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薇
(贵州师范学院 外国语学院,贵州贵阳 550018)
《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s)[1]是新锐美国华裔女作家邝丽莎(Lisa See, 1955-)继《雪花和秘扇》(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之后于2009年出版的又一传奇力作。 小说一经出版便连续11 周高踞《纽约时报》畅销书排行榜。 小说开篇以20 世纪30年代中国动荡不安的历史为主要背景, 继而以两姐妹珍珠和梅旅居美国并在洛杉矶唐人街的奋斗为主线,描述了姐妹俩之间的情谊以及战争、移民、身份和爱等主题。 作者在这部虚构的文学作品中将历史事件与故事情节穿插起来,采用“虚实结合”的方式,通过文学想象重构历史, 唤醒了人们对战争以及移民经历的记忆。 本文将探讨文学叙述对重构历史的作用, 分析文学叙事和虚构性历史叙事的关系以及作者怎样通过作品来再现历史。
新历史主义自20 世纪80年代初兴起以来彻底打破了历史与文学之间的二元对立关系。 新历史主义者一方面解构了历史真实与文学虚构的传统命题,另一方面提出了“历史的文本性”和“文本的历史性”的全新概念。 对他们来说,历史已经不再是一种宏大叙事,它并非唯一、客观、本质地存在于文学文本之外。它等同于文学文本,是叙事和文本的另外一种形式,也具备主观性和虚构性。 而“文本的历史性指所有的书写形式, 包括批评家所研究的文本和我们处身其中探究真实的文本所具有的特定历史含义和社会的、物质性的内容,指所有‘阅读模式中包含的历史、社会和物质内容’”[2]。 历史与文学之间可被理解为一种互文性关系。小说叙事与历史叙事一样,都是“解码”和“重新编码”的过程。所以,正如历史学家可以运用叙事策略把历史事件变为历史事实一样, 小说创作者也可以在叙事过程中把历史和文本融为一体,将历史事实书写成为历史事件。
在《上海女孩》中,作者将虚构的人物和情节与真实的历史背景结合起来,通过文学想象来“虚构”历史,还原和再现历史“事实”。小说将焦点对准了一对虚构的上海亲姐妹, 将她们作为历史主流之外的群体,并借以构建历史权威之外的另一种话语。正如邝丽莎在接受采访时曾说:“历史不单是记录战争和事变的,它也记录着发生在老百姓身上的故事。 ”鉴于小人物在历史叙事中的“无声状态”,作品采用第一人称叙事手法,打破传统历史与文学的二元对立,通过珍珠来讲述姐妹俩曲折但坚定的情谊并还原和再现特定时期的历史。 虽然小说中主要的人物形象都是虚构的, 但是他们的经历又与特定时期的基本历史“事实”相吻合,所以文本对特定历史的书写并非完全虚构,而是小说叙事和具有“虚构性”的历史叙事的典型结合,作者借以将历史主体之外“他者”的声音呈现出来。
小说的主人公珍珠和梅是一对漂亮、 摩登的姐妹,她们生活优渥、观念前卫,自诩为“高等华人”,属于“富有的布尔乔亚阶级”。 她们生活在1937年的“东方巴黎”——上海,这个充满财富和诱惑的都市,“接纳了百万富翁和乞丐,黑帮和赌徒,爱国者和革命者,艺术家与军阀”。姐妹俩不谙世事,整日混迹于法租界和公共租界的各种声色场所,过着“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洪水滔天来”的生活,对饿殍遍地、战争一触即发的局势熟视无睹,甚至能轻易地“绕过人行道上一个婴儿尸体”去画家李·Z·G 处去做时尚广告画的兼职模特。正当她们感觉“与周围世界发生的一切是那么隔绝”的时候,随即爆发的战争却让她们亲临炮火的无情与残酷:“惊天裂地的爆炸”“大地剧烈地颤动”“玻璃、纸屑、血肉和残肢四散飞溅”“满街都是残胳膊断腿”“人们踩踏着受伤的人和死尸奔跑着”“房屋、 广告牌和栅栏被溅得血迹斑斑”“人行道上血肉凝结,湿滑难行”“我们(珍珠和梅)四周受伤的人在呻吟着。有些人在呼救。有些人在死亡边缘痛苦地喘息着。有些人看到心爱的人被炸得支离破碎,吓得大声尖叫”。 与此同时,深陷巨额赌债的父亲通过黑帮暗地里将她俩许配给洛杉矶华人路易老头的两个儿子——契纸儿子山姆和亲生儿子弗恩。 两姐妹无力违逆父命,仓促中与兄弟俩成婚。两兄弟先行赴美, 姐妹俩和母亲在父亲无端消失后也在战火之中逃离上海,借道香港前往美国。 其间,珍珠目睹了日本人对妈妈的兽行,听见了妈妈的“惨叫”——“一个动物因遭受难以承受的痛苦而撕心裂肺的嚎叫”。而她自己也惨遭蹂躏。 珍珠和梅虽是虚构的小说人物, 但她们却是许许多多与她们有着同样经历的真实人物的代表, 她们扮演了历史语境中真实人物的角色, 人们在她们身上看到了自己所经历的人生苦难。但由于主流意识形态长期控制着历史书写,普通人的历史早已在一元化权威历史叙事之中被消解了。 因此,作者通过姐妹二人的遭遇使得史书的“实事”以另外一种姿态得以呈现,同时作者也通过珍珠和梅这对虚构人物的“小历史”将日本侵华前景化,巧妙地谴责了日本侵略者对中国人民的戕害。 正如作者回忆自己在进行小说创作前所做调研工作时说:“有很多人给我讲述她们的人生经历。 给我印象深刻的是有一位在中国孤儿院长大的妇女, 她告诉我当年为了躲避日本士兵的杀戮, 她步行1 600 多公里。 我用了她的那段人生经历来描述发生在(珍)珠和梅两姐妹身上的事情。 我还借用朋友母亲靠一艘渔船逃离中国的经历来描写珠和梅是如何从中国逃到香港的。”[3]可见,小说描写的是虚构的人物或情节,而真实的历史人物或事件又穿插其间,作者由此营造了“虚实结合”的叙事效果,模糊了小说叙事和历史叙事之间的界限, 使特定时期的历史得以还原与再现。
《上海女孩》中的小人物用自己的声音构建了历史主体之外“他者”历史,同时还书写了华人在美国的艰辛历史以及他们在美国白人主流文化之外的边缘化身份。“流散意味着原有历史序列的断裂和新序列的重建”[4], 华人移民在历史上曾经多次受到美国国内政治局势的影响, 这段时期的历史也成为华裔美国文学无法回避的话题, 因此历史叙事中一度被压抑、被忽略、被掩埋的叙事声音只能通过文学想象得以释放。 韩裔美国学者金惠经指出,“亚裔美国人以自己的视角讲述亚裔美国故事是一项填补历史空白的举动, 旨在恢复被种族歧视所破坏和否定的文化基础”[5],而邝丽莎在《上海女孩》中的历史书写可被看成是亚裔美国文学传统中“重构失落的历史的举动”。 小说不仅对中日战争时期的历史进行了重构, 还继续将珍珠和梅两姐妹置于残酷的历史现实中, 迫使她们经历了天使岛移民审讯和自白运动等历史事件的磨难, 从而批评了美国主流意识形态对少数族裔的压制和歧视, 并以此来重新书写少数族裔的历史以及挑战主流意识形态与文化霸权。
珍珠和梅逃出上海来到香港后,辗转登上客轮,在下等舱中漂洋过海, 历尽艰辛抵达美国后却被遣送至天使岛移民站, 这里对于美国华人具有特殊的意义。天使岛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旧金山湾,自美国政府于1882年推行“排华法案”开始,许多移民被拘禁在岛上数年,等待入境审查或遣返。 在1910年至1940年期间,天使岛移民站就成为数以十万计的华人移民处理站。 小说中,那些在上海“比最穷的上海人地位还低”的白俄“在这里(天使岛)却居然享受特殊待遇”,他们和日本人、朝鲜人一起都被“客客气气地” 送进大楼; 而华人却被“警卫们粗暴地推来攘去”,男女按要求分别被领进办公大楼,“丈夫和妻子分开, 父亲也和自己家人分离了, 人们顿时惊慌失措,既恐惧又担心地哭着,叫着……待遇连同船到达的货物都不如”。 来到岛上的第一关就是检查身体,人们被命令脱光衣服接受身体检查。 尽管对于中国人来说,一丝不挂示众是奇耻大辱,但他们依旧被迫在大庭广众、在白人面前赤身裸体。天使岛上被关押华人的住所和生活条件恶劣得如同人间地狱,“笼子样的房间”内摆满了三层床,这些床“简直就是一堆铁丝网”,人们每天吃着“令人恶心的晚餐”。 因为不习惯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洗澡或是上厕所, 他们会在头上套个麻袋。 营房如同监狱,弥漫着压抑与绝望,营房的门终日紧锁,即使白天也不能出去。 “在这里待久了的人都被悲伤和绝望击倒了……太多的女人在洗澡时上吊,或是把筷子削尖,从耳朵插进脑袋自杀了……在这龌龊的地方, 死去的人都没得到好好安葬,她们的灵魂在这里徘徊不去。”在天使岛,华人移民们还得接受短则几天, 长则一两年持续不断的审讯,这是身体和心灵上的煎熬。每个人须同时接受两名移民检察官的问询, 在场的翻译记录下他们之间的对话。为了防止移民们提前串通好答案,同一个家庭的不同成员会被安排不同的译员。 在持续两到三天的问询中,移民们会被问及上百个问题,涉及他们方方面面的具体情况。 而同样的问题也会被用来提问其他家庭成员,以验证他们是否会说谎,一旦存在答案不吻合的地方, 他们就会面临被长期扣押或遣送回国的窘境。 对珍珠来说,天使岛就是“牢狱”,在天使岛“时间慢得让人感觉如同在阴间一样。每天都漫长无比……每件事都是规定好的”。在成千上万的移民眼中,美国是一片充满了平等、自由、民主和财富的新大陆, 矗立在东海岸的自由女神像就是这片土壤的象征。然而,这仅仅是主流话语所构建的一个神话,是“美国梦”的另一个版本。作者通过书写以珍珠和梅姐妹俩为缩影的华人移民流离失所、 历经坎坷的经历再现了天使岛移民站, 使曾经不为人知的移民入境时的悲惨遭遇浮出水面, 挑战和解构了美国白人主流社会为自身利益而建立的富有神话色彩的“美国梦”,让人们看到了另一种不为人知的历史。
珍珠和梅在充满敌意的移民拘留营内苦熬数月,之后终于得以入境美国,并逃亡到洛杉矶与丈夫们团圆。 然而,饱受磨难、历经艰辛的姐妹俩却发现美国的新家与她们想象中富有的家截然不同, 这里“又穷、又脏、又寒酸”。 洛杉矶唐人街的新生活看似斑斓,但“唐人街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像个难民”。因为法律不允许中国人拥有自己的房产, 而且房东们也不愿意把房子租给中国人,所以“大家挤在更逼仄的小地方里”。 对姐妹俩而言,唐人街的生活充满了挑战,她们虽然逃离了战乱,但却又一次陷入了父权制和种族主义的牢笼。 梅和珍珠的到来让婆婆分外惊喜,但是公公(路老头)却因为珍珠生的是一个女孩而表现出极其嫌恶的表情, 他拒绝称呼孩子的名字“乔伊”,执意要叫她“招弟”或“盼弟”。路老头不仅没收了亲友们在婚礼上送给珍珠和梅的首饰, 还不断地压榨她们的劳动力。当梅和路老头、山姆一起在唐人街为新店做准备的时候, 珍珠则要待在狭小的公寓里干着各种杂活儿, 还得照顾路老头的亲儿子弗恩以及自己年幼的女儿。为了抚养女儿乔伊,她拼命工作,可是却难以摆脱路老头对她的经济剥削。珍珠就这样被束缚在琐碎的家庭生活中, 加之与婆家人的关系冷漠、疏远、缺乏情感沟通,与丈夫山姆也始终无法建立亲密和谐的夫妻关系, 在这种充满了压抑和窒息的家庭氛围里,她很快就从一个时尚靓丽、青春自信的上海女孩变成了唐人街平庸胆小、 自卑狭隘的妇人。 可见,珍珠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女性,在美国依然遭受了本族父权文化的排挤和迫害。 同时,美国的生活也没有给珍珠带来自由和幸福,她没有获得任何的归属感和安全感,取而代之的是“失落感、漂泊感、心神不宁以及无法释怀地对过往生活的怀念”。珍珠、梅和家人们与其他的华人移民一样,同属于美国的三等公民。 这些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流散者不仅无法获得白人主流社会的认同和尊重,而且他们的居所还被限制在唐人街或附近。 而唐人街满足的也只是美国人的想象,反映的是白人“对中国文化、历史、趣味的无知”。珍珠和丈夫山姆为了女儿乔伊能够读一所好的学校,计划购买房子,可是所有的房产经纪人都会用各种理由不给他们办理贷款或是帮他们物色房子。即便夫妇俩看中了心仪的房产,也会被当地的居民联名写请愿书驱逐出所在的社区。 珍珠作为小说的灵魂人物,她的性格是坚韧的,虽屡遭不幸,但其一生都在努力地逃离羁绊。流散经历带给她最直接的影响还有身份的错置, 她努力压抑和掩盖自己的种族特征, 她和梅逐渐放弃她们最喜爱的中式旗袍,并通过改穿美式服装、改吃美式饭菜和参加礼拜日等行为来让自己在各方面向主流白人文化靠拢。可是无论她们如何努力,在美国依然饱受歧视和侮辱。珍珠想要剪一个时髦的发型,可当她去到白人的街区时, 却被理发店告知不为中国人理发;她和梅新年去舞厅,会因为她们是中国人而被赶走;她四处谋生,也会因为自己的中国人身份而屡遭拒绝;她和山姆想要申请归化为公民,但却难以获得美国人的接纳。乔伊的白人老师质问他们“怎么不回自己的国家?”这无疑代表了美国人对华人流散者的态度。 可见,珍珠和梅作为华人流散者,她们在身处具有极强异质性的居住国时, 其身份建构的过程异常艰辛。为了能够融入白人主流文化,姐妹俩不得不摒弃祖居国的族裔身份特质,但无论怎样,她们仍旧被视作“亡国奴”而永远无法完全融入美国主流文化获取美国身份。小说通过对珍珠和梅的描写,反映出华人移民群体的“美国经历”,书写了少数族裔女性这一边缘人群的历史。
在新历史主义看来,“一方面, 文学是在社会语境中形成的;另一方面,文学自身也对这种社会历史建构起着重要的作用。文学与历史具有‘互文性’,两者的关系表现为一种循环互动的过程”[6]。换言之,文学文本属于文化网络中的一种话语, 它与历史语境密切相关,但却不只是被动的客体,而和历史语境存在对话关系,并且能够积极参与文化塑造之中,对历史建构起到能动的作用。在美国华人移民的文学中,历史具有极为特殊的作用。 作为生活在两种历史文化夹缝中的少数族裔, 华人移民的历史记忆长期遭到不公正的对待, 他们在较长时间里曾经处于被消声、被灭迹的“隐性”状态或是历史被湮没、被埋葬的“无史”状态。 他们在移民过程中的离散史、牺牲史、屈辱史和心灵史往往消弭在主流社会官方的宏大历史话语当中。因此,华人移民美国的历史往往只能通过文学叙事来得以再现。 《上海女孩》这部小说正是构建了历史之外的“他者”历史,书写了华人移民在美国白人主流社会之外的边缘身份, 体现了作者对华人女性命运的关注, 而小说主人公珍珠和梅的故事实际是华人移民流散经历的真实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