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祖琪
回顾美国明清小说研究史,普林斯顿大学堪称研究重镇。作为第三代汉学家,马克梦(Keith McMahon)师承浦安迪(Andrew H.Plaks),在比较文学的视域下研究明清小说,是普林斯顿大学乃至北美明清小说研究领域承前启后的学者①普林斯顿大学明清小说研究渊源有自,浦安迪(Andrew H.Plaks)专注于明清小说结构研究,讨论《红楼梦》《金瓶梅》等小说的原型与寓意,提出了“奇书文体”的概念,建构了中国叙事学体系。马克梦的研究传承了其师关注原型的研究思路,艾梅兰则发扬了其师关于小说结构的研究方法。从性别研究视域来看,浦安迪开创了北美地区从“阴阳五行”文化研究明清文学的先河,虽未明确提出性别问题,但因中国哲学体系中“阴阳”与性别的语义联系启发了后学关于性别的讨论。马克梦、艾梅兰、李惠仪等毕业于普林斯顿大学的汉学家均受其影响。普林斯顿大学的明清文学(以叙事性文体为主)性别研究已成体系,按照中国的学术史传统论法,或可称为“普林斯顿学派”。陈珏在2008年提出“普林斯顿学派”的概念,笔者在此基础上强调浦安迪等学者在明清小说性别研究领域的传承与贡献。参见陈珏:《天方夜谭:浦安迪学记——普林斯顿学派的由来》,载《香港文汇报》2008年1月29日。。20世纪80年代末,北美汉学界掀起了从性别视域研究中国古代文学的热潮,马克梦是先驱者之一。《北美汉学家辞典》收录马克梦的研究范围及专长是:文学/中国明清小说、性别与性/汉语。马克梦出版的《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克制》,《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18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以下简称《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财神爷的陨落:19世纪中国的鸦片吸食》①Keith Mcmahon,The Fall of the God of Money:Opium Smoking in Nineteenth–century China,Lanham:Row⁃man&Littlifield Publishers,2002.,《多妻与多情:现代中国前夕的性相结构》等多部学术著作都延续了一个思路,即通过对明清小说的研究来分析现代前夕的中国,特别在社会变革情景下时代主题与性别结构的相应之变,以及文学文本的脉络化。
马克梦的相关研究一直备受欧美汉学界的关注,在西方学术界,同行评议是奠定学者学术地位的主要依据之一,同行评议又以书评为代表。费侠莉(Katherine Carlitz)、蔡九迪(Judith T.Zeitlin)、曼素恩(Susan Mann)、傅静宜(Jeannette L.Fau⁃rot)、冯客(Frank Dikötter)、史华罗(Paolo Santangelo)、魏爱莲(Ellen Widmer)、艾梅兰(Maram Epstein)、安如岱(Roland Altenburger)、罗浦洛(Paul S.Ropp)、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等著名汉学家都对马克梦的相关著作发表了评论文章,可见其非同寻常的学术影响力。
2021年3月,马克梦的新作《天女临凡:从宋到清的后宫生活与帝国政事》②马克梦:《天女临凡:从宋到清的后宫生活与帝国政事》,辛兆坤译,北京:九州出版社,2021年。英文版:Keith Mcmahon,Celestial Women:Imper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Song to Qing,Lanham:Rowman &Littlifield Publishers,2016.中文版出版,除此以外,马克梦仅有一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被翻译成中文并为国内学界所熟知。目前,国内针对马克梦的研究成果寥寥,研究基本都是围绕《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进行,而对这位汉学家的明清小说与性别文化研究的整体观照不足③目前可见的国内研究成果有:何玉潇:《对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的研究》,华东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江晓原:《多妻的小说世界:关于〈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书城》2009年第9期;李零:《读〈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收录于《花间一壶酒》,北京:同心出版社,2005年;许晖林:《评Keith McMahon,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汉学研究》2012年第2期。。马克梦的学术研究在中国遇冷主要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马克梦的著作大部分未被译介到中国,国内学者很难阅读到英文原版;另一方面则是马克梦的研究对象既包括纯情小说,又包括色情小说,而后者所占比重颇大,明清色情小说研究在国内已有一定的基础,但是就方法与学术体系而言,仍然不够完善。相对于“名著”研究而言,该领域尚属冷门。
高淮生在《现代学案述要》一文中专门谈及学人立传的标准,他认为:“立案的标准应当以学术为先,或为某一学科领域之有贡献学人,或为某一时代学术之代表学人。”④高淮生:《现代学案述要》,《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按照这一个标准,笔者以为,马克梦便是一位值得立传的汉学家。马克梦的相关研究成果已经深刻影响了欧美汉学界的明清文学以及文化研究,其译介到中国的学术著作已对中国学界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学术影响。
马克梦的中国友人李零在书评中称:马克梦所著《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克制》《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财神爷的陨落:19世纪中国的鸦片吸食》这三本书研究范围涉及“色”与“毒”,时间从明末到晚清,讨论的是其他学者很少涉及的话题,属于“怪学问”①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4页。。李零概括颇为精准,除了《财神爷的陨落:19世纪中国的鸦片吸食》之外,马克梦的研究兴趣主要在于中国明清小说的性与性别文化,他不仅研究《红楼梦》《野叟曝言》《儿女英雄传》《镜花缘》《金瓶梅》等广为人知的明清小说名著,还研究《禅真逸史》《禅真后传》《欢喜冤家》《一片云》《弁而钗》《如意君传》《绣榻野史》《肉蒲团》等色情小说。
马克梦对中国文学与性、性别的研究兴趣与时代思潮以及个人志趣有关。作为20世纪70年代初期的美国大学生,马克梦受美国流行的“意识觉醒”(conscious⁃ness-raising)思潮影响极大,为了尝试进入一种“超验性的意识境界”,马克梦选择学习一门完全迥异于自己母语的语言,试图脱离熟悉的文化环境与思维惯性。带着这一目标,马克梦大二时便开始学习中国语言,在耶鲁大学东亚系读研究生时,进一步全面学习了中国文学和中国历史。读研期间,宇文所安(Stephen Owen)对马克梦的影响极大,使后者对中国文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1979—1981年,马克梦作为第二批中美文化交流委员会研究生到复旦大学留学。马克梦称这段求学经历有“过瘾的感觉”②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20页。,也正是在此一时期,马克梦确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即对明清世情与色情小说展开研究。马克梦试图通过对迥异于自身文化体系的异国文化的考察,反观自身的本体存在。而“性”文化作为人最本源的体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除了对“性”感兴趣,“性别”或者说“男女”也是马克梦一直探寻的重要课题。马克梦对女性这一性别角色的关注源于他自身的体验。马克梦的母亲是大学老师、编辑,也是一个单亲母亲,她一生热爱文学与戏剧,对马克梦的影响非常大,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的序言中,马克梦特别指出自己非常遗憾母亲在离世前未能看到这本书。1991年,马克梦在北京结识了他的爱人,在《多妻与多情》的序言中,马克梦强调了对妻子以及妻子带来的女儿的感谢,通过母亲、妻子、女儿,马克梦对女性有更多的理解和同情,这些女性是支持马克梦创作的不竭动力。在生活经历、时代思潮、个人认知的共同作用下,马克梦对明清小说与性、性别研究的兴趣与最终目的是内指的,他希望能够以中见西,以古见今,远离生活的浮躁,寻找存在的意义,就像他在口述中所说:“成为一名学者,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我尽可能远离商业和金融这些单调的资本世界的一种方式。”③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9页。
随着女权运动的日益推进以及思想界对主体性的倍加关注,女性研究,性别研究、性关系研究等话题成为20世纪80年代以来最热门的学术话题之一。将性别视角介入中国古代文学研究是北美中国学研究的重要尝试,尤其中国妇女研究最具活力。目前,北美地区的性别研究学科已经从一个边缘学科跻身主流学科,而且其发展势头方兴未艾①卢苇菁:《美国中国妇女研究述评》,张海惠主编:《北美中国学:研究概述与文献资源》,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90页。。但是在马克梦以前,从性关系、性别角度展开直接研究的成果并不多。马克梦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一书前言中说:“近十多年来从事性别(gender)与性现象(sexuality)研究的学者大多局限于欧美文化,他们很少见到超出欧美范围的、课题相同但又有深度的研究。”②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王维东、杨彩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31页。因此,无论是在材料的获取上,还是在方法建构上,对马克梦来说都是一个很大的挑战。他在回忆录中记述自己当时在上海和北京两地穿梭,到图书馆里查找善本,由于没法对外借阅,只能在阅览室阅读。而且研究“性”这个话题,无法与人交流,只能自己摸索研究方法与经验,试图开拓一条可行的研究之路。李零如此评说:“马克梦要找的书,不是一般的书,它们往往散落于世界各国(大部分在北京),很多都是深藏秘扃。汇集这类书,出丛刊本,只是近年才多起来,在这之前,要亲往调查。厚厚的小说,必须一本一本读,有的是善本,有的是微缩胶卷,二十多年,他已出了三本书,不容易。”③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3页。“他有学术训练,有能力,有干劲,这还不够,重要的是,他有兴趣,有问题,有想象力和内心冲动,特别是‘了解之同情’。因为我所认识的西方学者,最缺的就是这种同情。”④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156页。李零的评价是中肯的,马克梦始终带着探索的兴趣与“了解之同情”研究中国文学与文化,这种创作激情支持着他直到今天仍然笔耕不辍,令人肃然起敬。
带着在中国搜集的资料以及相关思考,马克梦进入美国普林斯顿大学攻读博士学位,博士阶段他师从浦安迪。马克梦之所以选择浦安迪作为自己的导师,是因为美国当时只有有限的几位研究中国小说的学者,而浦安迪是唯一的一位在比较文学语境下做研究的学者,并被“公推为同辈中最卓越的学者”⑤钱锺书:《钱锺书集》,北京:三联书店,2002年,第183页。。浦安迪特别强调传统评点的重要性,在对学生的教学上也有所体现,他要求学生每周阅读五章左右的小说原文,同时选择一位明清小说评点者进行研究,并在讨论课上做专题汇报。在浦安迪的影响下,马克梦对明清小说评点与传统理论极为重视,他非常认同李渔在《无声戏》中对小说的定义,所谓“正史可以不载,野史不可不载”。小说是噪声,是枝节,是淫秽的,其内容则是其他更高级的书写形式无法包容的⑥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27-28页。。对于小说的“真实性”讨论是欧美汉学家的重要议题,虽然历史学研究者与古典文学研究者在这个问题上存在观念差异,但是他们基本承认小说的“补史”功能。曼素恩曾在评论马克梦的研究时指出:“只有通过小说,我们才能勾勒出这些深刻的权力和性别关系变化的轮廓,它们根据男性创造女性形象的心理重塑了女性形象,而儒家的道德话语却完全掩盖了这一点。”①Susan Mann,"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6,No.1.1997.较之曼素恩等偏重历史研究的汉学家,马克梦更加强调小说的重要性,他坚持“小说事实上比儒、道、释的‘道’和二十四史更能反映中国文化。”②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王维东、杨彩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中译本序。秉承这一小说观,马克梦立足中国文化,聚焦明清小说,撰写了题为《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克制》的博士论文,这篇博士论文开启了马克梦研究明清小说中性别问题的序幕。该文通过文本的叙事模式,尤其是因果模式,观察妇女摆脱控制的象征,该象征是通过“偷汉”这一行动过程体现的。这种从大量文本中归结一个大的主题,在其统筹下构建理论框架的学术思维模式被英国历史学家柏林称之为“刺猬型”,浦安迪便以“刺猬型”学者著称③李欧梵:《西潮的彼岸》,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96-97页。。马克梦则继承了这一研究传统,并在此后的一系列研究中一以贯之。
面对卷帙浩繁的文献与从未有人涉足的全新角度,马克梦一直在孜孜探寻一套研究明清小说与社会中的性与性别的方法。通过不断探索与实践,马克梦寻找到一个能总括帝制中国两性模式的结构,即一夫多妻性相结构,马克梦将之视为与鸦片和缠足一样“濒临绝种的文化认同的一个象征”④马克梦口述:《梦,在路上》,孟繁之编著,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83页。。马克梦的第二部学术著作《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的问世标志着作者研究明清小说与性别文化范式的确立,此后的研究基本围绕着一夫多妻这一主题展开。
那么,马克梦所谓的“一夫多妻”具体指什么?严格来说,中国历史上从未出现过“一夫多妻”制度,只有一夫一妻与妾侍制,理论上说妾侍的地位远低于妻,是夫妻二人共同的仆从。马克梦注意到了这一真实的社会制度,但是他强调的是叙述和语言描述对于性别与性关系的构建性,因此,马克梦多数情况下运用Polygamy(多偶制)⑤指拥有多个配偶的男性或女性,因为在作者考察的文献范围中不存在多配偶的女性,因此该单词特指一夫多妻。或Polygyny(一夫多妻制)两个术语来描述一位特权男性与多位女性的关系,包括妻、妾以及情人,偶尔以登徒子(philanderer)或戏弄女子的男子(philan⁃dering)指多妻的男子。马克梦将一夫多妻制概括为男人渴望无限制地拥有性伙伴的权利的制度化形式⑥马克梦:《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十八世纪中国小说中的性与男女关系》,王维东、杨彩霞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1年,第31页。。
戴沙迪(Alexander Des Forges)在评论《多妻与多情》一书时指出:“《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论证了小说中一夫多妻关系的复杂性,《多妻与多情》则更进一步阐释一夫多妻不是简单被给予的,而是富于竞争力的而且有争议的,通常出现在长篇叙事小说中。基于《野叟曝言》《花月痕》《九尾龟》和其他小说,马克梦提出了三个主张:其一,19世纪到20世纪早期,一夫多妻制是中国性关系的主要建构。其二,一夫多妻作为一种实践活动与逛青楼息息相关,这两种形式最好同时分析,而不是分开研究。其三,目前研究‘新女性’‘新男性’的学者并没有认真严肃对待一夫多妻文化遗产,而这两种革命性的文化建构都出现在20世纪早期。这三个主张,虽然听起来有些令人不安,但是开启了讨论19世纪与20世纪早期中国的文学与性别研究的新路径。”①Alexander Des Forges,"Review of: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2,No.1,2012.就研究对象的时间界限而言,马克梦两部著作的划分并不是非常严格,虽然前者聚焦18世纪小说,后者聚焦19世纪小说,但是《红楼梦》《野叟曝言》《儿女英雄传》等小说是其共同涉及的对象。《多妻与多情》最大的特色是关注《红楼梦》续书以及青楼小说,尤其是19世纪90年代至20世纪初期的上海娼妓小说。基于对《风月梦》《品花宝鉴》《青楼梦》《花月痕》《海上花列传》《海上尘天影》《九尾龟》等小说的研读,马克梦在坚持“一夫多妻是中国性相场面的主要建构”这一观点的基础上,聚焦文学中的逛青楼现象以及相关的奇女子、奇女子的男伴、新女性、新男性、狡诈的上海妓女以及嫖客等性别角色。《多妻与多情》和《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相比,特别强调了女性的能动性。马克梦用来对照典型一夫多妻大叙事的即所谓“被动的一夫多妻”(passive polygamy)叙事,以及“真情”(sublime love)美学的平等主义式爱情叙事。在传统观念中,一夫多妻意味着男性处于主宰地位,而包括媵妾、娼妓在内的女性往往被归类为被动的受害者。马克梦则认为,这种传统观点显然忽略了女性抗拒或参与一夫多妻结构时所扮演的决定性角色及其对男性的支配力。
《多妻与多情》一书撰著完成以后,马克梦的研究方向开始转向中国历代后妃,希望探讨性别政治与国家政治的关系,目前已出版两部专著,即《牝鸡无晨:从汉到辽的宫廷妻妾》(Women Shall Not Rule:Imperi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Han to Liao)与《天女临凡:从宋到清的后宫生活与帝国政事》(Celestial Wom⁃en:Imperal Wives and Concubines in China from Song to Qing)。在上述研究成果中,马克梦仍然强调一夫多妻的关键视角,他认为,一夫多妻是中华文化认同特征之一,拥有后宫的皇帝就是帝国一夫多妻的最高代表,因此,历代后妃的主要性别角色是一夫多妻者的配偶。在文献资料选择上,这两部书只在还原故事时援引典籍,更多着眼于比较史官与说书人的不同叙述,分析二者遣词造句的不同,以剖析背后的深意。从严格意义上来说,马克梦并不是对后妃制度本身做历史的简单概述,而是对后妃在每一个朝代发生的故事以及所反映的深层社会文化现象更加感兴趣。这一点与过去的研究一脉相承,都是以一夫多妻为内核,建构起文本与中国传统社会之间的联系。可以说,马克梦的这两部著作是明清小说研究的余韵。
当对马克梦的研究生涯进行整体考察时可以发现,马克梦对一夫多妻性相场面的建构贯穿始终,这一建构自《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克制》萌芽,在讨论18世纪中国小说的《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一书中定型,在分析19世纪中国小说与文化景观的《财神爷的陨落:19世纪中国的鸦片吸食》《多妻与多情:现代中国前夕的性相结构》两书中继续发展。马克梦正在进行的研究已不拘泥于明清小说,但其研究理路与方法内核仍然始终未变。
对于一夫多妻性别结构,欧美汉学家已经进行了很多讨论。史华罗(Paolo Santangelo)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的书评中说:“浦安迪在自己的著作中已经机敏地讨论了明清小说中的原型与寓意的问题,但是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研究同一时期小说性别原型结构的话题。这本书是第一次试图通过对18世纪的几部小说人物的研究,集中探讨原型性别模型的识别和虚构社会中的性定义。这些小说大多尚未被西方的学者研究过。”①Paolo Santangelo,"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Revue Bibliographique de Sinologie,NOUVELLE SÉRIE,vol.14,1996.史华罗指出了马克梦对浦安迪研究的继承,肯定了他所提出的“一夫多妻”性别原型结构的首创性。实际上,马克梦研究的很多小说不仅尚未被西方学者研究,在中国也几乎无人问津,这体现了马克梦研究对象方面的创新性。戴沙迪在《多妻与多情:现代中国前夕的性相结构》书评中肯定了马克梦建构的这一结构,他说:“马克梦的分析优势之一在于他强调结构的相似性,跨越各种文本,而不是过度解读作者意图问题。”②Alexander Des Forges,"Review of: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72,No.1,2012.当然,也有研究者提出了不同的意见,譬如张惠指出:“马克梦的理论框架是比较完整的,但实际上他建构的理论并非完全契合《红楼梦》中的描写,而一夫多妻本身也具有不平等和不对称性。”③张惠:《蝉蜕于秽:逸舞于色情小说之上的〈红楼梦〉》,《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马克梦的同门师妹艾梅兰则指出:“除了《儿女英雄传》中作为对《红楼梦》(第13章)的回应而讨论成功的一夫多妻制叙述外,这种方法(建构一夫多妻性相结构)在很大程度上是非历史的。在整个过程中,马克梦对原型模式比家世研究更感兴趣。在第三章和第四章中,他以守财奴和泼妇的形象来论述明清时期的性想象。吝啬鬼把自己关起来,囤积各种形式的资本——从金钱、精液到粪便——代表了男性禁欲自我封闭的极端。与之相反,泼妇打破了所有的界限,她把污物溅得到处都是,破坏了她进入的任何家庭的正常运转。马克梦把这些原型人物追溯到色情小说,这类小说警告人们男性性能力的局限性。”①Maram Epstein,"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vol.3,No.1,1996.马克梦的这位同门对师兄的研究有更深入的了解并提出了更高的期望。马克梦所建立的“一夫多妻”性别结构以及相关的性别角色虽然是中国性文化的一个代表性模型,但是否具有包罗万象的功能,显然有待商榷。其实这是西方文化原型研究的普遍问题,即所建构的模型是否具有普适性以及真实性的问题。事实上,艾梅兰的著作《竞争的话语:明清小说中的正统性、本真性及所生成之意义》也存在原型结构过度解读的问题,她的老师浦安迪关于中国明清小说的研究也面临着类似的批评。
总而言之,马克梦用“一夫多妻”性别结构去概括明清小说与中国性文化这样一个庞大的话题,必然会出现不严密与无法契合的情况,马克梦自己对这个问题也有清醒的认知。在具体的研究中,马克梦是“摸着石头过河”,他之所以坚持这一原型结构研究范式,一方面是对普林斯顿大学研究传统的传承与信任,另一方面也是在文学想象的真实层面做出的勇敢尝试与最终选择。如果说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之前,马克梦所做的主要工作是从庞大的文本与文化中提炼一个性别原型结构,那么此后马克梦则是在修正与完善这一结构。他虚心接受了艾梅兰等学者的建议,在《多妻与多情》中尝试以更广阔的性别视野介入明清文学研究。
马克梦建构的性别结构有重要的实践意义与方法论价值。柯马丁在讨论欧美汉学格局时谈到,西方学界往往贬低对其他古代文明的研究,认为这类研究只是满足研究者的个人爱好,比如德国学界便称此类研究为“兰花学”,因为兰花虽然美丽多姿却毫无用处②盛韵:《美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柯马丁谈欧美汉学格局》,《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10月29日。。马克梦于明清文学研究领域建构的“一夫多妻”性别结构便是将古代文学研究引向现代,他的研究实践证明,古代文学研究并不是束之高阁华而不实的精美文物,而是与古今中外都有着密切的关联,可以照见人的现代生活,指导现代人的心灵修养。基于此,“一夫多妻”性别结构的应用性非常广泛,汉学家们不仅对“一夫多妻”性别结构进行研究讨论,而且在自己的专著中也进行了引用,比如高彦颐的《灰姑娘的姐妹:缠足的修正主义历史》(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③Dorothy Ko.,Cinderella's sisters:A revisionist history of footbinding,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2007.,伊沛霞的《中国历史上的妇女和家庭》(Women and the family in Chinese history)④Patricia Buckley Ebrey,"Women and the family in Chinese history",Psychology Press,2003.,黄卫总的《帝制中国晚期的男性气质构建》(Negotiating masculin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⑤Martin W.Huang,Negotiating masculinities in late imperial China,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6.,蔡九迪的《幽灵女主:17世纪中国文学中的妖鬼与性别》(The phantom heroine:Ghosts and gen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⑥Judith T.Zeitlin,The phantom heroine:Ghosts and gender in seventeen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Universi⁃ty of Hawaii Press,2007.,等等。可以说,马克梦构建的性别结构对欧美学界的中国性别文化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张江在《强制阐释论》一文中指出:“从20世纪初开始,除了形式主义及新批评理论以外,其他重要流派和学说,基本上都是借助于其他学科的理论和方法构建自己的体系,许多概念、范畴,甚至基本认知模式,都是从场外‘拿来’的。”①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6期。马克梦的明清小说研究的最显著特色是他对20世纪各种理论的运用,这些理论很大一部分源于文学场外。
马克梦从事汉学研究以来一直在思考理论与考据的关系,他清楚地了解如何处理考据与义理即“汉学”与“宋学”之争的问题是中国学术的主要议题。马克梦是从现代西方学者的视角审视二者的关系,提供了不同于传统学术的思路。20世纪70年代,马克梦在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读研究生时,治汉学的老师们特别强调语言文字的重要性,要求做到字字都有明确的解释,这对马克梦而言的确是一个很大的难题。与此同时,美国的各种理论层出不穷,结构主义和后结构主义非常流行。马克梦对雅克·德里达(Jacques Derrida)的解构主义以及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精神分析与哲学都很着迷。但是,汉学老师们却不希望学生参考借用这些理论,只是要求学生认真阅读文本,不断提高汉学水平。马克梦当时注意到,在欧美文学、人类学、社会学等学科领域中,学者们的理论水平非常高,相比而言,文本的重要性要略逊一筹,因为他们没有必要做字斟句酌的考证性研究。面对汉学研究的这种现实,马克梦认为,理论与考据具有同样重要的地位,如果没有语言考据基础,只会一味搬弄理论术语,就不可能有真正的研究。如果没有理论思辨,就不会有创新,研究会变成一潭死水。与此同时,西方的理论并不是只适用于西方,而是与中国的“义理”有相通之处,也可以用来研究中国文学文化问题。因此,并不能一味排斥用西方理论研究中国问题,而是要思考如何正确地运用西方理论。
马克梦对于考证与义理的思考是辩证的,也是理想化的,他虽然声称二者同样重要,但只是强调考证的基础性与工具性作用,而把打通中西方理论与文化作为最终目的。正如前文所讨论的,马克梦的研究旨趣是内指的,他的研究驱动力是解构自我,发现自我,所以,他特别强调古今中外思想理论之“同”。“同”是马克梦在比较文学的视域下研究明清小说与性别文化的立足点,理论方法是寻找这一立足点的有力武器。这一点与以吴宓为代表的利用西方文艺理论研究明清小说的中国学者不同,高淮生在分析吴宓的红学研究时提出:“吴宓在中西比较过程中的旨趣在于更注重‘同中求异’而非‘异中求同’,即注重表彰《红楼梦》特出或超越于西方小说的思想艺术特质。”②高淮生:《体察〈红楼梦〉真义,开拓红学批评新境——吴宓红学志业述论》,《中国矿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1期。同样是比较的视角,从动机的角度考察二者对于“求同”“求异”的不同追求,马克梦是从“他者”的角度看待中国文化与文学,希望在“对话”中发现世界的普遍性从而认识自我。而吴宓则是希望中国的文学与文化走出去,不仅仅作为中国的、学术专家的研究,还要走向世界,成为全球共同的文化基础。
理论是马克梦的研究成立的根本。在谈及自己对于一夫多妻性相场面的建构时,马克梦说:“幸亏20世纪中后期有许多理论帮了我很大的忙:女性主义、结构主义、后结构主义,以及后殖民主义。它们最重要的贡献,也即它们的一个主要共同点,是对主体性的质疑,尤其是对占主导地位的主体性的质疑。”①马克梦:《堪萨斯大学东亚语言文化系教授马克梦:从性别学的视域研究中国》,《文汇学人》2015年2月13日,T14版。场外理论对马克梦研究文学的影响,要从“主体性”这一根本问题入手。福柯与拉康都对现代认识论中的主体中心主义进行了反思,福柯认为主体化(subjectivation)是一个通向现代性的手段,其过程包含着屈从(subjection)。拉康对纯粹的超越性自我意识持怀疑态度,他否定了笛卡尔式的构成主体(constituting subject),而主张分裂主体(split subject),即主体在意识的认识领域中,与无意地潜在隐藏真理两者之间的分裂,他认为只有通过他人才能成为自己。
马克梦引入以拉康的理论为代表的诸多理论应用于自己的研究中,在当时引起了极大的反响。我国台湾学者许晖林评价《多妻与多情》一书认为:“马克梦在这本近作中,一如以往地显示出他对批评理论的深度掌握……本书不仅是对于开拓……晚期性别研究以及明清小说研究新的视野有重要贡献,也是对于理论应用正当性的证成,以及文学文本脉络化的一个精彩的操作范例。”②许晖林:《评Keith McMahon,Polygamy and Sublime Passion:Sexuality in China on the Verge of Moderni⁃ty》,《汉学研究》2012年第2期。美国学者魏爱莲则在《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的评论文章中说:“此研究至少有两方面的价值,首先是对于广泛的虚构小说的综合性视野,其中的很多文本在此之前还没有被翻译成英文。第二个贡献在于马克梦广泛的文学文本阅读以及与中国无关的精神分析学理论。深厚的理论储备使得他可以将吝啬鬼、泼妇以及一夫多妻者作为证据,来讨论两性关系的深刻问题。”③E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在给予肯定的同时,魏爱莲也指出了马克梦的研究存在理论先行的问题,她指出:“女性弹词检验了马克梦理论先行的问题。最显著的初期的例子是陶贞怀的《天雨花》,这部作品描绘了一个一夫一妻的家庭作为一种理想准则,而不是一夫多妻制的。实际上,这些弹词表现了一夫多妻制是不平衡的,而不是一种平衡,这种消极态度一直持续到明末。后来弹词的态度没有那么极端,侯芝和其他女性作家笔下也呈现出了一夫多妻的家庭,但是这种一夫多妻制呈现的方式与马克梦研究的小说完全不一样。根据胡晓真最近的研究,弹词通过隐藏在表面的家庭关系下的紧张与斗争来讽刺一夫多妻家庭模式。”①E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魏爱莲举出的例证确实反映了马克梦理论研究的问题,在马克梦的研究对象中,弹词是一个重要组成部分,马克梦将之作为一夫多妻理想准则的文本体现之一,他特别强调了弹词女作者以及弹词中女性对于一夫多妻的积极态度。为了证明这一结论,马克梦运用了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论,以缠足的相关讨论类推。弗洛伊德说:“中国的缠足风俗是先使女性的脚残废,然后偶像般地去崇拜它……缠足好像是男子要感谢女子承受去势(castration)”②Sigmud Freud,“Fetishism”,cited in Joan Copjec,Imangine There's No Woman:Ethics and Sublimation,Cambridge:The MIT Press,2002.。马克梦说:“就像是缠足,一夫多妻制如同我曾说的是一种集体习俗,女性也会热切地成为主动的参与者。”③马克梦:《现代中国前夕的性相结构——中国男性的多妻政治》,刘孟哲译,《清华中文学报》(台北)2007年第1期。
淡化女性的“受害者”“被动者”地位,强调女性的主观能动性是近年来汉学家研究中国古代女性与性别的一个趋势,曼素恩(Susan Mann)、高彦颐(Dorothy Ko)、孙康宜(Kang-i Sun)、白馥兰(Francesca Bray)等学者都致力于消解“本质女性”(es⁃sential womanhood)——即不断被男权欺压的女性本质④Teresa de Lauretis,''Upping the Anti(sic)In Feminist Theory'',Feminisms,edited by Robyn R.Warhol,Di⁃ane Price Hernal.Rev.ed.New Brunswick:Rugers University Press,1997.的定义,强调女性的主体地位,为女权主义理论提供不同的视角,以起到中西文化的互补作用⑤Kang-i Sun,''From Difference to Complementarity:The Interaction of Western and Chinese Studies'',Interna⁃tional Symposium on Globalizing Comparative Literature:Toward the New Millennium,Sposored by Yale University and Tsinghua Univerity,Beijing,China,August 10-14,2001.。曼素恩在研究中明确指出了这一现象:“美国最近关于中国妇女史的研究已经发生了转向,虽然仍与之前的研究路径直接联系,但是,现在的研究目的不再是分析女性受压迫,而是转向讨论两性之间的关系互动问题,并进一步分析二者拥有的政治经济权力。”⑥Susan Mann,''What Can Feminist Theory do for the Study of Chinese History?A Brief Review of Scholarship in the U.S.'',Research on Women in Modern Chinese History,No.1,1993.马克梦的研究也趋向这一潮流,与上述学者不同的是,马克梦的研究以理论分析见长,与历史实证研究相比,从精神分析、女权主义的角度证明明清女性的权力难免招致生硬套用西方理论的批评,更何况马克梦的研究确实忽视了一些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这一点,在曼素恩、魏爱莲、艾梅兰等学者的书评中都曾提及。
虽然马克梦的研究实践有“理论先行”之弊端,但是将之置于欧美汉学研究的格局中来看,我们也应该对此具有“理解之同情”,普林斯顿大学的柯马丁(Martin Kern)谈及东西方学术路径时说:“遗憾的是,在人文学科内,没有哪个重要理论范式是首先从中国研究里发展出来、然后应用于其他文明的研究的。因此,我们对中国文学下过的一切论断,不是仅限于中国文学,就是基于从其他文学研究里进口的理论。”①盛韵:《美普林斯顿大学教授柯马丁谈欧美汉学格局》,《中国社会科学报》,2012年10月29日。马克梦从理论的角度切入明清小说研究显然也有这方面的考虑。他选择自己认为合适的理论工具来阐释明清小说,是在借用中构建,而不是简单的“套用”。正如柯马丁所说,目前并没有可以直接从中国的研究中提取的理论范式,所以,以浦安迪、马克梦为代表的几代汉学家便努力建构适用于中国的理论范式。因为这些汉学家有纯粹的欧美学术背景,所以他们建构理论范式的蓝本必然来自西方,而且在建构与应用的过程中也不可能做到尽善尽美。正是因为如此,才有更大的言说空间。马克梦等人的理论和实践表明,明清小说研究的理论范式建构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西方学术理论方法与中国文化思想融合的产物。
对马克梦运用理论研究明清小说的另一种批评是他用理论分析取代了文本研究。马克梦的研究对象是文学作品,文学能够唤醒读者的各种感受,令其产生共鸣,而不是批评者用预先选取的确定模板和式样框定文本,作出符合目的的批评②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2014年6期。。马克梦的研究虽然基于丰富的小说文献,但是在具体实践中却很少关注小说文本本身,而是热衷于运用各种理论与方法归纳类型。艾梅兰在评论中指出:“《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通过对性和性别的更多文化关注,淡化了马克梦早期作品中至关重要的正式问题,即文学本身的研究。”“文史学家和文化史学家可能都希望马克梦能将这部著作作为他上一部著作《17世纪中国小说中的因果和克制》一书的延续,并进一步概念化。《吝啬鬼、泼妇、一夫多妻者》中的许多主题都源于他对17世纪小说中自我克制概念的研究。然而,通过强调这些清代小说中人物塑造的永恒和原型性,对他们如何回应17世纪建立的文学范式的分析却被忽略了。例如,《野叟曝言》和《绿野仙踪》中的强势男性英雄如何改写《水浒传》中对女性的过度歧视?”③Maram Epstein,"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a Review International,vol.3,No.1,1996.在马克梦的研究中,《红楼梦》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研究对象,但是他却并没有强调这部名著在文学水准上的巨大优势,而是将之与一些文学水平较低的色情小说相提并论,遮蔽了其文学属性与审美寓意。魏爱莲在书评中写道:“马克梦采取轻松的态度对待价值,这种价值是思想的潜在模式的体现,因此,一部小说的轻浮、迷人或美丽与他的整体计划无关。”④Ellen Widmer,"Review of:Misers,Shrews,and Polygamists:Sexuality and Male-Female Relations in Eigh⁃teenth-Century Chinese Fiction",Chinese Literature:Essays,Articles,Reviews(CLEAR),vol.18,No.12,1996.马克梦的研究不是“文学本位”,而是“文化本位”,这是对20世纪80年代以来欧美“文化本位”研究热潮的回应。就研究对象而言,部分明清小说的文学价值确实很低,马克梦将之与《红楼梦》这样的世界名著等量齐观,便是从文化视野的整体观照,表明一种漫不经心的态度。
对马克梦来说,这或许就是开创者所面临的困境。当自己特别感兴趣的研究达到一定程度时,一方面意味着阶段性的完美落幕,另一方面也有意犹未尽的遗憾,必然想要寻找突破,马克梦对理论的愈加偏重便是对打破文本细读的一种尝试。夏志清曾对欧美汉学过于注重文本分析展开过批评,他说:“现在风行的批评方法侧重诠释学,而不是价值的认证,因此批评的中心也从作品的内在价值转移到文学体裁、类型乃至整个文学系统中的例证意义。这一批评的趋向更加助长了西方文化偏狭论的趋势。”①夏志清:《中国文学纵横谈》,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第175页。马克梦的研究虽仍然不重视价值认证,但是逐渐摆脱了文学结构层面研究的桎梏,是对其师浦安迪相关研究的突破,也是对“西方文化偏狭论”的一种纠正。从纵向的维度来看,马克梦的著作体现了越来越理论化的倾向。艾梅兰在书评中一再表达希望马克梦的研究回归文学本身,延续其博士论文的研究。但是艾梅兰的善意期待或许难以实现,因为这与马克梦的研究初衷背道而驰。
马克梦对明清小说的研究,充分运用了西方新兴的各类理论,尤其是精神分析法,建构了“一夫多妻”性相结构。马克梦的研究可以看作是对普林斯顿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的延续与开拓,一方面继承了其师浦安迪在比较文学视域下立足原始文献研究中国文学与文化的传统,另一方面突破了浦安迪原型与寓意批评的研究方法,以最新理论与方法阐释中国传统小说,突破了畸重文本研究的常规方法。
20世纪80年代后期,西方汉学家们致力于发掘研究中国传统文学与文化的新方法,直至今天,这一议题仍然受到关注。立足学术史,马克梦的研究在这一时期产生了积极作用。第一,马克梦搜集整理了大批稀见明清小说资料,尤其是之前被忽视的色情小说,这类文献资料引发了欧美汉学界的极大兴趣,为欧美明清小说研究的进一步发展提供了原始资料支持。第二,马克梦建构的“一夫多妻”性别结构在欧美汉学界备受关注,这一模型不仅被应用于明清小说研究中,而且在明清诗文研究、作者研究、社会历史研究等领域也被广泛引用。虽然这一模型存在一些争议,但是在马克梦本人笔耕不辍的研究实践以及其他学者的争鸣与引用过程中,“一夫多妻”性别结构的理论框架也在不断打磨充实。第三,马克梦广泛运用大量文学场外理论,在当时具有开创性与启示性。虽然以西方理论研究中国文学与文化在今日已经司空见惯,但是在学风相对保守的20世纪80年代,美国汉学主流对于西方理论的运用仍然持保留态度。马克梦对考证与理论的关系有着清醒的认识,但是在研究实践中,难免有理论先行的弊病,理想与实践的偏差是开拓者不可避免的问题。欧美汉学界围绕马克梦理论运用的争鸣,恰恰表明其影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