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舜超
李沧东的电影主要体现出了个人面对痛苦时的各种问题,而这些问题主要集中在《密阳》和《诗》两部电影中。《密阳》的主人公为了恢复即将崩溃的日常生活而不断努力,然而儿子的突然死亡使她面临更大的痛苦。之后,主人公选择了信仰基督教,并试图维持自身主体的同一性,她希望通过自杀的方式来进行自我破坏,但是最终没能接近“痛苦他者”的本质。然而,她真正的救赎并不是来自主观记忆被重新整理的日常生活的恢复,而是来自陌生的他者,即主体和痛苦之间的面对面。《诗》的主人公则是一位贫穷的老年女性,有着比他人更独特的特性。原本女主人公美子追求人生的欲望是通过写诗摆脱享受,从而获得较高的人生主体,但是她把写诗这样愉快的旅程变成了为外孙代罪的旅行。
李沧东的电影世界不仅保持悲剧性的世界观,还通过主体和他者的相互作用,全面解读痛苦、宽恕、救援和伦理的感受性问题。“李沧东擅长以性别意象为叙事道具,编写出复杂的镜语隐喻”,因此,在电影《密阳》中,李沧东提出了能否理解他人痛苦的深刻问题,而《诗》则表现出了为承担其伦理责任,甚至呈现出了对抗他人犯罪的姿态。本文通过对李沧东的两部电影中所存在的痛苦与伦理等问题进行剖析和研究,探索两部电影中人物对伦理的接近及人物克服痛苦的过程,并对两部电影中体现出的本质和救赎可能性等问题进行了考察。
李沧东的电影《密阳》是根据韩国文坛代表作家李清俊的小说《虫子的故事》改编而备受关注的作品,电影以痛苦作为媒介,在主体请求原谅和救赎的问题上集中了主体意识。因此,该电影的叙事要素和基督教的关联性也成为讨论的焦点。
电影《密阳》的女主角申爱没有经济能力,带着儿子来到陌生的地方安家落户。她希望在这样一个崭新的地方抛开过去所有痛苦的记忆,和儿子一起以崭新的面貌重新开始生活,但是在儿子被诱拐和杀害后,申爱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痛苦中。
因为丈夫的外遇和死亡所面临的日常悲惨状况的申爱伪装成了一位非常受欢迎的寡妇回到了丈夫的故乡——密阳,这里就像是一个非常特别的空间。但是,如果把密阳排除在“秘密的阳光”这一城市名称之外,这里就像电影里钟灿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与其他地方相似的地方。因此,申爱来到密阳的真正原因或许并不是想回忆和丈夫在一起时的幸福过往,而是想通过匿名的方式把自己隐藏起来。在这样一种欲望的背后,隐藏着“想恢复失去的日常生活,不再受到痛苦且安逸生活”这一极其自然的愿望。然而,问题在于构成欲望的基础上,她的主体记忆在主观方面被歪曲了。例如,丈夫是一个非常爱自己和儿子的诚实的人,或者如果当初自己能够获得父亲的支持,就会成为有名的钢琴家,这种“申爱的记忆”与现实相距甚远。申爱试图依靠被歪曲的记忆主体的软弱生存,但是通过过去的理想化看待现在的主体意识必然会惨遭失败。其原因在于如果在过去的理想化过程中,相比于明确的反省,把近代体系化的象征秩序和讨论内化,并形成回避现实矛盾的机制体系,主体将面临更大的困难。
在电影《密阳》中,受人爱戴的寡妇来到了丈夫曾经生活过,但对自己来说很陌生的城市——密阳。因为不顾及自己“个体”的错误想法和歪曲的记忆,带着想要恢复日常生活的欲望,申爱开始向周边的人暗示自己是一个有钱人,但是这样的谎言最终导致了自己唯一的孩子被诱拐、被杀害的悲剧。因儿子的死亡导致申爱正在逐渐恢复的日常生活又一次遭到了致命的破坏。儿子是申爱放弃过去和痛苦努力生活的唯一希望,但是儿子的死亡完全毁灭了申爱的希望,使申爱再次陷入了日常的痛苦中。
《密阳》值得关注的一点是有了信仰之后,女主角申爱发生的变化。在儿子死后,申爱突然来到教堂里发泄自身主体的痛苦,之后信仰基督教成了一位虔诚的信徒。申爱的这种突然转变不得不让人感慨,人的变化为何如此之快?申爱在接受了上帝信仰之后再一次寻觅到了内心的平静,然而杀害儿子的犯人被关在监狱里的样子却和申爱原本的预想截然不同。犯人说自己已经得到了神的宽恕,使申爱再一次崩溃,再一次陷入了痛苦中。两人面对面地交流,但让申爱没想到的是犯人竟会以一种诚实的态度面对申爱,而申爱看到犯人的面孔后却陷入了沉默,眼神中带着痛苦和绝望。因此,可以说申爱想要恢复日常生活的希望再一次破灭,申爱也再一次陷入了绝望。犯人是申爱儿子曾经就读过的雄辩学院的院长,他也是一位中年家长,在密阳的阳光下,独自抚养着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女儿。从这一点看,他和申爱一样,是一位对日常生活的恢复充满欲望的人。为了守护自身存在和日常生活而奋斗的两个平凡的主体正在引发矛盾和冲突,其主要原因在于缺乏对自己和世界的关系以及与他人的关系进行反省的日常生活状态,以这种生活为基础的日常生活表面上看比较平静和富足,但实际上是被资本主义近代原理支配的有计划的时间和空间。因此,无论申爱生活在哪里,如果不以反省不幸的过去、重建自己的日常生活为基础,那么新的不幸随时随地都将再次出现,使她再次受到威胁。
电影《密阳》以女主角申爱失去儿子后的痛苦为媒介,集中讨论了申爱的原谅和救赎的问题。儿子的死亡与否定丈夫死亡的婚姻生活,以及自己辛酸的经历,这可能会引发根本性的痛苦。因为儿子的死亡再也不能制造出以错误和歪曲为基础的主观性记忆空间,尤其是儿子的死亡原因是自己的过度虚荣,这导致她陷入了极度的绝望中。因此,申爱不能与理想的自身战略保持同一性,此时,申爱有必要寻找能摆脱儿子死亡这一痛苦的其他方式。现在她需要依靠神的救赎,在基督教象征秩序的叙事中,申爱重新获得了存在的安全保障,恢复了日常的平静,甚至自己也可能原谅杀害儿子的杀人犯。在罪犯被逮捕时,申爱因为痛苦和恐惧不敢面对罪犯,她希望通过这种自责获得内心的补偿,从而保持自我,就好似为了躲避过去的痛苦来到密阳一样。申爱将自己的存在委任成基督教的宽恕与救赎,以此为前提来饶恕他人。但是要想保护自身主体安全的申爱试图依靠基督教的宽恕与救赎来恢复日常生活的希望再次遭到破坏。原因在于,以比申爱更加平静的面孔广泛宣传上帝的爱和宽恕的杀人犯的形象比儿子的死亡还要让人痛苦。因此,如果主体把受害者给予加害者恩惠的“宽恕”理解为保持自己同一性最大限度地肯定现实,那么所谓“宽恕”的失败可能就会导致主体的完全毁灭。
女主角申爱为了应付因“宽恕”失败而引发的痛苦开始向神进行了复仇。在基督教的复兴会上,申爱悄悄偷放了歌曲《谎言》,对把自己引向宗教救赎的男性进行了报复,同时向举行基督教聚会的窗户上扔石头,可是她如此执着于脱离日常生活仍没办法带来任何的安慰。最终,她开始诅咒神让神看向自己,并试图通过自杀进行自我破坏。在电影的前半部分所出现的与丈夫有关的痛苦,可以以歪曲记忆和遗忘为工具来逃避的话,那么儿子的死亡所带来的痛苦,作为绝对的他者是无法接受任何有意识的努力的,甚至是神的戒律。虽然申爱想埋头于日常生活来维持自己的生存,但是她试图自杀是让一切都变得无力的最终选择。然而,电影始终以充满爱意的眼神关注着申爱和钟灿登场,开启了另一种救赎的可能性。申爱和杀人犯的女儿四次相遇的设定,同样表现出了在痛苦的尽头也无法完全回避少女的脸,在痛苦中主体也拥有和“我”相似的他者的力量。因为没有以其他规律或者同一性支配的自我意识为媒介,所以对一瞬间遇到的他者的善意是力量的根源。在这样的过程中,我们可以通过电影中的最后场景再次确认她们的宽恕与救赎。
电影最后的场景中,申爱想要寻找的密阳中秘密阳光的真实面目并不是在开场所表现出的耀眼阳光,而是家里的自来水流入水沟边的阳光,这与电影开场耀眼的阳光形成了鲜明对比。水沟边的阳光是威胁自己同一性的痛苦,不是否定他人,而是拥抱他人。正如钟灿对申爱的一贯真心和面对加害者女儿的申爱所表现出无法理解的反应一样,与其说这是来自自发性意志的产物,不如说是承担陌生的他人所带来痛苦的他者主体超越性的决断,所以才会暴露出充满错误和歪曲的日常生活的本质,这样获得的“非日常”在最后一部分场面中不是以理性为基础的同等当事人,而是完全接受自己和处于非对称地位的他人的伦理关系。
李沧东执导的电影《诗》讲述的是年老的美子因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过错,成了代替他人罪行的人,以及自己写诗的过程,并且不断地成为所超越的主体,展现出了对世俗伦理与责任的态度。
《诗》的女主角美子带着离婚女儿托付给她的外孙钟旭做兼职护理,虽然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但是却比任何人都想积极地享受生活。美子怀着对美的向往充实着自己的生活,可以说美子的奋斗是对人生的爱,也是对健康自我爱的产物。刚开始对美子的这种态度感到有些陌生,这是因为她是一位贫穷的非正规职业的女性老人,还带着一个离婚女性的孩子,从这一点看,她拥有很多韩国社会赋予她的他者的标志。实际上,她究竟有没有享受的可能性是令人心生疑虑的,但是至少在这一点上来说,享受对存在欲望的普通人来说是很自然的事情,享受主体与对象的物质价值绝对不少,因此可以引起作者的重视,并通过电影中的场景调度来再现。在狭小而简陋的出租公寓中重现贫穷,但是美子的这一形象被束缚住了,是以一种类似散步的姿态在自然中出现,表现出了超越物质现实享受生活的美好瞬间。
“享受”是在满足需要的同时,通过享受来确保个体的自我同一性,而列维纳斯哲学中对享受的阐释更多强调的是一种“享有”。这里通过列维纳斯哲学中对“享受”的解释来做出对女主角“享受”的阐释,因此,作为同一世界的首要关系,列维纳斯的享受也就是个人主体的幸福,超越享受的存在。为了美子的人物化而使用的叙事是她对他者的敏感性,她对偶然遇见死去少女的母亲在街头无力地挣扎和悲痛感到非常惋惜,其他人对与自己无关的痛苦的无视对于她而言是一件非常特别的事情,写诗也是超越享受的女主角美子存在的欲望。她在上小学时老师说她很有“写诗的天赋”,她在地方的文化院里咨询老师如何写诗时,老师只是说写诗要在“想知道”“想了解”“要看好”“有一种自然感觉”之前拿纸和笔静静地等待着这一瞬间,这就是诗的创作方式,也让美子重新审视周围,对享受之外的某种东西及不可忽视的世界展现自己瞬间的等待。
李沧东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制作这部电影的契机是对‘诗歌走向死亡时代’的遗憾和质疑”。女主角美子与不同决意的他者一起,具有自发地写诗的欲望,单从这一点看,似乎意味着周围或界限中存在的人物,也就是说具有诗人的可能性人物。然而,作为存在条件的可能性和欲望并不会自动产生诗歌,这里所发生的只是在女主角美子面前应更加积极地追求写诗的事件。
虽然现在的日常生活看上去快要破碎,但是没有失去超越它的活力,从美子的身上我们可以知道外孙钟旭是她唯一见到的伤害女孩的人,钟旭不顾自己外婆美子的精心照料,由于青春期的排他性特征,而对外婆漠不关心。在与学校同学一起玩耍的过程中对同年级的女孩熙珍实施了性暴力,导致女孩自杀身亡。电影《诗》并没有强调和解释男孩父母离婚,与外婆生活在一起等外部因素,也没有交代钟旭为什么对熙珍实施性暴力,只是强调了在特定时代性别或社会经济地位等个别特殊性的背景下,在韩国社会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一般性质,强调了伦理上的迟缓性。钟旭和朋友们只是喜欢聚在一起,玩玩游戏,像我们经常见到的中学生一样,他们并不是什么邪恶的怪物,而只是在日常生活中不进行反省,维持自身固有性的平凡少年,然而他们却毫无感觉地实施了暴力行为,这一事实的设定也使观众的内心为之震撼。
道德伦理上的迟缓性从其他少年的家长身上也可以观察到,他们只关心自己所属的共同体——家庭的保护,并没有表现出对死亡女孩熙珍的哀悼意愿,对于熙珍的死亡方式,相比于对亡者的哀悼与同情,他们更愿意集中地讨论事后的处理方案,为了使孩子们平安,熙珍应该从现实中被抹去,在为了最大限度安静地平息这件事的讨论中,自杀的女孩熙珍被抹去了,就好像一开始就不存在一样。虽然女主角美子不同意,但是这只是不懂事的孩子们制造出来的偶发事件,所以协议是最佳解决方案的诡辩证据成了对他们的压迫。为了帮助外孙筹集协议金,美子与自己看护的老人发生了性关系,并以此威胁拿到了所需要的协议金,为了写诗,美子开始倾听世界上的所有声音,没有回避女孩熙珍的死亡。
在这些矛盾中,美子被诊断出患有老年痴呆症,为了与受害者家人达成协议,美子去了受害者熙珍的家,但是忘记了自己去那里的目的,取而代之的是她在清新的气氛中陶醉的样子。这部电影之所以激烈,是因为美子的不放弃,她没有指责那些在丧失人性的协定中所制定的协议金意见,而是在羞耻中承认了看护老人的最后一次性爱欲望,以及她对写诗的欲望,因此她也从未缺席诗歌讲座。
如果社会共同的记忆空间以“常识”的名义压迫个人,那么没有被破坏的原始记忆就具有摆脱压迫的力量。并非在日常的强迫下加强自己的同一性而创造的记忆空间,而是被召唤出来的主体与他人完全分离之前所感受到的原始状态,即拥有自己独有的记忆空间,这就是将美子引向熙珍与诗的动力。因此,为了写诗而倾听所有声音的美子以这种原始的记忆为媒介,摆脱日常生活,成为真正能够悼念熙珍的时间。
电影中所表现出的责任和代罪的旅程将带来人类的痛苦和救赎在某个地方相遇的美丽结局。由于生活困难,美子决定直接面对因贫困的生活而轻易妥协的受害人父母及被遗忘的熙珍。在电影的结尾部分,女主角美子与受害者熙珍就像两个灵魂一样温暖地相拥在一起,摄像机以美子所写的诗为背景,结合美子与熙珍的视角,使两个人的声音交叉在一起。两个人的宽恕与救赎在优美的诗歌中相互融合。伴随着诗歌朗诵的声音,摄像机经过了校园和实验室,经过了同学们嬉戏与喧闹的教学楼走廊,最后的一瞬间镜头停留在了受害人熙珍自杀的地方。如果说超越日常生活的语言是创造另外一种语言,那么展现整体美感瞬间的“诗”可能是象征性、超越性的语言。该电影正是通过美子追悼熙珍的时间顺序与少女相互融为一体,达到了“诗”的境界。用“诗”来代替钟旭的“罪”,完全接受熙珍的痛苦,这就是以诗为媒介的美子取得成功的世俗伦理,然而最终代罪的完成是否意味着美子的死亡却不得而知。
电影最后的场景中,主人公美子准备了协议金,并且希望通过协议金来解决这件事情,但是美子最终把事情的真相传给了在“诗创作会”上认识的警察,并以此来引导自己的外孙钟旭。美子和外孙钟旭像平时一样,两人正在自家楼下打着羽毛球,警察赶到之后把钟旭带走了,虽然双方都没有通过眼泪来表达此时此刻内心的感受,但是我们依然可以感受到女主角美子对外孙真挚的爱。在这个场景中,我们也可以看出,或许李沧东想要通过这样的场面重新定义现实的伦理。
李沧东推出的电影《密阳》和《诗》都是追求人物和叙事的创造性表现,两部电影中都发现了与前作一样周密的人物设计,“小人物作为李沧东电影中的主体”始终贯穿于这两部电影作品中。《密阳》一丝不苟地展现出了主人公过去的经历,《诗》则描写出了主人公表情中所包含的日常生活中的凝重。在压倒性的事件面前承受比以往更大的伤痛,动摇了他们的形象,以一种能够产生共鸣的姿态向观众扑来。虽然李沧东是作为一名目击者的身份描写了她们的痛苦,但是他没有执着于冷静的目击者的位置,而只是单纯地通过摄像机的记录来探索两位主人公为发现救赎的可能性而竭尽全力的过程。
韩国导演李沧东一贯主张痛苦是多种多样的,所以与其通过恐惧或不正当的手段逃避痛苦,不如通过反省直面痛苦的本质,等到接近其本质时或许才能真正达到他者救赎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