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红,贺婧洋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兰州 730000)
中国百余年的现代化进程中,最令人瞩目的社会转型发生在有着悠久农业社会形态和以儒释道兼容互补的传统文化为内核的乡村,乡村遂成为现代文学的叙事原型和母题。以鲁迅为代表,对20世纪前半期停滞、凝重的乡村生活图景的书写中,传达着比乡村生活表象更为严峻理性的思考——如何在解剖保守扭曲“国民性”的基础上,探寻民族与国家的新生。与鲁迅不同,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废名、沈从文以及其他京派作家,在他们的笔下,乡村呈现出另一派优雅、浪漫、明丽的风貌,充满诗意与隐逸气息田园牧歌般的乡村,成为承载作家“爱与美”的人性、具有特定文化意义的虚实相生的审美空间。此后,这两种关于乡村的写作路向,在不同的历史文化语境中,乡村具象与作家的心像、想象抵牾交融,生息消长,共同衍化出的乡村世界的绚烂画卷。
新世纪来临,随着社会转型的加剧,乡村正经历着从“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1]的巨大变革。在中国广阔无垠的农村,这种不断进行着的社会转型持续冲撞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农民,新一代农民的生长环境、教育背景以及认知方式都不同于以往小说中的“老中国的儿女”,在全球化、经济体制、多元文化的多重作用下,他们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都发生着激烈的裂变。感应着这种变动,2000年,孙惠芬的《歇马山庄》出版,时隔六年之后,周大新的《湖光山色》问世,两部小说都以处于历史巨变中的农村为叙事基点,通过一系列生动鲜活的农民形象的塑造,写出了他们在历史变革中复杂的心路历程,由此绘制出当代新乡村的心灵版图。
新时期以来的乡土小说中,城市与乡村似乎是一个相互悖论的存在,城市成为一个极富诱惑的所在,意味着先进、文明;农村则站在了其的对立面,变成了一种想要逃离的对象。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贾平凹的《浮躁》中,高加林、孙少平、金狗们如同于连和拉斯蒂涅一样,急切地想投入到城市的滚滚洪流中去实现自身的价值。虽然高加林、金狗们的奋斗最终功亏一篑,但是他们奋力拼搏的姿态却犹如勇士,虽败犹荣。这些小说的确也指出了当时城与乡之间存在的难以逾越的鸿沟。80年代后期,随着农民入城合法性的确立,大批农民入城,他们的身份由原来的“农民”变成了“农民工”,有关农民“入城”的母题成为当代小说书写的重点。然而,此类小说中关于入城农民形象的塑造,大多依然沿袭着老舍《骆驼祥子》中的“祥子”形象,农民在城市惶惑游离、迷茫抗争乃至最终失败的命运,让无数原本应该鲜活生动的“这一个”变成了面目模糊的“这一类”。
新世纪以来,城市与乡村的界线日益模糊,很多作家充分意识到城与乡的密切关系,“城市是由农村发展而来的,城市和农村有着千丝万缕的‘血缘’联系,它们本来就不是对立的,而是一个联系的过程,是历史进化的过程,这样一个‘进化’过程的‘历史’性又被现实存在赋予一种‘共时’的空间中,又成为一种相互依存状态”。[2]当城市资本进入乡村,乡村逐渐焕发新颜:纵横阡陌的公路,四通八达的网络,整齐划一的“新农村”屋舍,形态各异、功能齐全的现代化的农具、交通工具,乡村正以崭新的面貌林立于小说文本之中。当然,在书写乡村物质生活表象的同时,作家将更多的笔触深入到农民深层的心理结构中,写出他们在时代洪流中的精神嬗变的整个过程。
孙惠芬《歇马山庄》和周大新的《湖光山色》中,都塑造出了在农村与城市之间进行抉择的女性形象,虽然她们的人生际遇、性格品质以及对待爱情、婚姻的态度迥然不同,但是,她们在城与乡的选择中所折射出的复杂的情感态度和心路历程,却成为新时代农民青年的典型代表。
《歇马山庄》中的小青,在整部小说中,她是区别于女主人公翁月月的一个配角。但是每一位读过小说的读者,都无法忽视小青的存在。因为相比之于翁月月,小青的身上体现出更多农村女性的新特质。这是一个典型的于连式的人物,对爱情毫不含糊,主动进攻,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也敢于破釜沉舟。小说中对于小青的塑造,始于她的少女时期。相比之于歇马山庄其他的女孩,殷实富庶的家境让她有着更多人生选择的可能,所以,父亲四千元的学费,让她能够以“自费生”的身份进入县城的重点高中就读。进入县城之后,小青以超乎常人的毅力,一路从“自费生”考到了各科的前三、四名,成为校长口中的优等生,让所有城里的学生都对她刮目相看。然而,第三学期末她的成绩急剧下降,因为她恋上了语文老师房一鸣。对老师的相思之火焚烧了小青,她高考落榜,却意外在老师的帮助下进入卫校。相比之于读高中时期的小青,在失败的单相思中她悟出“没有男人拒绝爱情,不管相差层次多高”的人生哲理,就立马化身为勇敢的女战士,显示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劲头。她以青春的身体为诱饵,以爱情为名义,俘获了年过半百的老校长,她最终的目的是通过俘获校长继而留在县城,远离歇马山庄。然而,她的愿望却落空了。为了留在城市,小青付出的代价不可谓不沉重。可是,区别80年代乡土小说中费尽心思想要立足城市完成自己人生愿景,却被沉重的现实一次又一次打回原形,最后只能匍匐于黄土地上忏悔的高加林们。在孙惠芬的笔下,小青的回归反而带着戏谑和荒诞的色彩,她将成功的挑起老校长的欲望后顺利撤退看作一种对其不遵守诺言的报复,然后在父亲的安排下,顺利的接任了乡村卫生站的大夫一职。
小说前半部分关于小青在城乡选择的勾勒中,作家看似主要从人物的言行举止、穿衣打扮等外部因素进入,然而孙惠芬认为,“最好的小说,是写出了素常日子中素常人生的素常心情,是写出素常心情中蕴含的素常人性”[3]。所以,孙惠芬从外部刻画人物的同时,极其巧妙地在小说的字里行间用白描的手法写出了小青复杂的心理,我们因此能够清晰地读出她以女性的身体为诱饵留在城市时的心理动机;也能够察觉当她的目的没有达成之后,她又以展示自己成熟女性的身体魅力而征服同是城里人许强的快感,以此来填平心里巨大的空虚;在与嫂子的交谈中,她对自己不是处女这一事实供认不讳且没有任何的羞愧与不甘。凡此种种,不必说与鲁迅笔下因为“不洁”而决定捐献门槛的祥林嫂相差十万八千里,就跟新时期的巧珍、兰花们这些还处在连刷牙都被看作怪事的前现代的征途上女性也大相径庭。我们不禁会问,谁给小青如此的自信,让她能够自如地在城与乡之间切换,究其原因,最大的可能是原本横亘在城乡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已经被填平,孙惠芬无需像路遥一样,需要在小说中构筑出“城乡交叉地带”来安放这些上进却又不得志青年的身体和灵魂。小说中的小青们,她们身处乡村而遥望城市,城市已经不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辉煌梦境。她们坚信,只要付出相应的努力和代价,就一定能够扎根城市。她们与城里姑娘一般无二的前卫的梳妆打扮,淡薄的贞操观念,以及自由自主把控人生之路的信心,都表明她们已经是走在现代化之路上的新乡村女性。
如果说,《歇马山庄》中的小青是作家用现实主义的笔触塑造出的乡村真实典型的“这一个”,那么《湖光山色》中的女主人公暖暖,则沾染着作家理想主义的笔墨进入我们的视野。相比之于《歇马山庄》中家境富庶的小青,暖暖渴望挣够1万元的愿望更实际也更具代表性。然而,父亲的来电打破了暖暖的理想,母亲病重,她不得不中断在北京的生活,回到了故乡楚王庄。因为母亲的病,暖暖一家花光了所有的积蓄,而暖暖只能留在了她一直想逃离的楚王庄。
高考落榜后,暖暖终极的人生理想就是在城市里打工、挣钱,然后邂逅一个两情相悦的小伙子,两人结婚生孩子,在城里买房继而成为名正言顺的城里人,这是她为自己设定的人生目标。在这里,城市依然如新时期城乡题材的小说中的表述一样,是民主、文明以及富足的象征符号,对于大多数农村青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这也是中国当代文学中醒目的“进城青年”群像出现的原因。可是,也正如现实生活中许多欲离农村而不能的女性,暖暖不得不留在楚王庄。
然而,相比新时期乡土小说中对此类女性“结婚——生子——老去”的人生规划,周大新《湖光山色》的叙述此时显示出了新质。暖暖没有屈从于命运,虽然出现的锄草剂事件造成了暖暖难以言喻的伤痛,因为这次被骗的经历也导致了她后来的失身。可是,她并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她反思自己急于致富逃离农村的急功近利的心理,在种地——打渔中回归波澜不惊的生活。
生活的转机出现在她邂逅谭教授之后,她迅速在谭教授探访楚长城的过程中获得商机,开始以楚长城为契机,兴办旅游业,整个乡村的命运都被她改变。小说的结尾,暖暖以导游的身份,带领来自不同国家不同地区的游客登船游览,这时的暖暖,用并不太熟练的英语向所有的客人介绍他们在丹江上空的烟雾中,看到的海市蜃楼般的幻境,而在暖暖的目光中,曾经的爱人旷开田渐行渐远……
在现实与幻境结合中,作家用理想化的笔触,将一个处于商品经济大潮中能够紧抓机会、自主奋进的乡村女性的形象鲜活地勾画出来。小说立足于新世纪城市化进程中乡村社会转型的事实,在对暖暖奋斗历程的书写中,呈现出植根于乡土文化土壤中中国农民的心灵史。在暖暖的心理结构的深层,对城市生活的渴望和对农村固有生活方式的排斥构成了她寻求机遇、尝试变革的原动力。但是在变革的途中,她并没有像詹石瞪和旷开田那样利令智昏,而是在抵御城市的奢靡之风中谨守道德底线,维护乡村纯净、和谐的环境。这是《湖光山色》的过人之处,小说通过对一个处于时代变革之中年轻乡村女性心灵曲折变化过程的书写,告诉读者,乡村的振兴绝非一朝一夕,也绝对不是将其改造为另一个城市,乡村只有在遵循其自身特点和规律的基础上才能健康发展。
《歇马山庄》与《湖光山色》中,两位作家以开放性的精神探索,解开了八九十年代小说中对传统乡土的悲悯、赞美以及向往的古典情结,也突破了以往乡土写作中在道德观念和文化心理上的单一和狭隘,以更加宏阔的精神视野,在传统与现实的两级维度中完成了对当代农民精神图谱的绘就。在权力、欲望以及人性等多个层面展现中,表达着作家对乡村现代转型的理性审视与切实思考。
两部小说中的叙事基点都是村庄,作为中国最基层的单位,村庄在20世纪中国文学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学意象,承担着作家的乡土批判、政治意图、乡土代言等诸种文学功能。可是,《歇马山庄》与《湖光山色》中的村庄书写,作家的落脚点主要集中于对村庄权力的辩证书写,村长,这一作为中国基层单位中最小的官,从小说中人物对这一官职的追逐中,可以看出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中对权力的崇尚与认同。
在不断加速的“去乡村化”过程中,对乡村权力的书写因为连结起乡村深层的文化心理积淀、价值取向、伦理观念以及风俗习惯等不同的侧面成为新世纪乡土小说中作家着力表现的对象。相比之于李佩甫《羊的门》中的呼天成,贾平凹《秦腔》中的夏天义,林治帮的形象只能众多村支书或村主任形象中泯然于众人的一位,但是,因为他的决定牵扯出了整个歇马山庄人情世故以及风俗习惯的改变,由此可见乡村权力的致命诱惑力!
买子当上村长之后,四瓶酒便仿佛是四颗炸弹,一下子炸乱了山庄人心里的平静,它先是滚雪球一样由四瓶酒变成八瓶酒,而后由八瓶酒变成送给干爹的厚礼,再后,由并非“答人情”变成“浇油”。在歇马山庄,事成之后答人情送礼是一个亘古不变的风俗习惯,买子的四瓶酒,让他们突然发现了在他们惯常不变的生活机制里,潜藏着一种他们一直未曾觉悟的方式,那便是“浇油”。[4]
从上述这段引文中我们可以看出买子的当选村主任后在歇马山庄引起的震动,让整个歇马山庄的人由原来的“答人情”一变而为“浇油”,“答人情”既是歇马山庄的一种风俗习惯,也是一种传统的人际交往模式,亦即在别人帮忙之后对人的一种回报,这是一种典型的传统乡土社会人与人交往的习俗。“浇油”则是为了达成某种目的而事先送礼,有着很强的功利性。费孝通在《乡土中国》里认为,传统的乡土社会由于乡民之间有着天长日久的共同的生活,而这种共同的生活就特别容易形成一种“地缘共同体”[5]。这种因熟悉而亲密,因亲密而产生的患难与共的乡土人情构成了传统乡土社会的基本底色。然而,买子的当选,以及村民口中他送给林治帮的四瓶酒,彻底的打破了歇马山庄原有的温情脉脉的人际交往,金钱取代了一切!这也为后文中歇马山庄的众多女性为什么青睐买子埋下了伏笔,金钱与权力胶合,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击着传统的乡土社会,它分崩离析的声音如此震耳欲聋!
与《歇马山庄》中侧重从伦理制度、风俗习惯以及人际交往等方面切入权力对乡村社会的侵袭书写不同,《湖光山色》中作家主要从人性方面入手,书写人在掌握权力之后萌生的欲望,欲壑难填中人性被扭曲,被戕害的整个过程。周大新以一种宏阔的时代意识,不仅从精神向度和价值选择两方面书写掌权者的隐秘心理,同时也对笼罩于权力之下的普通民众给予关照,从而写出乡民在传统官本位、权力崇拜以及现代思想意识之间的犹豫、徘徊乃至觉醒的精神历程。
《湖光山色》中,楚王庄的支书名为詹石蹬,这是一个将手中权力能够最大化利用并为自己谋取福利的人。“村长家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这是楚王庄最好最气派的房子了”。“他家地里的活也有人抢着干”。于是他觉得“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6]。这种来自于传统文化心理结构之中对于权力的认知和崇拜,让一个普通人成为掌权者之后,自我满足感和认同感迅速膨胀,因此,以权谋取私利和仗势欺人的行为时时发生。因为锄草剂事件,开田被抓去派出所,暖暖为了开田去求詹石蹬,结果他阴奉阳违,背地里使坏,最后还乘机凌辱了暖暖作为她没有嫁给自己弟弟的报复。偶然的一次机会,暖暖抓住了以楚长城为目标兴办楚王庄旅游业的机遇,为了扩大经营规模,暖暖去求詹石蹬批宅基地,结果他又一次以此为要挟侮辱暖暖,还大言不惭的说:“回去告诉开田,让他盖房子吧,就在你们现在的院子前盖,想盖多大就盖多大,没人会拦你们。实话跟你说,没有啥子表格,也不需要填啥子表格,只需要我说一句‘行’,你们就可以盖房子了!”“我早就给你说过,在楚王庄,凡我想睡的女人,还没有我睡不成的!这下你信了吧?!你一次次地躲我,躲开了吗?”[6]由此可见,权力和政治话语权的耦合成为一种强大的力量,让长期受到传统“官本位”思想影响的农民不得不屈从于他们的权威之下。小说通过詹石蹬形象的刻画,对肆意蔓延的乡村权力予以理性的批判。
《湖光山色》中詹石蹬的形象,是一个在乡村权力与传统思想意识中浮沉的典型一村之长,他与新世纪乡土小说中为数众多的村长一样,从日常生活到个人欲望,权力被他们无所不用其极地利用。然而,小说的独到之处在于,作家充分地沉入人性的底层,突破新时期以来乡土小说城乡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以更深入、更透彻笔触塑造了一位新村长的形象,写他从一个老实、憨厚的农村小伙一路通过发家致富继而登上楚王庄权力顶层的过程,以及这一过程中他性格的变异以及由此引发的人性的异化。从而突破“按照一个简单的意念或特性而被创造出来”[7]人物形象的窠臼,塑造出了一个充满多义性的“圆形人物”。
旷开田和暖暖,因为楚地居丰厚的收入,引来詹石蹬的不满,他以破坏楚王庄的生态为由,禁止他们搞旅游。为了彻底扫清障碍,在妻子暖暖的帮助下,旷开田成功地将詹石蹬挤下权力的宝座,他也由原来一个连媳妇都娶不起的农村穷小伙一跃而为楚王庄的掌权人,于是便陷入权力的幻境中无法自拔。小说真实地书写了旷开田本身性格中的“狠”与权力相结合后人性的异化,他的所作所为比詹石蹬有过之而无不及:得知暖暖曾经失身于詹石蹬的事实,他不顾往日情义对妻子大打出手;为了争取更多的游客,他放任薛传薪将“赏心苑”变成了寻欢作乐的场所;为了报复詹石蹬,他让詹石蹬亲眼目睹他人对其女儿润润的凌辱。由此可见,即使已经进入新世纪,错误的权力意识依然沉积在乡民们心理结构的深层,成为一种世代相传的因袭的重负。更为可怕的是,当资本涌入农村,金钱与权力的结合以更为复杂更为强大的力量异化着人性,影响着农村向着健康文明路向的发展。
值得庆幸的是,在权力、金钱、欲望的阴霾笼罩的楚王庄,出现了一位能够拨云见日的女性。作为有着一定城市生活经历的女子,暖暖的个性中融合了传统女性的吃苦耐劳和现代女性的独立上进,因而她能在人生的困境中不断坚强突围,继而开创属于自己的事业版图。更难能可贵的是,暖暖坚守的人性中的美好和善良,感召、引领和修正了人性中的丑恶与兽性,换来了楚王庄健康、和谐的发展之路。正是在对人性深度的拓展中,《湖光山色》在多元化的现实视野中完成了对乡村人性的书写,从更深更广的程度上拓展了小说的意义内涵。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的冲突是乡土文学书写的重点,亦是一个永恒的主题,但是,自“五四”开始,单一维度的乡土批判或乡土审美成为一种创作桎梏,限制了乡土小说创作的多元路向。孙惠芬的《歇马山庄》和周大新的《湖光山色》试图冲破上述乡土小说写作的窠臼,两位作家清醒地认识到“乡村中国深层结构的坚固和蜕变的艰难”[8],从而在传统与现代、城与乡的冲突中完成了对新世纪农民精神图谱的绘制,由此昭示出在全球化、城市化进程加快的今天,当乡村的“超稳定文化结构”逐步解体,如何在法治的基础上,建立公平、民主的新的乡村伦理秩序是当下乡村面临的首要问题。
全球化、城市化进程中的乡村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变动,许多一直以来坚守乡土,以对乡村进行追踪描写为己任的作家,在新世纪中国乡村的剧烈变动中都开始感到茫然惶惑,贾平凹曾坦言:“农村的变化我比较熟悉,但这几年回去发现,变化太大了,按原来的写法已经没办法描绘,……起码记忆中的那个故乡的形状在现实中没有了,消亡了。”[9]其实,有此困惑的不仅只有贾平凹,因为中国乡村新世纪以来在深度与广度上呈现出的新变化、新特点,让既往的乡村写作经验失效,乡村的变化已经完全超出了作家的经验范畴。有学者认为,“我们讲述中国乡村的故事就是在讲述中国的故事,只有中国乡村的故事才是最为深刻丰富的‘中国故事’”。[10]然而,如何在全球化、城市化的背景之中讲好乡村故事,这不仅关涉到作家如何进入乡村,如何获得乡村经验的问题,同时也关涉到如何讲、怎样讲的问题。事实上,乡土写作中写出乡土生活的表象并不难,难的是如何通过表象突入乡村的深层,写出社会转型期中国乡村变化中隐藏的心灵裂变,这是摆在每一位乡土写作者面前的挑战。值得庆幸的是,我们在孙惠芬和周大新的小说中看到了他们卓有成效的探索。
首先,两位作家都能够应和急剧变动的乡村社会,在“常”与“变”之中思考乡村的现实与未来,及时更新自己的写作经验,而这种更新,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他们与自己的故乡建立了血肉联系。孙惠芬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所谓故乡,是说它生你养你,那里的一切都注入你的血脉,歇马山庄是个虚构的乡村,但发生在这里的人物、故事,这里人物的情感方式、生活态度注定要打上故乡的烙印,最后成为我文字里的故乡。”[11]周大新自述写作小说的缘由:“由于城市化的进程和城市资本向乡村的流入,中国的乡村正发生着巨大和深刻的变化,身为一个农民的后代,我热切地关注着这种变化。在我的故乡,这种变化,使我的父辈、平辈、晚辈们既感到高兴和充满希望,又感到惶惑、不安和痛楚。为了表现出这种心态和心境,我写了这部书。”[12]由此可见,对于变动中的故乡与故乡发生变动的深入了解,是两位作家能够栩栩如生地绘制出当下乡村日常生活图景以及乡民心灵之象的主要原因。具体到小说写作中,这种写作经验就变成了乡村书写中情感的升华:“我的《歇马山庄》是带着对乡村的怀念来写的,因为这种怀念太巨大了,内心的这种渴望太巨大了,我写得很有激情,而恰恰是因为这种激情,调动了我多年来乡村生活的体验、感受,和整个对乡村生活的认知。[5]正是在乡村生活的认知和情感的升华中,两位作家刻画出了在城市与乡村、传统与现代之间徘徊的乡民的群像,再现小说人物的情感命运,展现出当代农民生活的本质特征。
其次,具体到小说的创作中,两位作家都表现出将乡村写作经验与乡村故事结合的卓越才能。两部小说都从普通、平凡的日常生活起笔,在乡民们“一日三餐”“婚丧嫁娶”“是非纠葛”的日常生活琐事的叙写中,在他们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和生老病死的铺叙中,作家将处于历史变动时期的乡间小人物的人生状态和盘托出,以小见大的折射出整个乡村社会的人际关系、伦理秩序以及民风民俗。同时,两位作家在客观写实的基础上,充分发挥主体精神,发现了隐藏在乡村生活表象之下的潜流,以对他们心理的深度描摹,写出了他们精神嬗变的整体过程。《歇马山庄》中,孙惠芬写月月、国军和买子复杂的情感纠葛,作家毫不避讳的写到打破月月与国军幸福、美满生活的主要因素,就是国军的“性无能”。小说以近乎西方现代主义“意识流”的表现方法,写出了女主人公月月费尽心机给国军治病到出轨买子这一过程中矛盾、复杂、痛苦的心理,呈现出对乡土生活与生命本义的追踪。《湖光山色》中,暖暖让开田扮演情景剧《离别》中的楚王,从他一开始不情愿到后来越来越积极,越来越顺畅的状态,以及对他“就是心里觉着很快活,眼见得那么多的人都簇拥着你,都对你毕恭毕敬,无人敢对你说半个不字,他们都是你的臣民,你可以随意处置他们,这让人心里特别顺畅、高兴”[6]心声的描述,反映出权力对人性异化的真相。
最后,小说在理性的乡土现实的书写中,以满腔的情感构建出承载作家一己乡情的具有浓郁地域色彩的时空体。孙惠芬的歇马山庄和周大新的楚王庄,成为中国文学版图上又一独特的存在。《湖光山色》之中,作家用中国画的泼墨写意的手法,画出了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坳,一望无际的丹湖,绵延的伏牛山峰以及林海,营构出一幅典型的中原地区的风景图。而在暖暖和开田家里,首次来到楚王庄的谭教授受到夫妻俩的热情招待,小说以工笔描摹的技法,详细的书写暖暖给谭教授准备的晚餐:“一个油煎干南瓜花,一个辣椒炒干豆角,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蒸马齿菜。饭是暖暖自己和面辦的长面条。”[6]这顿典型的农家饭让小说中的谭教授胃口大开,而我们通过作家的笔,也似乎闻到了小说中饭菜诱人的香味。《歇马山庄》中,孙惠芬充满情感色彩的、抒情的语言书写歇马山庄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塑造出了多维立体的“歇马山庄”,完成了她“我努力用我的笔,打开一个乡村通向城市的秘密通道,使人们能够在一个相对封闭的地方,看到一个相对通透的世界,看到人类所能有的生命的秘密和命运的本质”[13]的书写初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