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凯
(山东大学文化遗产研究院 山东青岛 266237)
内容提要:近年来,公众之于博物馆的重要性持续攀升,甚至开始居于一种主导性的优先地位。博物馆学界相应地出现了一系列暗含“公众转向”的话语。基于此,博物馆与公众关系成为一个重要的研究议题。博物馆与公众关系有四种路径:公众研究路径聚焦存在于博物馆内外的公众群体,以此分别发现公众之于博物馆和博物馆之于公众的价值;沟通关系路径侧重博物馆与观众之间的“有效沟通”,进而探寻如何填补藏品与公众之间的裂隙;意义建构路径探寻特定展览背后的政治议程、意识形态,进一步追问展览信息或观念所承载的意图性;社会史路径关注博物馆所处的社会—历史情境,从而保证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研究嵌入到社会中。
美国博物馆学家史蒂芬·威尔(Stephen Weil)曾在1997年的一篇文章中对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关系作出如下论断:
1950年左右,博物馆与公众的相对位置和关系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反转。在新生成的关系中,我们可以通过无数种方式得以窥见占据优势地位的将是公众,而不是博物馆。诸如博物馆的服务目的、服务对象,如何提供服务、何时提供服务等问题都将由博物馆新崛起的主人——公众来决定。[1]
针对这一博物馆现象,博物馆学界出现了诸如“从物到人”“从以博物馆为中心到以公众需求为中心”[2]、“建立以观众为中心的博物馆”[3]等暗含转向意味的话语。如何表述这条演变轨迹及其内在的构成元素尚待更系统的研究,然而,有一点已属确然,即公众在博物馆世界中所占份额的持续增加深刻改变了博物馆世界对博物馆的惯常认识。具体表现如下:在实践层面改变了博物馆的机构形态、组织结构和公共政策,在理论层面催生了与博物馆学习、博物馆观众研究有关的一系列思考,在哲学层面重塑了长久以来博物馆赖以生存的哲学根基和思维方式。在这种普遍存在的总体态势和研究心态的影响下,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成为近年来谈及博物馆时无法回避的一个关键议题,甚至对于那些不以公众为主要研究对象的学者来说,公众的存在也会左右他们对博物馆现象的认知与书写。
为了能够厘清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复杂关系,很多学者著书立说,从不同视角对其进行分析与阐释。在本文中,笔者根据目前接触到的相关研究文献,试图勾勒博物馆学界在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领域所留下的笔触和痕迹。基于此,笔者在下文中着重讨论探究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四种研究路径:公众研究路径、沟通关系路径、意义建构路径和社会史路径。在笔者看来,这项研究的价值一方面在于理解已有研究的文化假设、实践原则和基本旨趣,另一方面也在某种程度上界定未来研究的问题意识、研究路径和学术关照。
显然,公众重要性在博物馆世界攀升带来的第一个紧要任务就是要回答这些人是谁,以及这些人的存在与构成对于博物馆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在爱德华·亚历山大(Edward Alexander)看来,公众研究与涉及博物馆收藏活动的应用研究、增进藏品学术知识的基础研究共同构成博物馆研究的基本范畴。在亚历山大的论述中,博物馆内的观众(公众)研究旨在“观察和分析博物馆观众群的统计学和文化层面的意义,并借此验证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互动关系”[4]。在博物馆发展史中,对公众进行研究的工作实际上要早于乔治·海因(George Hein)[5]和肯尼斯·哈德森(Kenneth Hudson)[6]所追溯的时间节点,而且现实情况也比想象的更为复杂。早在19世纪中叶前后,关注到馆观众的构成、类型和感受的研究就已开始,不过此时期的研究更多出于道德提升、教育改革的目的而开展[7]。随着展览的独立与发展,以公众为对象的评估研究标志着现代意义上公众研究的发端,与此同时,该研究具有非常强烈的教育学和社会学传统,也与社会政策研究有脱不开的干系[8]。
从本质上来说,现代意义上的公众研究并不是一个相当自洽的领域,其研究的系统化有赖于其他学科的启发与介入。20世纪以降,博物馆公众研究先后受到心理学、社会学和文化研究等不同学科和视野的影响,并在随后的研究达成共识。接下来,笔者对公众研究的三种取向进行一个纲要式、总括式的阐发,其背后分别暗含着各自的学科基础、理论假设和研究方法。
在博物馆世界,公众研究的心理学视野可细分为行为心理学(behavioral psychology)和认知心理学(cognitive psychology)。行为心理学主张个体的行为可以通过实证主义等自然科学方法来观察、量化与分析,而且基于个体的发现经由归纳可推延至社会的一般观点。20世纪二三十年代间博物馆观众研究中盛行的行为观察法就是在行为心理学的理论脉络下开展的。作为20世纪60年代的“认知革命”[9],认知心理学挑战了行为心理学的核心——“刺激—反应”这一中间环节,转而从观念、动机和其他意识要素等不可观察的构造中寻求行为的阐释[10]。认知心理学的兴起改变了20世纪晚期公众研究的旨趣,对个体的态度和需求[11]、影响参观行为的社会和环境要素[12]以及博物馆体验与学习模型中的个人情境[13]等学术议题开始引起广泛关注。
与心理学视野类似,公众研究的社会学视野内部也存在一些细微的差别与分歧。文化社会学基于对社会人口的大规模调查来获得公众的人口统计学数据,进而从惯习、资本、区隔等文化社会学角度对影响博物馆参观的要素进行分析、解释与研究[14]。目前学界所熟知的通过问卷调查法研究博物馆观众的基本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就源于此。较之于此,阐释社会学在摒弃定量的、预先设定式的自然科学研究方法的基础上,主张一种定性的、开放的建构式的姿态和策略。因此,阐释社会学对公众的兴趣主要在于通过参与观察、访谈和对话的方式触及那些隐藏的社会议程、价值和意义。
与心理学和社会学对公众研究的直接介入不同,文化研究的一些理论是否真正应用到公众研究领域是存疑的。笔者认为,内外两种合力共同造成了这种局面:一方面,文化研究本身是一个极为复杂且内部充满分歧的思潮[15],甚至可以说,文化研究对公众视野的启发主要衍生于其对博物馆整体的重新体认;另一方面,阐释学、文艺美学和民族志等文化研究视角因其自身的定性取向研究而很难在公众研究中站稳脚跟,这是因为在具体的操作环节中,传统意义上的实证研究依然在该领域占据重要地位。总体而言,文化研究主张对“制造公众”的文化假设、行为动机和运作机制进行重新的发现与审视。因此,从公众视野关注展览的内在意义和外在政治成为文化研究给予公众研究最重要的学术遗产。
如上所述,公众研究的三种取向虽然在假设、理论与方法上存在差异,但却共同构成一种发现公众全貌的总体性尝试。基于此,公众研究路径含有如下逐渐递进的三重意境:其一是了解公众的状况和本质;其二是从公众的视角审视和调整博物馆的使命;其三是发现博物馆或参观博物馆之于公众的价值与意义。
如果说公众研究路径旨在对博物馆的公众本质及其价值予以强调和分析,那么沟通关系路径则转向对博物馆与公众之间沟通潜能的关注,即考察应如何弥合长久以来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存在的裂缝。在博物馆沟通理论及其媒介研究领域,艾琳·胡珀-格林希尔(Eilean Hooper-Greenhill)所作出的贡献不容忽视。在她的眼里,理解公众及其对博物馆的态度和反应不仅属于观众研究的范畴,而且与作为媒介的博物馆研究密切相关:
对观众的研究与对沟通方法的研究同等重要,两者都不可能单独存在。我们需要去研究公众对特定展览或事件的反应,以此来评估与发展新的沟通技术。我们需要去研究公众对博物馆的态度、对一系列方法的看法以及对不同体验的感受。[16]克里斯多夫·维特尔(Christopher Whittle)曾总结道,自20世纪60年代以降,博物馆沟通模式的研究经历了从观众到展览,从关注展览生产者到创造、提升观众的个人意义的转变[17]。结合已有研究成果的总体趋势,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沟通关系路径大致可分为如下三个研究阶段:早期建构阶段、信息等式阶段和系统综合阶段。
由于现有研究对早期建构阶段着墨颇少,因此,博物馆学界经常误将博物馆与公众研究的沟通关系路径追溯到1968年邓肯·卡梅隆(Duncan Cameron)的研究[18]。其实不然,在卡梅隆的研究之前,博物馆的公众就已经被纳入博物馆或展览沟通的研究视野中。1963年,斯蒂芬·弗朗西斯·博尔赫吉(Stephan Francis Borhegyi)提出了视觉沟通模式(visual communication model)[19]。目前博物馆世界所熟知的标签、灯光、触摸设置、声音、主题项目、空间布置等展览要素在这一模式中构成了传递信息和观念、促使公众思考的博物馆阐释体系。博尔赫吉将公众置于展览沟通的首要位置,并呼吁研究员(curator)担负吸引公众兴趣的责任。同年,哈利·派克(Harley Parker)基于组织结构的概念提出了一种博物馆沟通模式。较之于博尔赫吉对公众核心地位的认知,派克则认为沟通其实是发生于博物馆系统——物件(和概念)组织与公众系统——世界结构知识之间的交叉与互动过程中[20]。
随后,博物馆沟通模式在信息沟通理论的影响下步入系统化道路,也就是目前学界所熟知的作为媒介的博物馆的既定框架。从1968年的卡梅隆到尤金·科内斯(Eugene Knez)和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right)[21],从罗杰·米尔斯(Roger Miles)[22]到波赖特·麦克马纳斯(Paulette McManus)[23],这些研究者将信息沟通理论中的基本要素与结构挪用到博物馆领域,并就“发送者—媒介—接受者”这一信息等式展开广泛讨论和长久辩论,譬如对反馈机制、复数形态和双向关系等固有缺点的发现与修正。虽然在信息等式阶段出现了一个影响较大的完善与改进过程,但是这样的一种模式化操作和要素拆解式的分析思路在很大程度上简化了博物馆在现实世界中的情境复杂性。
21世纪以来,博物馆与公众研究的沟通关系路径进入一个系统综合的阶段。有趣的是,这一阶段具有一种回归到早期沟通研究的倾向与趋势,这同时也是一个反思信息沟通理论与信息等式分析的过程。维特尔在评述既有研究的基础上提出了展览沟通的综合模式(a comprehensive model of exhibit communication)[24]。在他看来,展览沟通的核心应该是观众对博物馆所作出的沟通努力的回应,进而依靠“积极回应”和“有效沟通”之间的依存关系建构系统综合的可能性。其后,胡珀-格林希尔率先就博物馆沟通与展览沟通作了区分,并将与博物馆形象和观众体验相关的机构操作要素纳入研究范畴,进而在此基础上提出博物馆沟通关系的整体路径[25]。
作为媒介的博物馆研究,抑或博物馆沟通关系的思考,实际上是在体认到公众存在、需求与价值的前提下展开的。这种互为因果的联动关系生成了一种动态的调适过程,甚至重新塑造了博物馆的思维方式。
作为一种兼具理论分析和实践指导的策略,沟通关系路径虽然经历了不断的修正与综合,但是在某些方面还存在固有缺陷[26]:一方面,沟通关系路径在建构和传递信息上具有强烈的意图性和目的性,甚至规定了沟通内容的不证自明性;另一方面,沟通关系路径在某种程度上夸大了公众建构信息的能动性,对公众在自愿或无意识情况下被博物馆操纵的可能性关注不够。譬如,一个展览在“沟通有效性”上做得非常出色,但是其意图传递的主题违背了基本的人类伦理和共识原则,那么这还是一个好展览吗?显然,沟通关系路径对理论和实践模式的兴趣限制了博物馆对功能实践和内在眼光的超越。因此,关于博物馆或展览的价值和意义的探寻需要另一种路径的介入,那就是对博物馆所传递的信息与观念的关注。只有这样,上述的问题才能得到解答。
法国符号学家和语言理论家乔治·穆南(George Mounin)提出了符号学理论的两种路径:沟通的符号学(semiology of communication)和意义的符号学(semiology of signification)。前者研究意图性信息,关注有目的的、传统的沟通系统;后者研究无意图性信息,探究符号体系背后隐藏的或无意图的逻辑[27]。对于公众来说,沟通符号学意味着博物馆能否通过物件的位置、关系、数量以及与之相关的技术和情境等手段[28]将信息传递给公众;意义符号学则意味着博物馆对展示语言、展览主题、阐释策略的选择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受到来自个体知识、机构政策、资助状况、社会政治氛围和时代精神的影响[29]。在某种程度上,意义符号学对博物馆内外的隐藏议程和意识形态的关切将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讨论提升到更为抽象的层面,甚至可以说超出了博物馆学的关照范畴。意义建构路径力图发现博物馆所言与所做的一切究竟对于公众来说意味着什么:是知识的获取、品味的提升、思想的启蒙还是社会的控制?与此同时,意义建构路径也提供了重新审视博物馆教育、社区、社会包容等议题的契机。
意义建构路径对于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价值究竟体现在什么方面?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笔者拟从学界讨论最多的博物馆教育谈起,以更加具体地呈现意义建构路径的独特洞见。在2007年的博物馆定义中,英语世界的国家凭借其在国际博物馆协会(ICOM)内部的优势地位而调整了博物馆功能的表述顺序,将“教育”置于首位并强调其优先性。与此同时,法语世界的国家在1974年博物馆定义中所推崇的“研究”功能遭到贬抑[30]。换句话说,“教育”取代“研究”获得博物馆世界的普遍青睐与其说是一种来自定义的指示性趋势,毋宁说是不同语境对博物馆功能优先性的各自感知。然而,在现实的博物馆世界中,2007年的博物馆定义成为博物馆教育研究合法性的直接论据,甚至一度成为博物馆教育领域蓬勃发展的“护身符”。当博物馆教育成为博物馆学界的一种风尚且博物馆界被这股潮流催眠时,很少有研究能够清醒地走出这种状态并将教育研究“问题化”,从而追问教育的假设、目的和意义。威尔在谈及博物馆与公众的早期关系时认为:
博物馆是由上层的、文雅的、经过道德洗礼的、有知识素养的群体为下层的、粗野的、未受道德洗礼的、缺乏知识素养的群体创立与维系的机构,旨在促进后者向前者学习。博物馆正是为该事业而建立,公众由此而产生。[31]
该内容虽然指涉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早期历史,却恰好不带任何遮掩且一针见血地点明了博物馆教育得以可能的逻辑关系。正如前文所述,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地位的反转,但是,其背后的固有权力关系是否还在,隐性的权力关系是否以一种更加隐匿的方式在发挥作用?如果说隐性的权力关系一直留存至今,那么我们就需要警惕博物馆教育背后潜在的风险,即博物馆教育实际上是对既有权力关系的强化与再生产。换句话说,如果教育(学习)仅是一个体面的幌子或说辞,其真正目的在于巩固不平等的社会结构、巩固有关历史叙事的合法性和唯一性以及“制造”没有反思与批判意识的公众,那么,博物馆教育功能的实现与达成就将不再是一件值得炫耀和夸赞的事情。
在真理神话和支配关系的面纱被揭开后,脱胎于殖民主义遗产的边缘社区在民权运动和多元文化的思潮下被彻底释放出来。作为公众的一种形态,社区构成了一种颇具历史和文化意味的概念,涉及认同意义和文化政治[32]、博物馆与社区之间互动关系[33]等议题。与此同时,长久以来存在于博物馆视线之外的公众以博物馆的社会责任[34]和“差异”社会学[35]的名义和修辞再次被纳入考量范畴,成为社会包容关注的话题。对于作为教育对象的公众、被压抑和忽视的社区、抑或具有社会排斥属性的对象来说,意义建构路径的研究旨趣在于揭示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背后所隐含的文化假设、意识形态和权力关系。
有别于政治史、制度史等传统史学路径,社会史路径因其广泛的跨学科性质、对日常生活研究的关切、解决具体问题的能力而受到当前学界的普遍青睐[36]。作为社会文化机构,博物馆不仅受到社会结构的深刻影响,而且也参与到社会结构的重塑过程中。就此而言,考察特定社会—历史情境与博物馆机构之间的相互映射与彼此形塑的复杂关系就亟需社会史路径的介入。对于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研究而言,社会史路径的优势首先体现在对机构史书写的超越,这让博物馆的历史书写有机会走出狭隘而扁平的机构叙事,从而将博物馆与公众置于广泛的社会—历史情境中予以考察。较之于上述的公众研究路径、沟通关系路径和意义建构路径,社会史路径的研究旨趣在于从社会构成、社会结构、社会功能、群体生活、集体意识等社会—历史情境的维度解释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复杂性和流变性。
在博物馆学界,直到20世纪70年代,社会史路径才在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领域引起学者的关注。1972年,曼弗雷德·艾森贝斯(Manfred Eisenbeis)曾谈道:
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思考绝非是一个最近出现的话题,至少可追溯至公共博物馆的诞生,甚至更早。作为博物馆社会史的中心议题,迄今为止尚未有关于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书写。[37]
三年之后,英国著名的电视评论家、社会史学家、博物馆学家哈德森出版了《博物馆的社会史:观众在想些什么》(A Social History of Museums:What the Visitors Thought)[38]一书。从时间的先后顺序以及两位学者对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社会史关照来推测,哈德森的著作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艾森贝斯学术发现的回应。哈德森在书中勾勒了17世纪以来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的演变图景:从作为特权的参观到作为权利的参观,从作为教育的参观再到作为服务和定制的参观[39]。虽然博物馆与公众的社会史路径因其对历史叙事的兴趣而具有时间序列的演进色彩[40],但是该路径的初衷是“有效历史”(effective history)[41],即强调对具体、断裂、非连续性的关照。也就是说,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社会史路径超越了“就公众论公众”的线性史观,取而代之的是对具体社会—历史情境中关系性和复杂性的重新体认。因此,在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历史叙事中,根植于其中的特定社会—历史情境构成了特定时期博物馆与公众关系养成的横切面,并成功解释了对目前来说较为陌生的博物馆与公众关系形态的微观生态和生成逻辑。
近年来,随着感官体验和身体实践等学术研究的增多,博物馆与公众的社会史路径开始逐渐从宏大的历史概括转向一些更加微观而有趣的研究。其中,有两位学者的研究非常值得关注。康斯坦茨·克拉森(Constance Classen)在早期博物馆的感官生活[42]和博物馆感官史(从早期的触觉、嗅觉、味觉到现代的视觉再到当代的互动与多媒体)[43]等一系列领域取得了丰硕的成果。通过对公众的感官体验和期待、博物馆的感官限制和法则等问题的探究,克拉森因其对公众如何感知博物馆的卓越研究而提供了一种具体的、微观的视野,这有助于重新审视博物馆与公众之间关系生成与维系的复杂过程。海伦·里斯·莱希(Helen Rees Leahy)在相关研究中对在不同博物馆的身体实践和具身体验作了分析与阐释,以此探究博物馆与公众关系所涉及的性别、年龄、种族、族群、教育等影响要素[44]。除了从社会结构中探寻身体实践的社会史视角外,里斯·莱希对历史文献和游记材料的重新发现与解读也为学界提供了博物馆与公众之间早期关系的鲜活论据。
很显然,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社会史路径之所长绝非是历史学的,而是社会学的。社会史路径的基本研究旨趣在于将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置于复杂的、动态的、关联的、多维的社会—历史情境中予以考虑,进而对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关系进行微观的、具体的、生动的描述与阐释。
至此,笔者从公众研究路径、沟通关系路径、意义建构路径和社会史路径分别对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已有研究作了综述与评析。作为一个相对来说不那么独立的研究领域,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进展显然与其他学科的理论洞见有脱不开的干系。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四种研究路径正是这种跨学科视野的结果,其分别代表了广泛的人文社会科学介入该领域的不同研究取向。需要指出的是,这些研究虽然有所侧重,但也存在一些相互重叠与交叉的现象。为了更好地理解各种路径的研究取向,从比较研究的视野对其作一个简单的概括是非常必要的。
公众研究路径聚焦存在于博物馆内外的公众群体的行动、构成与本质,以此分别发现公众之于博物馆和博物馆之于公众的价值;沟通关系路径侧重博物馆与观众之间“有效沟通”得以可能的技术策略和理论模式,进而探寻如何填补藏品与公众之间的具体裂隙;意义建构路径探寻特定展览背后的政治议程、意识形态之于博物馆公众的意义和价值,进一步追问“有效沟通”的信息或观念所承载的社会、文化和政治意图性;社会史路径关注特定社会—历史情境如何形塑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关系,从而实现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迈向社会的整体性嵌入。
虽然四种研究路径各有侧重,但是彼此之间相互补充,一方面共同绘制了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总体图景,另一方面也揭示出两者之间的复数关系和本质。鉴于公众在博物馆世界中所占份额持续增加,以及与之相关的学术研究的激增,对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已有研究进行分类、归纳与阐释是非常必要的:这不仅能够明晰目前研究的理论脉络,而且还将生成其他研究的可能性。
最后,笔者想就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广度与深度作进一步阐释,以此来回应当代中国博物馆学界在思考该领域所涉问题时面临的一些困境。在国内,博物馆与公众议题往往被表述为“物人关系”,而且在博物馆学界和业界得到普遍认同。两者之间看似别无二致,实则差之千里。如果暂时舍弃本土阐释中“人”的总体性内涵[45]不谈,仅仅将其默认为公众,那么“物人关系”无非是在说藏品和公众之间的关系。如果进一步追问的话,那么,藏品与公众的关系就等同于博物馆与公众的关系吗?或者说,在处理公众议题时,藏品是否就代表了博物馆的全部?显然并非如此。根据笔者的研究发现,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研究中的“博物馆”是一个大写的、复数的存在,其内部隐藏着相对于“公众”而言的多种对抗或竞争力量。它们分别是象征实证主义的藏品、表征专业知识的研究员、内含市场导向的经济驱力、代表政治权威的国家……因此,博物馆与公众关系的研究也绝不能简单地窄化为本土阐释中的“物人关系”,而且博物馆与公众之间的不同关系形态也生成了截然不同的问题意识和学术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