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涛
义盛泰,虞城最大的百货行。老板任蕴清有件宝物,是努尔哈赤戴过的一枚鹿骨扳指。上海双线胶鞋厂老板朱友航用五万双胶鞋来换,任蕴清眼皮未抬:“祖传之物,岂可交易!”
朱有航笑:“侬这个门槛精(上海人对精于算计之人的称呼),当成命根子了?”
任蕴清真正的命根子是独子任志明。
初见明少爷,身穿英国呢料西装,脚蹬德国爱顿皮鞋,修竹般的手指将算盘拨拉得噼啪作响。见朱有航落座,便仄出柜台,上前施礼敬茶。朱友航一下就喜欢上了这个俊秀明朗的少爷。
朱友航一挑拇指,口中啧啧。
任蕴清正摆弄一台东洋留声机,一脸得意。
“我认作干儿如何?侬亏不了。”
任蕴清翻了他一眼,闭眼哼了一段《捉放曹》。
“我在教育部里有相熟,可为小赤佬申请官费留学。”朱友航将茶饮尽,“去国外留学深造,以明世界大势”。
“外寇纵横,夷族错落,还是伏处深居,经商置业为好。”任蕴清叹息一声,关掉了留声机。
“虞城仄狭地界能做甚大事。”朱友航鼓凸双眼,“做生意也要到上海滩闹腾闹腾”。
虞城沦陷,市民和溃军潮水般南逃。任蕴清竖起门板,关门歇业,几十号人躲在商行里屏声敛气,听风是雨。
日偽给义盛泰摊派了一万双胶鞋两千匹洋布,一个月期限。自虞城沦陷,朱友航就一次也没来过,任蕴清愁得满嘴虚泡。明少爷自荐到上海购买胶鞋和布匹。
任蕴清被儿子凛冽的目光蜇了一下,他稍作踌躇,从袖筒里拿出一个紫檀木盒,递给儿子。明少爷迟疑了一下,接过来,打开,一枚包浆浑厚的鹿骨扳指静静地躺在盒底。
他扑通跪地,泪流恣肆,重重磕了两个响头。
“交于朱友航。”任蕴清喉结耸动一下,“可换五万双胶鞋和若干布匹。”
言罢,任蕴清起身向门外走去。在门口,他犹豫了一下,抓起铜锁向楼下走去。
翌日一早,明少爷带领管家出城而去。任蕴清站在窗前,眼望南方,倏然,两滴清泪滚落而下。
半月后的一个傍晚,管家踉踉跄跄奔进义盛泰,长跪不起。
“老爷,明少爷他——”管家头在地上磕得咚咚作响。
“莫慌,细细说来。”任蕴清将管家搀起。
“前日途经芜湖,明少爷让我去操办饭食。回来,明少爷和货都不见了。”
任蕴清身子晃了一下,立住,眼里亮光闪闪,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爬上嘴角,他招呼来众人,分发了银两和物什,携老伴出城而去。
1965年劳动节,虞城西大街的供销社家属院里来了一个干瘦的上海老头。他打听到了任蕴清的家,小心翼翼地敲门。门开,任蕴清仔细打量眼前的不速之客。
“任老板,我是朱友航。”
“朱猴子?”
任蕴清一把抓住客人的手,急忙吩咐老伴沽酒备肴。
饭桌上,任蕴清给朱友航斟满酒,说:“朱兄,多年未见,来,干一杯。”
朱友航环顾一周,说:“明少爷呢?快让干儿过来陪我喝酒。”
朱友航转身从包里拿出了一个紫檀木盒,推到任蕴清面前,说:“物归原主。”
任蕴清打开盒子,鹿骨扳指的光让任蕴清眼里霎时起了雾。
“明少爷到上海第一天就认我做了干爸,我可是给了干儿双倍的货呦,他几时从上海回的虞城?”
任蕴清身子晃了一下:“在芜湖,他带着胶鞋和布匹奔了新四军……”
朱友航一脸惊讶说:“哎哟,那可不得了了,干儿现在哪里高就?”
“……”
“最小是个团长了吧?侬赶快让他过来陪我喝酒。”
任蕴清端起一杯酒,站起来,走到身后的一个拉了宝石蓝幔子的橱窗前,哗一下拉开幔子,一帧黑白照片里,半身戎装的明少爷笑得很灿烂,鲜红的烈士证将他的脸映衬得红彤彤的。
“留在朝鲜了。”任蕴清将酒泼洒在地上。
朱友航泪水夺眶而出,浑身颤抖不已,他颤颤巍巍站起来,挺直腰板,举起右手,重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摘自《微型小说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