把房子建起来，不愁婆娘和儿子不回头。他两手一摊说什么：“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们！”不仅悲观懒惰，连田都不种了，而且跟着一个和尚师傅四海云游起来。哪里死人放鞭炮，他就暗暗高兴地哼起南无小调；毕竟死人也不常有，后来他干脆找到附近纪念杨再兴的一个阴寨——千秋寨，这里香火旺盛，签卦灵验，他跟“寨王”套近乎，成了“寨王”的跟班，终于天天可以咪西点小酒了。

如果不是扶贫工作队搞精准扶贫，泥湾渡人差点把鹿先生忘记了。村长给他打电话，劝他下山：“鹿先生，你是能干人，称先生的人，儿子还得找媳妇，你不要把自己形同鳏寡孤独，你不振作起来，屋檐水会点点滴，以后儿子都跟你到寨上讨酒喝！”

“关我卵事，他们跟他娘吃香喝辣，哪还管我鹿先生的生老病死？！”他越想越气，差点泪眼婆娑起来，“这么多年，也没人给我寄分钱，也没人给我打个电话……”

“鹿先生，崽都是你自己的骨肉，不要把他们往外人身上推！你没给儿子们提供一个安稳的后方，他们怎么回来？”村长循循善诱，“你要搞好了，不仅儿子会高兴，你老婆照样会留恋你的热炕头！”

这一说，真把鹿先生唤醒了。他不久就下了山，把酒也戒了，把老屋收拾好，田土全部复耕复种，还养了不少鸡鸭牲畜；扶贫队动员他修屋，承诺给他几万元的补贴，他一机灵，主动给儿子们打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儿子们来了神，立马就往家里汇款十五万元。

鹿先生赊了点建筑材料，自己亲力亲为监工还兼做小工，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个占地200平方米的三层小洋楼封了顶。

农村建房“上梁”或“进火”是必须闹一闹的，他盘算了，趁还欠了点款，干脆先“上梁”，既可以把政府的补贴搞到位，又可以接点人情收点礼，还可以让儿子们回来看看，吃了定心丸，往后也就铁心顾着“大后方”。坐定了黄道吉日，鹿先生就给儿子们发了信。

吉时一到，鞭炮齐鸣。两个“鲁班师傅”将贴上红绸的正梁抬进新屋堂前，开始祭梁。堂前的供桌上摆上猪头、鱼、鸡、鹅、蛋、豆腐、香烛等祭品，师傅嘴里念念有词，边说好话边敬酒。祭完梁后，楼上放下两根索绳，将头和尾绑好，正中间挂上装有红枣、花生、米、麦、万年青等的红布袋，寓意“福、禄、寿、喜，万古长青”。

这时两桶一百响的冲天花炮点燃了，响彻云天。

主祭木匠开始喊：“伏以呀！”

鹿先生就应彩：“好啊！”

“手提金鸡凤凰叫——”

“好啊！”

“祭梁金鸡吉星到——”

“好啊！”

梁上了楼，木匠师傅带着徒弟也上了楼。师傅将梁上果品、食品等用红布包好，边说好话边将布包抛入鹿先生双手捧起的箩筐中，这就叫“接包”，寓意接住财宝。正在这时，鹿先生的大儿子跑进来冲喜，将三个大红包塞给父亲说：“这个是我的，这个是弟弟的，还有这个是妈妈封的。”鹿先生略一迟疑，转而嘿嘿笑着一一收入囊中；而此时木匠师傅早就即兴唱将起来：

今日天晴来上梁，

华堂修在龙口上。

上一步一品当朝，

上二步双龙含珠，

上三步三元及第，

上四步四季发财，

上五步五谷丰登，

上六步六合同春，

上七步妻子回头，

……

麂 霸

泥湾渡人的名头有书号、奶号之分，要想甩脱奶号的羁绊，是要点出息的。就拿李正麂来说，娘肚子里生出来时，哥哥叫鹿狗，他就叫麂霸。他在消防部队当兵那年月，回来探亲时那普通话字正腔圆的，好事的乡邻为他当月老，介绍了几个姑娘家，他开口就问“哪个单位的”，大有提干吃国家饭的阵势，让媒人和姑娘家羞愧难当。那谁还敢叫他“麂霸”？

李正麂刚退伍回来那阵在附近村寨“起厂”，就是开移动武馆授徒。他们那时的消防部队在武警体系，除了要熟悉消防业务还习练擒敌拳，他那个拳确实打得好，不仅虎虎生风、势不可挡，还招招制敌。因而，他在四邻八乡桃李满天下。后来，再不讲普通话的他，降格以求，在“起厂”的王家埠，找了个很早没娘的林子为妻。

林子本来蛮贤惠的，牛高马大，是田地里的一把好手。按理，一个在外赚点活钱，一个在家操持稼穑，日子还是顺当的。但好景不长，好日子居然被麂霸的哥哥鹿狗打碎了。有一天，林子和鹿狗的婆娘为争一块父母留下的菜园子大打出手，鹿狗婆娘哪里是林子的对手，鹿狗就帮婆娘复了仇，硬是把林子的左手腕打折了。麂霸回来找鹿狗评理，被鹿狗指着鼻子骂道：“黄眼狗，没有父亲那年月，哪个把你当根‘鸡巴’？还不是我撑起你的天！你今天敢在老子面前叫板，你那点子花拳绣腿，看我不揭了你的老底！”

鹿狗从小就跟了个拳师学艺，这点麂霸是知道的，不知是怯场还是念在兄弟情分上，麂霸没有为林子泄出那口气。林子一气之下扔下女儿玲玲就回了娘家，再没有回头；麂霸带着家伙闹到王家埠，被王家几个愣头青赶出来，以后就再不敢造次了，拖了几年就把离婚办了。

自从林子回了外家，麂霸就老老实实在家种了几年田，等女儿初中毕业去广东打工了，他就开始去县公安局当保安。听他自己说，是国家正式安置的，套了“带病回乡”的政策。人前人后，他都是以“公家人”自居，自然又赢回了“李正麂”的大名。

真相是扶贫队进驻泥湾渡以后，才大白于天下的。原来，麂霸并未正式安置，只是每月领到“带病回乡”的几百补助金，他也仅仅是保安公司派在看守所的保安，月收入就千把块钱。他家里的房子早就“四面楚歌”，田土荒芜多年，产业几乎归零。村第一书记兼扶贫队队长特意找到看守所，核实他的情况，并问他有什么难处。

“正麂老兄，你也是奔六的人了，长期在看守所干下去怕不合适了，要趁早回去把家庭建设搞起来，不能打肿脸充胖子啊！”队长苦口婆心地劝导他。

“队长啊，我就只剩这一张皮了，被你这一揭，我是没脸了！”麂霸说着说着就涕泪纵横起来，“你们要是不找我，我还真打算干几年找家养老院躲起来，了却残身。我哪有脸回泥湾渡啊，我老婆与我离婚后就嫁在隔壁村，他们又生了两个崽！我不编点谎话，麻醉一下自己，我何得安生？我行尸走肉，骗骗自己和嫁在隔壁村的林子还不行吗？”

麂霸终于被扶贫队长劝回了泥湾渡，按照他的实际情况，不仅落实了精准扶贫户，吃上了低保，还按人口面积盖了安置房。扶贫队长又鼓励他把屋前屋后近一亩田土围住种植脐橙树，然后在园子里养土鸡，还承诺在城里为他找个专店挂钩销售。麂霸还真干了起来，他的脐橙和养殖业政府按产业扶植政策给了奖补，潜能激发了，干劲更足了，只是日子长了，他不忍心那店家生硬硬从中盘剥了一大截。他居然又动员在外打工的女儿一家帮他去县城销土鸡，一家两代搞起了产业链。

女儿女婿在城里开了个“老兵土鸡专卖店”，因材质正宗、原汁原味，不仅深受欢迎、大行其道。有人就撺掇他们开个餐厅，主打土鸡牌。两个年轻人，既要卖土鸡，又要开饭店，自然少了人手，他们便想把母亲林子接到城里帮忙，只是没有告诉父亲麂霸。而这时的林子，已经又是另外三个孙儿孙女的奶奶了，而命运却并不好，他的现任老公得了尿毒症。林子经女儿女婿同意，让她把老公也带到城里，既可以让他们平时一起到店里打下手帮忙，又可方便她老公去医院透析。

斗转星移，一年过去了，林子的老公安然地合上眼睛。临终前，他把林子和玲玲的手拉在一起，那眼神无比温存，他一定想说：“你们去找麂霸吧，我把两个家就托付他了。”他知道，麂霸多次在漆黑的夜晚，像个幽魂似的，在他家周围游荡；他在外打工那些年，也听说过麂霸与林子幽会过，林子也一直痛在麂霸的心坎里。

玲玲做通母亲的工作后，发微信试探父亲：“爸爸，你一个人养鸡蛮辛苦的，我给你请一个帮手吧？”

麂霸隔空自嘲地说：“养那么千把只鸡，还请个帮手，开了工资——一锅豆腐只剩豆腐渣了。”

“不要工资哩！人家是看重你的人格魅力呢……”玲玲卖了个关子，“就差你表态了！”

“哪有咯等好事？你怕是你林子娘……”

“就是我娘！”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