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里面的少年

文/善 俊

一

“邱俊霖！”

听到郭老师点名，我惴惴不安且略微有些瑟瑟发抖地举起自己的手。老师却看着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示意让我将手放下。我的内心依旧忐忑不安，以为自己又惹上了什么麻烦事儿。

过了一会儿，老师走到我面前，说：“你不用抄课文了。”

那是初一的一节美术课，时值九月，老师布置每一位同学画一幅关于教师节主题的画。结果等到交作业时，老师却大失所望。原来，许多同学周末只顾着玩了，交上来的作业大都质量欠佳，同学大牛甚至画了一条奇丑无比的小狗。郭老师气急了，于是“奖励”了大家一个额外的任务：罚抄语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

眼下我才抄了一小段，老师便“赦免”了我，我非常开心，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得到了老师的特别关照。和我一样免于抄课文的还有一个女孩，她叫文兰芳。

下课后，老师把我画的画拿到我的面前，对我说：“小邱同学，你的画画得真好，尤其是这几位老师画得可太生动形象啦，老师们很喜欢，还说要珍藏起来！”说着，又转头对兰芳说道：“兰芳，你的画也挺不错，老师们也很喜欢！”听了老师的话，我心花怒放，感觉自己简直有些卓尔不凡了！

我的这幅教师节作品其实很简单，以一块绿草地为背景，中间有一个红色充气彩虹门，上面写着“教师节到啦，祝老师们节日快乐！”一串大字。在彩虹门下，站着几位老师，在她们面前，是几位正在向老师献上鲜花的学子。在画面的上空，是一道淡淡的白云，几只白鸽衔着橄榄枝从云端飞过，在白云的尽头还落下了几滴雨，寓意“春风化雨”！

同学福海看了看我的画，在一旁给我泼冷水：“春风化雨还能理解，白鸽衔着橄榄枝不是和平的象征吗？”我一时心虚不已。其实这幅画并算不上我的用心之作，我甚至都没用多长时间，只画了不到一个小时便完成了。至于白鸽衔着橄榄枝从天空飞过，这纯粹是我觉得画面太空了，所以用这个场景进行了填充，以达到“好看”的目的！

“这些小细节倒不要紧，关键是这几位老师画得可太像了，你看，这不就是我嘛！这位是李老师，这位张老师，哈哈！”郭老师见福海在拆我的台，赶紧找图画中的突出亮点帮我找补了回来。

的确，画面中的老师都是我对照着自己的老师画的，至于画中的那几位学子，都是我参照着自己的形象画的。画面中的少年头发不长却清爽飘逸，肤色白净，风度翩翩，五官俊俏还不失清秀，帅气的容颜里还流露着温柔的气质。

兰芳见了，便手指着画中的几位学子笑着说道：“这个是小邱一号，这个是小邱二号，这个是小邱三号！”我听了之后，羞涩地笑了笑。兰芳抬头，看见我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傻笑，竟也莞尔一笑。

二

郭老师找我们的原因很简单，是想让我和兰芳一起参加学校的“迎国庆”绘画大赛。我的绘画底子好，身边人也都说我很有绘画天赋，我想这和我爱看连环画是有一定关系的。

我最早的一本课外书是外公送给我的，上面的每一页都绘满了插图，但那并不是一本纯粹的连环画，而更像是一本“看图识字”的小册子，有点儿类似于儿童启蒙读物。上面有许多各式各样色彩缤纷的精美图案。比如说一幅图上面画着一打香蕉，旁边便配上“香蕉”两个汉字，并标有拼音“xiāngjiāo”的拼音标注，类似于此。

小时候，我对这本小册子爱不释手，成天将它带在身上，没事的时候便捡起一根树枝，对照着这本小册子上的图案在泥巴地里学习画图。也许，正是那段童年的绘画时光给我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上小学后，我依然对连环画和小人书充满了热情。每当有同学新带了一本连环画，我便会凑上去一起欣赏。爱看卡通图画大抵是孩子们的天性，像我这样的人可大有人在。每一位带来新连环画的伙伴都会在大伙儿围聚过来后开始对照着图画讲起故事来，比如福海讲过一个故事：“这只小猪走在半道时遇上了大灰狼，大灰狼张开了大口说‘我要吃了你’。这时，旁边又跳出来一只大黄狼，他们都想要吃了小猪，于是就开始争斗起来……”

“啥呀，我妈妈给我讲过这个故事，大黄狼根本不是狼，是一条狗，它为了救小猪，才和大灰狼争斗起来的！”福海万万没想到，他的故事讲到一半便被阿牛泼了冷水。

我们那时候年纪还小，尤其是刚刚上小学的时候，很多汉字还认不全。无非就是买一本连环画，在家中听长辈讲了这么个故事，便把连环画带到学校来装模作样地为伙伴们讲解。伙伴们围上前来，也不管讲得好不好，反正都听得津津有味：大家都不认识几个字，谁也不知道他讲的是对是错。

当然了，很多同学有时候也会遭遇像福海这样的尴尬场面。于是，一伙同学便在一旁“争斗”了起来，有时候甚至吵得面红耳赤。我从不参与他们之间的争吵。我获得了新连环画，总是想着开始模仿着画书中的图案，学习画一画新的花样。

我的叔叔见我喜欢画画，送了我一套专业的画架以及专业的水彩画笔。那是我的第一套水彩画笔，每一支笔的笔杆上都绘制了一只跳跃着的卡通小兔。这套水彩画笔精美可爱还实用，我如获珍宝。有了它，我终于可以画一个美丽的彩色世界了。

在学校的特色课，我也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画画。每个礼拜二下午都有绘画特色课，既然开始正式学画画了，就不能再对照着那些小人书或连环画来画了，而是得买一些专业的绘画辅导书。我用爸妈给我的零花钱在学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过不下三本绘画书，最早的是铅笔画，后来还有水彩画、国画等。我画的画好，老师们都说我是优质潜力股。

后来，老师挑了一幅我的作品去参加省里的绘画大赛，原本只是抱着试试的心态去参与，没想到最后竟然获得了全省二等奖。这坚定了我学绘画的信心。我还画过几幅特别的画：一幅是在风景优美的郊外，有山有水好风光，一个少年坐在草地上写生；一幅是在高楼林立的大都市，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一个少年坐在大楼顶层写生。我指着那个少年对着伙伴们说：这个少年就是以后的我啊，一个知名的大画家。

三

接到参加比赛的任务之后，我和兰芳都不敢懈怠，在后来的一个礼拜里，我每天放学之后都会和兰芳在郭老师的办公室里画一会儿画才回家。

由于拿过省级大奖，郭老师对我寄予厚望，甚至觉得我应该拿一个第一名回来。兰芳也会向我请教一些问题，比如有的地方用粗线条好还是细线条好，有些地方用浅色还是深色好……

一个礼拜之后，我们将自己的作品交了上去。我对自己的作品要求很高，铆足了劲想要拿个特等奖，所以将画面画得繁复而艳丽，但结果出乎意料：兰芳拿了特等奖，而我只得了二等奖。其实作品刚刚完成时我就感觉有所失误：我在构图方面用的心思太多，反而导致画面整体看起来略显凌乱了。

颁奖大会结束之后，郭老师非常高兴，她对着兰芳说：“兰芳，你画得可真好，尤其是画面上这几位孩子画得可太生动形象啦，学校领导很喜欢，还说要贴出来展示呢！”说着，又转头对我说道：“小邱同学，你的画也挺不错！”

这让我感到颇为失落，兰芳拿着自己的画笑着对我说：“小邱同学，你看出什么来了没有？”我盯着兰芳的画一看，指着中间那个小男孩诧异地说：“这是我吗？”兰芳说：“你这糊涂虫，这个就是你呀，才发现呐！”说着，她又指着身旁那个卡通小女孩，嫣然一笑说：“这个就是我！”

我顿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几个孩子虽然画得比较卡通，但是从衣着到神情，都与我们颇为相似，都怪我自己太粗心，之前老是想着获奖，结果和兰芳画了这么久的画都没有发现这个细节。

那一段时间我颇为沉默，感觉绘画的自信心受到了打击。过了一阵子，兰芳送了我一幅画，我有点儿惊讶，稍加思索才反应过来，天呐，那天是我的生日。我缓缓地打开那幅精心装点过的画，画面上是一个发型清爽飘逸，风度翩翩，五官俊俏而清秀，帅气的容颜里还流露着温柔气质的少年坐在公园里写生，这不就是我吗！画的旁边还有一行字：“祝我们英俊帅气的小邱同学能够好好画画，心想事成，祝愿最好的、最美的都是我们小邱同学的！”

我一时有些慌乱，心怦怦直跳，那是我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我满脸涨得通红，但又怎么可能拒绝兰芳精心准备的这份礼物呢？于是，我将这幅画收藏了起来。作为回报，我后来也为兰芳画了一幅画，画上的她笑靥如花，身着汉服，端坐在一座古风凉亭之下，微风徐徐，轻轻地拂起了她的秀发，让她的容颜显得更为标致秀美。

只不过后来学业渐重，我们在绘画上所花的时间便越来越少了。中考之后，我和兰芳分别考上了不同的高中。

四

初中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去了沿海的一座大城市。当时我的父母在广东工作。在父母工作的那家公司里，我遇见了一位名叫辅明的男孩。

辅明比我大不少，是一位大学生，他来公司是为了打暑假工，挣点儿学杂费的同时顺便体验一下生活。巧合的是，辅明在大学学的刚好是绘画专业，这让我和辅明有了共同语言。

辅明告诉我，他也在为了毕业之后的就业问题而发愁，但是他坚信只要自己努力，就能够通过画画成就一个美好的未来。就这样，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在暑假快结束的时候，辅明送了我一幅画。画面上是一条腾飞的巨龙，很显然，辅明希望我能够成为人中之龙，长大后取得辉煌的成就。在画的旁边，他还题了几个字：辅明赠俊霖。

由于我彼时年少，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辅明便拿着一张小纸条写下了他的小灵通号码，夹在这幅画中。回家之后，我在高中的绘画课上模仿了很多遍辅明送我的龙，老师也赞叹：“画得真好。”

可由于观念上的原因，长辈们觉得孩子就该沿着常规的读书路子一直读下去，至于绘画并不是最好的选择。老师们也在我们的耳旁吹风：“能够走文化路子就尽量走文化路子，学绘画就业前景可能不那么好！”于是，我一咬牙，放弃了学画画。

高中的学习任务非常重，画画这件事儿在家长和老师看来简直是不务正业。于是，我耽搁了许久都没有再拿起画笔。还记得高三快结束时，我最后一次见到兰芳，她又送给了我一幅画，画上只有我一个人。画面上的我还是那个帅气而英俊的少年，但实际上，由于学习压力太大，那时的我看起来已经颇显疲惫了，早已不复那时的风度翩翩。

我也将自己给兰芳画的那幅画送给了她，她打开之后，看着那有些歪歪扭扭的线条，有些失落地说：“小邱同学啊，你是不是很久没有画画了？”听到兰芳的话，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高中毕业之后，兰芳去了北京的一所学校学习美术，而我却因为发挥得不好，在南方的一座小城里上了一所普通学校。大学毕业之后，我在沿海城市漂泊了几年，然后回到家乡创业。

许多年以后，当我拉开抽屉时，发现了一沓叠放在一起的画。我打开其中的一张，从中掉落出一张纸条，这是辅明当年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我有些忐忑地用手机拨打那个号码时，手机那头的提示音告诉我：那已经成了一个空号。

我满怀遗憾地继续翻看那些微微泛黄的画作，其中的许多幅画里，画的都是年少时的自己。兰芳送我的那几张画，我也一直珍藏在抽屉里。我曾听人说过，兰芳在北方的城市从事着和绘画有关的工作，发展得很好。只是不知道，我送给她的那些画，她是否也还珍藏着。

我又不禁问自己：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是不是会选择去画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