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曾颖
在我短暂而漫长的青春岁月里,出现次数最多的一个主题词便是窃书。我想要窃的书,没有一本是打算拿去换麻糖和花生吃,而是为了自己的眼睛和心灵的需求去窃。
那时,街上没有网吧和游戏厅,孩子们喜欢去连环画店租书看,我最初的阅读兴趣是在那里养成的,一屋子的孩子挤坐在一起,屏神静气看书的场景,至今仍是我心中最美的画面。
虽然一分两分钱的租金,现在看起来不贵,但在当年来看,很少有家庭让孩子们去花钱读书。14岁的我疯狂地喜欢上阅读,因此,我不得不想出各种各样的点子去筹集看书的费用,为了炫耀自己看过的书多,我开始了窃书生涯。
我第一个下手的目标,是邻居朱爷爷。朱爷爷是一家单位的会计,常年不住在家中。朱爷爷的书大多数是很久以前置办的老书,《西游记》《儿女英雄传》《拍案惊奇》《山海经》《聊斋志异》之类,我凭着十几岁少年的阅读兴趣,窃过《水浒传》《三国演义》,我的另一位伙伴,窃得一本《芥子园画谱》,由此开始学画,最终成为一位知名的山水画家。我窃的那些书原本打算看完放回去的,但一想着放回去还不知会进了哪个小伙伴家的柴火灶,于是昧了下来。我虽然一直心怀愧意,但想想那些书最终没有“浪费”,而成为一个青春期少年的精神食粮,不禁有些释然,甚至还有一种拯救了它们的小愉悦。我下手的第二家,是离家不远的建筑公司工会图书室,我在整个窃书过程中,没有丝毫的负罪感,倒是觉得那些书正等待我去“搭救”。它们让我在其后整整一个暑假里,沉浸在一种难以言说的幸福中。直到有一天,废品公司的一辆大货车开来,把图书室的书都运往了纸厂。
建筑公司宝库的沦陷,让我不得不把窃书的目标锁定在父亲的书箱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在衣柜下面的底柜里建起了一个小书箱,他时不时会把一些崭新的图书和杂志放在里面。那些新书,有很多是我做梦都想得到的,比起我先前窃来的那些旧书,它们简直就是宝贝。《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堂·吉诃德》《欧亨利短篇小说集》等,都是我想看的书。
父亲每次买了新书,自顾自看完,就把书小心而平整地放进衣柜下面的书箱里,然后锁上,让那些泛着书墨芬芳的宝贝令我抓狂不已。
为了摸清父亲书箱钥匙放在什么地方,我翻箱倒柜地找。我曾想正面向父亲借,但父亲一脸吝啬和不情愿,似乎担心我损坏他的书,又似乎有些书不适合我看,反而激发我的好奇心。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终于找到钥匙,偷摸着读那些新书,至今回想仍让我兴奋不已。
多年后,我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一次在饭桌上聊起童年这些趣事,我以此事来取笑父亲的吝啬,父亲听后不仅不生气,而且很开心地笑着说:“傻孩子,如果我不那么神秘兮兮,你会认真地读完那么多优秀的外国经典?那些书就是专门为你买的,我藏钥匙是为了吊住你的胃口,让你好好珍惜那些书。”看来不是我聪明,而是父亲太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