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霖霖
(黑龙江省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8)
金朝是由女真人建立的多民族政权,在入主中原以及与宋朝的对峙中,女真主动接受了以儒家文化为代表的中华文化观念,更逐渐形成了对儒家文化的认同。为了推广儒家文化,他们不仅将中原政权内长期存在的“尊孔尊儒”引入金朝,更仿效宋朝的做法,对孔子后裔也大加封授,进而赢得了汉人的支持和认同,这不仅促进了金朝的民族融合,更实现了政权的稳定和发展。
孔子作为儒家的代表,随着汉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推行,社会认可度得到不断提升,尤其是自宋朝开始,孔子直系后裔更被封为世袭罔替的“衍圣公”,其社会地位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关于“衍圣公”的封授及相关问题,已有学者进行过研究,发表了《金元二代的衍圣公》《宋代衍圣公承袭制度试述》等一系列论文。(1)参见陈高华:《金元二代的衍圣公》,《文史》第27辑,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133-143页;王宇:《宋代衍圣公承袭制度试述》,《孔子研究》2009年第4期;赵文坦:《蒙元时期衍圣公袭封考》,《孔子研究》2012年第2期;乔卫平:《孔氏南北宗若干世系考辨》,《孔子研究》2009年第4期;袁兆春:《宗法制度对孔氏家族爵位继承的影响》,《济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1期。但关于金朝“衍圣公”体制的出现及其与金朝的儒家认同和民族融合的关系,以往学者却关注不多。笔者试从金朝衍圣公《孔摠墓表铭》着手,结合文献的相关记载,探讨金朝“衍圣公”封授所代表的中华文化认同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构筑问题,以期对相关研究有所助益。
华夏是地域广博、人口众多且文化多元、历史久远的族群。华夏起源于“中原”核心区,并逐渐向四方传播、扩散,最终在广大地域内形成了有着相同或相似血统、语言乃至文化的华夏民族。(2)王明珂:《华夏边缘——历史记忆与族群认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457页。由于地域文化的发展与民族间的长期互动,各地域文化逐渐凝聚成区域广大、特征相似的华夏文化。
在我国古代社会中,儒家文化一直居于重要地位,更在发展过程中成为华夏文化的代表,尤其是在西汉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家文化的社会影响力更得到了空前的提升。两汉以来,随着北方民族的内迁,以长城为边界的农牧、华夷界线逐渐被打破,华夏文化也逐渐传入并影响着边疆游牧民族,游牧民族在与华夏民族的共生和互动中不仅为华夏民族注入新的血液,更形成了对华夏民族的认同,文化方面的融合也随之发生。
随着历史的不断发展,儒家文化也相应发生着变化。早期的儒家思想中存在着“贵中华、贱夷狄”倾向,着重宣扬“华夷之辨”和“夷夏大防”等观念。中原大地在历经了东晋十六国时期的政治动荡后,少数民族政权纷纷建立,儒家文化的先进性、开放性和包容性,不仅使其成为少数民族政权统治者用以提升本族文化、丰富自身政治素养的重要方式,其民族自身的文化也逐渐与儒家文化相结合,为儒家文化注入了新的内涵,使儒家文化成为多民族共享的文化,并最终形成了“无隔华夷”“混一戎夏”的儒家文化中多元一体民族观,这使儒家文化成为我国古代众多民族政权共同认可的文化。
辽、金两朝都是我国古代少数民族建立的政权,其统治者大都主动接受儒家思想,而且还将“尊孔崇儒”作为基本国策,他们不仅视自己为“中国”,注重复兴受到战争破坏的中原地区的礼乐文明,更与位于南方的宋政权进行了正统之争,用以昭示自己统治的合理性。辽朝的统治者最初对于儒家文化采取了抵制的态度,如辽太宗耶律德光在继任之初认为:“我在上国,以打围食肉为乐,自入中国,心常不快,若得复吾本土,死亦无恨。”(3)《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契丹》,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点校本,第3册,第899页。表现出了对草原文化的坚守和对中原文化的抵制。但是随着统治日久,在深得儒家文化精髓的汉族士人的影响和感召下,辽太宗的思想也很快发生了变化,他曾说:“汉家仪物,其盛如此。我得于此殿坐,岂非真天子邪?”(4)《新五代史》卷七十二《四夷附录第一·契丹》,第3册,第898页。此后的辽朝统治者更注重采用中原制度进行国家建设,他们不仅“颇取中国典章礼义,以维持其政令”,(5)《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百八十四,神宗熙宁十年八月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标点本,第6952页。在政治方面,其“治国建官,一同中夏”,(6)《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一百三十八,仁宗庆历二年条,第3319页。实现了自身的跨越式发展。
金朝则在建国之初就重视对儒士的任用,实现了自身的封建化变革。金太宗时期还将儒家文化与本族文化相融合,创造出了女真文字,也为中华文化注入新的血液。在占领黄河以北各地区后,金朝皇帝更加注重对儒家文化的接纳。金熙宗在儒士的教导下“赋诗染翰,雅歌儒服,分茶焚香,弈棋象戏”,(7)《大金国志》卷十二《熙宗孝成皇帝四》,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标点本,第1179页。他也在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不仅逐渐“尽失女真故态”,更视坚持女真文化的开国旧臣为“无知夷狄”,自己则“宛然一汉户少年子”。(8)《大金国志》卷十二《熙宗孝成皇帝四》,第1179页。此外,金熙宗还按照儒家的五礼制度,兴宗庙、立社稷、建宫殿,详定各种礼仪制度,促进了儒家文化在金朝的迅速传播。海陵王也“嗜习经史,一阅终身不复忘。见江南衣冠文物,朝仪位著而慕之”。(9)《大金国志》卷十三《海陵炀王上》,第1184页。此后的金朝皇帝也大都在此基础上不断地学习儒家文化的精髓,扩展对儒家文化的认识,如显宗在做太子时就已经“读书喜文,欲变夷狄风俗,行中国礼乐如魏孝文”。(10)《归潜志》卷十二《辩亡》,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标点本,第136页。他的儿子“章宗聪慧有父风,属文为学,崇尚儒雅,故一时名士辈出,大臣执政多有文采、学问可取”。(11)《归潜志》卷十二《辩亡》,第136页。金朝皇帝积极学习儒家文化,不仅深得儒家文化的精髓,更藉此得到了汉族士人的拥护和支持,有效地化解了政权内部的民族矛盾,迅速实现了其多民族政权统治的稳固和发展。
辽、金两朝虽然都是北方民族建立的政权,但二者却在接纳儒家文化的过程中表现出了不同的态度。辽朝对待儒家文化经历了由抵制到接受的过程,而金朝则是一直采取主动、积极的接纳态度。在对待国内民族问题时,辽金两朝也采取了截然不同的态度。辽朝在灭亡渤海国后,为了便于对原渤海国遗民的控制,对他们进行了多次迁徙,以削弱他们的反抗势力,对于入仕辽廷的渤海官员也采取防备和限制的态度。对于周边的女真等民族,辽朝更采取了剥削和欺压的方式,限制他们的发展。对于人数较多的汉族,辽朝统治者虽然给予了一定的尊重,但他们的政治地位仍远处于契丹人之下。这些民族歧视性政策也导致了辽朝统治区域内其他民族的政治认可度较低,在女真人起兵反抗辽朝统治的战争中,这些被统治民族或是站在了女真一方,积极参与反辽斗争;或是采取观望的态度,保存自己的实力。
有别于辽朝的民族歧视政策,女真人在起兵反辽之初,就曾提出“女直、渤海本同一家”,(12)《金史》卷二《太祖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1册,第25页。赢得了原渤海国遗民的极大支持。完颜阿骨打更将这一理论进行了丰富与发展,提出了“天下一家”的概念。(13)金太祖完颜阿骨打建金后,就针对以往因战乱造成的“诸路关津绝其往来”提出“今天下一家,若仍禁之,非所以便民也”。《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1册,第40页。在控制了北方地区后,尤其是迁都燕京后,女真贵族在与汉族的交往中,改变了以往以女真人为本的思维方式,给予各民族相对平等的待遇。海陵王就曾直接提出“天下一家,然后可以为正统”。(14)《金史》卷一百二十九《李通传》,第8册,第2783页。明确表达了其多民族统一国家的认识,这也成为金朝内中华民族共同体形成的最初思想基础。此后,随着金的统治地域不断扩大,金朝皇帝也针对多民族国家的现状,注重以儒家文化缓解国内的民族矛盾。
金朝文化中不仅有本民族的渔猎文化,还继承了十六国、北朝以来北方的经学传统。在立国之初,金朝的统治者便积极运用儒家学说,将其与本民族的文化传统相结合,通过“变夷从夏”的方式,不仅改变了本民族的文化和习俗,也赢得了治内其他民族的支持。有别于辽朝对儒家文化的被动接受和缓慢推广,金朝对儒家文化表现出了积极的认可和主动的接纳,并使其成为缓和国内民族矛盾的重要途径。太祖完颜阿骨打建立金朝后,“急欲得汉士以抚辑新附”,(15)《金史》卷五十一《选举志一·进士诸科》,第4册,第1134页。希望他们为新政权的建设出力,并下诏“令所在访求博学雄才之士,敦遣赴阙”,(16)《金史》卷二《太祖本纪》,第1册,第32页。为文人入仕金廷打开渠道。金太宗时期又复开科举选拔人才,为此后的金朝皇帝“尊孔崇儒”奠定了基础。“熙宗自为童时聪悟,适诸父南征中原,得燕人韩昉及中国儒士教之”,(17)《大金国志》卷十二《熙宗孝成皇帝四》,第1179页。从而使他深得儒家文化的精髓,并最终造就了他的华夏认同和“华夷一体”思想。他不仅将儒家礼教和文化应用于自身的执政实践,更曾直言道:“四海之内,皆朕臣子,若分别待之,岂能致一。……自今本国及诸色人,量才通用之。”(18)《金史》卷四《熙宗本纪》,第1册,第85页。金熙宗时,汉族官员不仅得到了大规模的任用,儒家文化也随之成为金朝的主流文化。金熙宗甚至还提出了“孔子虽无位,其道可尊,万世高仰”。(19)《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1页。为了使“孔子之泽,及于无穷”,(20)《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1302页。他还对作为儒家文化直接代表的孔子后裔进行了专门的封授和任用,衍圣公制度也于金熙宗时出现于金朝。
我国古代王朝对孔子后裔的爵位封授始于西汉,并为后世王朝所继承和沿用。汉高祖刘邦册封孔子八世孙孔腾为奉祀君,此为孔子后裔因血缘关系受封之始。汉元帝时又封孔子的十三世孙孔霸为褒成侯,此为孔子后裔获封的最早爵位。此后历代对孔子后裔的爵位封授略有变化,三国时期,曹魏册封孔子后裔的爵位为“宗圣侯”;西晋册封孔子后裔的爵位为“奉圣亭侯”;南朝宋册封孔子后裔的爵位为“奉圣侯”;北魏册封孔子后裔为“崇圣侯”;北齐和北周则分别册封孔子后裔为“恭圣侯”和“邹国公”;“隋文帝仍旧封邹国公。炀帝改为绍圣侯”;(21)《通典》卷五十三《礼典·吉礼》孔子祠条,北京:中华书局,1988年点校本,第1480页。唐朝则册封孔子为“文宣王”,“以其嗣为文宣公”;(22)《新唐书》卷十五《礼乐志五》,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点校本,第2册,第375页。北宋仁宗不仅册封孔子四十六代孙孔宗愿为衍圣公,还令其兼任兖州司马或曲阜县令等职。自宋徽宗开始,“衍圣公”更成为孔子后裔的专属封爵,(23)宋哲宗时期曾接受孔宗翰的建议,改“衍圣公”为“奉圣公”。宋徽宗崇宁三年(1104),又将“奉圣公”改回“衍圣公”。世代相袭,其主要职责是“奉先圣祠事”,(24)《宋史》卷二十九《高宗本纪六》,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第2册,第536页。主持曲阜孔庙祭祀及相关事宜。
金朝建立后,仿照唐宋制度,结合自己实际,创设适合本国国情的各项制度。但由于受到条件限制,最初并未在国内大规模推广儒学教育,也没有对孔子后裔进行专门的封授。直至北宋灭亡后,金朝将曲阜纳入到自己的实际统治区域,才着手在治域内复兴儒学。但此时衍圣公孔端友却于“宋建炎二年冬祀大礼,赴扬州陪位”。(25)《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1页。孔端友的侄子孔璠则留在曲阜代为主持宗庙事宜,并在此后接受了伪齐刘豫的册封,于“阜昌三年补迪功郎,袭封衍圣公,主管祀事”。(26)《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1页。金熙宗继位后,不仅在上京建立了孔庙,更在天眷三年(1140)加封“(孔)璠承奉郎,袭封衍圣公,奉祀事”。(27)《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1页。孔璠也成为金朝正式册封的第一位“衍圣公”。至此,在南宋和金朝境内各出现了一位“衍圣公”,孔氏后裔也在此后分为南北二宗。孔玠(28)孔端友无子,死后由其弟孔端操的幼子孔玠继任衍圣公。一支任职南宋,是为孔氏南宗;孔璠一支则留居曲阜,是为孔氏北宗。
由于此时金朝对“衍圣公”的封授尚处于探索阶段,因而在天眷三年对孔璠的封授中,也只是册封了爵位,并未相应地授予官职。皇统二年(1142)正月,孔璠逝世,其长子孔拯袭封,(29)《金史·熙宗本纪》记载,皇统二年正月“壬子,衍圣公孔璠薨,子拯袭”。《金史·孔璠列传》则记载:“皇统三年,璠卒。子拯袭封,加文林郎。”二者时间间隔一年。另据《金文最·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载:“长子拯,皇统二年三月补文林郎”。《阙里文献考》的记载与此相同。将四则时间记载不一的资料进行对比,可以认定,孔璠逝世时间应在皇统二年正月底,孔拯随后袭封衍圣公,至三月国家又加授其文林郎的官职。《金史·孔璠列传》误把孔璠逝世时间由皇统二年记为了皇统三年。熙宗还加授其文林郎的官职,这也是金朝首次对衍圣公正式授予官职。天德二年(1150)十二月,海陵王“初定袭封衍圣公俸格”,“是岁立国子监,久之,加拯承直郎”。(30)《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2页。由此,衍圣公的官职也由正八品的文林郎升格为正七品的承直郎,代表其地位和权限的提升。
金世宗作为儒家文化的积极倡导者,在推广女真汉化的大背景下,为了吸引更多的汉族士人为其效力,继续提高衍圣公的地位和待遇。尤其是在孔摠(总)继任后,由于他“管句先圣祀事”,“职在严奉林庙草木,居人无敢辄犯”。(31)《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1页。“朝廷闻公名,召赴阙,欲留随朝任用。公力辞,职专祀事。不宜妨职任之不专。”(32)《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1页。孔摠虽然拒绝了朝廷的留任,但世宗仍“特授袭封衍圣公孔总兖州曲阜令,封爵如故”。(33)《金史》卷七《世宗本纪》,第1册,第176页。至此,曲阜县令再度成为衍圣公所担任的官职。这不仅是衍圣公爵位与曲阜县令官职在金朝的正式对接,更标志着衍圣公在金朝地位的进一步提升。
金章宗时期,继续推行“汉法”、推广“汉化”。他于明昌元年(1190)“诏修曲阜孔子庙学”。(34)《金史》卷九《章宗本纪》,第1册,第214页。明昌二年(1191),诏诸郡邑修缮文宣王庙,同年四月,“诏袭封衍圣公孔元措视四品秩”。(35)《金史》卷九《章宗本纪》,第1册,第218页。“衍圣公”的官职也于此时又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明昌三年(1192)四月,章宗更直接下诏曰:“衍圣公视四品,阶止八品,不称。可超迁中议大夫,永著于令。”(36)《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2页。衍圣公的官阶也由八品的文林郎提升至五品的中议大夫。
金朝对衍圣公的封授虽然出现得较晚,但他们出于尊孔崇儒、倡导汉化、缓和民族矛盾的目的,给予衍圣公更大的荣耀和权力,并改变了以往仅以衍圣公担任低阶地方官的做法,逐步提升衍圣公的官品,但衍圣公却仍然保持着“总主先圣祀事”,“严奉林庙草木”和修建庙宇等职责。
承安二年(1197)二月,金章宗“特命袭封衍圣公孔元措世袭兼曲阜令”。(37)《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41页。虽然在世宗时期便已经加封衍圣公孔摠为曲阜县令,但这只是国家针对孔摠进行的专门封授,章宗的这项政令却使曲阜县令成为衍圣公的世袭官职,也在事实上宣告曲阜成为孔子后裔的专有领地,孔子及其后裔的身份也得到了空前的提升,衍圣公也在此后实际承担起了县令的职责。《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载:
公精勤吏事,县署至所居,往返十五余里,及晚治县,无一日稍阙。差科甚均,诉讼无滞,亲族有讼,即移佐官,无少长皆向意。诸才当首人,旧验物力差当,公预令定夺相次,明以公文告示。比至,其人已自承认交替,不复更至庭下。每岁夏绢,凡丈尺小户,旧例合并全匹输纳,随村首目,皆自敛掠。公止令依市价积筭和买使并起纳,尽革旧弊。(38)《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1-1302页。
自孔摠被封为曲阜县令开始,衍圣公也承担起了地方官员的职能。他们不仅要负责传统的孔庙祭祀等事宜,而且还担任了当地的地方官,主管当地的诉讼、税收、财物等具体事宜。由于衍圣公作为孔子后裔,一般都有着较高的文化道德素养,具备较好的处理事务的能力,他们能够出色地完成县令的职责。
由于受到血缘和地缘关系的影响,孔子后裔大都积极向学,如衍圣公孔摠“力学自强,通春秋左氏,尤喜韩愈诗文,谈论简尺多引二书,先辈多称誉之”。(39)《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1页。孔端甫“读书乐道,该通古学”。(40)《金史》卷一〇五《孔璠传》,第7册,第2312页。孔摠的次子孔元纮,也曾考取进士。
金朝除对衍圣公进行封授外,由于孔子的其他后裔一般都有着较高的文化素养,他们也得到了国家不同程度的任用,如孔子的四十八代孙孔端甫被选为小学教授,(41)《金史》卷十《章宗本纪二》,第1册,第228页。四十九代孙孔瓌授儒林郎,(42)骆承烈:《大定十三年孔瓌墓碑》,《石头上的儒家文献——曲阜碑文录》,济南:齐鲁书社,2001年,第190页。五十三代孙孔浈“仕金至安远大将军、武昌节度判官”。(43)《阙里文献考》卷八《世系第一》,济南:山东友谊书社,1989年,第40页。这些人在入仕后也能够做到“俭于奉己,厚于宾客,周惠困穷”,(44)《金文最》卷八十八《墓碑·赠正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公墓表》,第1302页。成为金朝优秀官员的代表。
金宣宗继位后,面对蒙古军队的不断进攻,金军节节败退,他南迁汴京(今河南开封),时任衍圣公的孔元措也随同宣宗一同南迁。贞祐三年(1215)十月,“召中奉大夫、袭封衍圣公孔元措为太常博士”。(45)《金史》卷十四《宣宗本纪上》,第2册,第314页。此后,孔元措便一直在汴京任职,并先后被擢升为太常丞、太常卿,官职也已经跃居正三品,这也超越了此前历代王朝对衍圣公封授的品级,这显示出金朝对衍圣公格外重视,也为后世王朝对衍圣公授予官职时提供了重要的参考。
虽然金朝册封衍圣公相对较晚,北宗中衍圣公的人数也较少,但金朝对衍圣公官品的不断提高,在客观上却促进了“衍圣公”制度的进一步发展,使“衍圣公”的地位得到了进一步的提升。金朝也在对孔子后裔的重用中,赢得了儒生们的政治认同。在儒生们的带领下,各民族对金朝的认可度空前高涨,整个金朝少有大规模民族起义出现。
“衍圣公”自宋代开始成为孔子后裔的世袭爵位,主要承担着宣传文教和倡导道德等功能。金朝建立前,女真处于部落制时代,由于一直与辽、宋作战,其文化发展相对较慢。在金政权建立后,随着各项制度逐步完备,衍圣公的封授制度也逐渐为金朝所接纳。金朝的衍圣公不仅延续了宋朝的礼乐教化功能,更增加了缓和民族矛盾、促进民族融合的新功能,衍圣公的地位也在此时有了新的提升。
金朝建立之初,为了缓和民族矛盾、稳定政局,曾扶植刘豫建立了傀儡政权,治理江淮以北的地区。刘豫政权为了使自己的统治合法化,一度册封孔端友的侄子孔璠为迪功郎、衍圣公。在解决了辽朝和北宋的威胁后,金朝废除了刘豫和他的伪齐政权,实现了对北方地区的直接控制。金朝统治区域内虽然已经有大量的汉族士人任职,但是由于受到民族和文化等多方面因素的影响,金朝仍未能得到国内大多数汉人的接受和认可。金朝内部女真人与汉人之间仍存在着一定的民族矛盾,加之女真贵族受到自身的文化和习俗限制,需要借助汉族士人完成对国家的制度变革。为了使汉族士人更好地为金朝服务,就需要赢得他们的政治认同,儒家文化在其中就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作为儒家文化代表的孔子后裔就是典型象征。
金朝为了在国内推广儒家文化,赢得汉族士人对国家的支持而册封孔子四十九代孙孔璠为衍圣公,不仅彰显了“国家褒崇之恩”,更使衍圣公制度由此在金朝延续。在制度实际的运作过程中,女真贵族在与汉族士人的交往中逐渐意识到,衍圣公不仅仅是儒家文化的代表,更是汉族士人心中的神圣存在,对于缓解当时的民族矛盾有着重要的意义,因而对衍圣公的封授力度也较以往有了进一步的提升。
金熙宗继位后,为了推广儒家文化,不仅在境内修建孔庙,还亲自祭奠孔子,赢得了汉族士人的好感,为日后推行儒家文化和科举制度奠定了基础。皇统二年,孔璠长子孔拯年仅八岁就袭封了衍圣公,虽然他无法承担实际工作,但其象征意义却是不容忽视的。金朝也对他授以文林郎官职,使其成为当时最年幼的官员。世宗大定元年(1161),孔拯逝世,其弟孔摠袭封衍圣公,后又被授予曲阜县令。由此,衍圣公开始兼任曲阜地方官,承担起管理地方的职责。
章宗继位后,为了实现金朝文化的发展,吸引更多的儒生为政权建设服务,“尊儒重道,宣文教以彰化”。(46)骆承烈:《明昌五年重修兖国公庙记碑》,《石头上的儒家文献——曲阜碑文录》,第193页。他不仅广泛修缮孔庙,还于明昌二年(1191) “诏袭封衍圣公孔元措视四品秩”。(47)《金史》卷九《章宗本纪一》,第1册,第218页。此外,金朝建立后,除了女真族专属的官职猛安谋克外,几乎再无世袭的官职,但金章宗却为了提升衍圣公的地位,在承安二年(1197)下诏,以曲阜令作为衍圣公的世袭官职,这标志着金朝已经将曲阜视为衍圣公的世袭领地,衍圣公的地位再次得到了明显的提升。
在我国古代,一直存在着“避尊者讳”和“避长者讳”的文化习俗。在取名时,对于皇帝和家族的尊长名讳都要进行回避,即便是已经取了名,遇到新君登基,对于新君名字中的用字,也要出于避讳而修改。如完颜思敬“初名思恭,避显宗讳改焉”。(48)显宗乃世宗太子、章宗生父完颜允恭,他虽未继位而逝,在章宗继位后被追封为显宗。完颜思敬在章宗时被追封为帝后,为避皇帝讳改名。《金史》卷七十《思敬传》,第5册,第1624页。“贾益谦字彦亨,沃州人也,本名守谦,避哀宗讳改焉。”(49)哀宗名完颜守绪,贾益谦本名贾守谦,在哀宗即位后,后者为避皇帝讳改名。《金史》卷一〇六《贾益谦传》,第7册,第2334页。梁襄以军功“授安国军节度副使,同知定武军节度事,避父讳改震武军”。(50)《金史》卷九十六《梁襄传》,第6册,第2137页。
有鉴于避讳之制,为了进一步提升孔子的地位,金章宗还于承安五年(1200)下令,“进士名有犯孔子讳者避之,仍著为令”。(51)《金史》卷十二《章宗本纪四》,第1册,第271页。由此,在金朝形成了“避圣人讳”的新规范,这也进一步提升了孔子的身份和地位,赢得了孔子后人的好感,更吸引了大量士人为其效力。地位的提升带来更多的政治认同,以致在金元战争中,衍圣公孔元措跟随金宣宗南渡,以实际行动表达了对异族皇帝及其政权的强烈认同。宣宗在南渡后仍不断加升孔元措的官职,使他成为汉族士人的表率。在孔元措的影响和感召下,金朝官兵和各族平民共同对抗蒙古的进攻。
金朝是衍圣公制度的重要发展和变革时期,其不仅承袭了前代对孔子后裔册封的做法,更将衍圣公爵位与曲阜县令相结合,进一步提升了孔子后人的待遇。金朝引入衍圣公制度的初衷是为了缓和民众的反抗情绪、化解民族矛盾,实现国内民族大融合,以达到长治久安的目的。但随着女真贵族对儒家文化了解的不断加深,衍圣公封授制度成为金朝团结各民族士人的重要方式,衍圣公的官职不断得到提升。在官阶方面,金朝改变了前代仅授予衍圣公八品低阶的惯例,将其官阶提升至正四品,实现了衍圣公爵位和官职的对接,进而出现“汉魏以来,虽奉祠有封,洒扫有户,给赐有天,礼则修矣,未有今日之备也”。(52)骆承烈:《承安二年党怀英撰重修至圣文宣王庙碑》,《石头上的儒家文献——曲阜碑文录》,第196页。在金末的战争中,衍圣公更承担起凝聚各族力量以对抗外部侵略的职能,为后世不断提升其官职和地位打下了基础。
由于儒家文化有着极大的包容性,其中有些理念也适用刚刚建立的政权。儒家理论中的“诸侯用夷礼则夷之,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更能满足少数民族统治者急于以文化理念吸纳国内各民族为其服务的需求,儒家文化因此也发挥了金朝境内各民族团结的纽带和桥梁作用。在儒家文化这一共同文化认知的基础上,金朝又适时推广了科举制,从而将士人们高度凝聚于此选拔体系之中,其中的杰出者也成为金朝的栋梁。
在儒家文化的吸引下,女真族士人也积极学习,投身科举,他们无论是学识才华,还是生活习惯,都几乎与汉人无异,也有人藉此得出了“辽以释废,金以儒亡”(53)《元史》卷一百六十三《张德辉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标点本,第13册,第3823页。的结论。这一结论虽然有失偏颇,但也从侧面反映出金朝对儒家文化的认同。虽然金朝推广儒家文化的目的在于缓和民族矛盾、实现正统性认同等,但是共同文化认知也在客观上造就了金朝内部民族界限的模糊,最终促使各民族间从文化、习俗到血缘上的不断融合,中华民族共同体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