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乡建下腾冲市帕连村文化空间的变迁与重塑

2022-11-23 07:52萧正怡
保山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艺术家村民空间

萧正怡

(云南大学 西南边疆少数民族研究中心,云南 昆明 650091)

乡村建设(简称“乡建”)在中国长期备受关注。辛亥革命后,梁漱溟等人主张把乡村建设放在教育上,在乡村开办学校,改变乡民思想[1]。费孝通《江村经济》中提出乡村建设一定要解放生产力,发展生产力,合理解决农村土地问题,合理分配土地,促进乡村经济发展,让农民富起来[2]。贺雪峰长期关注乡村治理问题,他认为中国农村之间发展差别很大,不同的农村应该采用相适应的治理方法[3]。三位学者在不同时代从不同的角度提出了乡村建设的方法和路径,乡村问题的解决也从扶智、富民到乡村治理综合性转变。新时代乡村振兴战略如火如荼,在继承了前人乡建思想的基础上,几位艺术家投身到腾冲市帕连村乡村建设中,通过艺术改变了帕连。

一、艺术乡建与文化空间

(一)艺术乡建

艺术乡建指艺术家介入到乡村运用艺术理念、艺术设计和艺术符号等,挖掘、延伸、保护、传承和融合乡村文化,用艺术力量重构乡村与现代的联系,重新审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关系。“通过艺术符号再现乡村文化,开辟农村收入来源,重新培植文化生态,通过保护恢复历史文化遗迹,创造具有诗意的农村新空间”[4]。20世纪中期,日本为解决城乡发展不平衡问题,开展“造村运动”“社区营造”等活动,在政府引导下一些艺术家回到乡村,改造乡村文化,改善乡村人居环境,吸引了一批日本年轻人重新回到乡村,日本乡村问题得到部分缓解[5]。20世纪90年代,中国台湾地区受日本社区营造影响,1994年文建会提出“社区整体营造政策”建议,台湾地区自此展开了一场自下而上影响深远的运动,不同的社会阶层重新回到社区、回到乡村、回到土地,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在台湾花莲、垦丁等地区发展了文化创意产业,促使当地经济得到持续发展[6]。艺术乡建是中国特定语境下,当代艺术领域一次伟大的实践,在这个过程中催生了当代艺术新的价值观、理论和功能,以艺术的形式来推动乡村美起来、富起来、强起来。特别是在“美丽乡村”“生态文明”乡村振兴战略等政策的引导下,艺术乡建从个人实践到政府支持、多方力量的合作联动,不断地摸索中孕育出多条乡村建设路径,为乡村发展提供了宝贵经验。

(二)文化空间

空间是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基础,空间在不同的语境下具有不同的内涵,亨利·列斐伏尔(Hen⁃ry Lefebvre,1901-1991)的《空间生产》一书中创造性地提出“空间生产理论”,他认为“空间从来不是空洞的,它往往蕴含着某种意义”,并进一步提出空间的所蕴含的社会性、历史性和文化性[7]。哈贝马斯在公共领域提出了公共空间的思想,公民在公共空间中言论自由,不受干涉;福柯提出了空间权力思想,他认为国家通过空间上的管理来对人类进行规训。以上不同视角下对空间的阐释意味着空间是多维度视野下的集合概念。

“文化空间”(Culture space)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类型、样式之一,2005年国务院办公厅根据联合国非物质文化遗产分类在《关于加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的意见》中将文化空间定义为:“定期举办传统活动或集中展示传统文化的场所,兼具时间性和空间性”[8]。文化空间还被广泛运用于人类学、社会学、建筑学、文学、哲学等众多学科中,例如在社会学中“文化空间”指物理形态和自然形态的文化场所,如街道、公园、博物馆、图书馆等,是承载人类文化生存活动的空间[9]。乡村文化空间是村民生活的栖居地,由若干具有标志性的文化符号、文化活动、文化物质和文化象征组成,它们在乡村中可感、可听、可触、可视[10]。

中国面临着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乡村也处于大转型、大发展阶段。乡村文化是乡村文化空间的标识。如何利用乡村文化资源,借助艺术重塑乡村文化空间,让乡村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有机结合,唤醒乡村传统的文化价值,构建出和谐、美丽、富强的乡村一直是目前亟须解决的问题。腾冲市帕连村以艺术为驱动力所促进的文化空间变迁,或许是一种可资借鉴的乡建路径。

二、帕连村文化空间变迁

帕连村位于云南省保山市腾冲市五合乡联盟社区,坐落于龙川江流域的低热河谷地带。帕连村是一个傣族文化氛围浓厚的传统村寨。该村有春耕节、泼水节、花街节等特色节日活动,有酸笋煮鱼、龙江撒撇、舂鸡脚、牛肉干巴、菖蒲酒等地方特色美食,有傣舞、傣剧、傣歌等傣族艺术表演,有织锦、赏石、竹编等傣族传统工艺品,有傣族语言、服饰、建筑等传统傣族文化事项。2013年,帕连村被列入全国第二批“传统古村落”名录,是五合乡7个传统古村落之一。该村曾经受到交通、地域、环境等限制,与相邻的村寨相比“无特色”“无优势”“无潜力”,长期得不到快速发展。该村因较早与汉族交往交流交融,其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上与汉族诸多相似之处。经济上,曾经的帕连村以水稻、玉米、烟草等农作物种植为主,该村居民收入微薄,是当地有名的贫困村。该村的年轻人大多到外面打工或做生意,只有过年才会回家,部分人已经在外面安家,该村近似于“空心村”。该村乡村文化空间保持着以实物形态的巷子、农田、广场、建筑等物质文化,以及非实物形态的民族节庆、婚丧嫁娶、宗教祭祀等精神文化。其文化空间形式以生活性空间、地方性空间、物理空间为主,直到2019年才发生变化。

2019年,一些艺术家陆续进入帕连村,并对帕连村文化符码进行解构、重组、融合、再构。诸如,以村里的小孩为原型绘成壁画,将村里参差不齐的电线杆装扮成毛笔,将废弃的牛圈改成“艺术圈”的民宿和供销社,用灯光点亮了乡村的黑夜,用诗歌链接了乡村的小巷,将村里的民居改造为风格各异的美术馆、奇石馆、小酒馆、织锦馆等,将傣族传统手工艺品、服饰、美食等开发为独具地方文化特色的商品……

作为种植水稻的农耕土地被改造为融合柑橘、火龙果、梨、西番莲等多种作物的农耕文化体验基地、亲子活动基地;农耕固定节气中的春耕、稻鱼共生被艺术化为充满欢乐气氛的“傣族犁春牛”“捉谷花鱼”等娱乐活动,或被美其名曰“劳动教育基地”;村民建筑的土木结构房屋融入艺术文化元素之后,分别被营造为艺术感强烈的美术馆、民宿、奇石馆、织锦馆等,成为了生活美育的文化空间;在他者文化的游客看来,村民“一日三餐”的家常菜(龙江撒撇、酸笋煮鱼、火烧猪等)是傣味美食的代表作,日常饮食的活动空间也具有了美食文化空间特性;穿在身上的傣族织锦、琳琅满目的竹编也不再是静止的物品,而是充满傣族文化艺术符号的空间载体。傣族山歌、麒麟舞、傣族武术等歌舞音乐艺术项目在帕连村的旅游经济中充斥于该村的“大街小巷”,物理性的时光之村显现出歌舞音乐艺术文化之村;具有艺术化的“两巷五馆两园”,分别被培育成傣味美食研究基地、摄影基地、绘画基地、非遗体验基地等系列旅游体验项目。相应地,乡土帕连村变成了艺术之村,生活性文化空间变成了生产性文化空间,农耕文化空间变成旅游文化空间。

作为日常生活的文化空间被赋予了艺术气息浓厚的文化空间,且具有了生产性文化空间特质,艺术显示了其乡村建设的魔力,具体而言,艺术介入帕连村文化空间有着多重效应。乡村艺术旅游促使帕连村村民在家开起了民宿、农家乐和小吃店,就业率大大提高,增加了收入,村民的精神气也有了。一些在外打工的年轻人,也陆续回到家乡,参与到艺术乡建活动中,增加了帕连村的“人气”,充实了“空心村”。“艺术乡建”让这个昔日的小山村,重新焕发出新的生机与活力,也为他们找到了新的乡建之路。2020年帕连村被纳入到腾冲市“美丽乡村”的示范点,并逐渐成为腾冲乡村旅游目的地之一,帕连村也从过去的“三无”小村庄转变为“富有诗意的村庄”。

三、艺术重塑帕连村文化空间的路径

文化空间包括空间的形态、建筑、道路、氛围和色彩,还包括文化内容、文化形态、组织活动、文化参与主体和参与方式等。根据空间生产理论可知,空间的实践、空间的表征和表征的空间构成了空间生产[11],空间生产的状况又可表现为精神性空间、物质性空间、社会性空间等层面。具体到帕连村,艺术介入乡建的路径分别为在精神层面上营造与丰富艺术文化空间的内涵,在物质层面上优化艺术空间资源,在社会层面上提高村民的主体性和参与度。

(一)丰富精神性文化空间的内涵

生活的本身就是艺术,正如北川富朗所说“生活就是饮食起居、种田耕地、捕鱼狩猎、纺纱织布、生儿育女等日常活动,凡是人类所制造出来的东西都是艺术,其原始部分就是生活艺术”[12]。“艺术改变乡村”的发起人信王军说:“第一次进入帕连村,这里什么都没有,与村民饮食起居一个月后,深入了解当地原始农耕、畜牧和传统的生计方式,知道哪些东西对村民是重要的,哪些是村里的禁忌,在保护传统文化的原真性的基础上将其融入村中文化空间的构建中”①来自作者在2021年9月4日的访谈资料。。可见,生活,唯有持久地融入村民的生活才能发掘艺术的真谛,才能体悟帕连村精神文化空间的内涵。

艺术化建筑处于天地之间,促使自然与人和谐相容。根据地势、气候特点,顺势而为,艺术家结合某类建筑的特点,借助艺术手法把艺术元素添加在建筑内外空间中,以此达到地势、天气、房屋、人居的和谐统一。例如建筑材料的使用、建筑风格的设计、建筑空间使用场景,将空间性与村民生活相联系,让人们在进入这些建筑中,切实感受到和谐的生活状态,不至于产生违和感。又如,艺术家团队在帕连村找来很多瓦片,交给孩子和村民绘画,自由发挥,当“瓦片画”越来越多,村民就将其挂起来,成为帕连村重要的建筑文化景观,同时具备了村民与游客的互动性。

用艺术链接生活,生活则有无限可能。帕连村保留了丰富的傣族传统文化,包括手工艺、饮食、歌舞、节庆和宗教等。这些文化是傣族在长期的社会发展过程中形成的集体智慧结晶,既是地方文化生活的表征,也是村民创造力表现。艺术家团队根据当地村民欣赏和收藏奇石的爱好,有编织傣锦和竹编的传统,把原有房屋艺术化地改造成风格各异的文举奇石馆、傣族织锦馆、文福奇石馆、傣族竹编馆等,这些空间成了乡村文化事项的载体。在艺术家的帮助下,帕连村链接当地农耕方式和生计方式,开发艺术化形态的农田和果园;链接乡村特色文化,组织歌舞队、老人会、摄影、绘画比赛等系列活动;链接特定文化场所(空间),举办泼水节、寨心节等节庆文化活动。

艺术化介入、生活化链接是重塑精神文化空间的路径,艺术化的房屋结构、农耕田园、生态环境,生活化的话语体系、道德法律、节庆活动、秩序观念,是重塑乡村精神文化空间的内涵所在。乡村既是反映人们精神文化、思想意识的精神性空间,又是有形生产活动所形成的物质性社会空间。

(二)优化物质性文化空间的配置

帕连村物质性文化空间由建筑区、农耕区、公共区、自然环境区所组成。这些文化空间所内含的、令人惊讶和感动的“事”与“物”通过艺术作品将其表现出来,通过空间氛围的营造和“事”“物”的优化配置,让帕连村乡村文化空间区别于其他村落。

农耕区是村民生产与劳作的主要场所,是村民物质生产的聚集地,主要包括农田、山地、鱼塘等区域。艺术介入不能以破坏当地居民的田地为代价,而是应该在尊重当地自然生态的基础上,将农业生产与艺术创作相结合,通过举办艺术活动将农耕的自然资源与艺术文化相结合起来,形成了农耕文化空间。

公共区是帕连村的公共空间,也是村民的集体空间。公共区主要包括乡村的道路、广场、牌坊等要素。公共空间的打造与维护关系着每一个村民的利益,因此,公共区域改造过程中一定要与当地村民生活相联系,让村民在这个空间活动过程中能获取幸福感、满足感和归属感。帕连村原初的公共空间以零散的状态呈现,在优化重组、艺术化改造后,形成了具有艺术气息的整体协调的公共文化空间。

自然景观是乡村在长期发展过程中赖以生存的生态环境,包括乡村的植被、河流、森林等,很多自然景观在村民生活中尚未被开发,保持着自然的天然性与神秘性。帕连村艺术家根据自然空间的特点与所要表达的艺术情感对接,利用艺术渲染强化了自然空间的神秘性、空旷感、天然性。艺术化配置自然空间的效果时,自然景观所带给人的力量无形地感染着村民与游客。

(三)重视社会性文化空间的主体性

乡村文化空间的重塑既需要人与物之间的关联,又需要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实践是人类社会空间形成的基础,艺术家作为外来群体进入到乡村,空间的“主体性”一直备受关注,在以往的乡建活动中很多时候村民主体是模糊的、被选择的异质化群体,导致乡建运动失灵[13]。美国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曾经在《文化模式》中提出文化模式的形成与民族文化活动的思想意识有着密切的关系,乡村文化空间最终服务于村民,艺术改造乡村必须从当地人的角度,让当地人参与建设,用它们的思维、语言、生活环境来理解当地文化,并以此为基础来重塑乡村文化空间。

社会性文化空间构建过程中首先要获得村民的同意然后再进行营造,即发挥文化空间营造的人的主体性。艺术家对帕连村废弃屋舍的再利用,为了保留旧建筑的主体,会了解这里之前是做什么的,将这里发生过的人、事、物联系起来,进行二次创作还原,将村民的回忆与地方相联系起来,让建筑不再是冷冰冰空间,它变得有人情味、有记忆。例如,将帕连村村口10平米废弃的牛圈进行改造,一楼改为供销农产品的展示空间,二楼改造为民宿生活空间。游客在这些空间中不仅可以看到历史,还可以体验现代生活。通过农产品的展示,乡村与消费者实现链接,为当地经济发展提供新路径,旧屋实现了新的空间生产。

在帕连村建设“五馆”时,艺术家对于仍在使用的建筑,都是在征求主人同意和了解主人的想法后,根据现有建筑结构和家庭特点,再对房屋进行设计。在设计调性上,艺术家们力求与村里氛围相得益彰,同时保留创作中的“独特性”,让每一栋建筑保留地方特色,其内部又展现出房屋主人的生活意愿。

帕连村有一栋170多年的老房子,房子的主人常年在外经商,并把房子托管给村小组。见证了几代人的老房子给艺术家团队提供了美术馆艺术空间改造的机会。帕连村一些村民深受艺术感染,主动参与到老屋的建设中,村民的热情感染了艺术家的团队,艺术家将这个美术馆命名为“你们的美术馆”。艺术家希望将艺术的权利交给大众,让艺术陪伴村民,而不仅仅是艺术家作品的展览馆。“你们”就是大家,来到美术馆的人能像到家一样,既然自己是美术馆的主人,自然就越来越多的人喜欢这里。目前美术馆中除了部分艺术家的作品,大部分都是村民的作品。“你们的美术馆”是艺术介入乡建的村民主体性体现的标志物。

当然,帕连村社会性文化空间重塑的关键在于,艺术家首先丢弃原来艺术创作过程中“独特性”迷思和创作习惯,转向“共同性”的、主体性的创作,将空间的权力归还于大众,与村民共同商量、共同设计,把艺术创作当作是一场公共艺术活动实践;其次,艺术家融入了乡村生活中,在相互尊重、互相信任的基础上,逐渐地参与到乡村活动中。

结语

传统村落作为乡村文化空间,是人类社会历史文明进程中宝贵的文化遗产。随着城镇化的发展,村落撤并转型,农民易地搬迁脱贫,城乡二元结构逐渐解体。同时,村中大量年轻劳动人口外流,常住人口数量急剧锐减,部分村落出现“人走房空,”传统乡村文化空间式微。然而,艺术介入乡建,借助公共空间进行艺术创作,既能整合乡村文化空间资源,传承和保护乡村传统文化,创意设计出新的空间象征物,成为发展乡村旅游的吸引物,又能培育出新的文化生态。乡村是很多人情感的归宿,乡愁是乡村记忆最为深层次表达,一些被“遗忘”的乡愁因艺术介入而被重新激活,被缓解的乡愁提高了村民对本民族文化的热情,增强了村民的文化自觉和文化自信。艺术家与村民共同构建的文化空间,将艺术与乡村、社区和地方发展之间链接与互动,促使村民在自己所构建的文化空间中获得满足,从而弥补了原来传统文化功能缺失,缓解了现代化公共文化服务供需不足的问题。乡村文化空间的变迁与重塑对保护和利用乡村文化、缓解现代乡愁、弥补公共文化供给不足具有重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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