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建华
(南开大学 中国社会史研究中心,天津 300350)
高攀龙(1562—1626年),字存之,号景逸,谥忠宪,江苏无锡人,明万历十七年进士,因守嗣父丧三年,万历二十年入仕,历任太常少卿、大理寺右少卿、太仆卿、刑部右侍郎、都察院左都御史等职,与顾宪成讲学东林书院,为一时儒者之宗。(1)《明史》卷243《高攀龙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311—6314页。
高攀龙文集《高子遗书》卷十为“家谱”,内容包括谱序、谱传、内传、家训(二十一条),并附杂训五条。此外,还有多篇他为其他家族族谱所作的谱序。这些文献都反映出高攀龙颇具思想史、地域史价值的族谱学观念与实践。学术界虽然有关高攀龙的成果很多,但是未见其族谱学的专门研究(2)周炽成《复性收摄——高攀龙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涉及到高攀龙《家谱》的一些内容。,本文就此做一初步的梳理。
高攀龙《家谱》的《谱序》是一篇具有思想史、观念史价值的谱学文献,其内容可以分为三部分讨论:
第一部分,从吾身即天、终生孝敬的世界观、人生观讨论修谱的意义。
高攀龙曰:“吾作谱而滋惧也。”夫谱,以谱其可知者已尔。由可知者推而上之,何如也?祖也。由不可知之祖推而上之,何如也?天也。然则吾之一呼吸而在,吾之亲在也;吾亲之一呼吸而在,吾之祖在也;吾祖之一呼吸而在,不可知之祖在也;不可知之祖一呼吸而在,天地始交之呼吸在也。呜呼严哉!
吾之身即亲也,即祖也,即天也。吾之兄弟,吾之宗,吾之族,皆亲也,皆祖也,皆天也。是故君子之孝,没身焉而已。无不孝也,则无不敬也。出于敬,入于刑矣。呜呼严哉!
夫天与吾一呼吸也,其感其应,一呼吸也。以为不信,则祥之鱼何以出于冰?宗之竹何以笋于冬?江之流何以涌于诗之舍?诸如此者,动于此,应于彼,如舍矢之及于鹄焉。善者如是,何怪不善者之必以诛而不听耶?(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
高攀龙从人的呼吸阐发身体的意义:“吾之身即亲也,即祖也,即天也。”周炽成认为这是通过血缘之一源来表明天下一身。(4)周炽成:《复性收摄——高攀龙思想研究》,第108—109、112—114页。需要强调的是,高攀龙借此推导出君子终身孝敬的道理,并阐发这是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道理。
第二部分,讨论君子不敢忘亲即敬的人生观。
今世人所求者富贵尔。夫富贵,善人之资,不善人之刑也。其出道也弥甚,其入刑也弥酷。盖昭昭于耳目之前,人骛俄顷之欲而弗顾也。悲夫!是故君子一举念而弗敢忘亲,一举口而弗敢忘亲,一举足而弗敢忘亲,惧其僇吾身以僇吾亲也。是故修诸心者谓之五德,修诸躬者谓之五事,修诸世者谓之五常。修此三者之谓敬,之谓不忘其亲也。是故贵而可,贱而可,富而可,贫而可,寿而可,夭而可,险而可,夷而可。其顺福也,其不顺非刑也,君子弗畏也。《诗》曰:“胡不相畏,不畏于天?”夫岂其影响恍惚焉,而直为此兢兢乎!(5)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
高攀龙认为君子不敢忘亲体现在举念、举口、举足上,为此要修五德、五事、五常,要安常处顺,是为顺福,君子畏天。
第三部分,是结论,从北宋张载社会认识论的视角看待修谱的意义。他说:“呜呼!订顽其至矣哉!盖为天下万世而谱其祖也。”(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订顽”即张载《西铭》主张以乾坤、天地、父母为一体,以乾坤确立起感通的德能,阐明该德能怎样从个体之身位向家庭或家政展开,从而推达到天下。可见前述高攀龙的论述是在张载思想基础上的发挥,得出“为天下万世而谱其祖”的重要观点。周炽成也曾指出高攀龙天下一身论与其他思想家的关系:“天下一身论或天下一体论,在宋明理学中由来已久。他起码可以追到张载的《西铭》和程明道的‘仁说’。……在朱熹和王阳明那里也有。……(王阳明)明确指出‘以天下为一身’,这恐怕是高攀龙天下一身论的思想来源。”(7)周炽成:《复性收摄——高攀龙思想研究》,第108—109、112—114页。
高氏谱的传记分为《谱传》《内传》,分别记载男性、女性祖先事迹。
《谱传》有小序,说明设传原因,家谱追往示来,家族兴盛基于慎始善终。高攀龙说:“夫谱,以追往示来也。人必有所自始,家必有所自兴,起家之主必有异人者焉。其子孙始未尝不兢兢,而后稍陵夷也,祸败所由来矣。夫图其终,其始未有不慎也;思其始,其终未有不善也。是故祖考思子孙可守,无不慎之始;子孙思祖考艰难,无不善之终。安危所系,岂不大哉!”(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作传也是防止遗忘祖先事迹,以便教育子孙:“往余闻吾祖黄岩公事至纤悉也,今已有若存若忘者焉,况由此而之乎?吾甚惧前者之弗著,来者之无闻,其于开承奚赖?谱其弗可已也。爰述家传,稍次其行事,使后世得览观焉。”(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
《谱传》记载了孟永公、耕乐公、省轩公、雪楼公、黄岩公、处士公、太学公七位祖先的行事,分属攀龙的高祖之祖、高祖之父、高祖、曾祖、祖、父计六代先人。其中保留了丰富的社会生活资料,是研究和了解高氏家族的重要参考。
孟永公为高氏可知之祖,攀龙闻之祖父说:“高世居青城乡,世农其事,无传。自孟永公始居邑东南隅,赘福州守张公遯轩,而字号亦不可考矣。”(10)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可知高氏原本农家。
耕乐公,名如圭,孟永公之子。攀龙说他“好学能诗,善清言。”(11)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
省轩公,名翼,字鹏举,耕乐公第二子,高攀龙的高祖。攀龙听祖父说:“其行己也敬而信,以笃谊重于时,缙绅先生推称之。”(12)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凤凰出版社2020年版,第683、683—684、684、684、684、684、684、684—685页。攀龙于敝簏中得先世析箸书,得知先人艰难如此,并称赞省轩公善承善开家业:“耕乐公既没,邹孺人秉家。成化五年四月,析诸子人受田十亩,一床、一桌、一橱、一炉、一釜、一磨,兄弟三人屋五楹而已。至省轩公,遂有田三百亩。”(1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
雪楼公,名适,字伯达,省轩公长子,高攀龙的曾祖。雪楼公年少时也有家庭析产故事,其“生九岁而省轩公疾革,鲍孺人所生子曰逊者尚襁褓,于是省轩公谓其赘婿华驯曰:‘而念此两孤,一切户外事而勉之矣。’居久之,华婿多耗蠧,家人不堪。鲍孺人乃析产三,令婿与二子受产埒,而别建徭田授婿,令应徭。然婿益善蠧,将挈所授徭田归,不为高氏徭也。于是胥讼之官,卒还所授徭田二十五亩去。”(14)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分家时婿与二子受产相等,另给赘婿田二十五亩,承担高家田赋,遗憾的是赘婿据为己有,发生讼案。雪楼公成功之处在于为儿子黄岩公开塾延师,将其培养成才。
黄岩公,名材,字国文,号静成,高攀龙的祖父。其为高氏起于儒之始,故传记颇长,内容最为丰富。黄岩公的事迹,主要体现在任黄岩县令时,他与乡绅南京礼部尚书黄绾斗智斗勇上。清修《明史》对黄绾评价甚低:“绾起家任子,致位卿贰。初附张璁,晚背璁附夏言,时皆以倾狡目之。”(15)《明史》卷197《黄绾传》,第5221页。被认为性格狡诈的黄绾,是王阳明的学生,高攀龙记载了黄绾在家乡为害一方的行径,是难得的资料。“尚书黄绾,有才名,家累巨万,侵细民;又为良知家言,令至即称门生。惟所颐指,纪纲之仆至令庭,令为设便坐,讼狱以意左右。”(1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可知黄绾的家人把持乡里,干涉县政。黄岩公予以惩治:“一日,其仆大帽华衣直入令庭言事,公曰:‘若何为者?’褫其衣笞之。民大喜,皆起暴尚书诸不法事,得数百牍,公束之送尚书自为理,尽反侵夺民田地。尚书大窘,令其子槖珍宝饰美姬至锡,冀饵其家坏之,计卒不行。”(17)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黄岩公还惩治胥吏以军籍欺民:“一奸胥世掌军籍,为赝册诬民,而匿其应解,岁衣食之所从来,久不可诘。公一日忽入胥家,破壁得真册,所出入千家。公立杖杀胥,尽释诬者,即曰:‘清勾无补军伍,起解大扰良民。’并焚其册。”(1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攀龙还记载了他访问黄岩时,听到当地百姓回忆黄岩公,涉及台州倭寇问题:“台之倭,自撤海船始。海船者,募闽人习倭者备倭人,给异等饩。倭平久,舟兵卒以间输倭货至,大姓得直,且称贷复往以为常,而亦有遂缘为奸劫商舶者,监司遽撤之。诸大姓受输货,见船撤,遂罟其直不与,黄尚书家为多。诸兵无所归,又衔诸大姓,又素习倭,遂构倭入寇。”(1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提及备倭的福建舟兵,日常也为沿海大姓进口日货,大姓往往欠有舟兵货款,再加上舟兵也时而抢劫商船,地方官因而撤海船,舟兵为了谋生联倭为寇。
处士公,名校,字国明,号静逸,雪楼公次子,黄岩公之弟。处士公初喜宴游,由于兄长黄岩公反对而改正,从事典当以谋生,“纤啬治生产,米盐琐悉,一切躬亲之,以其赢与里中交质,为什一息。”(20)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处士公年四十七岁无子,黄岩公将孙子高攀龙过继给他,这样原本叔祖的处士公就成为攀龙的嗣父。传记中记载了分家经过与攀龙家庭的经济基础:“公以嘉靖三十四年十月与黄岩公析产,而居一堂一斋一寝,胜国时物也。负郭田五十亩,早作夜息,程入量出,食无二簋,衣必三澣,粒米束薪,不妄狼戾。每岁春秋佳日,一至泉上,余日未尝出户。平生未尝竞人一语,未尝负人一钱,卒之日积千余金。攀龙不能务什一,尽以买田。今吾子孙一饮一食,公勤生俭用之贻也。”(21)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
太学公,初讳梦龙,字德征,号继成,黄岩公子,即攀龙的生父。其从事典当兴家,急公纳赋:“公所谓治生,第取交质什一。然必躬亲,必诚信,远近乐就之,家以是起。暮年稍广负郭田,租入,必先输赋,曰:‘草莽中惟此为君臣之义。脱国家一旦下赦令,而家无可赦之逋,乃良民也。’”(22)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其奉公守法的良民形象跃然纸上。不仅如此,太学公还勤俭持家,攀龙赞曰:“‘呜呼!吾高氏自太学公而堂始三楹矣,产始千算矣,子始七矣。’公尝以一裙示攀龙,补纫二十年如僧衲,而服之无斁。所居一室,窗纸第缀破裂,未尝易新。诸节啬多此类。”(2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
《内传》记载了高氏家族的十位女性,其中五位记载简略,五位较为详细。简略的传记,如:“潘氏,耕乐公。中书公迪女。葬龙山。生卒缺。”(24)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85、685、686、686、686、687、688、689、689、689、690页。
详细的传记保留一些女性事迹。如浦氏,雪楼公妻,出生名族,提醒丈夫交游慎重:“雪楼公尝与里中少年为会,诸少年辄提酒肉,令雪楼公为具,孺人恚曰:‘天青日白,各有生计,妇不任此。’诸少年提酒肉去矣。”(25)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
再如朱氏,处士公妻。其人品行正直,不徇私情:“攀龙既举于乡,孺人家有讼,舅氏谓攀龙:‘必直我于令。’以告孺人,孺人曰:‘毋,而处子也,奈何以面孔向人?’”(2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舅舅涉讼希望攀龙向县令为己辩护,而朱氏却之。
又如陆氏,太学公妻。其父营川公与黄岩公相欢,双方指腹为婚,婚后陆氏生有二女而无子,于是丈夫纳妾,陆氏“辟寝一室,曰饮则饮,曰食则食,恬然也。抚诸子及妇,欣欣相谐没其身,此可以观德矣。”(27)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陆氏因无子与丈夫分居,以便丈夫与新妾生子,被誉为有妇德。
高攀龙的门人陈龙正对于高氏的传记有所评论:
或曰:“子言凡垂世以益世也,高子自谱其家,兼及内传,于世何与?”龙正应曰:“高氏自黄岩公以前,朴遫农家,不习文采,殆有不传之隐懿乎?黄岩公以后,则高节大略,自淑淑人之概大抵表见,而业亦渐隆。其起家盖与德相为准量,又世得内助,有陨自天,所从来远矣。人之欲传其先也,往往求文章家,而后世信文章家之传人祖先也,岂若信仁人之自传其先也哉?读高氏谱,知长勤长约长正之门必挺大良,则动天下为祖父者之心何限?又见高氏之先多躬耕女红耳,而一嘉言一懿行莫不托其后贤以炳于丹青,垂于无疆,则天下为子若孙者之心又从而动矣,奚而非益世也?”(2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
即认为族谱传记的目的也是垂世与益世,就高家而言,为社会提供了一个农耕起家在于有德与内助的经验,所以“读高氏谱,知长勤长约长正之门必挺大良”。
顾名思义,《家训》是教训子孙,共计二十一条。前二十条是基本内容,最后一条说明《家训》之作的形式与目的。
《家训》的基本内容主要是讲如何为人处世,大致可以分为以下几项内容:
一是为人方面。前6条分别讲做人、做好人、知人、取人,不可专取人之才,追求孝悌、忠义、亷洁、诚实。如前两条:
吾人立身天地间,只思量作得一个人是第一义,余事都没要紧。作人的道理不必多言,只看《小学》便是,依此作去,岂有差失?从古聪明睿知圣贤豪杰只于此见得透,下手早,所以其人千古万古不可磨灭。闻此言不信,便是凡愚,所宜猛省。
作好人,眼前觉得不便宜,总算来是大便宜。作不好人,眼前觉得便宜,总算来是大不便宜。千古以来,成败昭然,如何迷人尚不觉悟?真是可哀!吾为子孙发此真切诚恳之语,不可草草看过。(2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
做人以朱熹《小学》为准则,做好人就是“眼前觉得不便宜”,即要约束自己。
二是交游方面。第7—10条,分别讲让人、积善、爱人、言语谨慎。如第7条:“临事让人一步,自有余地。临财放宽一分,自有余味。”(30)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第8条:“善须是积,今日积,明日积,积小便大。一念之差,一言之差,一事之差,有因而丧身亡家者,岂可不畏也?”(31)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0—691、691、692、692、693、693、693页。即是退一步海阔天空、莫以善小而不为、因小失大的意思。
三是修养方面。第11—13条,分别讲遇事反己、不伤体面、财色可畏。第13条是《家训》最长的一条,可谓苦口婆心,录下可观攀龙最为担心之事:
世间惟财色二者最迷惑人,最败坏人。故自妻妾而外,皆为非己之色。淫人妻女,妻女淫人,夭寿折福,殃留子孙,皆有明验显报。少年当竭力保守,视身如白玉,一失脚,即成粉碎;视此事如鸩毒,一入口即立死。须臾坚忍,终身受用。一念之差,万劫莫赎。可畏哉!可畏哉!古人甚祸非幸之得,故货悖而入,亦悖而出。吾见世人非分得财,非得财也,得祸也。积财愈多,积祸愈大,往往生出异常,不肖子孙作出无限丑事,资人笑话,层见叠出于耳目之前而不悟,悲夫!吾试静心思之,净眼观之,凡宫室饮食衣服器用,受用得有数,朴素些有何不好?简淡些有何不好?人心但从欲如流,往而不返耳。转念之间,每日当省不省者甚多,日减一日,岂不潇洒快活?但力持勤俭两字,终身不取一毫非分之得,泰然自得,衾影无怍,不胜于秽浊之富百千万倍耶?(32)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
在攀龙看来,勤俭可以控制欲望,是力戒财色的工具。
四是做好士大夫方面。第14—17条,分别讲不营求爵位、不失节、自重、不捉人打人。如第17条:“捉人打人,最是恶事,最是险事。未必便至于死,但一捉一打,或其人不幸遘病死,或因别事死,便不能脱然无累。保身保家,戒此为要。极不堪者,自有官法,自有公论,何苦自蹈危险耶?况自家人而外,乡党中与我平等,岂可以贵贱贫富强弱之故妄凌辱人乎?家人违犯,必令人扑责,决不可拳打脚踢,暴怒之下有失。戒之!戒之!”(3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家训》要求不捉人打人,似乎超出常理,这反映出晚明江南乡绅的豪横,凌辱乡民不在少数,以至于攀龙训诫家族不能有捉人打人之事。这一要子孙爱护自己和别人生命的告诫,周炽成认为可贵,而不分贵贱、贫富、强弱的人人平等思想更是可贵,“保身保家”在儒家思想中有丰富的意蕴。(34)周炽成:《复性收摄——高攀龙思想研究》,第168—169、169页。
五是处世为善方面。第18、19条,分别讲济人、少杀生命。第18条说:“古语云:‘世间第一好事,莫如救难怜贫。’人若不遭天祸,舍施能费几文?故济人不在大费己财,但以方便存心,残羮剩饭亦可救人之饥,敝衣败絮亦可救人之寒。酒筵省得一二品,馈赠省得一二器,少置衣服一二套,省去长物一二件,切切为贫人算计,存些赢余,以济人急难。去无用,可成大用。积小惠,可成大德。此为善中一大功课也。”(35)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该条反映出江南士大夫生活充裕,攀龙要求节省物欲以济人为善。
第19条提出省杀为善:“少杀生命,最可养心,最可惜福。一般皮肉,一般痛苦,物但不能言耳,不知其刀俎之间何等苦恼?我却以日用口腹、人事应酬略不为彼思量,岂复有仁心乎?供客勿多肴品,兼用素菜,切切为生命算计,稍可省者便省之。省杀一命,于吾心有无限安处。积此仁心慈念,自有无限妙处。此又为善中一大功课也。”(3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周炽成认为,这些珍惜动物生命的要求比起佛教的不杀生“更有弹性、更富于现实主义精神,因为他只是说要尽量少杀动物,而不是笼统地说不杀任何动物。”(37)周炽成:《复性收摄——高攀龙思想研究》,第168—169、169页。
六是慎交方面。第20条,要求不与俗人即佣书、作中、作媒、唱曲之类缠绵。他强调读书人在与人交往中要保持清高的本色:“有一种俗人,如佣书、作中、作媒、唱曲之类,其所知者势利,所谈者声色,所就者酒食而已。与之绸缪,一妨人读书之功,一消人高明之意,一浸淫渐渍,引入于不善而不自知。所谓‘便辟侧媚’也,为损不小,急宜警觉。”(3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
七是遵守《圣谕六言》方面。第21条,主要针对失学不读书者,要求其坚守一业,痛戒嫖、赌、告状,以《圣谕六言》指导行为,成为乡里的善人。他说:
人失学不读书者,但守太祖高皇帝圣谕六言:“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时时在心上转一过,口中念一过,胜于诵经,自然生长善根,消沉罪过。在乡里中作个善人,子孙必有兴者,各寻一生理,专专守而勿变,自各有遇。于毋作非为内,尤要痛戒嫖、赌、告状。此三者,不读书人尤易犯,破家丧身尤速也。(3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
高攀龙的门人陈龙正认为《家训》采用浅近语,是仿照朱熹《小学》从年少、小事抓起,将大道理讲述的深入浅出。懂规矩才能成方圆,意义深远。制定家训不仅为子孙计,“又为天下凡有子孙者通计也”。攀龙还时或引用鄙词谚语,便于大众接受,从而“士人观此,亦足助警省,农工商贾听此,亦足保身家。”(40)高攀龙:《高子遗书》,《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92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647页。
《杂训》共计五条内容,下面逐条介绍:
第1条戒贪享用,讲节省的道理,生活上要将就,不要讲究:“受些穷光景,每事节省,尽过得。凡临事着一苟字便坏,自身享用着一苟字便安,吾一生得此力。”(41)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4—695、695、695、695、696、696、697页。
第2条勖赴讲会,讲参加东林讲会的益处:“到东林,最可入头。大众会集时,满堂肃然,此时默坐澄心,看有妄想也无。听歌诗时,看有妄想也无。妄想一寂,即是真心。真昧成妄,妄醒成真。一反复间耳。得此意,到东林实做工夫,方不做了人事。久之,其味无穷,受用无尽。”(42)(4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
第3条勖早做静功,晓以静功免苦的道理:“吾在此,全靠平日静功。少年不学,老无受用。汝辈念之,静功非三四十年静不来。何者?精神一向外驰,不为汝收拾矣。事多苦,拂意苦,有疾病苦,到老死,苦益不可言。静而见道,此等苦皆无之。汝辈急做工夫,受些口诀,不然,此事无传矣。天下惟此事父不能传之子,以身不经历者,言不相入,即终日言之,如不闻也。”(44)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
第4条为长孙永厚书扇,劝为善读书:“朱夫子曰:为善最乐,读书便佳。只此二句,知其味,便是天下大福人。少年欲知为善,又必由读书。朱子又曰:关了门,闭了户,把截四路头,正读书时也。何谓四路头?人心纷扰要长要短皆是路头,须自一切断绝,养心莫善于寡欲,件件看破,都没要紧;件件寡去,寡之又寡,以至于无,则此心空明灵妙,人品自高,文章自妙,此为善读书之本。”(45)高攀龙:《高子遗书》,第648页。
第5条为仲孙永清书《读书乐》,因题其后,是读书之劝:“昔人有言:‘闭户拥书,不羡南面王乐。’其乐读书如此。若寻行数墨而已,何以见其乐哉?”(4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
高攀龙除了致力于本族谱的编撰之外,也应邀为其他宗族的族谱作序,反映出他的谱学观念。《高子遗书》收有谱序四篇,均为江南地区族谱之序。
据《石幢叶氏族谱序》可知,该族已邀请著名学者顾宪成(字泾阳)作序,攀龙的同年友叶参则问攀龙:“子则何以教吾宗人?”攀龙认为顾宪成所言“亲亲贤贤”义无复加,自己想的是亲亲贤贤之难,亲亲贤贤的实现在于“知本”。他指出:“今夫莫亲于父子兄弟也,然而以己亲之,犹为以此暱彼也;莫亲于父子兄弟之贤也,然而以己贤之,犹为以此效彼也。天下之有对者,必有间,有间者,非其天然自有也,则盍反其本乎?今夫无名公之来石幢也,一人尔。俄而十之,俄而百之,且将千之万之,至倍蓰无算,而出于一也,其呼吸定息一也,五官百骸一也。今之为十百千万者,人人一无名公也,此之谓本。知其一,为十百千万如呼吸定息之相属也,如五官百骸之相运也,此之谓能亲亲贤贤。”(47)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在“知本”基础上,攀龙提出宗族要“自治”,即“以谱明教”“人人思其本”,他说:
夫族,患其弗盛。既盛,患其弗治,弗治则盛乃害矣。是故强者骋,弱者靡,崇者亢,卑者越,赢者淫,诎者滥,而莫知所底。治之者,自治也。自治者,人人而思其本,曰:“此一具骸肉,自无名公递分而来,如之何自我而土苴视之,鸟兽畜之也?”于是强者戢,弱者奋,崇者教,卑者听,赢者施,诎者节,亲亲而贤贤,以不忍土苴禽兽吾无名公也。故曰自治者,人人思其本而已。如之何而能思其本?曰:“其族之先知者觉之。人人而我其我,则亦人人而人其人。以我对人,二物也,有间者也。先知者觉之,而后知十百千万,一无名公也。”是故谱者,由本而明其支也;教者,由支而及其本也。人有少而亡其亲者,长而遇于途,弗识也,宿于旅,弗识也,且相诟焉。有两识之者谓曰:“嗟乎!此即而父子矣。”未有不相持而恸其相失,既而笑其相迷者。此谱之教也。善教者以谱明教,善觉者即谱知本。(4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
常熟沙溪吕氏、无锡奚山吕氏认同一个祖先,修有合谱(4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攀龙为其作序,论述了“一本”的观念:
夫天之生物也,一本。人物之生久矣,方以地殊,地以氏别,遂各为城府,为町畦,为戈矛。设溯于百世绝代之上,其为吾之宗耶?非耶?不可知也。是故谱不可以已也。博而求之,非吾谱者且不可知,况丽于吾之谱,敢弗爱与?约而求之,丽吾谱者,去途之人远矣,况于吾同服、同宫、同气之亲,敢弗爱与?是故谱不可已也。……夫吾之谱明,则天壤之间,民吾胞,物吾与,无弗爱也,况于谱者乎?(50)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698、699、700、591、591—592、592、593页。
他认为事物一本万殊,发扬张载《西铭》“民吾同胞,物吾与也”(51)张载著、章锡琛点校:《张载集》,中华书局1978年版,第62页。的思想,强调谱系使族人产生爱心,可以推及民间,促进社会爱心的生成。
姓性也是攀龙论证谱学意义的重要途径。《浦氏世系序》指出:
不佞见世之人有事至大,其理至著,顾忽而不察者。今夫人之有生,无不有姓也。执途之人问之,不知其姓也,则未有不笑且骇,以为是天下之大愚也。然人之有姓者,无不有性也。执途之人问之,不知其性也,则未有以为怪者。岂独不怪?有怪之者,且笑且骇,以为大愚也。彼岂以人必有姓,可无性与?人必不可不知姓,可不知性与?……呜呼!亦幸天下人无有不知性者耳。果不知性,未有不相率叛父母、逆君上,至人相食也。(52)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
即人皆有姓,有姓则有性,性从姓来,否则人们不孝不忠,甚至相食。攀龙进一步强调,人知姓就会求知,了解其姓之所自,借助族谱产生爱敬之心。他说:“‘果知姓,必思其姓之所自来。’见夫具兹谱者,皆其祖之所分,与我一气也,而爱敬之真油然生矣,此所谓知姓也。此油然而生者,即性也。然知姓者,知性者也;知性者,知姓者也。谱也者,启其知者也。甚矣,谱之不可已也!”(53)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即族谱是启发族人爱敬之心的工具,不可不修。
高攀龙重视族谱的规训作用。他说:“国之有史,家之有谱,所以总人群,昭往昔,示来兹,为纪纲劝戒者也。”(54)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具体来说就是唤醒人的忠孝意识:“‘甚哉!谱之为用大也,令人油然起忠孝之心焉。’何言乎令人油然起忠孝之心也?夫谱世递而支分,即一氏乎,林林众矣。非亲生之,何以有此林林?非君治之,何以保此林林?故君子举念而不敢忘其亲,念吾之一视一听一言一动者,皆亲身也;举念而不敢忘其君,念吾之一饮一啄一卧一起者,皆君恩也。《经》曰:‘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事君非必仕宦也,人人有君亲之伦,则人人有君亲之事,所以立身也,故曰‘令人油然起忠孝之心焉。’夫人有忠孝之心,则有太和之气,其能敦伦而睦族必矣。”(55)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可见修谱以劝忠孝,是作为族谱的社会与政治功能提倡的。
高攀龙的族谱学思想或谱学观念,是宋以后儒家思想观念的延续。特别是继承发扬了张载《西铭》中将德能怎样从个体之身位向家庭或家政展开,从而推达到天下。高攀龙赞同一本万殊、民胞物与这些看法,着力于“为天下万世而谱其祖”的工作。这在高攀龙为本族所作《谱序》以及《家训》中都有充分的体现。
高攀龙还将修谱与同善的观念融合在一起。“作人从善”,修谱为善的看法充斥家谱以及谱序之中。高攀龙从事同善会活动,《高子遗书》中也收录了其《同善会讲语》,第二讲中有言:“会友有百余人,人人皆出自心自愿,可见善是人的本心”。(56)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高攀龙的族谱学思想观念也是他从事同善活动的一部分。这些在《家训》中有突出表现。不过,高攀龙的善是儒家之善,而非佛教之善。他在《答泾阳论儒佛善字不同》中指出:“佛氏所谓善,念中善事也,与吾圣人言善绝不相干。”(57)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
高攀龙的族谱学思想与观念,也是践行明太祖《圣谕六言》的要求。这突出表现在《同善会讲语》的第一条内容:“这个同善会,专一劝人为善。所以劝人为善者,且不要论善是决当为,恶是决不当为的道理,中间极有大利害,不可不知。我等同县之人,若是人人肯向善,人人肯依着高皇帝六言:‘孝顺父母,尊敬长上,和睦乡里,教训子孙,各安生理,毋作非为’,如此便成了极好的风俗……看这六句言语是吃不得、着不得、用不得的古话,一味凭着自己的意力,一切非为,要做便做,一人作歹,十人看样,便成了极不好的风俗……可见一家为善,便是一家之福,家家为善,便是一县之福。”(58)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家训》第21条正是要求践行《圣谕六言》的,要求将《圣谕六言》作为行为准则,也就是为朝廷培养良民。《同善会讲语》第三讲还说到:“不必添说甚么好话,只看这牌上写着六句,一生也做不尽,一生也受用不尽。这太祖高皇帝是我朝的开基圣主,到今造成二百五十年太平天下,我等安稳吃碗茶饭,安稳穿件衣服,安稳酣睡一觉,皆是高皇帝的洪恩。高皇帝就是天,这言语便是天的言语。顺了天的言语,天心自然欢喜,逆了天的言语,天心自然震怒。”(59)高攀龙著、尹楚兵辑校:《高攀龙全集》,第593—594、594、594、594—595、803、402、802、803—804页。可见,高攀龙的族谱学思想与观念与《圣谕六言》的要求是一致的。
对于高攀龙的为学,陈龙正《高子遗书原序》有准确的概括。他认为:“高子之学不率心而率性,不宗知而宗善,无声无臭之善,践之以有形有色之身,格物之日,所谓知性,所谓复性,胥于此乎在。……居与游无出乎家国天下。”(60)高攀龙:《高子遗书》,第330页。高攀龙之学率性、宗善,特别重视行善,他的谱学观念与修谱即是实践,具有儒者兼善天下的家国情怀。