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苗连贵 图_刘昌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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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冬天,“煤”似乎又成了热词,媒体谈煤,煤矿拼命出煤,电厂疯狂购煤、囤煤,可见,煤仍是能源世界的主力军。现代家庭烧火早已不用煤了,而当年,煤是平民百姓生活中的当家角色。
那时候,家家都有煤炉子,大都是铁皮泥胎的手提炉,也有用砖砌的灶。早先烧的是煤球,有用手工摇的和机制的之别,后来出现了煤球的升级版——蜂窝煤。从此,蜂窝煤一统天下。
生火,要先烧柴火,趁火旺,将煤块加上去。这时候,便有一条烟龙腾起,扶摇直上,谁家生火,一条巷子都是呛人的烟火味。也可借别人家炉子上的热炭“过火”,那就省事多了。但要在人家不急于用火之时,“瞅个眼头”,这也算旧日邻里间的照应之举。但一定要记得还人家一块新炭,否则人家就记在心里了。邻里之间的失和,皆因忽略这些生活中的琐屑碎末而引发。
加煤时,蜂窝煤用火钳夹来,对好火眼,往下一压,最底下那块煤就变成灰烬,用火钳从炉口扒到铁锹里,拿出去垫路。能烧成灰烬的煤,说明煤的成色足,耐火。我妻爱这样的的煤,尽管事完她要摘下苫在头上的毛巾,在屋外上上下下地拍打。要是蜂窝煤质量差,多半是兑的黄泥多得过分,烧完,煤型不变,还是整个的,须将上面燃着的煤依次拈开,自上面取出。这样的煤自然不耐火,但加煤时全程不产生粉尘灰雾,我偏爱。
夏天也要生炉子,因为要做饭。而且那时候“团结户”居多,几家共一间厨房,热辐射从各家的炉子喷出,稠烟烫火,彼此叠加,夹杂着油烟、肴馔气味。妻一顿饭做下地,一脸油汗,全身湿透,要灌一大杯凉茶,才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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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煤炉子还有一桩麻烦事:晚上不用时要封火,不然次日又得生。炉火得烧旺才能封,否则半夜就灭了;但太旺也不行,容易烧过头。火力要旺到什么程度?是吐出蓝火苗,还是飘着红火焰?封门是否要关严?是否留罅隙?罅隙口多大?其操作简直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无论火封得多用心,都照顾不了太长时间,所以晚上封火不能太早,这意味着你无法早眠。早上起来,若炉子熄了火,为赶着上班,就得等下班回来再说,为此常常误了晚饭。
不过呢,煤炉子有一样好:便于煨汤—— 藕煨排骨汤。藕煨排骨汤算不得汤中极品,但最为市井闾巷人家崇尚,它的营养被认为用于滋补的不二之选。女人坐月子要喝汤,大病之后要喝汤——喝汤比吃药还灵。煨汤宜用煤炉,煤炉火力慢,但持久,将汤的美味一点点全逼了出来。肉香逸出后,将藕切块下进去,接着煨。汤要煨一宿,功夫才到家。我妻一夜数次起来加炭、续水,即令冬夜也要披衣起来。我喝妻煨的汤,总有几分感动在里面。自然,这汤也拜蜂窝煤所赐。
而到了年下,最紧要的年货是什么?不是鸡鸭鱼肉、烟酒糖茶、水果瓜子,最紧要的就是煤,蜂窝煤。平时忙,过年更忙,煎炸烹炒,烧煮蒸熬,哪一样离得了它?因此凡居家过日子的,都十二分地看重腊月里的煤。即使家里存煤尚有,年前也要买充足,看着这些沉甸甸的黑家伙,在门角落、床下、桌下(当年房小屋窄)堆得满满当当,心里踏实;还有一说,煤就是火,就是兴旺,过年讨彩头,哪家都指望来年的日子红火,腊月里的煤,寓意吉利和丰足,因此哪家都要像招财进宝似地赶在年前把煤抢进门。
腊月里的煤难买,这谁都知道。单位里,平时不好说话的领导也有了人情味,只要是为买煤请假,一律照准,还郑重地嘱咐一句:这是大事,快去办!
从腊月初开始,煤店门口就排长队,罗筐、大脚盆、小推车,一长溜。机器现打现卖,刚打出的煤还是湿的,再挑剔的主妇也抢着要。年前雨雪天气多,人在雪地里站半天,冻得面红耳赤,头发、眉毛沾白。这没啥,把煤买回家比什么都强,吃再多辛苦也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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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与妻起个大早,推着昨夜就借下的翻斗车赶到煤店,岂料,更有早行人,门口已排成长龙。打煤机“咔哒,咔哒”叫个不停,成型的煤块从一台老式的皮带流水线上源源不断地吐出,空气中微有煤尘,人在这里待久了,鼻孔发黑。时近中午,终于轮到我们,自己装车——煤店的人只负责收煤票和钞票,也不过磅,72个算100斤,我家3口人的定量,300斤煤把小车堆得冒了尖。
车上路,我拖妻推。这车虽然瘪了一胎,车轱辘转一圈,“咯”地响一声,但仍比肩挑背扛省力。一路上我小心在意,但下坡时还是震掉两块煤,在地上摔成齑粉。依我不要算了,妻白了我一眼,说拿回去捏成煤球,晒干,还能烧一餐饭呢。说着她脱下身上的罩衫,用手捧起,包在衫里,雪地上一点煤碴都不剩。
到家了,妻用撮箕来回搬运,我钻在床下、桌下堆码,直至把旮旮旯旯全塞满,这才顾得上伸伸腰,捶捶背——忽然,肚子里空城计唱响,一早起就粒米未粘牙哩!妻仍很精神,只是模样有些招笑,脸上像搽了一团黑胭脂,我笑她,她也指着我的鼻子笑我,我们相视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里挤出泪花,心里那个痛快呀,还有什么比把过年的煤买回家更叫人高兴的!
转眼就是蜡月二十七、八,开始忙年饭了。腊月里的煤黄泥兑得少,纯煤颗粒多,乌亮乌亮地闪光,真是乌金哪!煤好烧,用柴火引燃,一会就“扑扑”地吐出蓝火苗。开始大烹大炸了,锅里一阵阵“嗞啦啦”响,锅下的煤鼓着劲,喷发热力,火舌捧着锅底,越烧越旺。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空气里油炸的香味浓得化不开 ,这就叫“忙年”。过年的大幕就此拉开,唱主角的就是煤——蜂窝煤。
这一说自然是好多年前的事了,此后有了液化气,就很少烧煤了。不过我们这里年饭的压轴戏是煨汤,妻说,用液化气煨的汤不如煤炉煨的好喝,煤炉文火慢煨,煨出的汤酽,香得醉人。
提起蜂窝煤,我们都有些动容。怎么说呢?蜂窝煤是一段历史,有昔日的艰辛,也有生活的情味,尤其在过年。前日,在背街陋巷闲走,忽闻到一股煤烟味,谁家生火?可见就日常生活而言,百姓仍没有断然离开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