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嘉良 张 龙 田建辉 ▲ 刘嘉湘
1.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市中医医院肿瘤临床中心,上海 200071;2.上海市中医医院中医肿瘤研究所,上海 200071;3.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肿瘤科,上海 200032
中医学在生命健康和疾病防治领域的认知具有显著的“以人为本”的人文特征,如《素问·宝命全形论》曰:“天覆地载,万物悉备,莫贵于人”。国医大师刘嘉湘教授重视传承《黄帝内经》贵“人”思想,临床实践中结合道家说理体系以及现代医学重视实证求理的特征,指导团队构建“道法术理”完备的“扶正治癌”学术体系[1],其核心特征是“以人为本”“扶正治癌”。祖国医学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瑰宝,与中国传统文化具有一脉相承、互促互融的特点,中医学为传统文化的更迭发展延续提供医学保障,而传统文化则为中医学的传承创新发展提供源源不竭的人文动力。
扶正治癌重视形神并调正是植根于对优秀传统文化的挖掘,立足于临床现实中肿瘤患者“形神失调”的常见问题,在整体观念指导下,“形神并调”对肿瘤患者失衡的机体环境进行调节,通过充分调动机体内在的抗病能力来控制肿瘤的生长[2],促进肿瘤防治体系从“以瘤为主”向“以人为本,人瘤并重”转变,最终突破肿瘤疗效提高的瓶颈。本文通过深入挖掘“形神并调”的人文基础,结合古今医学人文大家注重调神疗疾的理论实践,进一步挖掘中医药学术精华,以期在传承优秀传统文化中,进一步推动中医肿瘤学的传承发展与优势创新。
国医大师刘嘉湘先生从事肿瘤临床实践工作50余载,诊治各种癌症患者50多万人次,在全国率先系统全面地提出中医扶正法治癌的学术观点和方法体系,其中扶正尤重形神并调、内外兼治,并开创性提出御神扶正治癌[3],重视“神”在肿瘤发病和综合防治中的关键作用,系统总结出调神治癌八法,如守神调神、顺时调神、针刺调神、药石调神、导引调神、音乐调神、推拿调神、认知行为干预调神等实践要点,临床运用治疗晚期肺癌,疗效为国内领先、国际先进[4]。
患者的病情形神状态关乎生存预后。《素问·移精变气论》云:“闭户塞牖,系之病者,数问其情,以从其意,得神者昌,失神者亡”。刘嘉湘教授认为患者之“情”不仅包括病情病史,还有患者曾经历的人情、事件对心理造成的影响,以及当下患者身心的情绪、感受,强调在诊疗疾病时要以患者的身心状态变化为中心,详询病情,评估形神状态。在临床实践中,积极围绕患者的形神病情,开展系列研究探索,针对严重影响肿瘤患者生理心理活动的癌痛,首创具有中医特色的外贴治疗癌痛新药—蟾蜈巴布膏,在临床应用中极大改善了合并癌痛患者的身心问题[5],促进患者治疗进程的顺利进行。《素问·移精变气论》中又载:“治之要极,无失色脉……逆从倒行,标本不得,亡神失国!”刘嘉湘教授临床辨证,重视舌脉,注重观察患者的眼神、舌神、脉神,从形神内外兼顾扶正治癌,针对容易合并情志异常的肿瘤患者,擅用调神疏肝药物治疗[6],结合针刺及膏药贴敷外治,充分发挥形神并调疗法的优势,突破肿瘤疗效提高的瓶颈。
唐·魏徵《谏太宗十思疏》:“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中医学根源于优秀的中国传统文化,具有医文融合的显著特征,是基于人文科学思维体系建立起的自然科学理论体系[7]。中医学同中国传统文化一源分歧,皆发源成长于古代朴素辩证唯物主义,并随着历史发展而不断交融。“形神并调”理论出自《黄帝内经》,其中包含的哲学思想既有易、儒、道等先秦显学的观点,也有名、兵、阴阳等隐学的痕迹[8]。其中扶正治癌理论中的形神并调蕴含着易家“变易”、道家“道法自然、载营抱魄”、儒家“仁本、致中和”以及兵家“道天地将法”思想。
《周易·系辞下》:“易之为常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变易”作为易家的核心思想,指导形神并调理论的实际运用。“人文”一词最早见于《易传》,《贲卦·彖传》云:“文明以止,人文也。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中医学的整体观念认为,人是形神互济的整体,同时与自然和谐互动、在社会安生立命中实现个人价值。因此肿瘤的防治,要注重“形神并调”,要重视遵循自然的规律“因时因地因人”辨证论治,同时要注重患病之人的社会性,重视精神意识、道德修养、社会伦理等因素对疾病的影响[9]。因此形神并调在肿瘤防治过程中并非一成不变,而是根据患者不同时期神乱和形伤的程度决定调神和疗形的先后顺序以及侧重程度[10]。
《道德经》第二十五章:“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法自然”作为道家思想的第一要则,指导形神并调要注重因任自然、天人合一,是因时因地因人而异的修身养生疗疾法则。《老子》:“载营魄抱一,能无离乎?”则强调了使精神保持安定状态,人的精神和形体合一的重要性。《庄子·外篇·在宥》:“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汝形,无摇汝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进一步强调守神保形在养生长寿中的重要意义。在西汉的典籍《淮南子·原道训》中则强调:“形为生之舍;气为生之充;神为生之制”。基于以上理论,扶正治癌理论体系下的形神并调,注重在整体观念指导下,根据四时节气变化,结合患者阴阳偏颇,做到因时之序,因人而异,系统调理患者的疾病。道家养生思想中的道引、守一、心斋、坐忘等理论亦是形神并调理论实践的具体指引与借鉴[11]。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中庸》中引孔子的话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孔子把“仁”作为人最高的道德境界和道德原则,注重以人为本的核心理念[12],推广应用到形神并调理论,则强调要从心理和病理层面全面考虑患者的病情。《礼记·中庸》载“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春秋繁露·阴阳义》则云:“天道之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儒家思想注重天地合德,以人文本的“仁”学,强调万事万物的发展要遵循中和为度[13]。中和的处世哲学,不仅体现在人际社会关系的和谐稳定,也是传统文化中心理健康的重要指标之一。具体到形神并调的运用中,则体现在调神和疗形的度与平衡,不可一味追求消除有形瘤体而忽略患癌之人的神机紊乱,也不可只关注患癌之人的心理异常而忽略隐瞒患者肿瘤病情的进展变化,要做到辨证论治,分阶段、分病情地调理患者的形神,重视肿瘤患者在疾病防治过程中的主体作用。
《孙子兵法》曰:“经之以五(事),校之以计,而索其情:一曰道,二曰天,三曰地,四曰将,五曰法”。兵家“道天地将法”的全局观,与中医整体观异曲同工之妙[14],而形神并调则与兵家张弛文武之道趋同。在我国古代兵法著作《吴子》开篇“图国第一”中提到“明主鉴兹,必内修文德,外治武备”,调理人之内在神机则类似于“内修文德”,御神可调形;治疗外在形体则相比于“外治武备”,强形健体可防御疾病进展。因此《灵枢·玉版》中有关痈疽的论述:“故两军相当,旗帜相望,白刃陈(阵)于中野者,此非一日之谋也。”古人历来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文天祥有诗云:“理身如理国,用药如用兵”,在清代名医徐大椿的论医之书《医学源流论》中,更是辟有专章《用药如用兵论》。
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医学,集先贤哲思于大成,其中关于形神并调的理论系统汇聚于《黄帝内经》,并随后续不同历史时期优秀医家的融汇继承发展而不断完善精进。
《素问·上古天真论》中有云:“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形与神俱”是养生疗病的关键[15],因此要重视调神疗形以养生却病保命。《素问·本病论篇》:“得神者昌,失神者亡”更是强调神之有无盛衰对疾病预后的重要性。而《灵枢·小针解》中则强调:“神者,正气也”。有正气既是有神,治神就是稳定正气,而具体到肿瘤的形神并调则有调神治癌八法可以借鉴参考。《灵枢·邪客第七十一》中记载的半夏秫米汤,为《内经》仅有十方之一,专用以治疗不寐以调神,至今仍然是中医临床安寐调神最常用的方剂之一。由于“形与神俱”在维护调理机体整体生理功能中的关键作用,刘嘉湘教授认为肿瘤是“天”“人”“地”三者之间平衡失调,环境、生活方式、精神心理异常所致的疾病,因此强调防治肿瘤应当注重“形神并调”[15]。“养形”指对形体的调理和锻炼,主要有调整饮食、保护胃气、补养阴精、通调气血等,疏利精、气、血脉、津液的畅通,最终达到机体脏腑阴阳气血的平和,从而保障生命活动的正常进行;“养神”则是指对人体精神心理状态、意识情志的调理与改善,包括提高个人的道德涵养、调整个人的心理健康等,达到神安志定的平稳状态,有助于协调生命活动的正常进行[16]。
《伤寒杂病论》中详论神志精神异常疾病的病因病机及立法处方,沿用至今仍疗效显著。其中针对妇人脏躁的甘麦大枣汤、治疗梅核气的半夏厚朴汤、治疗虚劳虚烦不得眠的栀子豉汤、治疗百合病的百合地黄汤等经方在治疗失眠、焦虑、抑郁等精神心理异常[17]以及肿瘤相关性心身疾病中广泛应用[18]。《金匮要略·五脏风寒积聚病脉证并治第十一》:“邪哭使魂魄不安者,血气少也,血气少者,属于心,心气虚者,其人则畏,含目欲眠,梦远行而精神离散,魂魄妄行”,指出精神异常病机在血气虚少,不能涵养心神。而《金匮要略·妇人杂病脉证并治》中则论述了“妇人脏躁,喜悲伤,欲哭,象如神灵所作,数欠伸,甘麦大枣汤主之”,临床可借鉴用于治疗妇科肿瘤术后激素紊乱内分泌失调引起的烦躁不安、心绪不宁。而治疗少阳枢机不利的柴胡类经方在临床上可应用于治疗抑郁类疾病,其中肝癌合并抑郁可立足以少阳为枢通调形气神,运用柴胡类方剂结合运动导引、认知行为治疗等发挥形神并调的疗效优势,综合辨治肿瘤相关性抑郁[19]。
华佗的《青囊秘录》中提到:“善医者,先医其心,而后医其身”,强调了养心调神的重要性。而梁代陶弘景则在《养性延命录》中将惜神置于养生十要之首,强调“养生大要一曰啬神,二曰爱气,三曰养形”,并认为“道者气也,保气则得道,得道则长存。神者精也,保精则神明,神明则长生”,另辟吹、呼、嘘、呵、嘻、哂等十二种调息养神之法,以达到神具五脏安。孙思邈《千金方》中告诫众人“不以事累意,不临时俗之仪,淡然无为,神气自满”,强调养性怡神的重要意义[20]。具体到肿瘤疾病中重视情志因素调神,古代先贤亦有精辟见解论述。金元时期的著名中医大家张从正和朱丹溪认识到情志因素是引起类似肿瘤病症的重要原因,例如张从正的《儒门事亲》中:“积之成之,或因暴怒喜悲思恐之气”,并擅用以平惊奇法、情志相胜法、移精变气法等法治疗情志疾病,对中医心理学的发展贡献显著[21]。而朱震亨在《丹溪心法》中论及“迩岩”,认为是“女子不得于夫,不得于舅姑,状怒郁闷晰夕积累……名曰妳岩,以其疮形嵌凹似岩穴也,不可治矣”。刘河间在《素问病机气宜保命集》中对于调神亦有真知灼见,阐述了神与形、神与精气的密切关系,其中“是知形者生之舍也,气者生之元也,神者生之制也,形以充气,气耗则病,神依气住,气纳神存……以神为本,以气为与,神气相合,可以长生”。明末喻嘉言在《医门法律》中专篇论述养神,强调诊病注重从患者的色脉判断神的存亡,强调神在病情轻重判别中的重要性,认为“征其脉与五色俱夺者,此久病也。神与气俱衰也。征其脉与五色俱不夺者,新病也。神与气俱强也。新病可急治,久病宜缓调。五脏已败,其色必夭,夭必死矣。色者神之旗,藏者神之舍,神去则藏败,藏败则色见夭恶”。可见情志心理因素在疾病的发生发展中具有重要作用,进一步提示调神及形神并调在疾病防治中的重要意义。
《黄帝内经》中强调“恬淡虚无,真气从之,精神内守,病安从来”,形神并调的养生观汲取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修身养生观念,并在疾病治疗理论与实践中不断丰富完善[22],而扶正治癌理论中的“道、法、术、理”体系正是中医肿瘤理论对传统文化深入传承创新的理论及应用产物。通过综合运用文献资料、逻辑分析等方法,深入挖掘刘嘉湘教授“扶正治癌”理论体系重视“形神并调”的人文基础,端本寻支,溯流讨源从而复兴医道,正本清源。其中形神并调理论通过挖掘易、儒、道、兵及古代医家的精髓,立足于动态调理肿瘤患者的身心健康,在临床实践运用中疗效显著。
《周易·益卦·彖传》曰:“益,损上益下,民说无疆,自上下下,其道大光……凡益之道,与时偕行”。《中共中央国务院关于促进中医药传承创新发展的意见》中明确提出:传承创新发展中医药是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的重要内容,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大事[23]。中医学的发展与时偕行,新时期的中医人要坚定文化自信,积极传承中华文化与中医文化精髓,主动肩负起中华文化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与责任。导师田建辉主任在国医大师刘嘉湘教授“扶正治癌”学术思想指引下,带领团队积极传承中医药学精华,并积极融汇肿瘤学、免疫学、系统生物学、人工智能等现代科学理念及技术[24],以期通过融合中医学人文内涵和现代医学科学理念,积极传承创新发展“扶正治癌”理论体系学术思想,忠实践行新时期国家中医药“传承精华,守正创新”的建设要求,从而不断推动中医肿瘤学的优势创新与传承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